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七章
石勒望着湛蓝的长空，目露向往，“建业城应该有很多游览胜地，可惜此行匆忙，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堂堂成都王，竟然这般小心眼。”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心中却甜蜜。
他的嘴角噙着轻淡的笑纹，“容儿，还记得那曲《越人歌》吗？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洛阳金谷园相遇的那日吗？”
每日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探探他的鼻息；然后，祈求上苍，让他明日还活着，让他活过这个冬天。
他也笑起来，冷戾的脸膛柔和了几分。
假若不认识我，他就不会爱我、伤害我，我也不会为了他，在刘聪的要挟下委曲求全。
石勒不敢看我，有些慌乱，有些尴尬，窘迫地解释，“那是一堆牛粪，我……担心你踩在牛粪上，才拉你……”
“我都知道，你不愿我跟着你吃苦。”我的猜测没有错，他对我曾经的伤害，只是要赶我走。
他神往道：“我们坐在屋前看雪，好不好？”
清泪缓缓滑落，我抱着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看完这场洁白的落雪。
刘曜确定了我没死，也不会善罢甘休吧；他知道碧浅是我的软肋，一定会捏住碧浅这颗棋子。
“很多时候，我为势所逼，身不由己，才那么逼迫你……”他微微地喘，“更多的时候，我宁愿你不要原谅我，对我死心，可是你依然如故，我只能对你狠心一点、再狠心一点，让你彻底的死心，把你赶走，你就不会再因为我而受伤。”
他愣住，好像不知道如何应答。
“即使只有一日，能和你在一起，也是一生。”他的嗓音异常柔软，“三月是一生，一月也是一生，一日更是一生。容儿，无论多少时日，我们曾幸福地守在一起，这一生，足矣。”
痛彻心扉，是啊，这些年，有几次我痛彻心扉地望着他，对他爱恨交织？
此次来建业，石勒是抽空前来，昼夜不停，日行千里才赶到建业。
“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实情了。”他无可奈何道。
那么，碧浅也有危险。
我问：“刘聪起疑了，那刘曜呢？”
“容妹妹，你清减了，住在这里是不是很辛苦？”他剑眉紧攒，忧心忡忡地问。
三月是一生，一月也是一生，一日更是一生。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表情，“哦，谢谢勒大哥。”
回洛阳，是迫不得已，人的一生，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无法撇开、无法割舍的。
不久前，汉主刘聪大举用兵攻晋，命河内王刘粲、始安王刘https://www.hetushu.com.com曜与王弥率兵四万，进兵洛阳，又令石勒发四万骑兵，与刘粲等人会师。
抵达大军驻营地，他安排我住在紧挨着他的营帐，做男子打扮，以掩人耳目。
“谢谢你，勒大哥。”我不能让晴姑姑被折磨死，不能丢下她不管。
“容儿，我不是送给你一柄精巧的玉刀吗？”他转得真快，忽然提起那玉刀。
六月，日光毒辣，走了这么一段路，早已脸热汗湿。我没理他，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掬起溪水拍脸。接着，我脱了袜履，将双足浸在清凉的溪水中，一股清凉之气自脚底往上涌，身上的热气去了大半，舒坦至极。
“因为，我妒忌。皇兄失智呆傻，已过不惑之年，竟然娶到姿容冠绝洛阳的羊家女。”司马颖自嘲地笑起来，“我堂堂成都王，虽然不是帝君，但我手握强兵，尽心尽力地匡扶晋室，却不能娶到洛阳最美的女子为妻。可恨的是，上苍竟然让皇兄娶到了，这是何道理？”
此时此刻，他的眼眸充满了愧疚、自责与懊悔。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石勒对我说，他麾下的大军正赶往洛阳和其他三路大军会师，照汉军的士气与骁勇，很快就会攻破洛阳。
“不在军中。”他似乎不太想谈及妻室，“小心！”
五月末，石勒果真来建业看我，为我带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这是属下的份内事，姑娘无须言谢。”他从怀中取出一袋银两，“对了，大将军让姑娘收下。”
“容儿，我想起了洛阳的雪。”司马颖望着外面，浑浊的眼眸忽然清亮了几许。
一会儿，他提起司马颖，不无惋惜地叹息：“没想到王爷还是走了，天妒英才。容妹妹，想开点，也许对王爷来说，这是好事。”
他终于道：“你别急，晴姑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据平阳的探子回报，陛下对你的死起疑，查到晴姑姑和你关系匪浅，就把她抓起来，逼问你的下落。晴姑姑死不开口，他就将她关在暗室，时不时地折磨她。”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始安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的才智不在陛下之下，对你的死起疑，也不是不可能。”
“我派人营救晴姑姑，可是她被关在深宫内苑，我派去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潜入宫中，却找不到关押晴姑姑的地方，只能作罢。”石勒道。
我想过了，去洛阳找碧浅，最好跟着他，混在军中，他也答应我帮我找人。
我错愕，hｔｔｐs://ｗｗw•hｅｔushｕ.coｍ•ｃom随即转念一想，他要回玉刀，目的是在他与世长辞后，我不会再睹物思人。
“天这么热，勒大哥也洗洗脸吧。”
“溪水清澈，倘若你想洗洗双足，我在那边等你。”石勒笑看着我，仿佛因为我的喜欢而欢喜。
他舒适、惬意地笑，“真舒服，这样就不冷了。容儿，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假若此生不认识你，该有多好，我就不会一再地伤害你，你也不会为了我对旁人强颜欢笑。”
我一惊，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手臂就被他拽住，往前一拉。由于他用力太大，我直挺挺地扑进他的怀中，与他相拥在一起。
万木凋零，眼前所见皆荒芜，唯有一片片雪白落在荒凉上，掩盖了所有的痛与苦。
“大将军命属下转告姑娘，晴姑姑暂时没有危险，不过陛下命始安王刘曜对晋用兵，只怕再过不久就会进攻洛阳。”
他将银两搁在竹案上，“若姑娘不收，属下回去复命之时便要领取军棍。”
“傻容儿，男人的话只能信一半。”他取笑道，促狭地看我。
“勒大哥让你来的吗？有什么事吗？”我不禁在想，是不是晴姑姑出事了？
他眨眸，“其实，我并不后悔，假如你真的嫁给我，那就是我最大的遗憾了。”
按照司马颖的遗愿，我请人将他葬在屋后，如此，我便能与他厮守一生。
我笑道：“下次来，我一定带勒大哥游遍建业城。对了，晴姑姑可好？”
我微牵唇角，“是啊，离开了人世，无须再受病痛的折磨，的确是好事。”
这石勒竟然使出这招！我只能勉强地收下。
我违心道：“好，我让玉刀陪着你。”
见我这么享受，石勒也脱了鞋袜下水，洗脸饮水，朝我灿烂地笑。
“勒大哥，我随你回去。”我笃定道。
“容妹妹，你想回中原？”石勒看透了我的心，目光犀利。
“从那时起，我发誓，一定要赢得你的芳心，一定要娶到你。”
“嗯。”他淡淡应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司马颖的眼眸慢慢阖上，雪白的脸孔平静而安详……我仍然不停地说着十年前那日的情形，他身上的余温渐渐地被寒风吹走……他安静地躺在我怀中，一动不动，好像只是睡着了……
晴姑姑年纪大了，怎么受得了折磨？刘聪残暴、狠厉，再残忍的手段也使得出来，晴姑姑一定被她折磨得不成人样。
军营井然有序，巡守、岗哨、操练，各就各位，不敢懈怠；每个士兵都精
和图书神饱满、士气昂扬，每一双眼眸流露出来的都是属于沙场的凌厉杀气，这正是战场决胜所需要的。看得出来，他麾下的将士，军纪严明，军容齐整，军心团聚。临行前，这人说，或许再过不久，石勒会来建业看我。
“洛阳的雪很大，比建业大。”
时值五月，暖风有点郁热，屋前的林木葱郁青翠，暗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心突然沉重起来，我勉力一笑，“那明日我去采办大婚用的吉祥之物，弥补这个遗憾。”
“你不愿回答，我也不勉强你。”司马颖抽出手，拂了一下我被寒风吹乱的鬓发，怜惜道，“我只希望，能有一个真正爱你的男子疼惜你、呵护你，陪你过完下半辈子。”
司马颖的手总是暖和不了，声音低缓，“我最大的错，是错信了孙瑜，留她在身边，让她一再地伤害你；我最大的遗憾，是无法给你一个隆重的大婚之礼。”
我柔声道：“此生与你相识，才圆满。”
“那大嫂在哪里呢？”
这样的日子，宁静，平淡，如小溪之水，缓缓地流淌，没有人比我们更自由自在、清心寡欲。
我心中泛酸，他还是那么想，不愿我跟着他吃苦。
“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晋廷内斗十余年，早已孱弱不堪，刘聪素有野心，怎会放过这块肥肉？
只是，他在夜间咳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身子越来越清瘦，他昏睡的时辰越来越长，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我总是揪着心，害怕他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建业的冬天，只落了一场雪。
“成都王过世了？”这个部属并不惊讶。
眉骨一酸，泪水盈眸，我压低了嗓音，“我知道。”
心中大震，我两股发软，他眼疾手快地扶着我，我才没有摔倒。
也许是我的微笑让他更羞窘，他扭头就走，头也不回，我叫他，他才缓了步履。
我恍然大悟，他带我来这里，是让我来洗洗尘垢。因为，军中都是男儿，想彻底地沐浴、洗净全身，是不大可能的，只能擦擦脸和身子。
他面不改色地对着我，可我瞧出来了，他故意隐瞒我，我焦急地问：“晴姑姑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小看着我长大，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勒大哥，告诉我，晴姑姑是不是出事了？”
“嗯，我一直带在身上。”从汉宫逃出来，我只带了那枚青碧玉玦和他送给我的玉刀。
“那你究竟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我佯装气恼地追问。
他很关照我，命人做了比较清淡可口的饭食给我，总是问
和*图*书我住在军中是否习惯，有没有人欺负我，等等。一有空，他就找我闲聊，带我到处走走。
我拼命地颔首，泣不成声。
我笑，“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我不介意。”
“不辛苦，我觉得很好，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我笑道，“勒大哥不觉得我的肤色相较以往好多了吗？”
对，苍苍是刘曜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刘聪起疑了，刘曜不会什么都不知道。
去年来到建业，我没想到，会有离开建业、回到洛阳的一日。
可是，今生没有假若，那些痛，那些伤，真实地存在着。
那日午时，我们正在进膳，小小的雪粒子从天而降，落地即化。不到半个时辰，小雪就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洁白晶莹，慢慢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
他重重地叹气，“可是，我又不能不利用你……容儿，我利用过你，伤害过你，放弃过你，你仍然对我死心塌地，不离不弃，我配不上你。”
他带我来的地方是一条小溪，溪边有一小片花草，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缤纷灿烂，充满了自然之趣。
“没关系。”我朝他挤眉，“对了，勒大哥，你比我年长，应该成家立室了吧。”
“哦？为什么？”
刘聪终于对我中毒身亡起疑了！
“我别无选择。”晴姑姑和碧浅是我最亲的人，她们有难，性命难保，我不能弃她们于不顾而独善其身。
他轻咳两声，接着道：“刘聪喜欢你，刘曜也喜欢你，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们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知道，他们对你的爱，比我多得多。若有一日，你必须在他们二人当中选择，你会选择谁？”
但凡他有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他。我搬了两张有竹椅放在屋前，为他穿上厚厚的轻裘和大氅，扶着他坐下来，靠在墙上。他微微仰脸，望着从空中飘落的雪花，目光淡淡。
我想起，有一年，他秘密回京，我在纷飞大雪中和他相遇。俊美的容颜如雪砌，倾城的风姿无人比，令人痴迷。
“我选择你。”我脉脉地看他，“我爱的只有你。”
“容儿，我想靠着你。”他疲倦地眨眸。
一个满身杀戮的铁血男人，竟然会害羞！
我一人住在草屋，养几只小鸡小鸭，种一些青菜萝卜，简单、平凡的日子很充实。仿佛，他未曾离开，在屋中默默地看着我，因此，我很满足。
或许，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日，虽然万分悲痛，却没有止不住的泪水。
“我想想。”他望着前方，状似在苦想，“也许是你嫁给皇兄之后、我秘密ｈｔtｐs://ｗwｗ.ｈｅtusｈｕ.coｍ.ｃom回京见你的那次。”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靠在我身上，我搂着他，温暖他的身。
我道：“我还有银两，你对勒大哥说，我用不了多少银两，自己可以应付，不必担心我。”
他执起我的手，就像为人夫君那样亲昵道：“扶我回房，好不好？”
“我派人去洛阳宫城打听了，再等两日就有消息。”石勒的步伐很大，几次一不留神就走到前面去了，他发觉后停下来等我，我才能赶得上。他有点尴尬，歉意地笑，“我未曾和女子这样走过，不知道女子的步伐小……”
“容妹妹，别担心，我再派人去救晴姑姑，你在建业等我消息。”他试图让我宽心。
永嘉五年，三月，石勒给我的银两所剩无几，曾经为我搭建草屋的一个部属突然来了。
这日，石勒带我去营地的东面，沿途的士兵都向他恭敬地行礼。
司马颖缓缓道：“就算我利用、放弃你，但是我从未停止爱你。当你痛彻心扉地看着我，我心如刀割。容儿，九五尊位很诱人，但你才是我毕生的执念。”
“很美。”在洛阳，连年征战，还能有这样的野趣，实属难得。
他的掌心有些凉，我包着他的手，笑问：“不是一见钟情吗？你不是说十岁那年就开始惦记我了吗？”
“待那一日，你把玉刀放在我的手中，就当做你仍然陪着我，好不好？”司马颖又咳了两声。
“好，我听你的。”我忍着热泪，可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
有此大军，是统帅者的功劳与才干。
我温柔道：“记得，那日是我姥姥的寿辰，我被鲁莽的下人撞了一下，掉入池中……我不识水性，在水中沉浮，依稀看见一个男子跃入池中救我……寿宴上有很多达官贵人，你是最与众不同的一个，因为你的半边脸戴着银色面具……孙瑜提议她献舞、我弹奏秦琵琶，我不会弹奏秦琵琶，所幸你帮我解围……”
他要我忘了他！
每时每刻，我们都在一起，时而在屋中各做各的事，时而在林间散步，时而坐在屋前相依偎，更多的时候，司马颖卧床歇着。
司马颖握着我的手，“容儿，你知道我从何时开始喜欢你吗？”
刘聪一旦确定我没死，就不会轻易放过晴姑姑，只有我现身，晴姑姑才有一线生机。为了晴姑姑，我当真再入狼窝、虎穴？可是，要我心安理得地在建业过安宁的日子，可能吗？我怎么对得起晴姑姑？
惊魂未定，我喘着粗气推开他，他好似才回过神，震惊地松开我，我立足不稳，差点儿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