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章
“东海王不会放他一条生路。”我喃喃道，心中剧痛，是我把他推进死亡之地。
“容儿，你不愿意？”刘聪眉宇绞拧。
“之前朕呆傻无能，先皇后挑起诸王内乱，假若朕暗中调遣成都王、长沙王进京勤王，天下就会大乱，兵连祸结，生灵涂炭。”他摇头失笑，“朕当时想，只要朕继续傻下去，洛阳就不会发生兵祸，这个天下也不会兴兵大乱。只要百姓不受苦，宗室诸王怎么闹都不要紧。朕没想到，当时的一念之差，造成以后数年的内斗、战乱。”
“公子是否有什么变故？为什么公子唱得这么悲伤？”
“她只是睡着了。”刘聪走上来，步步紧逼，“容儿，好久不见，嗯，我想想，有一年了吧。”
他喋喋不休的声音慢慢消失，想必是碧浅拉着他出去了。
这个世间，拥有另一半玉玦的人，便是娘痴心一生的男子。
“怎么了？”我觉得奇怪，为什么眼前这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以另一个人的面目与我成为知交，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给我指明迷津。
忧心如焚，可是什么事也做不了。
虽然司马炽不傻、不呆，但比司马衷强不了多少，只是一个傀儡皇帝罢了。
我相信，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我松了一口气，与刘曜三年之期的约定，与刘聪两年之期的约定，实属无奈，是缓兵之计。
此时此刻，我倒不那么怕了，顶多再次被他强迫，我就当作被一头禽兽咬了一下。
刘聪豪迈地笑，“我明白，司马衷这个傻子、可怜虫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更别说保护你了。容儿，要嫁就要嫁一个真正的男人大丈夫、大英雄，既然你有此要求，我自当答应你、只要你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可以达成你的要求。”
九月，司马颖和两个儿子被捕，被送到邺城，交给范阳王司马虓处置。
太医来诊治，暴盲症复发，我必须清心敞怀、静心休养，不要胡思乱想，眼疾才能复原，否则，长此下去，眼睛从此失明了。
刘聪狠狠地握着我的脸颊，“我不许你再想着他！容儿，不许想他！”
“容儿……”他拥我入怀，吻触我的发，“随我走。”
是啊，我没有本事救人，连自己都没本事保护，更别说救人。
“先帝驾崩前的最后几日，我陪着先帝，先帝说起了一个出身清贵高门的姑娘。”他含笑道，“有一日，先帝去城郊散心，和那姑娘偶然邂逅，一见钟情。不几日，先帝带姑娘来华林园游览，姑娘也就猜到了先帝的身份。虽然他们相差二十岁，但是他们都喜欢《越人歌》，姑娘弹奏秦琵琶，先帝就扬声而唱，琴瑟和鸣。先帝想把她纳入后宫，但是她婉言谢绝了，因为她深知一如宫门深似海，也不喜欢争宠，更不愿他们的情意因为宫闱争斗而变得面目全非。先帝怜惜她，也感念于她的心意，就没有勉强她。”
十一月初，邺城传来消息，范阳王司马虓在十月暴毙。
“容姐姐，朕派人去民间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为你诊治，这什么暴盲症一定会好的。”
“奴婢知道，皇后无法不心痛，可是，王爷在邺城遇难……并不能当真，也许是误传的。可能是王爷逃走了，故意让人散播出自己已死的消息，是不是？”她耐心地宽慰，“王爷聪明绝顶，怎么会轻易地就死了呢？”
“容姐姐……”
“陛下，怎么了？”我焦急地问，“小山，陛下到底怎么了？”
“容儿，朕时辰不多了。”他又呕出一口鲜血，小山连忙为他擦拭，他握紧我的手，“听朕说，朕死后，司马越一定会扶持司马炽登基。司马炽是朕皇弟，你不能晋为皇太后，这于你不利……你务必派人去传司马亶进宫，早做筹谋……”
后来，娘去世了，只留下半枚玉玦给我，这是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信物，我一直珍藏着。
对啊，为什么我没想到这一点？
“不是……你听我说……”
新皇下诏，改元永嘉，尊皇后羊氏为惠皇后，居弘训宫；立豫章王妃梁氏为皇后。
司马衷的声音越来越弱，“朕一生无能，无力保护妻小，但朕会尽微薄之力保你一命。你这一世的生死浮沉、悲伤痛楚，是朕带给你的，那么，就由朕结束。”
“我是皇后，你敢不从？”
久违的剧痛淹没了我，他的啃咬仿佛咬破了我的唇，撕烂了我的嘴，血腥之气弥漫在口齿间。
“怎么不掌灯？”
我连忙奔上二楼，看见一个公子站在窗前，俯瞰整个园子。
泪水簌簌而落，止也止不住。
我必须保护好双眼，往后才能走出宫城、离开洛阳。
司马衷来看我，问我怎么会得眼疾，嘱咐太医好好诊治我。
“你可知道，先帝为什么喜欢唱《越人歌》和*图*书？”
之所以对刘聪说那样的话，是想让他和同族兄弟刘曜为了争夺汉国王位而起内讧，如此一来，对晋廷就大为裨益。再者，他们为了汉王之位，将会和晋廷宗室诸王内斗一样，骨肉相残，同室操戈，一来，他们无暇来找我；二来，他们一方有损也好，两败俱伤也罢，斗得越激烈越好，也算是为自己出气。
小山犹豫片刻，终究摘下青衣脸上的青铜面具。青衣想阻止，可是力有不及，阻止不了。
青衣，情意，情义，我不知道他对我是否有情，也不敢胡乱猜测。
醒来时，殿中昏暗，正是深夜的时辰。
我在想，孙瑜一直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吗？
“他们和你一起走，到汉国去，我给你表哥一份差事。”
我想让表哥传司马亶进宫，继而即位，我是他的养母，就是太后，但终究功亏一篑。司马越先发制人，我无力扭转乾坤。
我道：“可是，我是大晋皇后，倘若我无故失踪，陛下和东海王会派人搜寻我。”
“可是……”
“容儿，先帝已驾崩，不如……”孙皓欲说还断。
东海王司马越与诸臣议定，大行皇帝谥号为“惠”，史称晋惠帝。
忽然，司马衷吐出一口带点乌色血，小山惨声唤道：“陛下……”
“容姐姐不要灰心嘛，朕一定治好你的眼疾。”
他喘着粗气，越来越难以为继，费力地伸手，抚触我的腮，“朕无牵无挂，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容儿……朕对不起你，绑你一生，困你一世……”
这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暴毙，还是被人所害？我无从猜测，范阳王死了，司马颖就危在旦夕。
靠近瑶华宫，我听到了那熟悉的歌喉与苍凉的音律。从那似断未断、气若游丝的歌声，我听得出来，扬声而唱的青衣中气不足，好像有病在身，而那唱音比以往更凄凉、悲伤。
可是，不是想康复就能马上康复的。
虽然寒风凛凛，今日的日光却很好，照在身上似有一股暖意与香味。
因此，他就继续当一个傻皇帝，以至于局势越来越不可收拾，他更加无力挽救。
堂堂王爷，堂堂皇太弟，曾经一方藩镇的首领，风光一时，声望显达，现在竟然成为囚徒。他一定很不好受吧，他一定恨死我了吧。
“这半枚玉玦是先帝遗物。”青衣缓缓道，“你也有半枚玉玦，我曾经看见过一次……其实，我老早就想把这半枚玉玦交给你，可惜……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
“不要说了，臣妾送陛下回宫，太医一定会治好陛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为我安排一切，想起以往他待我的种种好，我很难过，我不想他就这么死了。
傻皇帝死了，司马越就可以再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取得更多的官爵与权势。
可是，我也不能去找他，一来如果我无故失踪，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追捕；二来，司马颖的行踪不能泄露，我去找他，他的行踪就会暴露；三来，我去找他，刘聪和刘曜不会善罢甘休。
午后，来到显阳殿，宫人却说司马衷半个时辰出去了，说是想去华林园散散心。
“当然是了，王爷是做大事的人，就算被人囚着，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她越说越兴奋，“再说，王爷经营邺城多年，邺城还有不少王爷的旧部，那些将士一定有忠心于王爷的人，王爷被囚着，他们肯定会设法救出王爷。”
“我不妨告诉你，司马颖这几个月，就是丧家之犬，到处乱窜。”他嘲讽道，“司马越麾下大军进入长安，司马颖无兵无卒，折道向南，出武关奔新野，打算回封国避难，保全一命。可是，到处都是司马越的人，他回不去封国，只能到处藏匿，东躲西藏。后来，他舍弃了母亲、妻妾，和两个儿子北上朝歌，我猜想他想投靠昔日部将公师藩。可惜，他没遇到公师藩，收拢了数百个旧将、士兵，躲避朝廷的追捕。”
我不敢回答，看着他满目的戾气，我只能选择闭嘴。
“你来了。”他没有回身，声音轻淡得虚无缥缈。
“先帝与这位姑娘没有终成眷属，这才念念不忘，驾崩前还惦记着她。”我总算明白了，娘心爱的男子是文武双全的九五之尊，别的男子自然无法入她的心，“也因为如此，先帝一直喜欢秦琵琶，喜欢唱《越人歌》。”
“公子。”我朝他走去，隐隐觉得不祥。
我无辜地看着他，其实，这是故意装得楚楚可怜。
“是这样的吗？”
表哥的武职没了，司马炽只给他一支禁卫小队统领，守卫弘训宫。
范阳王死了，他就没有任何侥幸活下来，我早该去邺城找他，即使是见他最后一面也好。
犹豫着要不要秘密离开洛阳，可是，我一人如何救出他？就算加上表哥和几个部hetushu.com.com属，只怕也很难救出人。还有，陈永暗中盯着我，刘聪也会知道我去找司马颖……我应该怎么办？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碧浅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陛下……陛下龙体抱恙……太医说，陛下中毒了……”小山哭得凄惨。
“我想知道，就能知道。”他黧黑的脸孔布满了乌云，是暴风雨前的前兆，“我想见你，自然有的是法子，这辈子，你休想躲开我！”
碧浅回来了，惊道：“皇后怎么又哭了？太医说你不能流泪，否则就……”她语重心长地劝道，“皇后，死者已矣，节哀顺变吧。假若王爷知道，也不希望你哭瞎了双眼呀。”
忽然，我灵光一闪，问道：“你想要我心甘情愿地随你走、嫁给你吗？”
“其一，我羊献容只为妻、不为妾；其二，你是汉王刘渊之子，也算是宗室子弟，你已有原配夫人，若要娶我为妻，只怕你父王和母亲不会同意。”我冷言冷语。
我连忙掩饰了担忧的神色，不作声。
我的手轻抚着他的前胸，“你也知道，我是大晋皇后，可是，区区洛阳令，一介武夫，就能下废后令。这些年，我五废五立，尊严扫地，威仪全无，几次身陷险境，差点儿命丧黄泉。这皇后当得太窝囊，司马衷贵为九五之尊，也无法保护我。”
司马衷的死，我悲伤难禁，以至于即将康复的眼睛再次漆黑一团，眼疾加重。
“皇后……”
一入洛阳，便是入了狼窝，必死无疑；可是，抗旨不遵，也是死罪一条，河间王司马颙终究选择了进京赴任。不几日，传来消息，河间王于进京途中暴毙，其三个儿子也一同死了。
我抱住他，热泪潸然而落，“是臣妾对不起你……臣妾让碧涵替臣妾侍奉陛下……臣妾还……”
司马衷这样待我，是愧疚多一些，还是夫妻情义多一些？
没有野心的男人不是真正的大丈夫，有野心的英雄将会成为乱世枭雄，成就一番大业。
“那毒药不会致命，现在也还不是毒发的时刻，只是朕乱吃膳食、瓜果，这才招引体内的毒素提前发作。”司马衷朝我微笑，满足、幸福的微笑，“容儿，生死有命，朕也活够了，朕不想再做傀儡，被人利用。”
青衣，就是司马衷。
我笑道：“好，等你当上汉王的那一日，再来洛阳娶我。”
他笃定道：“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带你离开洛阳。”
可是，娘为什么不嫁给司马炎？为什么不入后宫？先帝取代曹魏，创建大晋王朝，是文韬武略的帝王，娘为什么不愿嫁给他？
“就算我逃走了，你娘也害死了我的孩子，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也无法抹杀。”我的声音冷如冰，“那也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被你娘亲手扼杀。”
我盯着青衣，“公子时常唱《越人歌》，与先帝有关？”
“我只要你回答，愿不愿意？”他逼迫道。
孙皓打听到，范阳王司马虓不忍杀他，把他囚禁着。
他的黑眸慢慢暗下来，“不是没信心，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得美人归。不如这样，两年为期，两年后，我一定来娶你。”
我走回寝殿，热泪轰然掉落……心痛如割，好像有人握着匕首，刺入我的心口，一次又一次地拔出、刺下去……四肢百骸都痛，全身剧痛，好像有人抱起我，可是，天那么黑，地不停地旋转……
史载，惠帝暴毙于显阳殿，十二月己酉，下葬于太阳陵。
皇太弟司马炽进宫，登皇帝位，成为大晋新皇。
“陛下可以联络几个兄弟勤王，比如成都王、长沙王，那时只要陛下发出诏令，他们会进京勤王。”
他温柔地笑，“朕是傻皇帝，无力保护妻小，自然不能束缚你。”
碧浅劝我不要难过，孙皓也说，他派人再去邺城打听，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消息。
“皇后看不见奴婢吗？”碧浅颤声道，语声里饱含惊惶。
我轻轻一笑，“这些年，我五废五立，在宫城与金墉城之间来来往往，在夹缝中求生，我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如若我再嫁，就嫁一个手握生杀大权、执掌朝政、为臣民敬仰的帝王，呵护我一生一世。”
“你跟着他，是死路一条，他早晚被东海王的人逮捕。”他眯着眼，“你不如待在洛阳，他被押回洛阳，你就能见他最后一面。”
司马颖辗转各地，疲于奔命，的确犹如丧家之犬，命在旦夕。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是我把他推进了火坑，是我的错……我要去找他，不，不行，刘聪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说明刘聪派人盯着他，我去找他，刘聪知道了，他就会有性命之危。
可是，孙皓告诉我，从邺城传来的消息千真万确，不会有假。
他朝我一笑，极轻极淡的笑，仿佛未来没有笑过，“也和*图*书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唱《越人歌》给你听。”
虽然有点模糊，但我认出来了，那公子就是青衣。
刘聪的拇指缓缓地蹭着我的脸，“这两年，你休想溜走！休想偷偷地去找司马颖，和他双宿双栖！”他笑起来，冷笑分外嗜血，“我警告你，你最好安分地待在洛阳，否则，你会害死司马颖！”
这半枚玉玦，和娘留给我的那半枚玉玦，合起来应该就是一只完整的玉玦。
“好，不过我想公子以真面目最后一次唱给我听。”
司马颖会弹奏秦琵琶，弹奏《越人歌》，技艺精湛，只怕也与先帝有关。
我听错了吗？
“不说，是不是？”他眼中的怒火喷出来，吼声如雷，在我耳畔炸响。
“不仅如此。”我傲然抬起下巴，“我是大晋皇后，再嫁也要嫁九五之尊。”
“小山，摘下他的面具。”我命令道。
我颔首，他缓缓道来：“朕自幼呆傻、懦弱，与十岁孩童一样，总也长不大。朕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听从母后的话让朕即位，也许是看在朕的儿子聪颖有加吧。后来，赵王兵变谋逆，先皇后被废黜，那夜，不知道怎么回事，朕突然就清醒了，好像一夜之间从十岁孩童长大成人。朕在宫中游荡了一夜，看清楚了很多事，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既然你不为妾，我自会安排一切，你不必担心。”刘聪略略挑眉。
青衣喘着气道：“没什么，你不必担心。”他从衣袍内掏出一样东西，“你看看。”
“只有他死了，东海王才能放下心中大石。”他迫我看着他，“将死之人，你不必再念着他；你也不必想方设法地救他，因为你没那本事。”
“虽然汉国比不上中原晋廷，但如果再嫁汉王，我尚可考虑。”
我预感不妙，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公子要离开洛阳吗？”
“这……”小山为难道。
东海王司马越让司马衷下诏，赐死司马颖。
大晋最精锐的兵马在这些年的内斗中消耗殆尽，仅剩的兵马如何抵挡异族如风如电、凶悍残暴的骑兵？
“姑娘只需记住我的歌声就好。”
刘聪抚着我的腮，脸上弥漫着凄风苦雨，“这件事，是我不好，可是，你也不该逃走……容儿，你走了，我多么难过、多么心痛，你知道吗？”
热泪盈眶，我嘶哑道：“世上每个当娘的都无法承受丧子之痛，你有多痛，我就比你痛十倍。”
突然，一个人奔来，惊诧地看我一眼，接着扶着青衣，忧心道：“回去吧，您身子抱恙，要赶紧回去啊。”
司马颖，是我害了你……我应该去邺城救他吗？
我在想，就算他不傻了、聪慧了，也无法与诸王相比，因为，那些王爷野心勃勃、智谋高超，阴谋诡计一出接着一出，司马衷怎能比得上？
“既然陛下不傻，为什么继续装傻？”我诧异不已，他的人生竟然这么传奇，一夜之间突然不傻了。
我问：“是不是东海王？陛下，告诉臣妾，是不是东海王？”
我明白了，只要范阳王在，司马颖就会留有一命。只是，从宗室亲贵转变为暗无天日的囚徒，他如何接受？他甘心吗？
后来，我才知道，是碧涵泄露了风声，她一直与司马越的部属有勾连，此次趁机取悦司马越，以求获得赏识，得到他的庇护。
十二月，新皇下诏，封河间王司马颙为司徒，命他到洛阳赴任。
假若他突然变得聪慧了，就会招至杀祸；再者，晋室元气大伤，江河日下，已经到了日暮穷途的境地，就算他变得睿智，手中没有兵马，也无法扭转大厦将倾的命运。
小山和碧浅在一旁看着，早已哭成了泪人。
“眼下不知道。”刘聪的目光犀利如鹰，只消一眼就能看穿我的所思所想。
碧浅知道我心中郁悒，悲痛无以派遣，他这么吵闹，我更心烦，她连忙道：“陛下，皇后累了，让皇后歇歇吧。”
我接过来，一方浅绿丝绢包着半枚青碧玉玦。我心神大震，这半枚玉玦和娘留给我的那半枚一模一样，玉质晶莹剔透，是于阗玉所雕，刻有一小朵梨花。
心中有些疑惑与猜测，可是我不敢相信。
泪水夺眶而出，我哑声道：“与陛下无关……”
我爽快道：“好，就两年。不过这两年中，我不希望你强迫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退到窗扇前，无路可退了。
“怎么会中毒？是谁下的毒？”我震惊，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是我害死他的……是我……
我佯装离去，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怪异的声音，我立即回身看去，青衣瘫坐在地，衣襟上染了血迹。我大吃一惊，奔过去，“公子，你怎么了？”
他饶有兴味地问：“然则如何？”
我一怔，想着应该如何回应他。
司马衷m.hetushu.com.com“哦”了一声，“容姐姐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啊，对了，容姐姐想要什么，告诉朕，朕都赐给你。不如明日朕和容姐姐去华林园散散心吧……”
“你这个要求，可真不容易办成。”刘聪涩然一笑。
即使娘没有说，我也知道，那半枚玉玦是她心爱的男子留给她的唯一信物。因为，娘总是看着半枚玉玦发愣，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我知道，娘是睹物思人。
从刘聪的语气中，我瞧得出，他有野心。其实，刘曜也有野心。
我明白了，他宠幸碧涵，是依了我的意，好让我安心；他晋封碧涵，是基于一个男人对妻妾的情分；在碧涵与我之间，他总是袒护我、呵护我，虽然我与他没有夫妻之实，背叛了他，可是，他毫无怨言，反而一再地保护我……
“对不起，朕欺骗了你。”司马衷苦涩地笑，“你是不是恨朕？”
司马颖究竟是生是死，他还没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
这日，我的眼疾有所好转，基本能看见眼前的人，只是还有点儿模糊。表哥突然对我说，司马衷龙体似有不适，传召了太医诊治。
“可是，并非只有我一人，还有碧浅，还有表哥。”
这人是司马衷的贴身内侍小山，我的猜测没有错，青衣的真正身份是……
“朕死后，你便可海阔天空……”他祈求地看我，“容儿，抱抱朕，好不好？朕想在你怀里等父皇母后来接朕。”
如今洛阳形势已稳，大局已定，东海王司马越独揽朝政，想司马衷死的，不是他还有谁？
刘聪眼睛一亮，“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我当然很欢喜。”
他怎么了？
青衣低弱道：“我没事……”
住在弘训宫，安心养病，我是一缕孤魂，是偌大宫城的活死人。
我明白了，司马衷只想洛阳和天下臣民安居乐业，免受战争之苦，这才没有调军勤王。
下一刻，他咬我的唇，暴烈地蹂躏，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席卷了我。
虽然我欣赏他们的气概、气魄和文武双全的才干，但是他们对我的逼迫与伤害，我铭记在心，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无论怎么样，我不能轻易地相信他死了，也许他还活着。
“可是……”
司马衷凄涩地笑，“你一定在想，朕不傻，为什么要装傻？”
我咬唇，惊骇得不敢动弹。
我道：“既然我提出要求，就决定了忘掉那份情。”
我含笑反问：“你没有信心？”
他攫住我的身，健壮的身子挤压着我，“你伪装得可真好，假装与我柔情蜜意，让我以为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让我以为你决定忘记司马颖，你所做的一切就是要让我放松警惕，然后寻找机会逃走，是不是？”
“太医不肯说实话，奴才求太医，太医才说的。”小山一边抹泪一边哭道，“太医受人指使，在陛下的膳食中下毒药，虽然每日只是一点点，但日积月累，体内积累的毒素多了，陛下就会……”
孙皓说，范阳王会保他一命，因为，如果范阳王想杀他，就会直接把他送到洛阳，交由司马越处置。范阳王囚着他，说明有意保全他一命。
他紧眉，“父王是汉王，我总不能……我有把握当上汉王，但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取代父王。”
一切都明白了，只是，娘，为了一辈子不争宠，为了情意不会变得不堪，你宁愿另嫁他人，自苦一生，英年早逝，这又是何苦呢？
我不愿意跟你走。可是，我不能这么说，不能激怒他，就算我说不愿意，他也会霸王硬上弓，绑了我带我离开洛阳。我应该怎么说才能说服他？
“换言之，我当上汉王，你才愿意嫁给我？”他毫不掩饰惊诧。
嘴巴很痛，他的力道很大，掐得我无法说话，我也不想说，泪水在眼中打转。
“这一年来，我忙于政务，没有来找你，是因为，丧子对你打击太大，我想让你慢慢忘记这件事。”他悲伤道，“因此，我不来见你，不逼你。”
以前，这张脸总是表现出一副呆傻、无辜的神情，可是此时此刻，这张清瘦的脸平静得仿如秋水长天，我想起他在金墉城花廊唱歌的清绝身影，想起他那些看透世事的言辞，想起他遗世独立的神采。
不……不会的……
这些日子，我脑子里都是司马颖，根本想不到司马衷，也没去看过他，倒是他偶尔会来昭阳殿看看我。
几日后，邺城又传来消息，范阳王的长史刘舆秘不发丧，使人假称司马衷的诏书送到邺城，赐死司马颖和两个儿子。
刘聪掐着我的嘴，低吼：“说！是不是？”
我怎么那么笨、那么蠢？我为什么那么优柔寡断？
而青衣为什么会有这半枚玉玦？他是什么人？
他知道我喜欢司马颖，几次想离开洛阳、随司马颖离去，他从未阻拦，甚至鼓励我离开，追求自己的幸福。
头疼欲裂和_图_书，眼睛刺痛，我喊碧浅，原来她就在床前，欣喜道：“皇后，哪里不适？”
“司马衷下诏搜捕成都王，我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
“公子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如此，我先告辞了。”
在这里见到他，时隔一年再见到他，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些日子我脑子里都是司马颖，倒把他忘记了。以前我一直担心他会来洛阳捉我，后来司马颖弃洛阳逃走，我整颗心就放在司马颖身上了，很少想起刘聪。
“好。”我抱着他，第一次与我名义上的夫君这么亲密。
可是，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赴死吗？
的确是先帝，娘痴爱一生、至死不渝的男子是先帝，是司马衷、司马颖的父皇，司马炎。
孙皓也说，东海王决意搜捕司马颖，我冒然去找他，只会对他不利，还可能成为他的拖累。
他背对着我，衣袂飘举，好像一阵强风就能把他卷走，羽化仙去。
“大晋兵马都掌控在宗室藩王手中，虽然禁军是国朝最精锐的兵马，但是精兵不多，一旦几个藩王联合起来，洛阳禁军无法抵挡。”
至此，后世名曰“八王之乱”的晋室诸王内斗，终于落下凄凉的帷幕。司马越赢得了这场长达十六年的内乱的最大胜利，独揽大权，权势滔天，无人匹敌。
“可是……”
几日后，病情稍微好转，眼前不再是漆黑一团，而是灰濛濛的，偶尔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小山焦急道：“您都吐血了，怎么会没事？”
“先帝在世的最后几年，常常命宫人弹秦琵琶，他唱歌，我听得多了，也跟着唱。”青衣目光平和，想必是想起了以往美好的时光，“后来，每每想起先帝，我就唱这支曲子。”
他们劝我离开宫城，离开洛阳，回泰山南城，从此远离俗世纷争。在他们的眼中，我没有任何留恋，为什么还要留在洛阳？
“那他现在躲在哪里？”我激动地问。
语气狠戾，咬牙切齿。
我不明白的是，他不呆、不傻，为什么要装成一个让世人鄙夷、让万民失望的傻子？
刘聪用力一扯，我的衫裙立即裂开，双肩裸|露，胸脯暴露在他眼前。他狠狠地压着我，咬我的肌，啃我的肤，吸着我的骨血，残暴如猛兽，似要将我拆吞入腹。
那我应该怎么办？
而在司马衷驾崩的当夜，我让碧浅派人去传表哥进宫，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陛下驾崩一事泄露了风声，表哥非但没有进宫见我，反而司马越控制了整个宫城。
我哼着那曲《越人歌》，感觉司马衷的身躯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他的嘴角噙着幸福、柔和的微笑，闭着眼，安详地离去了。
我隐隐觉得，眼疾又患了，因为司马颖的死，太过悲痛。
果不其然，他不再摧残我，愣愣地瞅着我，目光有些飘移。
“活在尘世间，总有一丝留恋与不舍。”青衣缓缓转身，青铜面具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无血。
刘聪盯着我，目光锐利，“跟我走，我不会再让你受到半分伤害。”
我凄楚地看他，不说话。勾起他的丧子之痛，我要让他明白，丧子对我的打击有多么大。
司马颖在邺城素有声望，不少旧部还滞留在邺城，他们不会不救他的吧。
“你要我当皇帝？”
司马颖是被我害死的，我怎能释怀？我怎能不痛？
孙皓道：“天下已经大乱，匈奴人、鲜卑人、羯族人已经进入中原，这些异族士兵都是无恶不作的凶悍野蛮人，杀人放火，每到一个地方就洗劫一空。东海王应付这些异族人，就有够头疼的。”
司马颖死了？
“我会在洛阳等你，我也相信无须多久你就能达成心愿。”
“嗯。”原来是这样的，这一年他没有来洛阳找我，是这个原因。
先帝？
司马衷握起我的手，嗓音饱含歉疚，“不要胡思乱想，容儿，朕只恨这一生无力保护你。”
他不答，轻柔地笑，“我为你再唱一次吧。”
听到这两个字，我脑子里一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刘聪与我约定，两年之后，他娶我。因此，这次他没有强迫我，天色暗了就走了。
光熙元年十一月庚午，司马衷驾崩，时年四十八岁。
“是啊，皇后，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碧浅也这样说。
他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保护我，从来没有强迫过我，点点滴滴，哽咽在心头。
我应该去看看他，毕竟这些年他吃了不少苦，身子每况愈下。
我无言以对，原来，他不傻，清醒得仿若世外高人，看透了一切。
司马炽的皇后梁氏与我不相往来，那些新朝的宫人也不再理睬我，只有碧浅和表哥陪着我。
“刘聪，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如若你用强带我走，我宁死不屈。”我的语气很轻柔，可是他知道，我说到做到。
摘下青铜面具，那张熟悉的脸慢慢显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