第十一章 性命之选择
甫一上楼顶，几人便见瘫在地上的刘炎。他目光涣散，眼神空洞，举着自己的右手在面前，似看非看。
成决倒是坦然镇定得很：“成婚礼还未办，只是先订下了婚约。”
成决心弦一紧，拉着刘炎就要向外跑。
若是刘芳真的在楼顶，那凶手把人偶给刘炎送去，一定有他的目的。此刻打草惊蛇，恐怕会刺|激凶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毕竟从杜如月的尸体来看，下手的人无疑是个极近疯狂之人。
天边凉月缺了一角，这世上再无团圆。
周真真闷闷地应了一声，将脸上的泪擦干。
正想着，门外来了几个人，有两个她认得，是常来茶楼吃早点喝茶的，有一个倒是面生，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面上也有瘀青。
她有些惊到了，一瞬间，手将他的衣袖抓得起了皱。
前晚，他在大理寺的审讯室醒过来，成决已经透过人偶未烧掉的那几个字大致地拼凑出了实情。一开始他还想反抗，但坐在一旁桌案边的那个姓周的小女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他见到一条银链子，他便开始昏昏欲睡。
刘炎的眼中慢慢聚起反常的光，像是终于回过了神，手撑在地上站起来，趴在围栏处，凄声地喊着：“芳妹！！芳妹！！”
陈公子一桌人这才注意到里间角落里还有一桌人，每一个都穿着官服，还是大理寺的官服。他吓得将银子拍在桌上，遥遥地作了个揖，灰溜溜地跑了。
成决看着眼前的人，她杏眸中水雾弥漫，模糊地看不清她的情绪，可他很清楚地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她的痛苦，还有她怎么藏也藏匿不住的真心。
杜如月和刘芳都不是寻常出身，这案子他还需要先和陛下禀明才是，免得日后麻烦。
孟泛摆摆手道：“大嫂言重了，周大人在我们大理寺可受欢迎了，接连告破的两个大案都离不开周大人的努力。尤其我们成大人，对周大人那可是疼爱有加，恨不得把她……嗷，你踩我做什么？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
白日的慕耳楼和寻常的建筑一样，直直地矗立在长安城中。因为昨夜之事，从楼顶吹下来的风，闻着都有一股血腥味。
孟泛：……
“你那晚就是坐在这里？”
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
他想去抚慰她的难过和痛苦，想让她的真心得到应有的回应。
周真真手里拿着的小银勺“当”的一声落在桌案上，声音清脆。成决脸色一下沉下来，纪灵见状连忙拍了下自己脑门：“哎你看我这都说的什么，还真是喝多了，嫂夫人你不要往心里去，我这说的都是醉话。”
往常这盏灯照亮家在外乡的百姓再回长安谋生的道路，如今这盏灯却要照亮见证死亡的路。
“怎么，是被吓到了吗？那下次有这种事你就不要再去了。”
“好奇怪啊……”
霍迟拉住孟泛，四下扫了一眼之后，指向了西北方的那片灌木林：“你带着几个人到那里去找一样东西，看着有海碗那么大的铃铛，尾部有一条虽然纤细但很坚韧的细线。”
过来上菜的王大弹了下周真真的脑壳：“一点儿也不老实。”又将东西放到桌上，道，“来，二位大人，这是今天刚到的螃蟹，都是最新鲜的。”
成决听她这个称呼无意识地皱起眉，想起她之前唤霍迟的那声“霍大哥”，对比下来太过疏远了些。
霍迟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下，提步又落后几步，离他们远一些。
就像她总是梦到的那个破庙，梦到那夜一场洗去血腥气的暴雨。
纪灵仔细看了周真真一眼，这才看出来确实是个姑娘家，他疑惑道：“为青兄何时成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平时做这些时，她都会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今夜一言不发，着实太过安静了。
今日周真真虽穿着一身男装，但身量纤细，眉眼秀气，怎么也瞒不了这些阅人无数的人精。成决扣住了周真真的手，接着杜如风的话道：“这位是内子，我们慕名而来，还请这位小哥行个方便。”
成决直起腰身，问了一句：“哪里奇怪？”
这一室紧张的氛围中，唯有成决表情松弛，他倏然而笑，举起自己的酒杯撞了下纪灵的：“我今日只是凤珏公主之子，不是大理寺卿，大家既然同为世家子弟，总不能排挤我吧？”
这下气氛轻松下来，有人要给周真真敬酒，被成决一手挡开：“内子不会喝酒，便由我代替吧！”
杜如风心有戚戚然，闷闷地喝了一碗酒。
凶手杀人之后忙着离开现场，这东西带着走就算他再小心也会留下声音，定是被遗弃到一旁。
李二公子道：“这大老远的我就闻到醉蟹的味道，来上两盘，再上几样楼里的特色，醉香鸭可别忘了。”
“我们纪公子就是厉害，千杯不醉！”
等他终于放开她时，周真真眼底的泪不在，转而布上了一层迷雾，瘫在他怀里嘤咛着，喘着气，脸红得仿佛涂了上等的胭脂，而她一贯是不怎么涂脂抹粉的。
慕耳楼顶，除了吹来的尘土外，一切保持着昨夜案发时的模样。
刘炎颤着唇点头，还未能接受这荒诞的一切。明明一早他还送了芳妹出门，怎么到了晚上，她就出现在慕耳楼的楼顶，还有人以她的性命要挟，要自己上去解救。
刘炎摇头：“芳妹一心向佛，每次去广坦寺都要住上三日，吃斋饭静心，之后才会回来。现下人定是不在的。”
周真真面上发热，脚又对着孟泛的脚背狠狠地碾了一下。
杜如风道：“今日是陪两个朋友过来的，便没打扰纪兄喝酒。”
王大嫂笑吟吟地应下，回后面忙碌去了。
李二公子叹了一口气，道：“陈兄也不必太过上ｈｔtｐs://ｍ.heｔｕsｈｕ•ｃｏm•ｃｏｍ心，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拿着这笔钱好好置办个宅子，将你那写话本子的活儿停了，也能多些时间读书。他日金榜题名，一朝扬眉，成为朝廷栋梁，到时候看谁还敢轻视你！”
热泪滴落在他叠在她腰间的手上，一滴接着一滴，今夜她哭得太多了，哭得他揪心。
成决“嗯”了一声：“今夜先在神探司将就一宿，明日天一亮就过去。”
“成大人带我去何处？”
成决又问：“那她现下人可回来了？”
“成大人……”
哪怕凶手以刘芳的口中说出的话十句中只有一句是真，他也不能去冒险行事。
还有那哀绝惊恐的女声，喊着她的大哥。
这个认知让成决沉闷了一整夜的心情稍作缓和，眼看着周真真像个小蜜蜂一样忙碌着，将柜子里的狐裘薄毯都拿出来，一层一层仔细地铺好。
额上沁出汗珠，是他撬开她的齿关尝遍她口中每一寸地方的甘甜，仿佛那是春时林间的蜂蜜，甜腻得让他撒不开手，只想这样一直将她揉在怀中。
成决走到她身侧，长指剐蹭了一下木头上勒出的痕迹，眉心拢着，脑中闪现昨夜见到的一幕幕。
她总是这样看着他，从第一眼到如今。
这一晚，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进城西的一条无名小巷子里，沿着巷子一直向前，两边都是黑漆漆的，看着和寻常的地方没什么两样。约莫走了一刻钟，车子在一座小院子前停下，杜如风和两个人下了车，抬手叩了三下门，立刻便有人将门打开。
周真真咬了咬下唇，心道：她也不知道呢！
他这经历实在是戳到太多寻常百姓的痛楚，同桌的几人都愤愤不平。
……
他从前还未处理过类似事件，正想着该如何补救，自外面又走进来两个人，左边是郑琰，右边那个成决也见过，是兵部左侍郎家的公子，刘炎。二人因名字相似，家中又都是从军而相熟。
周真真思忖道：“姓纪……莫不是户部尚书纪大人家的公子？”
其实他从来不喜欢吃桂花糕，可那一盘他几口就吃了精光。
周真真气得小脸都涨红了，居然有人这么编排成大人，真是让她忍无可忍。
“这酒楼的老板也真是厉害，能弄出这么一个地方让有钱有权的公子哥过来捧场。”周真真低声嘟囔着，斜对面的一桌突然欢呼闹腾起来。一个容长脸的公子哥站起来，将外衫领子解开，豪情满志地举起一坛酒就往嘴里生灌下去。
“是……我是……我是刘芳……他让我大哥上来救我，他说如果我大哥不上来救我，我就会死……他说只要我大哥一个人上来，别人要是跟上来我也会死……救救我，大哥救救我……”
成决深知杜如风其人，杜如风不想名声扫地，成了长安城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柄。此案若是继续发酵，此事一定会传扬出去，如果他及时补救，到时候也能落个“协助有功”的好名头，所以成决肯定，他一定会配合。
一锭银子顺着塞到他手里。那人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竟是拉住他直往下身走。他陈公子也是饱读圣贤书的人，哪里受得住这等侮辱，当即甩开那人的手，退了几步：“天子脚下，阁下怎能如此辱没斯文？”
“自然不会的。”周真真咬下一口包子，还是温热的。遥远天边一轮模糊的旭日缓缓从东方升起，有温有饱，身边又有她的成大人在，这大抵就是她从前想象过的最好的日子。
成决欣慰地道：“如今我们孟大人找东西可是一把好手，都能赛过猎犬了。”
霍迟看了一眼成决身边的周真真，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沉默着转回神探司了。反正不用说他也知晓，周真真是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在神探司将就一宿的。
温热的水压不住陈公子心头的火气，他磨着牙道：“明明是那些纨绔子弟的错，打了人连错都不认就想凭银钱平息。就算我告上去，刑部衙门碍于影响不好已经责令他们几个赔银道歉，银子倒是给了……可是他们怎么给的，是让下人砸到我脸上来的。说什么‘知道你们家小门小户的，总是要有银子糊口的，下次要是要银子就直接到府上来求就是，何必闹到刑部去呢！’我这脸就是他们用银子砸青的。”
另一人又起话头道：“说起来这刑部衙门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不然陛下也不会将城中大案、要案都交由大理寺去办，这些琐碎的民案才报去刑部衙门。若是主理陈兄一案的人是大理寺卿成大人，他一定会秉公执法，不会徇私情的，可惜了。”
那厢纪灵怕再说错什么，又客套了几句，几个人便回了自己桌。成决也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周真真虽然还在笑，但整个人恹恹的，也不像之前那样总时不时地偷偷看他。
翌日天刚亮，大理寺一行人出发到慕耳楼。
“不要问了，你妹妹有危险。”
成决回过神来，应了一声，霍迟道：“这个就是能传声的机括，一条特制的线连着两个铃铛，一个发声，一个传声。传声的就是这个，发声的应该就在这附近，下官已经让孟大人去寻了。”
她缓缓笑开，娇娇俏俏地道：“是我的成大人呀。”
“本官知道你是如何想的，只是杜如月死得诡异，本官怀疑此案并不会因此而终，而是因此而始。杜如风，你已经因一己大意而让你亲妹妹丧命，午夜梦回时，你大抵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入睡。若是你能协助本官侦破此案，不让更多无辜的人丧命，也能消除几分你身上的罪孽。”
成决看她脸上满足的笑容，亦是松缓了神思。
有些习惯她从进大https://www.hetushu.com.com理寺就一直保持到现在，譬如收拾桌案，带糕点给他，还有……倾慕他。
大理寺的人这时赶过来，见到这一幕也都惊住了。
陈公子知晓这些人他惹不起，偏身立在墙边，想等着几人过去之后再走。只是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那其中的一个公子哥不知怎么看见了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勾着他的肩膀。一阵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他不适地咳嗽了两声，那人立刻沉下脸，手没轻没重地拍着他的脸：“怎么着，还敢嫌弃小爷？小爷要方便，缺个服侍的人，伺候小爷一回，这银子赏你了。”
他又向下看，但他看不到刘芳的脸，可想来她是被吓坏了。纵使平时吃斋念佛，稳重端庄，可她不过是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在死亡面前，再也顾不得什么。
孟泛不客气地拿过一个就开始啃，霍迟摇了摇头，道了声谢才动筷。
刘炎低着头，打量着手里拿着的东西：“这是打哪里来的？”
……
周真真抿抿唇，道：“这慕耳楼虽说平日来往的人不算多，但天一黑便有礼部专门的人过去燃灯，这里一览无余，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是以刘芳在之前肯定是不在这里的。可若是燃灯之后，这里烛光这么亮，那么大一个人被带上来也不可能没人注意得到……所以凶手是怎么把刘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上来的？”
大理寺的职责，不光是查清案件真相，还这世道一个朗朗乾坤，还要保护无辜百姓的安全。
陈公子是去年落第的举子，因家途遥远，便留在长安城，在一家戏班子做誊写话本子的活儿，准备下次的科举考试。这活计常常要做到半夜才完。月初的一天夜里，陈公子从戏班子往临时落脚的家中赶，在路上撞上几个喝得醉醺醺、勾肩搭背的公子哥，他们在这深夜里肆无忌惮地高声唱歌。
满月茶楼的吃食虽不名贵，但胜在精致好吃。王大嫂一边给二人斟酒，一边道：“我们家真真啊，平日里忙手忙脚的，定是给二位大人添了不少麻烦。”
周真真琢磨着不能她自己一个人饱口福，待会儿怎么带几只回去给成大人尝尝鲜才好。
周真真带孟泛和霍迟回了满月茶楼吃东西。本来她是想给成决拿糕点就回大理寺的，孟泛一见她走的方向就知道她去哪儿，他一个人不好意思，硬拖着霍迟两个人去蹭饭。
“成大人，我今天来了这里，总有一日，我会去长安城找你。”
从前他竟不知道，世间香甜之物千百，不及她唇齿一方。
成决的手在围栏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敲着，周真真知他在思考案情没有出声打扰，挪到旁边去看那所谓连着机括的粗绳，可看了半晌他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成决的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点了点她的额角，绷着声音道：“本官一向体贴下属，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吧！”
“大人。”霍迟从高檐屋顶顺着梯子下来，手中是顺手拆下来的铃铛，后面的线已经断了。
菜陆陆续续上来，成决拿起筷子为她夹了一块醉鸡，淡淡地道：“世家子弟也不见得都是纨绔，有的也是有些真才实学的。纪灵真才实学是有，不过人也着实执拗了些。他不喜欢所有人都是看着他父亲的面上给他方便，但这种事情也不是他想就可以，最后他就索性什么也不做。不管是真纨绔也好，假纨绔也罢，生而为人，顶着太重的头衔活着，往往都不会太快活。”
“朋友？让我瞧瞧……”纪灵眯着眼，看见成决时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又揉了一揉，惊道，“这不是成大人吗？成大人怎么会来这里喝酒？我莫不是喝多了？”
若是他去了……
纨绔子弟不要脸，他们的老子还要脸。最后是刑部尚书郑大人亲自出面，要几个醉酒闹事的公子哥跟陈公子赔礼道歉，但陈公子不能将此事张扬出去，戏班子的戏也要停下来，将此案私下里解决。
“我说过，有我在身边，不让你多流泪的，你是存心想让我说话不算数不是？”他温柔地呵斥，将她扭转过来，抬手抹去她的眼泪，他看清她眼底的脆弱和不安。
那不知是梦还是真实，两重交叠之间，他眼前如月的脸与那个人偶的脸也开始重合又分离，分离又重合。
这短短的半刻钟，漫长得如同刘炎过的大半生。
那个过程冗长又恐慌，他再醒来时整个人犹在心悸。
郑琰没在意，随口道：“我也不知，许是哪家小娃娃乱扔扔进院子的吧！”
他的脑中纷乱如麻，脚下也没个章法，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跑。
他走上前从她后面将她抱住。她怔了一下，随即软在他的怀中。
河西酒楼常来的人小厮大都相熟，杜如风指着身后的成决便道：“这位是凤珏大长公主之子，他回长安之后一直忙着，这次我请他出来也是费了好多工夫。这位……”
话刚一落下，旁边一阵大力踹向他的肩膀，直接将他踹倒在墙边。
而对杜如风这样的人来说，去河西楼是常事，多带两个没来过的朋友也很正常。
“闭嘴！”
成决一直盯着刘炎的手，直到那个东西彻底暴露在他眼前，他眸底的冰层裂开，三分金光倾泻。
“啪”的一声粗绳从中间断裂开来，刘芳的身体直直地往下掉落。她已经半昏迷，脑袋上全是血，嗫嚅着那两个字：“大哥……”
梦见那个曾在最艰难光景里给过她温暖、言语之间曾支撑她走过以后漫长岁月的人。
周真真的脸更红了。
下月芳妹便要出阁，父亲为她择了一户好人家，若他待会儿努力将她往一旁推，她有幸活下来定会安乐一生ｈｔtps://m.hｅtｕsｈu•cｏｍ•ｃｏｍ，还会孝敬父母亲，照顾他的一双儿女。
周真真站在围栏处，往下一看都有些眩晕，竟不知道昨夜刘芳死前头朝下被吊着，是何等的惊惧。木制的围栏上有一条勒痕，还有往左右稍稍移动摩擦的痕迹，就是吊着刘芳的那条粗绳所致。这绳子在围栏中央打成一个很复杂的结扣，一端往右，再垂下绑住刘芳，而另一端，系在高檐上，应该就是凶手威胁刘炎时所说的机括。
成决毫无欺负了人的自知，转头又问霍迟道：“可还有别的发现？”
值房今夜有官员在，成决只能带周真真回自己办公的独间。屋里依旧和往常一样乱糟糟的，到处堆叠着卷宗，只桌案那一块整洁，是周真真每日收拾一下的成果。
刘炎有些愣怔，郑琰一看成决面色沉重就知事情紧急，对刘炎道：“这位是大理寺卿成决成大人，芳芳可在家中？”
“这长安城的世家子弟总共也就那么些人，不说都认得，打过照面是一定的。就是偶尔可能会领两个长安外的朋友过来，不过也得是知根知底、家世不俗的。”
河西酒楼这么隐秘，而凶手却能将人偶放在杜如风离开时的半路上，这人一定是当夜来河西酒楼的众人之一，或者是他们带来的相熟的朋友。
成决板着脸点头：“你可不能忘了。”
刘炎死死地盯着那个铃铛，盯得眼睛充血。他向上看着高檐，看着结实的横梁，整个横梁砸下来他必死无疑，连他救上来的芳妹可能也逃不过。
忽而，一声女子的尖叫声从楼顶传下来。众人抬头往上看，只见一个姑娘双脚被捆住，从楼顶头朝下地垂下来，瘦弱的身体像秋日枯叶一样随风摇摆。
“好！！”
他刚一晃神，成决和周真真几乎同时起身追上了刘炎。成决一只手攥紧刘炎的手腕，刘炎吃痛，耐着性子看向成决：“这位兄台这是做什么？”
忽而一阵疾风吹来，楼顶的高檐处传来一阵阵铃铛声，隐隐有粗粝到刺耳的声音溢出：“那根粗绳下面连着你的妹妹，上面连着一个楼顶的机关。如果你解开绳子救你妹妹上来，楼顶绑着的机关就会启动，整个横梁会掉落。”
成决“嗯”了一声：“确实是他。”
“……你是谁？”
周真真紧张得双手握拳，轻声问：“成大人，让刘炎自己上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成决不喜欢她太安静，在他眼里，她就该是鲜活的、明亮的，像三月间的春桃，像夏日灼灼的太阳。
“四、三……”
“纪大人那么亲善，纪公子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买醉喝酒？”
“七、六，五……”
广坦寺，就是翠微山上的那座寺庙。
“孟泛，你去把闫桉叫过来，叫人封锁这一条街。霍迟，带几个人跟我上去。”成决扳过周真真的脑袋，让她看向旁边，“你也跟我上去吧！”
离人偶上写的时辰还有一刻，足足亥时，一行人到了慕耳楼底。刘炎的名字中虽带了两个“火”字，但他的性情最是温和不过，郑琰常常说他太过中庸。可被这么拽着不顾形象地跑了这么远，他心底隐隐有些怒气，挣开成决的手：“众目睽睽之下，成大人这般行事太过了些。”
陈公子并不笨，也知道纠缠下去对他也无益处便答应了，但谁知，最后他一个受害者反倒是憋了一肚子气。
突然垂下的刘芳，左右摇摆的粗绳，左一下，右一下……
话音刚落，孟泛就带着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一身官袍上全都是树叶子和灰土。他将铃铛放在地上，随手一指下面，道：“就在那片林子里，可累死我了。”
成决薄唇紧抿，眉梢已见凝重之态：“凶手让刘炎一个人上去，必定是有什么其他打算。凶手行事狠厉果决，心思缜密到非人的程度，这场杀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场游戏。他是游戏的制定者，也是参与者，以这样的心性他不会允许有人中途破坏他的游戏规则。如今我们对他知之甚少，不能贸然行动，若是刘炎处理得当，刘芳还有一线生机……”
最后她才走到成决身边，小声地道：“那家也有卖糖糕，但是不好吃。成大人先吃包子将就一下，等回去的时候我绕回满月茶楼去拿几个。”
杜如风点点头，道：“那晚是前两江总督黄鹤之子黄应全的生辰，我和黄应全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他父亲七月刚调回京，我便在这里给他办生辰宴，顺道接风洗尘。”
她仰起头，手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袖口：“我看见刘芳死在她哥哥的面前，心里难受。我知道亲眼看着自己亲人过世是什么感觉，那是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无力，之后年年岁岁在夜里都会重复的噩梦……”
只是这一下，轻若蝉翼的扑扇，却直直地勾起成决冷冽外表下那隐藏得极深的狂风巨浪。他的手从她的脸颊滑到脑后，一下扣紧，迫得她的脸压向自己的，唇瓣紧实接触的一刹那，他细细地吸吮，辗转地压制。
“大胆！”
而高檐纹丝未动。
楼顶上，刘炎走上来，腿已经犯软。
周真真了悟：“凶手是出言诓刘炎的，这高檐上根本就没有装什么机括。他只是在试探刘炎，看刘炎究竟会不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而放弃妹妹的性命。”
霍迟到底是江湖出身，随身带着防身的匕首，藏在高靴之内。他把匕首掏出来，顺着周真真方才研究半天的那条粗绳一砍，周真真惊得都没来得及叫出声，那条绳子便被砍断。
陈公子书生气重，实在是气不过，等到过几日能下得了地便去刑部衙门报官。这种事关当朝权贵的案子，还不是什么要紧的大案，若无门路，他连刑部的大门都进不去。但陈公子写惯了话本子，前一https://m.hetushu.com.com晚将自己经历的事编成话本在戏班子里演了一场，小小地引了一波风浪。
周真真小声地替成决辩解道：“成大人在夸你呢！”
“胡扯！”
周真真努力地提着嘴角，笑着摇头：“无事的。”
有情有爱时，很多事情都在无声中而行。成决的手捧着她的脸颊，拇指扫去她脆弱的泪水，摩挲她娇嫩的脸颊，俯下身，微凉的薄唇轻轻地贴在她的樱唇上。
她不光来了长安城，进了大理寺，还站在了他的身边，接近了他的一颗心。
铃铛还在响，“叮铃叮铃”的，奏起死亡的悲歌旋律。
“不过我听闻成大人最近耽于美色，荒废正事，这大理寺恐怕也要步刑部衙门的后尘。”
那一盆醉蟹，个个有孩童巴掌大，在锅上蒸过，用绍兴黄酒加桃花酒腌制入味，撬开蟹壳，将蟹黄蟹肉剔出，就着一口米糕入口，酒的鲜香完美融入蟹中，令人食指大动。
“哟，几位客官吃些什么？”
成决高声问：“你可是刘芳？”
酒酣过半，公子哥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比剑、论棋、斗蛐蛐，河西楼里除了点菜上菜时会有小二过来，其余时间都没别人，彻底将这一方天地给来寻一晌贪欢的人们。
李二公子瞥见旁边人阴沉的脸，抬手给他倒了杯茶：“看陈兄这一脸晦气，可是之前的赔偿银两未拿到？还有……你这脸，怎么这么些天还不见好？”
“芳妹早上去了广坦寺进香，刘兄也知道下月她便要出阁了。”
“哈哈哈，哪能呢……来来来，喝酒喝酒……”
而成决拿着所有他“亲自”说出来的口供，一个点一个点地逼问他，就仿佛当时成决也在现场一样。事已至此，杜如风只能承认。
那是个人偶，微笑着的小姑娘，手中拿着一枝花，和他曾经烧的那个，和曾经预兆着如月死的那个，相差无几。
周真真见成决沉思，便悄然立在刘炎身边。成大人带刘炎过来一定是有大人的道理的，她不想刘炎让成大人分神。
出了审讯室，霍迟低声道：“下官方才扫了一眼，刘炎说的能说话的铃铛是传声的机括。凶手身在远方，有传声机括的那条特制的线，他的声音就可以传到楼顶。至于别的机括，还要仔细查看一下才知道。”
在最后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女。若是他去了，儿子没有父亲教导成才，女儿没有父亲安排嫁给如意郎君。更何况就算他去了，芳妹也不见得能活下来。到时候谁照顾一双年迈父母，照顾一对稚子小儿。
孟泛点点头，点了几个衙役：“你们几个，随我到那边去。”
霍迟点点头，想起了什么，又道：“之前在快绿山庄的假山上，我发现了一些细小的剐蹭痕迹，小到很像石头本来的纹路。我那时候没太往深里想，但今日方知，这凶手是用机括的高手，那杜如月的尸体应该是由凶手在不远处操纵，用纤细透明的丝线拖起，直直地从假山上拖下去的。”
周真真摇了摇头，小声道：“我还是喜欢叫你成大人。”
刘炎快步扑到围栏处，伸手抓住绷得紧紧的粗绳，在想办法将刘芳解下来。
“所以那日，凶手就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们。”周真真想起在快绿山庄亲眼所见的惨状，脊背有一股凉风往上蹿。
慕耳楼是一处六角形塔状的叠楼，就立在河西酒楼所在的胡同正对面，隔着几条街，每当中秋佳节夜深时，阁楼顶的灯就会点亮，点十日，为求圆满。那灯盏用无数琉璃面搭成，一根臂粗的红烛，经过琉璃面的折出，遥遥地看去仿佛一轮红日。
他的一双儿女今年刚满三岁，和当年的芳妹一样可爱。
刘炎整个人呆若木鸡，被杜如风推了一把才踉跄着走上前。
此言一出，喧闹的河西楼变得静谧下来，只听见蛐蛐一声一声地叫。
“你可是有个妹妹？你妹妹现下在何处？”
成决像没听见，只眯起眼往楼顶上看，慕耳楼的灯盏将那四周打得熠熠生辉，模糊了边边角角的暗处视线。
成决三人要了偏僻的一桌坐，不一会儿就有世子、公子哥三五成群地过来，整个河西楼一下热闹起来。
“如今你我已然这般了，私下里也该换个称呼。”
“哟，是杜公子。”小厮看向他身后的人，笑容滞了滞，“杜公子今儿个带了朋友来，这两位从前倒是没见过。”
若是他去了……
因为她倾心他，在那座破庙里他救下奄奄一息的她，之后她走遍了大江南北，看过了山山水水，每到一处她便对着那里的土地默默低语。
她被这动作搅得脑中一片空白，小腿发软，只能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才能站得稳当，却又是将自己整个人送进他的怀里。
不过还是那疏远的三个字，可是和前面的连起来，就大不一样了。
刘炎被连夜带回大理寺，他的情绪很是激动，完全失了平时的风度有礼，颠三倒四许久，才将他上慕耳楼楼顶的事情说清楚。如今夜色已深，查找线索不方便，成决叫人轮流把守楼顶，等着翌日一早过去。
“在这长安城里，爷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人一喝多了就容易丧失理智，更何况是这些平时在长安城中横着走的纨绔子弟。一拳一脚落在陈公子身上，他被打得脑中嗡嗡作响，小腿骨断裂。若不是第二日行人发现了他，将他即时送了医馆，他这条命大抵都保不住。
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几人举杯痛饮，豪气得像是山间游侠，这长安城里多的是怀揣希冀苦苦撑下去的人。
那一坛子酒喝了大半，姓纪的公子解下墙上挂着的剑，飞身跳上中央的台子，剑花“唰唰唰”地挽起，即使喝了那么多酒，一招m.hetushu.com.com一式仍是见得到功底之深。这一套剑法耍出，又是博了满堂彩。
孟泛：……他怎么并没感觉到？
成决留给杜如风一晚上时间，第二日一早杜如风便答应了下来。
小厮笑着拱拱手：“好说好说，三位里边请。”
孟泛赶着众衙役落在后面，嘀嘀咕咕地道：“这个时候谁凑上去，到时候随礼金就要随双份了。”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要不要救你妹妹。亥时一刻，马上就要到了。”
周真真哭着哭着一下子被他逗笑。说这样话的人，还是那个眼里、心里只有大理寺，哪个属下耽误事情就直接发火动怒的成大人吗？
这里是长安城的最高处，万千人家灯火在眼下次第游荡而开，楼上空荡荡的，除了那盏灯一无所有。刘芳脑袋朝下，这么一会儿吊着已经充血，整个人晕晕乎乎，声音哑然。
“内子”二字让周真真羞红了脸，俏生生的模样极是惹眼，这情爱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哦……多谢孟大人提醒，不然下官还没看出来……”
他想起芳妹从牙牙学语，到会跑会跳，总是跟在他身后追着唤他“大哥”。整个府中除了母亲外，芳妹最亲近的便是她这个大哥。小小的她还不及他的膝盖高，便会藏着好吃的等着他回府后再献宝式地捧给他，圆圆的眼睛眨啊眨：“夫子教芳芳，要学孔融让梨，大哥给你吃，这个桂花糕可甜呢！”
在最后的那一刻，他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刘芳掉下去。
过往的回忆一幕幕闪过，刘炎的手再次抓住粗绳，手背的青筋鼓起，暗暗地使了力气。
成决一直沉默着，等几人讨论了会儿停下来才开了口：“差不到到早朝的时间，本官先进宫，你们几个先去吃些东西歇一会儿，午后在神探司集合。”
成决垂下眼皮，唇瓣未动，只是静静地贴敷着她的，让她很明显地能感受到他鼻息的炙热，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他一收一放间，她心痒难耐，忍不住习惯性地嘴唇发抖。
“哟，那不是如风兄？怎么坐得那么远、那么偏，我这冷不丁都没瞧见你。”纪灵端着酒杯过来，这一下好几个人跟着他绕了过来。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周真真都有些发醉了。
杜如风也看见了，他不像成决那样沉重，“霍”地一下站起，带得椅子蹭着地发出尖刺的声响。
远处是精致的江南山水，近处是珍馐佳肴，确实是个难得的享乐所在。
三个大理寺相干人员怔了怔，“啪”“啪”“啪”三下，拍得桌案震天响。
她紧咬的牙根一松，对上孟泛和霍迟似笑非笑的表情才反应过来，她仿佛就是方才那人口中说的令成大人“耽于”的“美色”。
“还有半刻钟，这样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你若是不想让你妹妹有事就快些上去，否则就来不及了！”
“一。”
长安城的河西酒楼，一向是个很神秘的所在，只因这酒楼只招待世家子弟，且要有熟客带路才行，寻常人就算花上千金也迈不进河西楼的门槛。
成决没说话，周真真直接将那个人偶抢过来，人偶的后背上果然同杜如风之前捡到的那一个一样有一行字：八月十九，亥时一刻，慕耳楼顶，救你妹妹。
“咱们大理寺衙门就周大人这一个姑娘，可惜了可惜。”
世人皆知成决的脾性，冷厉淡漠，不近人情。他出现在这儿，众人只会觉得是自己出了什么事儿，成大人过来亲自逮了。
“可惜什么，人家不看上成大人会看上你啊？就不要自己给自己贴金了。”
“还未成婚就这么护着，这么怜香惜玉，都快不像我认识的成大人了。我记得，正安世子家的那个妹妹不是一直喜欢成大人？那晚黄应全生辰时，郑琰喝大了还和我们说，他妹妹当年可是专门考去了大理寺来着，最后还不是被咱们成大人骂出大理寺了？”
他听不见她的痛呼声，可他仿佛听见她叫他大哥，像以往生病昏睡时迷迷糊糊叫过的那样。
小厮在前面引路，三人跟在后头。这院子外面看着没什么特别，进屋之后里面有一条密道，穿过密道之后整个视线一下变得豁然开朗，仿佛世外桃源。说是“楼”，其实不如说是个舍，整片平地上只有一层大堂，但是地方极大，里面四散着摆着桌椅板凳，正中央搭着个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矮台子。一眼望过去，像是望不见尽头，仔细一瞧才发现，只是大堂尽头的墙壁上绘着画，再用细密得和发丝差不多的竹片拼接，使得整幅山水画变得立体起来，与旁边的建筑相连，才有这样的效果。
侮辱成大人，就是侮辱整个大理寺。维护成大人名声，人人有责。
周真真自从进来便一直在四下打量着，听杜如风这么说，问道：“这里的人……杜公子可都认得？”
成决第一个要查的，就是河西酒楼。
街上只有卖早点的小贩挑着担子经过，周真真买了些包子分给众人，稍稍垫一垫。
成决从河西楼出来时已经让人去大理寺叫人过来，只要刘炎能拖一拖，他还能有些把握。
手背一热，是一只温软的小手搭在上面，因与他的手掌相差太多，只能虚虚地盖住。成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是紧张得双手握起，骨节泛白。
“十、九、八……”
王大嫂见过孟泛，但霍迟她是第一次见，连忙单开了一桌，招呼王大将楼里的招牌菜一样样地都上来。
那厢三个大理寺相干人员几乎同时挺直了腰板，面上隐隐带着得意之色。
周真真一下哭了出来，成决的大手遮住她的眼前，遮去那残忍的血腥一幕。她的泪温温柔柔，酸涩无比，穿过他掌心的肌理，直接抵在他的心脏。
刘芳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