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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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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七章

第六部

第七章

“侬说,到底有没有那个‘越剧名旦’的事?说!”女人又不依不饶地扑向了卞梦龙。
建筑渲染图出来了,很漂亮。从设计要求看,凡哥特式的建筑,越大越出效果。在欧洲,哥特式建筑多是教堂、画廊,而这种风格体现在住宅上倒不是十分相称。在这幅渲染图上,约翰注重把握比例,倒也小中见大,使三层的住宅楼显得颇有古典气势。
当天中午,他就到那幢洋楼去了。他要让卞梦龙交个底,即下一幢楼还建不建?
就在大兴钱庄获准加入钱业公会两天后,卞梦龙便带着有关印信到汇丰银行找约翰·宋去了。他要谈的仍是那天所提过的那个话头,请约翰在租界内找块地皮,设计建造一幢比原先那幢更大更考究的洋楼。
银行最信得着曾给自己带来过实惠的用户。在约翰心目中,卞梦龙便是这种客户,尽管其行径让人费解,但毕竟在破财时连眼都没眨一下。
无疑,建筑渲染图的发表又引起了一番街谈巷议。
“这份中文报纸连你也看到了,”卞梦龙苦笑着指指跪在地上的男仆说,“看看吧,这个家伙就是报纸上所说的那个‘与卞·菖·菖极近之消息灵通人士’。嗨!真没想到,我卞某会栽在这么个下人的臭嘴上。”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卞梦龙那幢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洋楼在上海富人住宅中成了出头鸟,一点都不奇怪。它引起的震动之大,也不足为奇。上海欧战时期所建的花园洋房多为法国文艺复兴式的,余为仿古典式、乡村别墅式、西班牙式、混合式以至现代建筑式。约翰还是看到了这个趋势,独树一帜地来了道地道的英国菜,纯古典风格,纯哥特路子。无怪乎,那些前来找约翰要求建房的上海富人中,有的干脆点名要建“卞式”住宅。
一进门厅,他就惊异地站住了。
“只要你愿意。我并没强迫你。”
约翰多少猜到了,这场围绕建第二幢洋楼而掀起的舆论是卞梦龙一手制造的。至于他为什么要搞这手,无非是要扩大影响,给大兴钱庄壮壮后天之气。而更深一层,约翰不愿多想。下一步肯定有人要吃亏,但不会是汇丰。保住汇丰赚而不亏,剩下的就是中国人自己的尔虞我诈了。
这些消息从不同侧面烘托了那座正在案头上的洋楼。约翰挺高兴,也很坦然,他抓紧时间设计它。而一想到它日后会因今日事而受万人瞩目时,进度便又加快了。
那日晴空万里。在徐家汇左近的一块空地上,一个汇丰的董事级人物挖了第一锹土后,摩挲了一m.hetushu.com.com阵英国老年绅士特有的红润的面膛,向四下拍了拍巴掌,带起了周围的一片掌声。挂着红绶带的英国建筑师约翰也轻拍了几下手。
他叫卞梦龙稍候片刻,自己上楼去找总经理商量。总经理揉揉那个大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开了绿灯。
那个扎领结的男仆跪在地上,浑身战抖,连声说;“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让那个‘眼通天’骗了!”
看来报纸上这则消息还挺惹人注意。约翰赶到时,卞家的草坪上已聚了不少人,其中很有些“眼通天”式的记者如苍蝇逐蜜般来到此间。他们站在草坪上,急匆匆地往小本上记着什么。原来楼内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哭骂声和男人的呵斥声。对记者来说,这是直接从当事人那里听来的第一手材料,是最宝贵的,所以要赶忙记下来。
约翰扬扬手中卷着的报纸,说:“我是看了这份报纸才来的。”
约翰打了个招呼:“哈罗,密斯脱卞。”
果然,第二天一早,有的报纸用较大篇幅登了昨日卞梦龙与约翰共同表示要继续建楼的允诺,标题是《让全大上海的人等着瞧》。有的报纸的标题是《是藏娇娃还是卧老翁》,记述了男仆的一番辩白。有一家报纸以《发妻怒拒名旦占巢》为题,记述了“卞某之发妻泼醋”经过,并用女人的嘴说,一俟那房子建成,如若那“越剧名旦”胆敢染指,“将车裂之,唾沫淹之,脂粉糊于其脸之”云云。煞是热闹。
“阿拉冤呀!”那男仆喊起来,“阿拉前日早起去买青菜,被一个叫‘眼通天’的下三烂记者捉住。他说侬主人的房子是很漂亮的。阿拉说这勿算啥,阿拉主人还要请那个英国人再设计一幢呢。就这些,多一句都勿会有的。去晚了买不到新鲜菜,阿拉说完就走了的。谁知道他小瘪三、小赤佬、下三烂的‘眼通天’又编造出什么‘越剧名旦’,为阿拉主人怀下孩子的事体来,称阿拉是什么‘消息灵通人士’,阿拉要真说了这些,烂牙烂嘴烂心烂肺烂肠子烂屁|眼烂脚后跟,从头烂到尾!”
“我是英国建筑师约翰·宋。密斯脱卞的话,刚才诸位都听到了,他既然决心不变,不为那个‘眼通天’的蛊惑所动,那我也愿与他再度真诚合作。”
约翰大面上的确没猜错,只有一点他不可能知道,即那个眼通天是卞梦龙的同窗挚友沈知祥。他在杭州教西洋画,为上海的几家报纸兼着业余美编及特约美术记者。前些日子,卞梦龙把他从杭州请来,与他商量和*图*书了一个通宵,考虑了各方面的利弊,安排了种种细节,然后授意他以“眼通天”的名闹了这么一出事。甚至连“眼通天”这个名都是卞梦龙亲起的。
他向四周看了看,卞梦龙一家在一群财主间谈笑风生,那个扎黑领结的男仆也笑嘻嘻地混迹其间。看来这一家人并没因建房引出的“越剧名旦”风波而解体,甚至一个多嘴多舌的男仆也没被辞退。哎?怎么那个阿飞记者眼通天也在人群中,他倒没像别的记者那样又问又记,而是双手抱在胸前,挂着讥讽的微笑看着这一幕。
转日,“眼通天”出来反击了。他以《吾不怕洋建筑师诬吾蛊惑》为题,说洋建筑师“密斯脱约翰某君宋大人先生”不了解实情便妄信“大兴钱庄老板之老太爷”一说,并说说他了解的情况,“越剧名旦”实有其人,她于日前曾到某医院做了妇科检查,确信所怀确系男孩,“于是乎,卞·菖·菖便更加紧为将临人世的野公子建一披金戴银之洋楼”云云。
“卞式”洋楼已成了一绝,第二幢“卞式”又闹得满城风雨,它的建筑渲染图的发表更是推波助澜。约翰在一夜之间成了“名建筑师”。
他知道他这番话第二天要见诸报端。之所以这般说,是要用报纸来压卞梦龙不变卦。中国自古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谚,卞梦龙喊了几声“建”,那到了报纸上,分量就又不一样了。同时,他也要拱拱“眼通天”的头。说这个小记者是蛊惑,他要不服气就跳出来反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舆论的力量就是这么大,那么,全上海都得盯着这幢房子,这么一来,一俟它建成,去欣赏它的人会更多,他这个英伦的三流设计师便会真正成“眼通天”所说的“英国名建筑师”了。
由于是要给汇丰赚钱的事,约翰在以后相应的一段时间内可以不必天天赶到汇丰上班了。他回到位于租界的家里,照例搬出了《建筑十书》。这一次,对方要求更高,他也要使出浑身解数设计出一幢更完美的哥特式楼房。卞梦龙是个要脸不要命的人,只要在形式上震慑住他,不愁他不出大钱。这次要搞纯希腊的陶立克柱式,完全按英国的刻板方式来设计施工,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小子无可挑剔。
眼通天这个小赤佬!约翰心里用上海话骂了一声,把报纸狠狠地丢在桌上。的确,卞梦龙忍着赔大钱在英租界内起了座楼已经够让人难解的了,他再要扔出一笔建第二座就更让人难以理喻了。但约翰从不愿去多想这壶中之奥hetushu.com.com,为姘头建淫巢也好,要干什么诡秘勾当也好,全不是他所应当考虑的。对于他来说,这仅仅是一桩交易。只要一个愿意赔,一个愿意赚,这就够了。现在这件要成的事倒麻烦了。让他焦虑的是,这个傻瓜眼通天把内囊捅出来,会不会使得卞梦龙不敢建这幢房子了。而他要真撤了,约翰要建一幢华宅的梦想及汇丰从中捞一笔的念头,就会都泡汤了。
“但也能帮助贵报扩大发行嘛。”
“制完版后把原图给我退回来。”约翰又叮了一句。
“你们洋人可真会占中国人的便宜。”
约翰心里踏实了。他拿眼一扫,几个胆子大一些的记者已进了门厅,正紧张地记录着。他干脆一把拉住卞梦龙的手,走到众记者前,大声说:
“侬倒不傻呀。”眼通天反倒犹豫了。
“也是。”眼通天把图匆匆卷好,转身走了。
两天之后,他把全部设计资料准备好了。第三天,早饭后,他抹着嘴进入了书房,准备大干一场。这时,仆人送来了晨报。他打开扫了一眼,被三版的一个标题给吸引住了。这是篇披露性小文,塞了个报眼,标题为《洋楼藏娇》。他对中国的方块字不熟,但仍能读下来:
“没有!”卞梦龙愤愤地一跺脚,“我是为了老太爷才要建第二幢房子的。他老人家自小把我拉扯大,苦了一辈子,我为尽孝心,要在上海最漂亮的地点建一幢最好的房子,把住了一辈子草棚瓦房的老人家接来住。就是这么回事。根本没有什么‘越剧名角’为我‘怀胎六甲’的事!”
三张同样的协议,两人各签了三张,各留一份,另一份装入信封拟交英租界法院存档备考。卞梦龙当即交了一万预付款。结果,挺麻烦的一件事,在两个已打过一回交道的人之间,不足一个上午便办妥了。
使约翰深感满意的是,那几天来,找他要求建花园洋楼的中国富人络绎不绝。有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建“哥哥”式的,还有人提出要建“姐姐”式的。这显然是把“哥特式”听拧了,而又以讹传讹所致。
“建!建!越是把事闹大了越要建!”卞梦龙凶狠地说,“我倒是要叫全上海的人都来看看,这房子建成后,是我家老太爷住进去还是那个不知在何方的‘越剧名旦’住进去!建!”
“你来了。”对方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
依约翰平日的脾气,能一脚把这小阿飞踢出办公室。转念一想,这等报纸的烂记者不过是要寻衅生事,招摇过市,以扩报纸的发行量,又何苦跟他认真,不妨利用这阿飞记和*图*书者一下,以扩大汇丰和自己的影响。他笑了笑,拉开抽屉,把一卷图抽出,徐徐展开接着钩了钩指头,唤那眼通天将头凑上前缓缓说道:
“阿拉就是眼通天记者。”这小子用拇指挑挑胸口自报山门后说,“阿拉不怕洋大人。侬对记者发表谈话说阿拉那篇《洋楼藏娇》系什么‘蛊惑’,阿拉就是要蛊惑。有胆量的话,把侬的建筑渲染图交给阿拉,阿拉把它在报纸上发表。无胆量把图交来,那阿拉也让侬洋大人的怯懦见诸报端。侬同意伐?”
女人转向了约翰,“约翰先生,为建这房子,阿拉男人,就是这个死不要脸的卞梦龙是怎么对侬说的?”
“让阿拉报纸给侬做免费广告?”
图完成了,还没待给卞梦龙看,一个穿着花衬衫,蹬着白皮鞋,吹了只阿飞头的人径直闯到汇丰找到了约翰。
第二天这张图便发表了,同时附了篇说明性文字,说自从本报发表名记者眼通天披露“洋楼藏娇”的文章后,舆论大哗。为进一步满足读者胃口之需求,名记者眼通天深入洋人腹地,凭三寸不烂之舌及灵通活络之脑,巧为周旋,巧施计谋,巧展身手,迫使英国名建筑师交出此图。据估计,楼成后,“越剧名旦”住二层,卞氏野公子及保姆、奶妈、厨娘住三层,一层俱为卞氏用高价聘来的保镖所用云云。
“你说!你说!”那女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推搡着卞梦龙,“那个‘越剧名旦’是谁?!你说!你说!”
上海的住房条件很差。在这个密集的区域中,即使是有钱人也多住里弄住宅。里弄住宅的底子是低层院落,密集,但独门独户,多由三合院演变而成。太平天国时期,江南地主逃入租界避难的人骤增,里弄式房屋进一步发展,以至逐渐出现了砖木结构的石库门住宅。在这种环境中,一般富人即使看着外国人的花园洋房眼热,但自家的房子已被空间所限,很难改善。欧战以前,租界内的洋人还不是太阔,居住建筑一般是四坡顶的简单洋房。后随着他们势力范围的扩大,财富的增加,才修建了不少花园洋房。中国富人中有仿花园洋房的倾向。里弄中的三合院演变为三间两厢二层联立式或以双间一厢为代表的新式石库门住宅;住宅中增加了卫生设备,降低或取消围墙,平面变化较多,立面仿西式等等。这种所谓新式里弄已很难看出与中国传统低层院落住宅的联系,但与真正的洋楼相比,又差着很大的档次。
“没说什么,只说要建房。”约翰耸耸肩,又转过身去,“密斯脱卞,事情到了这般地步https://www.hetushu.com.com,第二幢房子你还打算接着建吗?”
这幢房子的修建成了汇丰银行的一个永久性广告。在破土动工时还搞了个小仪式。
约翰一到,敏感的记者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用不着猜测,我就是报上所说的那个‘英人某约翰君’。这幢楼是我设计的,所谓‘卞·菖·菖’的下一幢仍委托于我。”他说完,拨开围着他的众记者,径直进了楼。
“钱业同人悉知,大兴钱庄老板卞·菖·菖前不久曾耗巨资在租界内怀庆巷建洋楼一座。该楼规模宏大,富而丽之,堂而皇之,系英人某约翰君亲为设计。楼内住卞·菖·菖及其娇妻幼|女,另住男仆一名。钱业同人本已对此豪华巨宅交口称赞,称羡卞·菖·菖以雄厚财力过天堂般辰光。但据本报记者眼通天悉,卞·菖·菖意犹未尽,再聘人某约翰君为其设计一座新的天宫,其豪其华、其典其雅都将远超前楼,耗资之巨,令人咋舌。圈内人闻此莫不惊愕,以卞·菖·菖一家三口何以要两大处华宅,而两处又悉在一门租界区内,岂不是虔掷巨款哉?本报记者眼通天,专为此事进行了探访,并以与卞·菖·菖极近之消息灵通人士处获悉,原来卞·菖·菖长期与一越剧名旦(姑隐其名)过从甚密,行为狎匿。名旦已为卞怀胎六甲。此楼乃为该名旦及日后产下之卞氏骨血所备,哈哈!卞·菖·菖瞒过了英国名建筑师某约翰君为其建造伊甸园,却满不过本报记者眼通天之通天慧眼!”
“你不就是为博个骂名为创创记者牌子吗?好,我助你一臂之力。这张图看清楚没有?三层,很气派。他卞梦龙要‘藏娇’的话又何必这么大动土木,随便找个好一些的石库门住宅就足以安置所谓‘越剧名旦’了。当然,如果确有此人的话。所以,我说你是‘蛊惑’,好在卞梦龙也并没因你在报眼上放了个臭屁就毁了与我们汇丰的合同,所以,事到如今,这张图你要愿拿就拿走。发表之后只能为我的汇丰的房地产业做免费广告。拿去吧。”
“作孽呀,真作孽!”卞梦龙叨咕着这几个字,任女人推搡。他穿着一件领子皱巴巴的衬衫,吊带裤上的两根背带,一根已溜滑到肩侧了,神情很是疲乏颓唐。
以前那幢房子的协议只动了几个字。约翰回到办公室,在打字机上匆匆打出一份英文稿。卞梦龙拿过来大而化之地看了一遍。这一次,他不隐讳自己懂点英文了,相反地倒建议,中文的就不必拟了,他这就可以签字,同意先交一万的定金,余以大兴汇划钱庄做担保,约翰连想都不想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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