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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何打算？”西日玄浩问。他一手紧紧拽住令狐团圆，另一手横握细水。

抵达北源寺前的一段路上少女笑语按下不提。进入大杲最著名的寺庙后，众人或虔诚或敬畏或权宜，都安静地烧了香，奉上了香油钱。

令狐团圆摩拳擦掌地走上前，不知修为精进后，她能与他战到何种地步。不想西日玄浩也跟上，她刚想说“没你什么事”，西日玄浩就摸了下她的腰。细水随即闪过一道银光，剑已在他手中。令狐团圆无奈，只得抽了他腰上的剑，梁王的佩剑固然不坏，但与细水却无法相提并论。

令狐团圆听得头皮发麻，这话叫她想起当日西门玎诱骗她的开场词。

贵族的马车有季节之分，夏季的马车横板有隙，透风凉快，西日玄浩老远就看见车里一道红一道黄，再听平镇道“潘家的”，立刻就知道车里必有令狐家的女子。

西日玄浩没有发怒，还莫名地笑了笑，“现在我信，你的伤全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

潘静初依着步骤，虔诚地摇出一支签。签落到桌案上，却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样式。古朴的黄木签细长，上书优美小楷，乃是一词：花落水漂流，逐梦清幽。新凉骤促醒南楼。忽忆昔时来去路，年少浮游。往事意闲忧，似水空流。独斟把酒释心秋。一任凭风吹醉尽，事事终休。

西日玄浩就更不舒服了，他冷冷地又问：“我又岂知你是真投诚还是假效劳？”众人之中，唯有他一字都不信，更没有被四月的话打动一分一毫。当日四月行刺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所以他一直防备着，不叫令狐团圆靠前半步。无论是刺客武圣还是“七月”武圣，身份都可疑。

“阁下为何对殿下死缠不休？”大敌当前，顾侍卫将疑虑抛到了脑后。

“请进！”

令狐团圆道：“多亏了潘太医，我已无碍。”

四月接话道：“你说得对，但是早些年前确实有武圣，那时候的武圣才是真正的武圣。像你我这样的修为根本不配称为武圣，武圣的修为起码得达到万福公公那样的级数。”

“又是你！”令狐团圆第一个认出了四月。

西日玄浩道：“慢着！”

怀梦合掌曰：“小姐豁达，怀梦却要拘泥。”

潘微之也跟着发问：“你就无处可去，一定要跟着令狐小姐吗？”

潘静初嘟囔：“一点儿都没意思。”

顾侍卫帮忙把话岔开，问候起潘岳，问完了潘岳再问候潘迟。只有西日玄浩与令狐团圆对眼，两人越看对方越不顺眼。不，是从来就没顺眼过。到后来，西日玄浩干脆转过了脸，眼不见为净，同一时刻，令狐团圆也扭过了头。

“那如何是好？”潘静初久仰如梦大师的卜卦盛名，特意来北源寺就想求他问一签。

雅间内一片沉默hetushu.com.com。

由此，席上话题转为令狐家的酒、潘家的医药。梁王听着，似若有所思，他没再言语，后半场便和气一团。

众人一片沉默，四月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一吸一抽的声响却那般清晰。

与无缺不同，令狐团圆从不习惯身后有人跟着，她有心拒绝，却有人替她拒绝了。

帘子一掀，潘静初便看直了眼，但她还来不及反应，令狐团圆一抄手就抓回了帘子。西日玄浩握着马鞭，竟没再下手。

四月换了单膝而跪，沉痛地道：“令狐小姐，请允许我追随你！”

令狐团圆为那句“当世只有一人堪称武圣”敬了西日玄浩一杯酒，她一口饮尽后并无不适。潘静初只吃一口就被呛住，咳了几声后她问：“你怎么能吃，我就不行？”

“小四？”西日玄浩在诸皇子中排第四，听着更不顺耳。

平镇一笑，首先响应。令狐团圆重又入座，见四月还单膝跪着，便对他招了招手。四月迟疑而起，坐到了立秋和顾侍卫中间，这样一来，西日玄浩又不高兴了。潘静初给他敬酒，令狐团圆也起身，大大方方地敬他酒，他便勉强按下了不悦，端起酒盅。

这样的梁王令潘静初自惭形秽，适才的欢喜被咄咄逼人的容光打压，一旁的潘微之提醒了她，“多谢殿下慷慨，我潘家族妹能有今日这样的午宴庆生，足可令她一生难忘。”

令狐团圆恍惚地走了，她走后怀梦的笑容消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起身，拾起地上三支木签，其中一支竟是无字签，而这支无字签落下的地方，正朝向适才令狐团圆站的位置。怀梦的心底浮起一句话：天命不可测，却是女儿身！

顾侍卫汗颜，他乃梁王的贴身护卫，却不是武圣。

众人一愣，他这是做什么？但闻令狐团圆斥道：“我不是说过了，我不是七月！牌子也还给你们了，你还对我行礼做什么？”

一行人出了隆德坊，胖掌柜率所有店员恭送。

四月悲痛地道：“殿下，我悔不当初……我女已死……若非丫鬟告之，我还真以为她是被侧妃嫉恨杀死的……”

顾侍卫一步掠到窗前，潘微之才知情况有异，他将潘静初拉后，再去拉平镇。这时候，雅间内光线一暗，潘微之转头一看，一黑衣人伫立窗沿上，挡住了明亮的日光。

过了片刻，平镇叹了一声。秦王委实狠辣，杜父行刺失败，他就将杜女连带杜女腹中自己的骨血一并除去，这样一来，刺杀梁王的罪行就推到了“七月”身上。

潘微之只听梁王道：“我就知道，碰上你绝对倒霉！”

四月道：“大人命我等尊令狐小姐为主，小四自当追随小姐，效犬马之劳！”

令狐团圆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大饼脸果然与她是同道hetushu.com.com中人。潘微之也不禁动容，他答应潘静初一同出游，就怕她年少不经事，不想她小事糊涂，是非却分得清清楚楚。

令狐团圆心中感叹，“圣”是个多么高尚的字眼，竟被如此乱用，难怪她的师傅从来不自称武圣。在传授她武学的时候，也只称武者如何如何，至于什么武士、武师，梨迦穆甚至都没提过。

“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四月说的是事实，他站在窗口没有运用一分内力。

立秋一笑后又道：“在那样的年代，会舞刀弄剑的自诩为侠客，刚学会站马步的就能当少侠。有一位名为古言的古大侠，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武林岂是这般模样？到处都是跳梁小丑，满街的侠客，遍地的武者，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古言就定了标准，初学武，练就出一条气脉的就是武者，之后两条、四条、十二条，直到打通任、督二脉的分别是武士、大武士、武师、大武师。如果能做到和古言一样，在十四条主脉全通的基础上融通周身所有大小脉络的就是武圣。这便是武圣的由来。”

令狐团圆未来得及拒绝，潘静初已喜上眉梢，“那就多谢殿下了！”

潘静初等候半晌，不见怀梦解签，便问：“大师，此签何解？”

“我家小姐有人保护，不劳你费心！”

高兴的潘静初又邀梁王同往北源寺，同样高兴的令狐团圆也眨巴着眼睛望着梁王。梁王哼一声，算应下了，平镇这才放下了心。南越本就是梁王的封地，梁王却从不与南越家族走动，就算身在盛京，但连派个得力手下去交往他也不愿意。梁王得与南越两家族打好关系，这是迫在眉睫的。

这时，潘微之跑了回来，见过礼后，命车夫另往别家酒店。

西日玄浩依旧是一袭玄衣，发式佩饰并无改变，可令狐团圆却觉得他变了。她入座后仔细地端详他，终于从那双狭长丹凤眼里寻出了不同。原先灼烧怒放的浓郁艳光，此刻内敛沉静，怪哉怪矣！

气氛才恢复，又被西日玄浩一句话彻底打寒，“什么时候你死了，我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西日玄浩等人，特别是顾侍卫都玩味出了前面那个故事的真正意义，难怪当日令狐约不与他说个明白，原来是虎大王不好说。

周遭一片沉寂，隆德坊里的食客不知何时都噤了声。

这场酒宴吃完，两位少女彼此心心相印，看对方顺眼至极，至于对方的那些小毛病，都不放心上了。

“我与此人交手，不敌而退，在桐西郡养了好一阵子伤。也亏得与此人交手，养伤期间我倒明白了不少。”立秋言下之意，他养伤倒助长了他的修为，以此来警告四月。

如此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掌柜，胖墩墩的掌柜擦汗入了雅间，出来后却表情轻松。和_图_书令狐团圆在房外听得仔细，平镇道：“不短你一分银钱，今儿包场，楼下的也给清了！”

令狐团圆欢喜地道：“回来就好！”

潘静初的签既已求到，众人便告辞，怀梦却笑问：“另外几位不想问签吗？”

立秋沉吟道：“殿下有所不知，请听在下转述我家老爷的话。”

西日玄浩冷冷地道：“前些时日，万福亲口与我道，当世只有一人堪称武圣，纵使那人的修为还逊他一筹。圣者，天下与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只有这样的武者才配称武圣。”

令狐团圆蹙眉，但西日玄浩说得对，就她所见，还真的是武圣遍地。

立秋心中一暖，四小姐以往在望舒目中无人，除了老爷、夫人和无缺公子谁都不认，现在也跟无缺一样喊他“秋叔”了。

“殿下若不信小……杜四，杜四也没有办法，杜四只得暗中跟随令狐小姐。”四月顿了顿，沉吟道，“令狐小姐处境微妙，多一人保护多一分力量。像今日这样的出行，以后还是越少越好。”

潘静初倒没纠缠下去，只是心中嘀咕，玩笑话能说“死”吗？她打小就学医，幼时也道生生死死，被潘怡和训斥后就一直谨记着：“死”字不能随便出口。

令狐立秋出现于雅间门口。

“出来，本王请你！”

住持向她推荐了怀梦大师，说是如梦的师兄。潘静初未闻怀梦之名，但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次。

四月垂首道：“殿下，我也知道行刺你乃灭族之罪，可我没有法子，我只有一女，一生的希望都在女儿身上。前些时日，我女儿与我说她怀了身孕，那人许诺，只要除了你就立她为妃，而她所诞之子即立为世子。”

潘静初率先而入，但见房内乱糟糟的，到处是书卷。怀梦丝毫不尴尬，不卑不亢地请众人自寻座位。令狐团圆便觉得他有趣，房内无椅，只一个蒲团还被他坐了，难道要叫他们坐书堆上？西日玄浩也觉出了怀梦的不同，他默不作声，只看怀梦为潘静初解签。

西日玄浩只看着令狐团圆，她点头应付了。平镇冲她微笑，顾侍卫问道：“令狐小姐的伤可大好？”

连令狐团圆都被呛到了，潘静初却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起身喝道：“梁王殿下，你怎么可以如此说话？令狐小姐分明是你的救命恩人！”

令狐团圆笑道：“只要不是‘火烧云’那样的烈酒，我都能吃点儿。”

四月头上斗笠已摘，露出一张偏长的马脸。顾侍卫“咦”了一声，这人他似曾相识。

四月抬头道：“令狐小姐曾有机会杀我却没有杀，现下除了大人，我就只信她一人。”

潘静初恍然了悟，她求姻缘，当着众人的面，怀梦如何会与她说明白？她谢过怀梦后，记下了词，寻和*图*书思隔日再来求他作解。

顾侍卫还能插几句，潘微之则只有应声。他看得明白，梁王对席上几人的谈话毫无兴趣，令狐团圆在偷乐，多半却是在嘲笑。忽然，令狐团圆不笑了，转瞬之后，梁王也转头望窗。

三人上了隆德坊二楼均是一怔，西日玄浩竟命手下的侍卫清场。原来梁王也没有预约雅间，但“梁王”二字就可以清场。跟随一行人上楼的小二苦不堪言，往日梁王来一趟楼下的生意就泡汤，这回倒好，连楼上的一并赶了。偏生顾侍卫还来了句“没有预定就现在定”，小二这才知晓梁王这么嚣张为了哪般。

西日玄浩横眉，平镇赶紧圆场，“潘小姐，你误会了，我家殿下爱与令狐小姐说几句玩笑话！”

席上顿时一冷。

“还是叫老四吧，我在家也行四。”令狐团圆道。

潘静初这才鼓起勇气，向梁王致谢。

门口走出一位清瘦矮小的老僧，正是怀梦。怀梦与住持见礼后，众人才觉出他在北源寺中地位颇高。

令狐团圆又上前，却被西日玄浩拉住。“把话说清楚！”梁王冷冷道。

这下潘静初听懂了，她点头道：“也就是说，这个古言的修为一般，很多人都能达到他的水准，所以现在才有那么多武圣？”

三人硬着头皮入了雅间，房外食客还在陆续退走。

四月往前一步，落入雅间，房内气氛顿时绷紧，令狐团圆与西日玄浩分别站到了顾侍卫的两侧。但是谁也没想到，四月双手交叠横过额头，伏身跪地，向令狐团圆行了个大礼。

平镇替众人婉拒。怀梦突然将签牌尽数取出抛至地上，哗啦啦的一片声响，众人一怔。只听怀梦笑道：“此乃老僧最后一次卜签，诸位请走好！”

令狐团圆心中一喜，转身时才发现她的手依然被人拽着。西日玄浩冷哼一声，撒手。令狐团圆顾不上他，对立秋道：“秋叔，你终于回来了！”

这时候，房内传来一声轻语，“既然来了，空手而归，何趣之有？”

“坐！”

令狐团圆望着窗外答：“我碰上你，不倒霉也变霉！”

西日玄浩见他眼神坦诚，一时倒也寻不出什么问题。

顾侍卫恍然大悟，难怪有几分眼熟，原来他是杜月如的父亲。顾侍卫有一妹名为顾泊忆，当年与杜月如一同入的宫，顾泊忆留了宫，杜月如却被雍帝赐给了秦王，只是顾侍卫想不到杜月如的父亲竟是一位武圣。

令狐团圆的双眼发亮，万福说的那人一定是她的师傅。如果梨迦穆不配为武圣，那么世间就没有武圣了，梨迦穆才拥有一颗真正的武圣之心。天下之非与，无益损于梨迦穆！

潘静初惦记着求签问姻缘，住持却合掌道：“潘小姐来得不巧，如梦大师三日前云游四海去了。”

小二开始上菜，直到菜上齐了，梁王还在https://www.hetushu.com.com侧目，令狐团圆犹在望窗。酒席上的另外四人说得热闹，潘静初碰到了平镇，两个话篓子就凑到了一堆。潘静初并不太蠢，她知道前面得罪了梁王，得从平镇这里打补丁，平镇如何会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尽拣些梁王英明神武的事迹来配合。

潘静初一呆，她竟敢与梁王这么说话。潘微之也为令狐团圆担心，梁王那脾气他在陈留领教过。

令狐团圆愕然。

潘微之一边与顾侍卫说着话，一边将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倒看出了几分名堂，梁王本来有心答谢令狐团圆，但令狐团圆没有回好话，应付了事，一向趾高气扬的梁王如何能忍受？他一放冷话，令狐团圆一接，两人就较上了。恩情这事并非所有人都会感恩戴德，甚至有些受恩者一听到别人提起恩德，心里就不舒坦。

一行人被住持引入寺后的一座冷院，潘静初就打了退堂鼓。怀梦住得这般偏僻，想来没什么本事。梁王压根无心问卦求签，站在房门口就不走了。

众人都竖耳聆听，不想立秋却先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头老虎占山为王，在虎王的淫|威之下，山上的猛兽死的死逃的逃。等到虎王老死，山上已经再没有一头猛兽。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结果猴子就当上了新的山大王。”

潘静初双眼发亮，现在她对令狐团圆就更喜欢了。这人没她身材好，心眼却好，敢挑衅梁王，还叫地上的人佩服。

昌帝一统三国的前前后后，有多少武林人士饮恨于《天一诀》？多少名门正派一蹶不振？甚至在驾崩前，昌帝还不忘替儿孙们清除隐患，又杀戮了一批隐世高手，武林就此青黄不接。这样到了古言的时代，古言看别人如同井底之蛙，却不知他自己也只是一只大蛤蟆。

西日玄浩冷哼一声，下马丢马鞭给侍从，径自步入店堂。潘静初下了车，令狐团圆与潘微之只得无奈地尾随。

西日玄浩在一旁冷言冷语，“左一个武圣，右一个武圣，遍地的武圣。”

众人之中，只有潘微之没被武圣之说迷惑。武圣，距离他太远，他也不期盼。他见梁王分别打击完两位武圣，场内气氛又冷，连忙起身举杯，“今日难得与诸君会面，又是族妹生辰，大家来吃杯酒，坐下再聊，岂不快哉？”

令狐团圆干笑一声，反诘道：“又没人要我的性命，也没人在我肩上穿个洞。”

“你是想说，你行刺我与‘七月’无关？你若得手，你的女儿就贵为王妃，你的外孙就是世子？”

三人寒暄了没几句，西日玄浩忽然发问：“怎么，你可以跑出来了？就不怕再被人捉去？”

梁王当即拂袖而去，旁人多面带愠色，唯独令狐团圆出房前还回望怀梦。老僧坐于满房的书卷、遍地的木签之中，面带满足的笑容，真的极其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