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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阙绝歌之两朝皇后

作者:端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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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烟花慢 第十九章 扬州慢

上部 烟花慢

第十九章 扬州慢

晓色破云,金灿灿的霞光破窗照射进来,照亮厨房一屋光色琉璃,莹飞无尘,只觉陆舒意的翠绿罗衣红绿相间,澄碧清透。
回到摇影轩,带他到厢房,递给他一身干爽的衣袍。我换过衣衫,披散着长发过来瞧他。烛火幽魅,他坐在桌前,一层层解开左臂上的纱布,一道伤痕鲜红欲滴,红血正自凝泄而出,见之黯然惊心。
“世人面前,他是洛都巨富,控制着湟河与昌江两大江河的漕运,操控着东南沿海的海外贸易,拥有万贯家财,而暗地里,他掌控的财力也许富比敌国……你知道吗?他是这几年迅速发迹的,仿佛从天而降,他是何人氏,早年做些什么,无人得知。我曾经命人调查他,均是一无所获。”
唐抒阳杳无音讯,我自是不会去酒楼找他;隆庆王,听闻突发急病,卧病在床,而我的姑奶奶,并无动静。我一直思量着,隆庆王会不会将姑奶奶送往洛都,想来想去、皆是无果而终。昨日便是他拔营南下的最后一日,他为何还不南下呢?莫非,伤重而无法动身?
直至申时,艳阳倾斜西天,西宁怀宇方才有所烧退,沉沉睡去。众人疲惫地散去,各自回屋休息。
四目相对,目光紧紧绞缠,冰火碰撞,激出狂烈的火花与无形的硝烟。
心口一紧,我直了眼眸、呆呆地看着他。喜欢唐抒阳?喜欢吗?从未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否喜欢他。曾经,我很喜欢眼前的男子,如今此情难再,青涩的少女情怀渐渐地被我深埋流光深处;究竟是何时难再,我不知道,而是否喜欢另一个男子——唐抒阳,我亦不知。
广阔苍穹,朝阳破云而出,霞光万丈,洒照在苍茫的大地上、荒凉的扬州城,天地愈显孤涩。盛夏的暖风拂动他灰色的衣袂,西宁怀宇的脸色略有犹豫:“你知道绛雪吧,他与绛雪……并不简单。”
他为何如此寥落呢?我想不明白……不知何时开始,他不再是我头顶的澄澈蓝天、耀目太阳,西宁怀宇,悄然离去,只剩一个寥落的背影。
他不识水性?不会是骗我的吧!再次凝神看去,水面平静无澜,高大的一个人已然消失不见。陡然间,心中大急,冷气直逼脚底,我猛然越身跳下,潜入水中寻找他的影子。
不知陆舒意作何感想,我想与她谈谈,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我。如此,闷闷地过了两日。
我竟是不忍将他推开,只因他寥落的影子,只因他痛楚的倾诉;不意间,清泪滑落,我涩涩道:“为何……为何会这样?”
我转首睨着他,调皮道:“西宁哥哥是否以为我不谙世事?”
唇边微抹凄笑,我转身快步离开,一行清泪滑落,纷飞落地,归寂无声。跨出酒楼后门,背后似有一声女子的喊叫,或许,是我的幻觉吧。
刹那间,我愣住了,脑中一片烟水茫茫——或许,三月十七日,陆舒意就将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从来不提,也不介意……她究竟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他温柔地反问道:“真的不是找我?”他逼视着我,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我穿透,“你有心事?”
唐抒阳脸色越发暗如苍穹,惊怒地迫视着我。我直视回去,只余冷月无声;夜风温凉相宜,拂起我的颈间乱发,拂动衣袂,撩起他鬓间下垂的黑发,犹显不羁与傲俊。
陆舒意总是如此,把我想象得那么好,把每个人都想象得很美好,不晓得她是愚昧无知,还是心存善良,或许,兼而有之吧。
他炙热地盯着我,好似要将我融化。我定在当地,想要后退,却无力动弹,唯有紧张道:“我……回答了呀!”
枯枝断裂的轻响。我惊心地转身看去,西宁怀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的身后,近在咫尺。纯色灰白素衫,软软地挂于高挺的身躯上,分外清素;衫袂与摆角无一丝纹饰,浅淡的颜色,寥落的影姿。
他双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诚恳地逼问我:“回答我,好么?”
不料陆舒意在感情上如此坚决、果断,是无情无义,抑或直面现实?若表哥知晓,将做如何感想?表哥仍然深爱她的吧,咳……最初的情事,总是让人怅惘。
我拉住她的皓腕,强迫她停下手中的忙碌,望着她粉融香雪的脸颊,诚恳道:“姐姐先别忙,与我说说。”
凌萱急道:“尚且不知……听闻刺客只有三人,身手高强……将奶奶劫走了……姐姐,怎么办?奶奶……”
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却为何任凭绛雪“胡作非为”?莫非……他要试探我?逼出我深埋的心事?我愈加惊怕地望着他——他试探成功了!对付女人,他原本就是“手到擒来”,对付我,更加不费吹灰之力。
曾经,他是心之所系的那个良人,势要嫁给他,然而,历经乱世,春秋多事,我不再是那个懵懂、任性、固执的女孩儿,那段青涩的情怀,亦慢慢地随之远去。
西宁怀宇神思迷离,凄楚道:“情儿,你知道我多么痛苦吗?每时每刻,我都活在痛苦之中……忍受着折磨与煎熬……”
“嫂嫂你别拉我——”凌璇一边扬声叫着,一边极力挣脱陆舒意的拉扯,竟是挣脱不开陆舒意的钳制,只得站在边上,雪腮粉红若桃,秀眉香墨弯弯画,紧紧凝蹙。
如果拥抱能给他一点安慰,我宁愿给他一点安慰m.hetushu.com.com,给予一个迷路的孩子温情的抚慰。
“方才,你都看见了?”他抓住我的手腕,眸心凝定不动、薄怒升起,质问道,“你相信你亲眼所见的?”
他到底将姑奶奶送往洛都了!我镇定道:“隆庆王一定会全力搜捕的,无需担心。”脑中一闪,心口一跳,恍然明白,定是他们三人劫囚的。转首看向陆舒意,只见她五指微颤,娥眉紧蹙,心中愈加明了,她定是知晓的。
他任由我扶着靠躺在床塌上,双唇略有些苍白,眼眸迷濛,暗淡一如破晓时分的星辰、光芒垂落:“得端木大小姐照顾,唐某三生有幸!”
他没有坏心,他只是担心我被人欺骗、而说出某些事实。我侧过身子,诚挚地望他,松然笑道:“哪能呢!我知道的,你一向真心待我、呵护我的。”

陆舒意才貌双全,西宁怀宇该是倾心对待的吧!在那个密林,他为何怒火高涨?听闻隆庆王所说的话,他为何别有深意地看着唐抒阳?
我蓦然呆住:他是说,我在窗外看见的,只是假象?那……究竟怎么回事?
西宁怀宇胸部中了一刀,伤口不深,却在水中浸泡多时,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小韵、陆舒意与凌萱忙着止血、上药、包扎……我站在屋子一角,自是插不上手,看着他们的影子晃来晃去,忙碌不停,却仿佛与我不相干似的。
我故意道:“开心?当然……”见他的脸色越发暗沉如河水,冷气升腾而起,我对视着他吃味的目光,笑道,“他要走了,我当然开心。”
陆舒意转身朝我诚挚道:“阿漫,我知道你仍然喜欢怀宇,然而,我仍要告诉你,当断则断;世间的英伟男儿何其多,怀宇未必是最适合你的那一个。”她黛蛾轻敛,“于私,你是我好妹妹,我当然希望能有一个好男儿一生呵护你,而怀宇虽是重情重义、却优柔寡断……”
他不是卧病在床吗?怎见他威风凛凛、不似身受重伤的模样?陆舒意与我并肩站在大厅的台阶下,悄然握紧我的手,她玉嫩的手凉意刺人、轻微抖动。
我瞪他一眼,娇嗔道:“病了还嬉皮笑脸的。我去打点水来,你先躺下歇着。”
靠近岸边,突然的,一只强硬的手臂勾住我的腰肢,沉重的力道将我生生地往下拽去,沉向无底的黑暗深渊……
二十四桥凭水俏立,栏杆洁白如玉,静若玉带飘逸,又如霓虹卧波,波心荡漾,芍药无声。桥阑寂寞,正寂寂无声,任是风华独具,也是如我这般、无人思量,无人让我怀念。
熟悉的男子气息萦满口鼻,清淡温雅,却似乎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他炙热的体热透过衣裳蔓延至我的胸口,灼烫着我,只觉他的心口越发急促而躁动,他的大手温柔地摩娑着我的后背,他的侧脸贴紧了我的乌发,温热的气息拂在颈间,焚烧着我的神智……
陆舒意握住我两只发凉的手,黛眉一扫,清眸中澄明滴露、玉婉含烟:“阿漫,那日我看见你与怀宇在风亭畅谈,后来……怀宇抱着你……我都看到了。”她神思似流水、淡烟缭绕,脸色若碧空、浮云飘浮,“我的心底有思涵,他的心底有你,我不介意,真的,不介意……怀宇待我很好,我们相处的日子不多,然而我赢得了他的心,将他从你的身边抢过来,阿漫,是我对不住你……”
唐抒阳扳过我的身子,夜色中的黑眸如孤星灿亮,眉峰微敛:“怎么了?”看我良久,朗怀一笑,“花媚儿说,你来找过我?”
我反问道:“眼见为实,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我甩开他的手,藐然地瞪他,“我看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见我凝眉不语,她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西宁怀宇惊讶道:“你也知道这个?”
暖风细细,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声入耳,令人心头微顿。恍然忆起与唐抒阳饮酒的那个夜晚,他睥睨众生的眸光,他大逆不道的言语,他柔情霸道的举止……呵,在那密林之中,他为何是那种表情?气定神闲,似笑非笑,他一点儿都不紧张我,仿佛观赏好戏一般,打量着隆庆王与我合演的一出精彩好戏。
轩窗外,杨柳佳处,弦月华浓,正赋深情。
庭院大门,八个亲兵铁卫簇拥着一个黑袍男子跨门而入,金丝镶边的袍摆一荡一荡的,滚涌起一阵阵冷风,似乎悉数掠向我的耳鬓,冷煞心间。黑袍男子身姿健挺,浑身笼罩着一股骄贵、轩昂之气,行走间威风尽显、倨傲异常。
步履渐至沉重,浑身发软,渐渐无力,而心底、莫名的抽痛,仿有万千针尖刺扎,千疮百孔,滴血垂落。
短短几年便家财万贯——这,也许仅仅是唐抒阳某一方面的能耐而已。我由衷感叹道:“是呀,唐抒阳并非泛泛之辈。”
酒楼后门虚掩着,我缓步来到唐抒阳的寝居,越接近,越是发慌,心口越是砰砰地跳动,直要蹦出胸腔一般。
犹记得,三月十四日,洛都,他大红喜服,从东市到西市,一路招摇,眉飞色舞,神姿英发,让我目眩神迷。而如今,那个英气勃勃的西宁怀宇似乎消失不见了,唯有一个灰衫寥落的男子。
“我很可恶……我的心中,居然有两个女子,一个是hetushu•com.com你,一个是舒意,我该怎么办?情儿,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哭音流泻而出,嗓音低落,他就像是一个迷路、徘徊街头的孤苦孩子,正大声哭泣着寻找爹娘。
唐抒阳轻轻地“嗯”了一声,嗓音低沉,不复言语,似是疲倦地睡了过去。莫非,他伤势严重,以致卧躺在床?
他沉迷地望我,笑道:“我知道你在站在窗外,还知道绛雪的一举一动,我想呢,绛雪也知道你站在窗外偷窥。”
我了然道:“你一定比我了解他吧!西宁哥哥不妨直言。”
我深深一怔,满头雾水,只得悄然问道:“姐姐明白?”
此人,正是隆庆王!
我回首看他一眼,宁和一笑:“西宁哥哥想问什么,我定如实回答。”
一声令下,兴兵尽数散去,消失于朱阑、厅堂、厢房……
花媚儿看见我了?原来不是我的幻觉。我只是淡淡道:“不是找你……”
无需回首,我便知道来人是唐抒阳。他不是与绛雪正是情浓依依吗?平地起心澜,我竭力克制,冷冷一笑:“嗯,正要回去。”
他脸色一僵,光泽俱黯,眸中惨淡一片;旋即轻叹一声,从衣袍内侧取出一块金光闪耀的令牌,放在我手心,低低道:“这是本王的令牌,见此令牌者,兴兵无不听令。若有恶人欺负你与你的朋友,便可取出令牌,调动扬州府衙的兴兵。”
他只望我,毫不理会凌璇的喧闹,朗声下令:“刺客劫走人犯,本王怀疑他们藏身端木府,给本王好好的搜!”
顿然,他的脸色涨得红红的,断断续续道:“那倒不是,只是……没想到……”他的脖颈上红潮隐现,愈加忧心地看着我,“情儿,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背后……”
我心头略有不祥:“怎么回事?”
帮他重新上药、包扎,紧张得手指发颤,只因他的目光缭绕于我的脸庞与颈项,一如潮湿的烟雾迷蒙青山。不意间,发觉他的手臂烫得吓人,一搭他的前额,我急道:“你发烧了,快到床上歇着。”
陆舒意见我孑然一身地站在角落里,微有一惊,随而宽慰道:“阿漫,你也回去休息,这儿有我便好。”
渐黄昏,清角吹寒,一城衰杨败柳,空城荒凉。踱步秦扬河,灯火稀疏、薄亮,嵌于潇潇薄雾之中,愈加迷离与梦幻。
一时之间,恼怒顿生,我扬掌猛推他的胸口,谁知——他堂堂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强健男子,竟然不禁我的一推,惨叫着飞落汉白玉栏杆,扑通一声,掉入秦扬河。
倏然,唐抒阳脸色暖暖如春,眸中蕴起无边无际的笑意,搂住我的肩背:“真的生气了?假若我与绛雪……”
“入夜了,怎么还不回去?”斜后方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沉默片刻,冷硬的声音自他的唇齿之间挤出来:“我早就跟你说过,绛雪与我无关。”
寻常巷陌,青石灰瓦,阴阴的凉意袭入肌肤。隆庆王拉住我的手臂,握住我的双手:“此次我率军南下,不知何时才会再来扬州,我知道你仍然恨我……假若哪日你不恨我了,一定要告诉我,好不?”
我不知道,这份青涩的情怀为何如此轻易地远去,徒留心底的一抹惘然,真是造物弄人吗?往后,我将何去何从?
夜色倾覆而下,两岸灯火销红。我丝毫不觉辰光的流逝,只余一片清凉的惆怅。
陆舒意嗔怪道:“瞎说,我哪里躲着你了呀!”
我的音量陡然拔高:“与你无关?与你无关,你怎会在受伤之际与她……你如此迫不及待吗?”
话毕,隆庆王执意将我拥入怀中,汲取片刻温存:“也许,我会回来找你——”
陆舒意粉脸乍然而白,震惊道:“何人劫囚?”
“怎会与你无关呢?”他勾住我的下颌,转过来面朝着他,将我搂向他的胸膛。
我转身看向陆舒意,清淡的眸光深深流转,眼睫意有所指地眨了一眨,便转身朝大门走去……兴兵从我身旁呼呼掠过,朝外涌去,身后是沉稳的脚步声,顷刻间与我并肩举步,仿佛他不再是我的仇人。
他缓步走来,英眉微展,平声道:“我站了好一会儿了,你都没察觉,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陆舒意追上来,与我并肩而行,温言道:“阿漫,他们是担心你才会这么说的。”
这日清晨,我早早地起身,想给大家做一些可口的饭菜;好久没有下厨了,难得有这份闲心,不意间在厨房碰到陆舒意。
唐抒阳星眸傲笑:“对,我故意的!”他轻拍我的脸颊,“小丫头,你看到的,并非真相。”
心中一凉,他不会没气儿了吧,我使劲掰开他的手臂,却始终也掰不开,越慌越是掰不开。眉心一烫,泪水滚涌,我抱住他的躯体,奋力地往上游去,无奈他的身子比我沉重好多……
凌萱轻扯我后背的衫裙,低低地唤我,嗓音惊惶:“姐姐……”
脸颊红透,我低垂着眸光,慌张道:“我……为何这么问?”
陆舒意黛眉轻舒,鬓边的乌黑柔丝轻晃如铃:“好,你先歇息,我给你弄点好吃的,等你醒了就可以尝尝我的手艺了。”
我别开脸庞,冷嗤一声:“你与绛雪之间的事儿,与我无关。”
双手蓦然一松,我气息滞浊,心虚地颔首。他猛烈地咳嗽:“没想到……小丫头竟然如此m.hetushu.com•com血腥……今儿算是见识到了……如今……气消了吗……气消了就回去……仔细着凉了……”
铁甲兴兵蜂拥而出,禀报并无刺客的踪迹。
她扯住我的衣袂,扳过我的身子,滑嫩的纤手轻抚着我的脸颊,仿似清流滑过;她唇边抹笑,仿佛叶落无声,柔声安慰道:“阿漫,我知道,你一向都为别人着想,他们的话……你不要在意,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赞成的。答应我,不好苦了自己,好么?”
我愣愣回神,脸颊不自在地微红:“姐姐……不恨我吗?我原本是要……拆散你与西宁哥哥的……”
彤云尽收,光芒流泻的天宇一片琉璃,皓色千里澄辉。柳堤处,残荷零落,衰杨掩映,一个纤弱的女子静静地站立着,素裙淡伫,目光所及处,便是西宁怀宇与我拥抱的风亭。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却万分明白,她是陆舒意、西宁怀宇的妻子。
他原本就是流连风月之人,红颜知己繁花似锦,更与绛雪纠缠不清,我真真不该对他动了心思、存了妄念,而今、幡然梦醒,为时不晚吧!该是时候静悄悄地离开了……
几日之前,满城垂柳,柳色斜阳外,一川烟花漫;而今,巷陌焦土,桥阑寂寞,乱草堆积,一城荒凉。
果然,他问的便是这事儿。或许,早于初四那晚、唐抒阳突然出现之时,他便有所疑惑了吧。我回首淡然一笑:“你大婚那日,便与他相识。”
听闻此言,唐抒阳眉梢飞落一抹灿烂的笑意,猛拍一记我的头部,故作生气道:“小丫头居然敢耍我!”他拥搂住我的身子,夹在身侧,“走吧,去酒楼,受伤的人需要休息的。”
我清冷一笑:“我没事,真的。姐姐,我累了,先回房歇息。”
紧接着,绛雪轻盈起身,背对着我,缓缓地宽衣解带……衣衫、长裙凌乱的铺洒一地,细腰不盈一握,裸背恍若珠玉莹然、光可鉴人。满室春光,一度春宵,想来,他的伤势犹可销魂,自是无需我来操心。
方才转身,唐抒阳灼|热的手掌握住我的手腕,轻轻一扯,我便跌坐在床沿;他神速地搂过我的身子,俯视着我,目光幽迷:“无需麻烦,你陪着我便好。”
他顿然噎住,担忧地看我一眼,“我曾听闻,大约四五年前,唐抒阳原本要娶绛雪过门的,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不过,唐抒阳每次回洛都,必然会去找绛雪。”
呵,这便是我梦寐以求的怀抱与亲密,只是,有些迟了,一切已然改变。
心底莫名一慌,我冷冷地挣脱,饶有意味地睨着他:“你的伤势,还没严重到需要休息。我该回去了,很晚了——”
她温柔一笑:“我知道你没有,我一直都知道的。阿漫,洞房之夜,怀宇便与我说了你们的情事,我也说了思涵与我……的事情,我们彼此谅解;虽然相处的日子不多,我们却是相知甚深、无话不谈,因此,是我抢了你的西宁哥哥才是。”
“姐姐……姐姐……”是凌萱急切的呼喊声。
陆舒意兀自忙着,淡淡地答道:“是啊,昨夜睡得不踏实,便起早了。你也没睡踏实吗?”
她点头应下,嘱咐我万事小心。回屋换了一身粉紫色衫裙,便赶往秦扬河岸“烟花慢”酒楼。沿路走来,残柳参差舞动,衰草盈目,愁烟满怀,乱鸦呜鸣,低空飞旋,忽而迅猛地飞掠而去,只余寒鸦点点。扬州城,仅是一座空城了!
日影斜转红阑,金红遍地,淡影成灰;院角碧树凝影不动,浓荫深深,繁复纠缠。
一路走来,翠草愁衰,芳花零坠,垂柳焦黄,乱鸦哀鸣,瘦兮湖破败如斯,盛况不再,见之心中怆然,一时伤感不已。
所有人都指责我!表哥指责我胆大妄为;凌璇骂我不知廉耻:竟然答应隆庆王的条件;凌萱警告我:假如叶思涵又受伤了那该如何;西宁怀宇只说了一句:万事三思而后行;只有陆舒意没有指责我。
西宁怀宇的脸色隐隐发白,怅然道:“哦……你们这么早便相识了。”眉目一紧,他犹豫道,“那你了解他吗?后来,你们……”
他的眸底深处,似乎缠绕着一丝丝淡淡的忧伤,如水波动,轻轻摇漾着我的心底。罢了,看在他轻易放过他们三人的面上,此次便依了他。
“我……我还没想明白……”话音方落,他的双臂陡然用劲,将我拥入他的怀抱,紧实的胸膛几乎将我窒息……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告诉西宁哥哥的。
我微牵冷唇,转身步出厅堂,留下他们一屋子的喋喋不休与冷嘲热讽。
我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去,河水幽暗,水面暗红的波光粼粼而动,水流并不湍急,只是河道深不见底。唐抒阳上下沉浮,惊急地喊叫:“救我——我不识——水性——救命——”
“我还好……”我站在她身后,五指轻轻地握起,鼓足勇气,“姐姐,这两日为何总是躲着我?”
西宁怀宇一步步靠近我,嗓音沉了下去:“真的吗?一直都是?往后也是?”他俊逸的眸色乍然而变,透射出深沉的光,金红的霞光落入他的眼底,璀璨得令我头晕目眩……他低低地追问,“情儿,为何不回答我?”
被他一语点破,方才醒悟过来——我当真如此在意!真是气糊涂了,轻www.hetushu.com.com易泄露了心底隐秘的事,他一定大加取笑。
我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便问了。”
不意间,已经穿越瘦兮湖,登上石阶来到风亭。
“对于每个人来说,幸福,都是不一样的吧。我也不知道我幸福与否,可是,我希望你能幸福……情儿……”他殷切唤我,曾经多么期盼、多么熟悉的呼唤,此时听来,只觉感慨万千、语声无奈,“情儿……”他欲言又止,或许,他见我疏离的神色,便有些说不出口了吧。
方才水中的折腾,已耗费大半气力。水流蜿蜒、沿着鬓角淌下来,痒痒的触感;心底不耐,我怒吼道:“你骗我!”
苍穹璀璨,月色澄澈,素影翩翩欲飞。
我渐觉憋闷,胸腔发胀,身子发软……忽然,一阵清凉与舒爽,我们双双冒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喘气。唐抒阳单手紧抱着我,贼贼地笑睨着我,脸孔上水珠嘀嗒,分外莹亮,潮湿的黑发贴在鬓边,精眸熠熠,剑眉挺拔,犹自神采飞扬。
我惊道:“你的意思是,他的财富很可疑?来历不明?”
“爷,这是何苦呢?”绛雪的声音略带责备,柔媚如水。
我淡淡道:“没什么……”我遥遥极目,幽深的目光远远地铺向广袤的天宇,此时,也无风雨也无晴,天地间是浮泛的虚白与茫茫的压抑,空荡荡的令人无措。我目不斜视,幽幽问道,“西宁哥哥,你幸福吗?”
清晨,晴景璀璨,细细风动撩人,裹挟着一股冷肃之气;偌大庭院,两列持矛挎刀的铁甲兴兵笔直挺立,神色坚硬。
隆庆王跨步上前,双手按在我双肩上,脸孔上笑靥如风,清新宜人,邪魅顿生;他俯身在我耳鬓,温暖的气息拂在侧颈,如一行青山烟雾缭绕:“放心,他们不会认真搜查的,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我只想过来瞧瞧你,如此而已!”
今日卯时,隆庆王命人押送姑奶奶启程北上,叶思涵、西宁怀宇与唐抒阳早已得知消息,扮成刺客劫囚。据表哥说,押送的兴兵约有七八千人,他们三人均是受伤,硬是突围而出、且将姑奶奶救出来,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然而,只有西宁怀宇伤重一些,表哥与唐抒阳只是轻伤。
走廊上迎面跑来凌萱,红白相间的裙摆翻飞如卷,脸颊晕红,气喘吁吁地吞咽着:“姐姐……不好了……”
凌璇如此激动,莫非他们三人已经悄悄潜回府中,躲藏在某处?定是如此……陆舒意上前拉住凌璇的手臂,用力拖曳着她的身子,语音薄怒丛生:“璇儿,萱儿,回屋去!”
她前额上薄汗莹亮,粉容无光,倦色浓郁,我心中不忍,劝道:“姐姐不要太过劳累,我……出门一趟,可能晚点儿回来。”
西宁怀宇一愣:“幸福?”他与我并肩而站,遥岑远目,不解道:“为何这么问?”
站在雕花西窗下,我掠掠发鬓,整整衣衫,深深呼吸,却听见——
陆舒意的翠绿罗衣轻轻一荡,婉然生风,衣袂软软地拂过我的身子,脸上迎眉娇笑:“阿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事的,我都明白……”
“自我决定嫁入西宁府,我的心底便只有怀宇一人,思涵……是我负了他,就让他认为是我移情、变心了吧!”陆舒意侧过身子,清眸凝碧,似有水色流转。
陆舒意深深呼吸,澄澈眸子倏然平定下来,紧张而决然道:“快,阿漫,烧一些热水,我去屋里准备……”
他终是鼓足勇气,侧首问我:“我……能否问你一些事儿?这些事儿搁在我心里很久了,我……想亲自问问你。”
躯体紧紧相拥,热意横生,脊背上窜起阵阵激流,我惊骇地望着他——猛然醒悟,他将我欺骗了!他故意戏弄我!
回城后,估量着隆庆王定会搜查端木府,便让唐抒阳带着姑奶奶藏身于酒楼,他们两人悄回端木府,潜身瘦兮湖中;幸而兴兵并没有严密搜捕,否则,碧水深红,怎会不知湖中有人?
对于唐抒阳……不知何时,心底的丝弦悄然拨动,情意萌生,暗自滋长,方才亲眼目睹绛雪与他香闺浓情,竟是痛彻心扉——那情丝,硬生生地绞缠在一起,缓缓绞动,连皮带肉的痛楚,袭遍全身。
否则什么?他端正身子,没有说下去,只是楚楚地望我,有恃无恐的模样令我憎恨。他的威胁筹码,或许是姑奶奶,或许是“刺客”,或许是别的什么,反正他手中的筹码分量磅礴,足以让我乖乖“束手就擒”。
昏火旖旎,淡烟无声轻袅。他魅笑着俯首,吻住我的唇。我情迷地搂上他的脖子,缓缓阖上眼睛。
身后传来一阵慌张的脚步声,止于我的身后,只听凌璇一声威严的怒喝:“你们要干什么?”
他深切地望着我:“情儿,我希望你幸福,然而,唐抒阳……这人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风露离淡,千里皓辉,暖风吹拂,湿透的衫裙紧贴在身上,丝丝的凉意侵入百骸。
“情儿不需要我呵护了……”他神色怅惘,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东西;他凝重地盯着我,仿佛看向了龙城毓和宫北面的梨园,看向了那青葱的岁月流光,俊逸的眉眼尴尬地闪躲着,“我……今日想要告诉你的,便是……唐抒阳并不简单,你万事定要三思而后行……”
西宁怀宇抬起我的下颌,俊眸哀凄,温文尔雅的脸庞和图书竟有些锐利:“你怎会不知道呢?”
我静静站立,有如枯树横立水波之上,即使碧水悠悠、情愫潮涌,我仍是心如枯木。他的嗓音低沉得只有我能听见分毫,威胁道:“今日午时,我便率军前往浙州,待会儿送我出府!否则——”
我挣开他的手,一字一字缓缓道:“永、远、没、有、那、一、日!”
绛雪为何还不出来呢?做些什么呢?陪着他么?克制着心中的万千疑惑,伸指戳破窗纸,但见绛雪歪坐在床沿,俯身吻着躺在床上的男子,浅红色衣衫褪至腰间,香肩、锁骨凝白、纤细,酥|胸垂立,晶莹的光色惹人销魂。
竟有这事儿?如此看来,两人的交情不比寻常了。呵……唐抒阳的破事儿,与我无关。我冷笑道:“我听人说过,洛都荭雪楼的幕后老板,是唐抒阳。”
两日里,扬州城大为清爽、洁净,却已是满目疮痍、荒芜惨淡。瘟疫,饥饿,伤残……百姓苦不堪言,不断的有人死去,不是饿死,便是渴死。所幸,隆庆王早已下令,从临近的州县运来大批米粮,且在严厉地监督之下,放粮给每家每户,城中百姓得以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西宁怀宇温和一笑:“那倒不是。不过,短短数年间,他便聚敛如此庞大的财富,不得不让人有所猜疑。”他拧眉思量道:“湟河与昌江的漕运,百余年来均是朝廷幕后操纵的,几年前,唐抒阳因缘际会地攫取了控制权。试想,假如他没有任何背景,他如何取得控制权的?只怕他的背景很不简单。”
凌萱气息未定:“方才听闻……隆庆王……将奶奶送往洛都……刚刚出城……有刺客劫囚……”
“你与……唐抒阳早就相识了么?何时相识的?”西宁怀宇的语声颤然而紧涩,仿佛害怕听到真相一般。
从未有过,他的眸光总是温和而冷静的,从未像此时的深沉与炙热。他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在隆庆王的帅帐里,唐抒阳说:我是他的女人,而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他平静的反应令我心寒。或许,那句话,只是一句玩笑吧!只为保护我而已!
我笑着点头,目送她轻甩着衣袂缓步而去,乌发如瀑,身姿纤瘦如柳,漫步轻盈如风,自是佳人风姿、绰约风情。她和他,幸福吗?原本,她喜欢的是别人,他喜欢的、也是别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两个心有所属的男女绑在一起,是对,还是错?如今,他们心系何人、情系何方?眼前之人吗?近在咫尺吗?
表哥自幼教我熟识水性,我宛若一尾小鱼儿,自由游弋于河水之中,不多时,便找到他,勾住他的上身,游向桥下的台阶。
我早已猜到,西宁怀宇定会喜欢陆舒意的,果然呵,而她也喜欢上他了吗?我苦涩问道:“姐姐不喜欢表哥了么?”
“表哥说,你受伤了,还好吧!”我浅浅一笑,眸光一转,脸上漾开灿烂、无邪的笑靥,欣然道:“对了,今日午时,隆庆王拔营南下了,走之前,来找过我。”
我从容一笑,暗暗断肠。
隆庆王一直看着我,自从进门的一刻起,深然的目光一直停留于我的身上,切切的眸光似是停滞、似是黯然流动。听闻凌璇一声娇叱,他凌厉而轻蔑地瞪她一眼,只当她不存在一般,复又看我,青黑色胡茬堆积的下颚扯出一抹疏淡的笑意。
一股愤怒压过心事被撞破的羞涩之感,我睁圆眸子,凶神恶煞地伸手掐住他的咽喉,慢慢地加大力道……
他竟然可以同时爱着两个女子,一个是温柔娴雅、才貌双全的妻子,一个是——我,他可恶吗?或许,折磨与煎熬便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他并不好过。只是,我无语以对,僵直了身子,任凭他将我拥在怀中。
我不耐烦道:“姐姐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唐抒阳卡在我腰间的手掌猝然收紧,脸孔紫胀,眼眸撑得大大的,也不挣扎,直愣着眼珠子盯着我……
我清宁一笑:“嗯,我会的,谢谢你,西宁哥哥。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西宁哥哥,一直都是……”
唐抒阳的脸孔陡然紧抽,语音一分分地沉了下去:“他与你告别,你很开心?”
我横他一眼,恼怒地游向岸边,疲累地坐在青石台阶上。他跟着上岸,挨着我坐下,骤然转身、迅捷地将我抱起,放在他的大腿之上,牢牢地箍着我的身子。我伸手推他,想要下来,反复几次,终是无果。
西宁怀宇拉住我的手臂,脸色冷峻:“情儿,你喜欢唐抒阳,是不是?”
“万一兴兵前来搜捕,怎么办……”话音方落,前院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整齐有力,震慑心魄。
我清朗笑道:“嗯,我明白的。如今,西宁哥哥就像我表哥一样,只是一个亲切的哥哥……”
薄雾缓缓流动,清晨的空气沁入口鼻,心脾俱爽,清香满袖。我欢愉地笑道:“姐姐这么早,要烧饭吗?我来帮姐姐吧!”
他暗魅的脸上笑影摇曳:“你分明很在意绛雪与我的关系……”
屋中再无动静,花院中暮色四合,飞花弄晚,烟水凝碧,池中荷叶片片,皎洁的睡莲临立悠水之上,悄然合拢,风姿绰约。
凌璇越身而过,一股冷风猎猎扑面,拂动一庭晨光;揉蓝衫子杏黄长裙急速一摆,窈窕身段风烟一般挡在我身前,娇蛮道:“你们私闯民宅!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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