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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共乘风

作者: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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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苍家嫡长女

第二章 苍家嫡长女

她立在铜镜前,以生平最柔美的姿势换上那身衣。
事到如今,她都不知究竟有几人知道她的身份。
阿茕这厢正腹诽着,白为霜那厮又发话了,却无半分揶揄之意,正经到让阿茕这个胡思乱想的都不禁开始沉思,自己是否太过狭隘了,只听他颇有几分严肃地道:“那边还有很多。”
阿茕越发没了食欲,沉思片刻,方才问道:“杀那男子之人是谁?还有,我怎会醒在景先生床上?”
在她看来,陆九卿就好似一柄被藏在剑鞘里的嗜血利刃,温润只是表面,一但出鞘,便要见血。
故事说完,阿茕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一团火焰:“阿茕此生不再求别的,只求能替我那惨死的母亲报仇。”
白为霜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越发黑了,十分简单粗暴地打断景先生接下来要说的话,用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将昨夜之事陈述一遍。
白为霜这才想起阿茕身上的伤,由于那伤看起来显得格外不寻常,他便忍不住问了句:“你那伤究竟怎么回事?”
也罢,就当断了她最后的念想,今夜以后,世上再无苍琼,只余陆阿茕。
阿茕并非不知葵水与月信为何物,只是这货造访得太过突然,以至于让她措手不及。
“前夜之事?”阿茕心中默念一番,仍未完全松懈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陆九卿,静待下文。
白为霜此人说话向来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昨夜,那个古怪的男子又来了。”
一个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陡然在身后响起,惊得阿茕心头一悸,猛地回头,却见白为霜右手挑着帷幔,正神色不明地望着她。
“阿茕愿为掌柜效命,以求庇护!”阿茕“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一连磕下三个响头,“阿茕别无所求,只愿有一日能替娘亲报仇!”
白为霜像见了鬼似的在杏花林间疾走,想必活了整整十六年还从未遭受如此惊吓。
半盏茶工夫后,白为霜便已进了江景吾的屋,值得庆幸的是,江景吾舍友今晚恰好不在,瞅见白为霜来了,连忙摸出一壶藏了大半个月的酒,又寻来两个茶盏充当酒杯,笑呵呵地斟着酒。
许是懒得再与阿茕卖关子了,景先生幽幽叹了口气,直接开门见山与她道:“你为何要女扮男装?嗯?”
陆九卿与景先生有着七分相像,不仔细去分辨,很容易将二人弄混,阿茕却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陆掌柜。
他昂首前进一步,反手阖上木门,径直踏入房里,才落座,便听阿茕说:“阿茕明白掌柜绝非普通人。”
余下的话不必再说,阿茕也能猜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今日的她孤身一人,不曾与人结伴,看上去显得格外孤寂,走在人群里,越发打眼。
这一夜无人再说话,二人背靠背坐在了火堆旁。
不待白为霜作答,阿茕便笑了:“咱们可真是有缘。”
果不其然,陆九卿下一刻便道:“莫慌,我今日不是来与你问罪的,亦不会过多干预你的事,我之所以会来找你,不过是因为前夜之事。”
阿茕才从碗里夹起的一块肉,“啪嗒”一声掉回了碗里。
白为霜目不斜视,又接着道:“再后来他被人杀了,一箭穿喉。”
陆九卿既还能对她笑,也正说明,事情还未坏到无法挽回的余地。
像是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凉到脚趾间。
白为霜一走,阿茕也没继续与景先生待下去的意思,连忙告退,回到自个住所。
说出这话时,她心脏几乎就要冲出胸膛,纵然紧张,眼神反倒越发坚定:“掌柜请进,阿茕还有话要与您说。”语罢,恭恭敬敬做了个“请”的姿势。
苍琼正是阿茕本名。
清凉如水的杏花香霎时漫了过来,窗外是株开得正好的杏树,粉白杏花堆积似雪,密密匝匝遮蔽了视线,她先前所听的扇翅声便正是从那杏树后传来。
八年前被何家主母卖给人牙子的阿茕与白为霜相遇,方才被陆九卿救出,从而脱离魔爪。
待到她全然调整好心态,白为霜已然步伐沉重地举着火把走了回来。
阿茕的肚子痛起来一阵一阵,时而像有人拿着刀子在里边绞,时而缓下来,只隐隐有些闷痛,这般乐此不疲地交替着,十分之折磨人。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透,阿茕便收拾东西走了。
陆九卿话音才落,阿茕便越发慌,心中一“咯噔”,只想着,要完了,掌柜怕是一路杀来问罪了。
阿茕不晓得自己究竟与白为霜抱在一起滚了多久,只知道她与白为霜一同落地的时候,白为霜像个没事人似的即刻爬了起来,反观她自己,全身酸痛手脚无力不说,腹部还疼得像是被人插了一把刀在里边不停地搅着。
眼看那男子就要解开绳索跃下来,却有一支羽箭划破夜色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那人后颈。
先前盘踞整颗心房的恐惧全然被阿茕压下去,不消片刻,她就变了脸色,一脸阴鸷地朝白为霜步步逼近:“小霜霜,你说我这样可像个姑娘家?”
阿茕这人没别的优点,最大的优点怕就是从不钻转牛角尖为难自己,既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的了,索性收敛心思从地上爬起,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正捡柴引火的白为霜。
陆九卿面上笑意更甚,本平静的眸子里多出几分玩味:“所以呢?”
白为霜不答,只用一种看白痴眼神望着她。
她看着活络,实www.hetushu.com.com则性子薄凉得很,素来就不喜多管闲事,加之陆九卿又这般着重强调了一番,更不想与那事扯上半点干系。
只听“嗤”一声巨响,竟有一只巴掌大小的黑色鸟儿穿透繁花,落至窗棂上,用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阿茕。
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后院里新人越多,名角儿越遭冷落,直至四年后,那名角儿诞下长女苍琼,算是彻底失了宠。
阿茕呼吸逐渐平缓绵长,沉入黑甜香。
阿茕心中了然,猛地一抬头,白为霜那厮果然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什么很多?
她这算盘倒是打得好,奈何天不遂人愿,才躺下不久,屋外又传来阵阵叩门声。
那胖童子一脸正气凛然地蹲在外边守着,听闻阿茕与白为霜有要事要与景先生相谈,气沉丹田,朝温泉内一声狂吼。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一笑,如她一般的女子,哪还嫁得出去。
白为霜心事重重,根本分不出心去品酒,盯着澄清的佳酿思索半晌,仍是忍不住道了句:“方才陆阿茕在我面前断袖。”
后面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所取代。
五岁那年,她那空守苍家主母之位却无实权的娘亲一夜间病倒,非但没能得到苍家善待,反倒被泼了一身污水,含恨离世。
那帘悬挂八年的帷幔就此被拆落,他莫名觉着有些不习惯。
竟是一只夜鸦。
“孽缘”这个字不知又戳到了阿茕哪根不得了的筋,惹得她直笑,笑着笑着又直捂肚子:“哎哟,笑得我肚子更疼了。”
已然弄清楚自己究竟“伤”在何处的阿茕顿时变了脸,比先前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还要来得慌张。
景先生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胖童子多率几人守好西苑。
景先生收徒不看出身,杏花天内三十名弟子有阿茕这样的草根,亦有白为霜这样正儿八经的贵胄子弟,说到底,还是阿茕这样的孩子占多数,故而白为霜、江景吾这般出身的子弟便难以融入大团体。
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太过骇人,阿茕全身血液瞬间凉了下来,她又朝火堆凑近了几分,方才找回几分暖意。
铜镜里倒映出她狼狈的身影。
尚未缓过神来的阿茕才欲开口,白为霜又以他那毫无起伏的声音道:“是人骨。”
换作平常,白为霜自然懒得搭理她,今夜太过不寻常,白为霜破天荒地与她聊了起来,他不答反问:“怕什么?”
那时候,他以为阿茕很快回来,却不想她年仅十五便考上秀才,此后再未出现。
景先生并未作出回应,她的声音便已缓缓流淌出:“我本是梅城苍家嫡长女……”
竹哨才响三声,屋外忽地传来一阵躁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扇翅飞来,她心念一动,便停下了吹哨,将窗推开。
若未撞上这么一遭破事,白为霜早该脱衣就寝了,故而身上并未穿太多衣,纵然如此,他仍像是没有知觉似的不停地在杏花林间转悠,阿茕着女装朝他媚笑的那一幕犹如被人深深刻在了脑子里一般,挥之不去地在他脑袋里萦绕萦绕再萦绕……
即便换上了女装又如何?
“陆阿茕……”
“哦。”困意突然涌了上来,阿茕声音软绵绵的,“我困了。”
他仍是那副衣衫不整的放荡模样,青丝缠绕脖颈,袒露大片胸襟,甚至有意无意朝阿茕抛去一个媚眼。
白为霜这下终于绷不住了,一脸蒙逼外加满脸震惊,宛如同时被九九八十一道道惊雷给劈中了一般,跌跌撞撞地扶着门冲了出去。
顾忌到阿茕此时正挂着伤,白为霜难得体贴了一回,道:“你先睡,我值夜。”
她不敢直视陆九卿的眼睛,低垂着头,静静等待他做出回应。
她有着一瞬间的慌神,过了足足两息方才反应过来,堆出一脸天真烂漫的笑:“掌柜,您怎来啦?”
像是特意让阿茕看清楚一般,白为霜抛下那颗头骨,又从火堆中捡起一根柴火,径直走向他先前所指的方向。
陆九卿仍是亲自送来一套钗环,以及一身她从未穿过的女式裙装。
阿茕倒也想睡,奈何今夜惊吓太多,生怕一闭上眼,又会冒出个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仍有些头晕眼花的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视线里又多出了一张俊美多情的脸,她“咦”了一声,又闭上眼,将先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又一次睁开,那脸的主人正笑眯眯望着她。
阿茕却疯了似的捂着肚子滚地大笑,笑得眼泪水都冒出来了,笑得连她自己都辨不清,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
此时正值晌午,屋外日头正盛,门一打开,阳光便与清风一同涌来,轻轻拂过阿茕眼角眉梢,让本就困得睁不开眼的她,越发迷迷糊糊。
阿茕心中紧绷着的那根线“噌”的一声绷断,却仍是一脸纯良地摇摇头:“弟子不知。”
白为霜这一言的威力,不亚于突然在晴空降下无数道霹雳,劈得江景吾两眼发直一脸蒙逼,小手那么一抖,洒了自个儿满身酒。
阿茕却在这时开口喊住了他:“掌柜,等等!”
脑袋昏昏的,只想着睡。
次日恰是休沐日,用过早膳后,阿茕便与白为霜一同领着景先生去寻找那个祭台般的山谷。
白为霜眉头紧锁,不动声色自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火棍。
只要能报仇,能争夺回一口气,www.hetushu.com.com即便深陷泥潭,恶鬼缠身,她也在所不惜!
即便换上了女装又如何?可有人能认出她本就该是女儿身?
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白为霜仍是板着张四稳八平的讨债脸,并未搭理江景吾,而是径直走向阿茕所在的方向。
陆九卿却并无再说下去之意,阿茕只得主动开口去问,道:“还请掌柜与阿茕详说。”
阿茕语焉不详地打着哈哈:“哈哈……大概是报应,报应,从前我摸了你屁股,今日我屁股便血流成灾。”
脑袋仍在隐隐作痛,她又轻轻揉了揉,缓缓掏出陆九卿送的那只竹哨,捏在手上细细打量一番,方才抵在唇上,试着吹了几声。
她这一步看似凶险,实则是最保险的招,而陆九卿接下来的表现,也正肯定了这一点。
彼时的阿茕尚且年幼,听不懂那些话中所蕴含的东西,只记住了那句话“阿琼,你若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那夜正值花朝节,阿茕恰满十五,这也就意味着她已成人,可觅良婿婚配。
“怪不得我会肚子疼……”她越说神色越恍惚,“流了这么多血,这可怎么办呀,我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越想越觉苦情,“明明我还这么年轻……都还没嫁……娶老婆。”
那时候夜太黑,二人又都是一路被那男子赶着跑,不曾记下确切路线的他们却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山谷,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陆九卿平日里虽看着温和无害,阿茕却始终对他有所忌惮。
阿茕犹自沉浸在来葵水的悲痛中。
江景吾那幸灾乐祸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一脸不可思议地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奇了怪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景先生沉默片刻,方才沉吟道:“所以……你扮作男儿身,究竟想做什么?”
他素来镇定,而今却无再回住所的勇气。
正如娘亲时常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阿琼,你若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短短一句话,教阿茕本就沉重的心思又沉了几分,她低垂着脑袋,还在静候下文,陆九卿却从怀中掏出一只竹哨,放置她掌心:“我能看到你的诚意,只是,而今的你尚不具备为我所效命的能力,你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阿茕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喊了声:“景先生早。”想了想,又接着问,“我怎会在您这里?”
他无比肉痛地盯着那空酒壶望了许久,方才说出一句欠揍至极的话:“我以为……你比他更适合女装……”
……
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只余阿茕的心脏悬在胸腔里“怦怦”乱跳。
她忙不迭地摇头,如实道:“我不敢睡。”见白为霜不说话,又接着问了句,“你怕不怕?”
待到顺过这口气,阿茕方才硬着头皮解释:“其实……我最初也没想过要扮男装……”
而今再回想从前之事,阿茕只觉不可思议,明明就知道当年那好看到不可思议的哥哥正是白为霜,仍是道了句:“八年前,城郊乞儿窝那个哥哥是你吧。”
陆九卿对阿茕的了解,不比阿茕对他的了解少,这孩子聪慧,向来都是一点就通,既然如此,他也用不着多话,微微颌了颔首,便欲转身离去。
陆九卿已离开足足半个时辰,阿茕仍有些神思恍惚。
又有谁能料到,临至阿茕离开杏花天前的那一夜还会发生这样一件“刻骨铭心”之事。
初时阿茕的的确确没想过要女伴男装来欺骗陆九卿,她也不曾去想,陆九卿竟从头至尾都将她当作了男孩,待她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是半年后,彼时的她不过是个未满六岁的稚童,害怕又因自己是女童而遭人抛弃,才会有意去隐瞒。
纵然被罚抄书,白为霜仍有些魂不守舍,苦苦纠结着,此后该如何面对阿茕。
那日下午阿茕并未在课堂上遇到白为霜,本就有些心神不宁的阿茕越发无心去听课,好在景先生不曾为难她,她便以手支颐,发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呆。
她又下意识往自己屁股上一摸,毫无疑惑,摸了一手的血,而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景先生这厮却是恶习不改,明知阿茕乃是女儿身,还又要将自个束发的花枝拔出,插在阿茕鬓角。
阿茕见白为霜就要爆发,心道不好,连忙挡在他身前,生动形象地将昨夜之事又复述一遍。
阿茕再醒来已是翌日午时,才睁开眼便发觉自己躺在了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
一瞬间阿茕心跳如雷,“噗”的一声将口中之物喷出,呛得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整张脸憋得通红,拍着胸口不停地咳嗽:“咳……咳咳咳,您,您都知道了?”
白为霜仍是心事重重,今夜之事太过不寻常,怕也只有阿茕那没心没肺的才睡得着。
许是阿茕面上的惊骇太过扎眼,白为霜立马补了句:“我隔着帷幔唤了你好几声,你都未听见……”
阿茕沉着脸与那夜鸦对视几瞬,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她从来都不信陆九卿会是个简单的人物,倘若他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又这般莫名其妙地被她骗了这么多年,结果会如何,她不敢揣测。
听这动静并不似白为霜回来了,已然睡得整个人都软绵了的阿茕只得又从床上爬起,慢条斯理地穿好鞋去开门。
她越想越觉头痛,脑子里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全面拉扯着她的神经。
这等从容,这等https://www.hetushu.com.com淡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说“是猪骨,拿去煲汤也不成问题”。
换作平常,阿茕自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趁机爬杆去调戏白为霜。
陆九卿并未回答,神色颇有几分严肃,开门见山地道:“你的事,阿景已与我传书说明。”
不为别的,只因她知道,女子若是来了葵水,日后必将经历一番怎样的变化,她本是女儿身的秘密必然也藏不了多久。
景先生不答反问:“你说呢?”
江景吾好不容易扶起的酒壶又“啪嗒”一声落了地,这下全洒了。
有了火光的照映,阿茕这一眼看得无比真切,不足十米远的空地外密密麻麻铺满了尸骨,有的早已风化成骨,有的尚在腐烂中,一具一具整齐排列,犹如在向邪神做生祭。
更何况……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陆九卿的底细,甚至连他当年将自己救回、乃至送自己上明月山求学的目的究竟是何都不知。
不愿回想起往事的白为霜一声冷哼:“不准再提那事。”
阿茕与白为霜找到景先生时,他恰在泡澡。
到头来,倒真是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算了也白算。
夜色越浓郁,寒意越深,渐渐穿透他薄薄的中衣,渗入骨子里。
阿茕仍是一脸茫然,白为霜受不了她这副蠢样,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脱了衣服自己看。”
纵然事已至此,她仍不能确定自己所做究竟是对是错,太多谜团摆在她眼前,前方的道路全然被迷雾所遮蔽,只怕一个不慎,她便踏入深渊,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躲在不远处偷偷观望着的江景吾不禁啧啧称奇:“奇了怪了,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待她完全睁开眼,看清所来之人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明知不可得还去奢想,只会让欲望在心间越扎越深。
说到此处,她又惴惴不安地抬头望了景先生一眼:“我只是想,既然已被认作男孩,即便我再去澄清,怕也只会被视作给自己找开脱,倒不如将错就错,真把自己活成一个男孩。”
那日之后,整个杏花天再度恢复了平静,莫说阿茕,连白为霜都再未提过当夜之事,他们都忌讳莫深地同时选择沉默,本就显异常的一件事又被笼上一层疑云。
陆九卿本欲送她一场笄礼,却被她婉言相拒。
生作苍家嫡长女的她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只因有个出身低贱的娘亲受尽白眼。
新主母火速上位,做的头一遭事便是斩草除根,对阿茕下手。
她早就该下决心了不是吗?
陆九卿并未与她解释这竹哨究竟有何用处,只能由她自己来探索。
阿茕悠悠抬起头,却冷不丁瞧见白为霜左手上托着颗狰狞的骷髅头,纵然胆大如她,也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个半死,于是,某个难以言喻的部位越发血流成灾。
白为霜摇摇头:“杀那男子之人并未出现,昨夜他死后,我便一直守至天明,待到天完全亮了,方才敢动身,却在半路偶遇陆掌柜,是他将你带回了杏花天。”

她也曾去怨,也曾去恨,到头来竟不知究竟该怨谁,又该去恨谁。
是呀,她若是男儿身,娘亲又岂会遭奸人暗算?又岂会失去何家主母之位?又岂会死于非命?
若白为霜此时带了刀,怕是早就一刀削掉景先生脑袋了,然而,正因他此时没带刀,方才捏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起。
她肚子虽仍旧疼,却不似前一阵那般厉害,已然平息不少,便自告奋勇去捡柴火。
阿茕一愣,忙回过头道:“我也觉着我受伤了,偏生又不知自己究竟伤到了哪儿,大抵是滚下来的时候受了些内伤吧,可你又是如何瞧出来的?”
他抱着胳膊思忖半晌,仍无要回住所的意思,索性转了个弯,往江景吾房里走。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不论是阿茕还是白为霜都有些吃不消,更遑论阿茕昨夜几乎一夜未眠,甫一回房,便染上了几分倦意,索性宽衣解带,趟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
门外所站之人是陆九卿,他今日穿了一袭绣了金色暗纹的玄衣,较之平常,多出几分肃杀之气,没来由地看得阿茕心头一悸。
相比较阿茕,白为霜倒是显得镇定不少,不过他向来脸黑,任凭阿茕再如何努力去端详,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见他眼睫微垂,颇有些神色不明地道了句:“接下来便不再劳烦景先生了,学生自当与父王禀明此事。”
“考取功名。”阿茕一字一顿,“以完全凌驾于苍家之上的身份,制裁那些大恶之人!”
眼看夜色越来越深,原本平静的山坡上却突而传来阵阵不小的动静。
所幸她这人没别的好,就是不喜欢在一件暂时无法解决之事上死磕,不过须臾,便已做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准备。
那件古怪的杀鸡案就此成了一桩悬案,除却阿茕与白为霜这两个当事人,再也无人记起,仿佛当夜之事真是一场梦。
想着想着,她忽而垂下了眼睫,低头去抚摸那只夜鸦。
那时候阿茕与白为霜都以为,他们将这般平安无事地长大,然后各奔东西。
阿琼,你若是男儿身该有多好。
随着几道嘈杂之音的响起,铜镜应声而裂,待到镜子了再也倒映不出她完整的身影了,她方才住手,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不想对当年之事https://www•hetushu.com•com做过多的解释,亦无从解释,正踌躇着,陆九卿却忽而一笑。
闭目假寐的白为霜缓缓睁开了眼,却见那逆着月光的山坡上慢慢坠下一道人影,那人是捆着麻绳一点一点地往山谷里爬的,虽看不清晰,也能依稀辨别出那是个男人。
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所吓倒的她,第一反应便是滚落途中有什么东西插入了她腹部,连忙伸手去摸自己腹部,却是一连摸了好几十回合都没摸出个所以然。
他想,他大概是要被阿茕那厮给吓疯了,否则又岂会总想起她的脸她的笑,他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被剪得支离破碎的画面越是要往他脑子里钻,霸占他所有思绪。
陆九卿轻轻叹了口气:“你还只是个孩子,那夜所发生之事非你所能插手,倒不如将它当一场梦,你既醒了,梦自然就得忘。”
阿茕这模样着实太过异常,连素来镇定的白为霜都没来由地冒出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手背上的汗毛都已根根竖起,他皱了皱眉头,只问:“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幸楚地近几个月来都未降雨,天气也算得上是干燥,否则阿茕简直不敢想,自己与白为霜将会掉入一个何等可怖的修罗场。
大抵,真应了那两个字——孽缘。
又有谁知,那貌美如花的名角儿竟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嫁到苍家足足五年,肚皮里都无任何动静。
她花去整整一年的时间方才取得陆九卿的信任,那只夜鸦亦被她成功驯化,成了她的信物与传书工具。
“既非男又非女,你究竟是个什么怪东西?”她一遍又一遍轻声质问自己,“既非男又非女,你究竟是个什么怪东西?你究竟是个什么怪东西!”
阿茕脸色忽红忽白。
阿茕一语罢,二人皆恍惚,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前。
可有人能认出她本就该是女儿身?
名角儿过门不足两年,后院里便添了一房又一房的小妾。
“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阿茕毫不避讳,反倒又朝他妖娆一笑,“你还不知我这些年来究竟对你有何心思不成?”语罢,神色决绝撕断一截衣袖。
白为霜眼帘低垂,亦勾了勾嘴角:“孽缘。”
毋庸置疑,自然是白骨很多了,阿茕一听便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都要竖起了,奈何还是抑制不住朝白为霜所指的方向望过去。
巡夜的护卫恰经此处,推门一看,整个杏花天最贵的两个贵公子正扭打成一团,酒洒一地,满地狼藉。
白为霜这厮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说要禀告自家父王,便真策马回了楚国公府。
夜里的山谷静得可怕,连风声也无,只余火堆里时不时传来的“噼啪”声。
阿茕心不在焉地扒着饭,桌前忽然多出个木质托盘,上面整齐排列着三菜一汤,放眼整个杏花天,怕也只有白为霜会如此一丝不苟。
一行人折腾了整个上午都无任何收获,阿茕只觉匪夷所思,越想越觉得诡异,一道寒气直从尾椎骨蹿上脑颅,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朝白为霜看了一眼。
阿茕向来疯癫,白为霜早就习以为常,一直沉默不语的他只用眼神回复她:算你有自知之明。
临近傍晚,阿茕方才在饭堂里遇见白为霜。
越质问,她眸中郁色越深,待到临近某一点时,终于再也克制不住,端起钗环配饰一把往铜镜上砸。
阿茕盯着景先生望了许久,都不曾等来答复,又过好一会儿,景先生方才弯了弯唇角:“喝完,记着去上课。”
穿惯了男式衣袍的她不曾穿过如斯繁琐的裙装,一时间竟被难住了,几许慌张,几许难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地僵在了原地。
事实证明,他这时候思考这种问题着实白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瞬间涌上心头。
景先生笑而不语,只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替她顺着气。
一切过错都归咎于她生为女儿身!
二十年前阿茕他爹,也就是苍家大少爷不听族人劝阻,非要娶那勾栏里的清倌名角儿做正房,一路敲敲打打将人娶回了家,倒也传成了一段佳话。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从前总斗嘴抬杠的二人倒都收敛了几分,阿茕不再在大庭广众下调戏白为霜,白为霜亦不再见了阿茕便躲,见着她,连神态都温和了几分,不再一天到晚板着张讨债脸。
景先生仍是盯着阿茕笑,阿茕越发觉着紧张,嘴里塞着一口蛋,含混不清道:“景先生,您这般盯着我作甚?”
她从来都不是个多愁之人,亦懂得该如何调适心情,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不停地暗示自己,说服那个胡思乱想的自己,将一切烦恼事抛诸脑后。
故而甫一见到白为霜难免有些别扭,她沉默许久,方才抛开那异样的情绪,道:“昨夜之事你可与景先生说了?”
散乱的发、凌乱不堪的衣,她呆呆望着镜子里非男非女的自己,忽而勾起唇角自嘲一笑。
年仅五岁的阿茕就这般沦落乞儿窝,若不是获陆九卿相救,恐怕她已没机会站在这里说话。
她又何尝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随着年纪的不断增大,她的特征只会越来越明显,而今的她连景先生与陆掌柜都瞒不过,将来又谈何扮成男装去考取功名!
不是阿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这厮表现得过于不正常!
苍家公子向来风流成性,起先也是真真儿将那名角儿视作心尖尖上的和_图_书人来呵护,可他苍家大少爷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从前的山盟海誓转眼成空,那名角儿再美也不过沧海里一滴水,更遑论还是让他犯了无后之大过的祸水。
山间夜里极寒,阿茕本就经过一番生死角逐,而今又来葵水,简直痛不欲生。
直至三日后,他方才知晓,原来阿茕考上了童生,此番离走是要去考乡举。
上天不会留给她退路,她亦不需要退路。
听到这话,阿茕没来由地感到几分紧张,面上却一派平静,只“哦”了一声,便低头舀汤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景先生表情不变,动作轻缓地将阿茕扶起,塞了个软枕在她腰后,做完这些又顺手递给她一碗当归蛋,方才慢条斯理道:“现在已经不早了。”稍作停顿,含在嘴角的笑意更甚,“至于你怎么会在这里,得去问小霜霜才对。”
杏花天位于明月山之巅,夜间风大得很,晚风一阵又一阵地卷来,拂在身上难免带着几丝寒意。
他突然想起一年前,他与阿茕一同滚下山坡的那一夜。
阿茕不甚自然地别开脸,面颊已绯红一片。
然后,她越发迷茫了,不知自己腹部的钝痛因何而来。
“当然是,怕死呀。”
她才转过身,就听白为霜用那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道:“你可是受伤了?”
梅城县距离天水府不过几十里地,即便是天水府也都人人皆知苍家乃是梅城县首富。
好不容易将那一大段话说话,景先生却掏了掏耳朵,道:“小霜霜这是背的哪篇文章?好不容易下学了,还得听你背书,也是怪没劲的。”
白为霜本就不欲与阿茕有过多交谈,见她又愣住不说话,反倒乐得清闲,从火堆中挑出根烧得正旺的柴枝,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着。
阿茕本还有一肚子话要与他说,他却径直走了出去,关门声响起,打断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某一刹,停顿半晌的扇翅声又忽地响起,阿茕聚精会神,试图将自己的视线穿透那密不透风的粉白杏花。
她又喃喃将娶老婆默念几遍,突然间眼睛一亮,两眼发自望向白为霜:“我想,我大抵是个傻的。”

一剑穿喉,那人挂在绳索上直抽搐,不过两息,再无任何动静。
她的娘亲,空有一副美丽皮囊,却从不懂该如何利用,成日做得最多的,便是抚着她脸颊,一遍又一遍地道:“阿琼,你若是男儿身该有多好。阿琼,你为何偏偏是个姑娘家……”
后来,连景先生都未再提起阿茕,江景吾趁此机会搬来与他一同住。
又过一炷香的工夫,二人方才起身一同前往景先生住处。
于是,一人领了一本《训诫》带回去抄。
白为霜便这般将江景吾抛之脑后,一言不发地与阿茕共进晚膳。
她嘴唇微微颤了颤,那些呼之欲出的话语被咽回了肚子里,长舒一口气,将整碗当归蛋灌入自己肚子里,不论将来如何,总得先把肚子填饱不是?
陆九卿的脸上并无半分异色,神色泰然到仿佛早就料到阿茕会有此一出。
他与阿茕相识九载,同房八年,除却姓名,他竟对阿茕一无所知。
今日的她格外听话,白为霜话音才落,她便将外衫脱了下来,却见自己衣摆上一片殷红。
这一笑谈不上多美,落在阿茕眼里,犹胜千树万树梨花开,悬在心头的巨石“啪嗒”一声落了地。
说到此处,她神色中已无哀愁,流露于面上的软弱也渐渐由坚毅所取代,她道:“景先生可愿听我说个故事?”
杏花天内禁酒禁斗殴,甭管白为霜与江景吾身份是如何如何尊贵,该罚的还是得罚。
那是件极尽奢华的桑蚕丝齐腰襦裙,烟紫色裙裾,上嵌珍珠,银丝绣纹,只消一眼,便再也放不下。
白为霜目光定定,望向阿茕:“我之所以来找你,正是为此事。”
……
故而江景吾那厮隔着大老远便瞅见了阿茕,笑嘻嘻地与白为霜打趣道:“那个陆阿茕又来了,你还不赶紧跑。”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伏跪在地的阿茕,隔了许久,方才道:“你果然是这批孩子里最聪慧的一个。”
满树杏花乱颤,残花飘落成雨,脚蹬木屐的景先生便这般穿花而来。
陆九卿的反应比阿茕想象的还要镇定,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仿佛他今日所做一切只为等待这一刻。
景先生随意披了件褙子,哈欠连连地与阿茕二人在山上乱逛。
阿茕虽不懂,仍乖顺点头,越发肯定事情定然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千百倍。
那个阿景自然就是景先生,阿茕只知陆九卿与景先生交好,却从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只能凭借他们有七分相似的容貌来判断,他们许是亲兄弟。
本就不善言辞的白为霜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而,他所受的惊吓只会比江景吾大绝不会比他小,他微微垂着眼睫调整了下思绪,试图将整件事说完整:“不对,是我先看到陆阿茕穿着女装,然后他才当着我面撕断一截衣袖。”
西苑虽只有十五间房,每间房的距离却隔得十分之遥远,从白为霜此处前往江景吾的住处,花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连一只夜鸦都让她如临大敌,真是可笑啊,而今的她甚至都比不上八年前的自己。
阿茕兀自低头沉思着,身后忽而有火光一闪,原来是白为霜擦亮了火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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