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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宫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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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波心荡,寒塘侵梦冷

第十二章 波心荡,寒塘侵梦冷

我透不过气来,却竭力想摆脱这透不过气来的困境……
待那石头落于软软的流沙间时,呛咳出的气泡连同我最后一点力气都已带走。
他打开信笺时,软玉落泪道:“那信笺,我刚已经看了,是芮人写给夫人的。可夫人怎么会这么做?夫人……对小郡主还是很好的,小郡主更是把夫人当做亲娘看待,掏心掏肺地对待夫人……”
他许久没能说出要把我怎样,却有一滴两滴的水滴,轻轻飘过雪白的衣袂,落到他脚边的影子上,慢慢地融入泥土,湮没不见。
软玉退了两步,还未及答话,相思已冲上前来,小小的身躯直撞上去,将她撞了个趔趄,高喝道:“坏女人,你滚!”
他眸光蓦地惨淡,挥袖道:“把她……把她……”
那片光亮离我越来越远。
周身俱冷,一时未浸透的雪白裘衣竭力想将我推往飘着亮光的水面,而沉重的石头却疾速地带我奔向下方那片无边无垠的黑暗。
我真的死了吗?
淳于望高喝,嗓间有颤抖的哽咽。
颤栗般很小心的呜咽,像是害怕惊动了我身前身后召唤我牵引我的黑白无常……
黎宏蹲下身,惋惜般叹道:“可惜了这么个花朵般的女人,怎么偏要自己作死?”
他垂着湿润的眼睫,发白的嘴唇颤了颤,沙哑道:“秦晚,我早就说过,你若敢害我的孩子,我会把你沉到梅林边的池塘里,司徒凌连你的尸骨都别想带回去!”
“我的部属也曾不断给我送来各式各样的美人,希望我重新找到可心合意的女子,填补盈盈离开带来的空白。我也曾考虑过纳妾,免得我的相思看到别家小孩有母亲总是那样羡慕。可不怕你笑话,不管面对着怎样的天仙国色,我都会想到盈盈,甚至没有了一个正常男人应有的**。直到……遇到你。”
我原就和淳于望彼此敌对,即便有和睦相处的时候,也是暗存机心,应该从来没对淳于望抱过什么希望,但此刻他冷冰冰站在那里,冷冰冰盯着我时,我忽然又觉得好生失望。
如果从不是一家人,再多一模一样的衣衫也没法让人与人之间变得亲近;就像淳于望曾让我不知不觉间贪恋的温柔和温暖,不过是彼此恋慕的假象而已。
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静默许久,他忽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沙沙的,闷闷的,不复她平常的甜腻娇俏,入我耳却是美如天籁。
爱我护我的,欺我辱我的,被人一刀两断的,被我一刀两断的,惨死的横死的冤死的屈死的大鬼小鬼,都已在前面等着我了……
相思受了惊吓,又泡了一回冷水,小脸有些苍白,看着却真让人心疼。
两名侍卫奔到稍远处寻来一块大石头,正合力搬过来。
我胸腹部仍在涨疼,加上小产接踵而来的打击,我也已虚弱得不堪,淡淡地看一眼淳于望,阖着眼睛养神。
身畔忽然便传来了相思的号啕大哭:“娘亲,娘亲哭了……娘亲你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黎宏膝行上前,一记记重重地叩着头,痛心疾首般高声叫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相思想想,难道真想有一天相思被这毒妇害成人彘?”
他便沉默,好一会儿才道:“相思病了。”
两名近卫便加快了脚步。
我点头,“你捞她时捞错了人,把我也捞上来了?”
男子亲吻着她,呢喃道:“谁让你刁蛮来着?我早晚会给你气死呢!”
傍晚时候,淳于望终于来到我房中。
“她不是。”
他像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忽然别过脸去,竟没能再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
“现在,不行么?”
他着实多虑了,此处连我的卧房算是近的,但相思的卧房在东边,还隔着一段距离,我这喑哑低沉的呼唤,她哪里听得到?
他不能让让幼小的女儿眼睁睁看着自己“母亲”被父亲害死,否则她这辈子都难免生活在这层阴影下,而他自己也必将面对爱女可能永远无法释怀的指责和怨恨。
但相信或不相信,也没什么要紧。
他垂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低声道:“可我一直没能发现任何异常。时日拖得越久,我越疑心当年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或许,盈盈真的已经死了。即便我已试着去相信你就是盈盈,每次给你呛得难受时,我还是会疑心那坟茔里葬的真是盈盈。直到……直到那个雪夜,你给我送来了斗篷,又不声不响离开。”
仿佛有人在叫唤,不知在唤我,还是在唤那个早已死去的盈盈,那个声音像是淳于望,又像是司徒凌。
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相思忽然跳下床,激动地挥舞拳头,尖声高喊道:“我再也不要见到那个软玉!我也不要她碰到我娘亲!他们都是坏人!坏人!”
我有些疑心是不是听错了,但黎宏居然也惊慌地向梅林那边看去,急急道:“快,快扔下去,扔下去!”
相思忙道:“是别的人把我抓了上来,父王……父王立刻就下去捞你了,只是好一会儿才把你救上来。”
这般安静虽和*图*书然有利于我休养,却也让我有些不安。
淳于望雪白的面庞如结了一层坚冰,冰面上偏偏有裂痕隐隐,宛若快要碎裂开来。
看在他眼里,居然也成了我“认罪”的证据么?
“是,我不清楚。关于你,我再怎么用心,也看不清楚。”
是相思的声音。
我捏一捏她凉凉的小手,“相思别怕,娘亲不怕他们。等娘亲养好身体,谁再敢来欺我,我直接拿那把剑割了他们脑袋!”
“阿梅……不如叫沁雪?或者叫玉蕊?”
她还那样惹人怜爱地甜腻腻唤道:“娘亲!娘亲呢?”
等我觉得寂静得怪异,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睛时,床畔已经空了。
我忽然间说不出的灰心失望,便再也支撑不住,倚着那梅树慢慢滑落地面,按着冰冷的地面,轻笑道:“淳于望,幸亏盈盈早就死了。如果她没死,准会后悔嫁了这么个有眼无珠的混帐男人!”
她泪汪汪地瞅着淳于望,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现在?”
淳于望看着相思愤怒的面庞,僵直地站立着,黑眸暗沉得不见一点光亮,模样竟似比我还要惨淡几分。
相思看着那剑,却打了个寒噤,低声道:“真的割了他们脑袋吗?可他们并不是鸡鸭,也不是真的乌龟,割了他们脑袋,他们不就死了吗?”
相思尖声叫道:“滚开!”
不必有人过来动手,我的心便已冷了。
恍惚之间,隐隐听得相思似在她的房中咯地一笑,心中蓦地酸涩柔软起来,转头便唤道:“相思……”
可不曾有过希望,又哪里来的失望?
在一段如无星深夜般的纯然漆黑后,周围忽然奇异地亮了起来。
“晚晚,晚晚……”
我叹道:“相处这么久,难道你当真连我是不是你相爱三年的妻子都认不出?”
我疼得吸气,却还是在惊鸿一瞥中看到了从屋子里急急奔出来的雪白一团。
“盈盈灵慧,通透,像一眼看得到底的清泉,虽然永远在流动,但我永远能知道她流动的方向。她的喜怒哀乐简单地写在脸上,简单到我根本不需要费半点心思去猜,便能轻松地取悦她,让她开心,也让我自己满心欢喜。我们相处得如鱼得水。”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
我挣得满头汗水,却只换来黎宏一耳光重重地扇来,喉嗓间又有腥甜往外直冒。
两名近卫已慌乱地将我连同大石抱起,用力掷向池塘中央。
软玉在焦急哄道:“小郡主,你娘亲不在那边!”
周围长久的静默。
最初的憋胀难受之后,我似乎也和我的长发一样飘了起来。
我冷哼一声,只恨自己口中满塞着帕子,连啐他一口都做不到。
但我敢断定,我指责黎宏和软玉等人的话,很快会通过相思的嘴巴传到淳于望耳中。
但我万万不敢让人知晓我恢复状况,第二日我依旧卧在床上,蓬头垢面地只作昏睡。虽有大夫过来诊脉,以内力控制脉息给他虚软病弱的错觉,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甜腻腻的声音远了,不晓得是我被拖得远了,还是她被诱哄着走得远了。
我匆匆吃了,只作困乏,早早熄了灯,默默催动内力调息。
落入水面前最后的一幕景象,是相思发了狂般冲向池塘的小小身影,后面跟着惊惶无措的软玉,以及……
隔了许久,淳于望擦拭着相思的眼角,轻声道:“是,父王愿意保护你娘亲,不让别人欺负她。”
他静默了片刻,到底没有回答,只拍拍相思的头,说道:“你娘亲已经没事了,快去让软玉帮你把衣裳穿好,把驱寒汤喝了。”
果然是进了地狱了,是哪一道刑罚,把我像面条一样揉捏按压,五脏都给挤得移了位,口鼻中液体涔涔而出……
而我大致已猜出,淳于望变卦将我救上来的原因。
“什么?”
他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分辨力,他信任他忠心不二的谋士和近卫侍女,而我只是满口谎言的女俘而已。
我紧紧盯着眼前那个背对着我的男子,以及眼前纷纷扬扬如雪如絮般飘落的梅花,已是通体皆寒,脑中竟似抽空了一般,什么家国,什么抱负,什么情仇,一下子都飘得远了,半点也想不起来。
让人信服的解释?
可这里早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敌手为我织下了要命的罗网,即便侥幸逃过这次,未必经得起下次。
他便再也无话。
水纹荡漾,碧意盈盈间带着阳光的金灿,像一块巨大的水晶,明亮得夺目。
像我这样的人,多半是下地狱吧?
抿紧唇抬头盯向他时,正与他四目相对。
是一个深棕色的小小布袋。
我不是没有站起来的勇气,只是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我一怔,不觉支起身,问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厢疏影晃动,落英缤纷,有女子翠衣翩跹,折一枝红梅,潇潇洒洒地步出,嫣然笑道:“你只要山花山鸟么?那好,我带着我的小宝宝离开,你一个人伴山花山鸟过活儿,行不?”
“你闭嘴!”
“我常觉得你可能就是盈盈,只是因为什么原因把我给忘了,就像和*图*书当初我救回她时,她把以前的事全给忘了一样。可你的言行,让我很难相信,我的盈盈竟会变成这样。我带你来狸山,是希望狸山这样安静的地方,能让我们把自己和对方看得更清楚些。”
“扑通……”
可为什么心口只是闷疼的厉害,甚至远过于被黎宏踹过的伤处?
我听到相思的呼唤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惊慌;我甚至听到了她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
那片明亮中,渐渐浮出素衣的人影,闲适地卧在山石之上,慢慢地品鉴着玉杯中的美酒,漫声吟道:“我有一卮芳酒,唤取山花山鸟,伴我醉时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被扭伤的手臂在气血流通后已经恢复大半,连被黎宏踹伤的胸部也不再那么疼痛。
那女子扭着身子,脆生生地说道:“红口白牙的,说什么死去活来的?也不怕听着丧气!”
淳于望接过,瞥了我一眼,然后从中倒是几粒药丸和一张信笺。
奇怪的是,淳于望居然再也没过来看过我一眼;不但他没来,连相思都没再在我房中出现。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一声不吭,沉默而去。
这时,只闻淳于望怆然道:“你为何不辩解了?说到你要害,你连站起来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
“盈盈,盈盈……”
她迟疑了下,又补充道:“娘亲你别怪父王啊,不关父王的事,都怪……都怪那个黎宏!对,就怪那个老乌龟,是他欺负你,把你扔下了池塘,父王不知道的。”
但就在他们拖着我向池塘那边走去时,已听得相思甜腻腻地在那边应道:“娘亲!”
我颤着手解开小衣领子,露出肩胸部的青紫伤痕,喘着气说道:“黎宏把我踢成重伤,你故意帮我穿衣,掩去我受伤痕迹;你又故意引开相思,好让殿下受你们蒙蔽把我沉塘!”
她只穿着小衣,总算是干燥的,外面裹着一件我的厚棉袍,一直拖到地面,那小小的身躯正在不合身的大棉袍里瑟缩着发抖。
淳于望的手指在哆嗦,忽抬眸,颤声低笑,“秦晚,你的意思,不但这个抓来的芮人在诬陷你,连侍奉你这么久的软玉也在诬陷你?这信笺墨迹早已干了,总不会是软玉刚写的吧?她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又怎会事先写下这信笺,诬你自行堕胎,又送你迷|药,毒害相思?”
相思便似松了口气,依到我身畔道:“娘亲,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我慢慢睁开眼,只看到他投在地面上的近乎凝滞的身影,在随风晃动的疏疏梅影中似正悲伤犹疑地不安摇摆。
他黯然叹道:“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等到了什么?我一厢情愿,屡屡逼你,迫你正视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你再怎么待我,我都可以忍着。可那个孩子不但是我的骨血,也是你自己的骨血,你要怎样的狠心才能一边和我来个十月之约相欺,一边把孩子悄悄打掉?我的相思把全部的真心和孺慕都交给了你,就换来一句把她做成人彘?即便你真是盈盈,我也不能容忍一个随时会要我女儿性命的女人留在她身边。”
我忽然间落下了泪。
他咒骂道:“贱婢,临死了也不安份!”

我抬眼看到相思站在身后,扬手便将那药夺过,泼到地上,冷笑道:“你和黎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暗中害我堕胎,离间我和殿下,哄他来杀我,以为我不知道么?这又是什么毒药?我不喝!”

她自己当然救不了我,但她的行动无疑表明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往日总是暖暖的小小掌心几乎和我的手一样凉,却渗着细细的汗水。
他娓娓叙来,看着果然是深情厚意,痛心疾首。
淳于望正待答话,我的卧房中忽然传来软玉的一声惊呼。
我睁开涩痛的眼,用力眨了几下眼,终于驱去了眼底的白雾,看到了趴在床沿的相思。
我不知该怨恨还是轻松,卧在池畔冷冷地盯着黎宏。
淳于望面色苍白,黑眸幽深,慢慢转向我,低低问道:“你有没有……可以让人信服的解释?”
他只看到我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甚至不知道我是穿着小衣被人拖了出去,更不知道我刚才快给冻僵,又生生地受了一顿毒打……
只有相思……
“啊……娘亲,娘亲啊——”
“唔……好啊,不过得先给我们这个小娃娃取个名字罢!”
“后来你和芮人暗中联络,为了阻止我追击,主动亲我,我忽然就觉得,我真的已经找回了盈盈。”
我淡淡道:“不是你弄伤的?”
他果然继续道:“她虽然不是盈盈,但身上的衣饰的确是盈盈的,显然和盈盈的失踪有关。盈盈单纯善良,不可能不辞而别,更不可能容忍他人拿了她的衣物过来惊吓我。我猜着她多半已为人所制,失去自由。既然那些人想要我认为盈盈死了,那我就如他们所愿,把那尸体当作盈盈安葬,希望他们松了警惕,能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她又推淳于望,焦急地要他确认:“父王,你快告诉娘亲,是不是这样子的!都是那和图书个黎宏使坏,对不对?对不对?”
他犹豫了片刻,继续道,“今天烧有些退了,好容易睡了半天,刚醒来也不肯吃东西,满床闹着找娘亲,揪着我不肯放……”
淳于望。
她的情感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尚未给各式各样的心机和丑恶污染,给我这个坏女人的,同样是一颗洁净无瑕的赤子之心。
“他们为什么害我……我也想知道呢!”
“属下实在不忍眼看这等惨剧发生,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放过这妖女,请殿下先赐属下一死!”
身后,黎宏正紧紧跟着,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再从他布置得结结实实的天罗地网中逃走。
他立于相思身后,脸色白得已与他身上的衣衫相差无几。
我死了么?
淳于望涩声道:“我不想相思恨我一世。”
我本就打算离去,我们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淡薄得可以忽略不计。
“娘亲,娘亲……”
相思的声音便弱了下来,呜咽着说道:“父王不是坏人,对不对?父王会保护娘亲,不让别人欺负她,对不对?”
“不好,不好,阿梅叫着顺口,名字简单,好记好养……”
多半只是不甘而已。
软软的小手胡乱地我脸上身上摸着,满是惊惶的颤意。
我轻笑道:“那也简单,你明白告诉她,我不是她的母亲,坡上那堆黄土中埋的,才是她的生母。”
“而你……第一眼便让我感觉,你就是盈盈。可你的肩上并没有痣,相处下来也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的头发也是透湿,发髻凌乱,甚至连湿衣都不曾更换,衣角还在漉漉地滴着水。
我本就已无力,再受了这么一记,更是头晕目眩,却隐隐又似听得相思在唤我,一声接一声。
阖着眼睛,我冷淡道:“所以你便不再去想坟茔里埋的是不是盈盈,自此专心一意待我好?可我告诉你,我只是很好奇你半夜三更的去向,小戚又拦着不许我离屋,所以便找了个借口给你送衣物。不想只看到了一座坟茔,大冷天的真是无趣,因此扔开斗篷回屋去了。”
我浑身疲软疼痛,听他说了这么久,已支持不住,眼皮阵阵地发沉。
我心中震动,将衾被往上拉了拉,静候他说下去。
这一觉睡到天黑,软玉不见人影,却是温香送的晚饭。
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自己的体力和内力,尽快离去。
记得这人甚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可他如今衣衫狼藉,一身淋漓,居然也没有回去更换的意思,只是默然凝视着我,黑眸一如初见是清寂如潭,却搅动着无法言喻的悲哀和痛楚。
我勉强笑道:“让他们抱你过去,别着了凉……”
“我只伤过你手臂,可你全身都是伤。”
我摸摸她的头,咳了好几下,才能喑哑地问出声来:“相思,你怎么了?掉水里了?”
“娘亲,娘亲……”
我看着她声情并茂的表演,用脚趾头都想得到那信笺的内容,冷冷说道:“若我有机会,必把你卖勾栏里去唱戏,也免得辜负了你这天份!”
我冷冷地盯着淳于望,看他怎样把女儿这幼稚却善意的谎言圆下去。
我阖着眼睛,叹道:“辩解也好,不辩解也好,我只是你抓来的芮国女俘,不是吗?”
曾经在意的,曾经厌恶的,舍得下的,舍不下的,都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做一个终结。
我冷笑道:“哦,原来我给扭断了双手还有能耐做到这些事,看来我不是人,是神!”
“娘……娘亲……”
我眼眶一热,忽然便很想再看一眼她的模样,看一眼她乖巧无邪的笑脸,最好能摸一摸她幼滑滑的小面庞,捏一捏她胖乎乎的小手,抱一抱她软绵绵的小身体……
他不信任我,却不得不相信他自己查出的真相。
竟被迄今为止完全不了解的敌手算计去了性命!
黎宏忙冲上前,拿帕子塞住我的嘴。
我动了动手指,勉强伸出了手,那小手立刻抓紧我。
那本来优雅闲淡的人影慌得忙从山石上滚下,连玉杯掉在地上都顾不得捡,冲进梅林便把那女子抱住,柔声哄道:“若无盈盈相伴,山花失色,山鸟无声,这天地都无趣了,我一个人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他双颊瘦削,模样憔悴,却蕴着一线浅浅的笑意向我说道:“今日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软玉白了脸,到底不敢跟她争,在她的怒目相对中犹豫着慢慢退出了屋子。
刚刚小产没两个时辰,便经历了这许多折磨,我并不是铁打的人。
女子甚是年少,笑容明艳亮烈,令人心眩神驰。
我苦笑一声,从荷包中摸出玉貔貅,拈出那三粒雪芝丹,一气吞下,倒头便睡。
制我内力的药物药性已经完全被驱散,又有雪芝丹的奇效,我的内力终于能运转自如,想来小产和随即的挨冻、受伤和沉塘虽让我元气大伤,应该还不至于让我落下什么病根。
截然不同于阴冷死亡气息的温热慢慢蔓延于僵冷的面庞,让我疑惑起来。
许久才模糊听得门扇开阖的声音,想来相思一个人还在床畔呆了好长时间,却不hetushu•com.com晓得那小小的脑袋里在想着些什么了。
她跑得满脸通红,一头大汗,忽然顿住身,惊恐地望向我,撕心裂肺地凄厉惨叫。
相思……
“我想,我大约是认错了,我不能仅仅因为样貌相同,便把感情用在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女人身上。我接近嫦曦,希望那个更出色的女子能分散我对你的注意。可我……败了。”
我软软地卧在枕上,只作疲倦,懒懒道:“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到阎王殿去转上几圈。”
“闭嘴!”

若他不信我,我怎样解释,只怕也无法让他信服。
风声掠过耳边时,我努力将头转向那边梅林,终于抓到了那团小小的身影。
相思点头,那边软玉早已知趣地走得不见踪影,却是温香过来,将她裹紧了,快步抱了出去。
她心里眼里,早已认定了我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不懂得自己的举止有多危险,毫不犹豫地想冲向池塘里救我,连跟在她身后的软玉、淳于望等人在惊愕间都没能拦住她,真的让她冲到了池水里。
“哪里呢?娘亲刚刚明明在那里唤我……我要去找娘亲,娘亲说会带我去散步,带我折梅花……”
我的身体一轻,仿佛了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
“不是!”
一池春|水很快便已在眼前,盈盈碧色映着蓝天,宛若流动的软琉璃,却足以吞噬任何一个如我这般被紧紧束缚的生命。
转头看去时,只见软玉匆匆自屋中奔过来,手中捧着一样东西,战战兢兢递给淳于望,轻声道:“殿下,刚我去收拾屋子,多留了点心,结果……在软枕中发现了这个……”
心中忽然有一线亮光电光石火般闪过,待要去抓时,一时又抓不住。
相思便小心地碰了碰我肩部的青瘀,问道:“娘亲,疼吗?”
黑衣人道:“是,要不是秦姑娘传来的消息,我们又怎知小郡主住在哪间屋?只是我们带给姑娘的药中,除了堕胎药,还有迷|药,本来预备着给小郡主服用的,谁知小郡主居然没有服用,一给劫持便大呼小叫,早早暴露了我们行踪。”
这清晨的阳光也太过炙热了些,直直地打到了眼睛里,晃得我阵阵刺痛,扎得难受。
淳于望不答。
提补气血的药膳,虽不好吃,但的确于身体有益。
我给拖曳在草地上,只看得到拽着我的两名近卫的脚,向前行走得很是仓皇;
他惨白着脸跟在相思身后,却魔怔了般只盯着我,悲怆无力的模样,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人。
淳于望枉自聪明一世,到底只相信他自己的心腹,绝对不会相信我这个女俘。
我怔了怔,忙推累了,让她出去玩,自己蒙头继续睡觉。
淳于望点头道:“的确认不出。盈盈就是再怎么变,我也想不出她怎会变作你这副歹毒的心肠。即使相思不是你亲生女儿,相处这么久,难道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
相思不知怎么晓得了我会出事,不但赶了过去,而且恰好在我被沉塘的那一刻赶到。
我本来指的是毒打我的黎宏,见他羞怒,才记起黎宏踹出的伤处都已被厚厚的裘衣掩住,连唇边的血迹都已被软玉拭得干干净净。
“斗篷……”
黎宏说罢,已奔到淳于望跟前,撩起衣袂跪下,指着我道:“殿下,你该看清这女人的真面目了!满口谎言,不择手段,卑劣,下贱,狠毒如虎,狡黠如狐!殿下,你还留着她,是打算断送你自己,还是打算断送小郡主?”
他迷惘地望着我,慢慢道:“我以为……你虽然忘记了很多事,可总会有些印象深刻的东西,去牵引你做一些事……你平时对我总是不冷不淡,本不该有那样的关切……你分明刻意向我示好,又抹不开面子……”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只看到自己长长长的黑发,如同长在水下的水草一般,依然不屈不挠地向上方清亮的碧波飘动,飘动……
——何况近日虽然凄惨,但和三年前那段炼狱般的煎熬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夜间找来的那山间大夫还在,多半在我昏迷时已为我断过脉,睡了不久便听软玉唤我起身吃药。
“昨天下午就开始发烧了,夜间烧得更厉害,哭闹了一夜……”
他那漂亮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面庞湿湿的,连那头黑发也是湿湿的,零乱地披在肩上。
所以,我只能说道:“有人想要你杀我。”
黎宏怒道:“妖女,到这时候还敢用盈盈夫人还迷惑殿下!你以为殿下真的已经给你迷晕了头,是非好歹都分不出吗?”
然后,他低哑地说道:“来人,把她……” 说了几个字,他又顿住。
我咬牙道:“我在你这里失踪,他一定会为我报仇!”
她未必能表述得十分清楚,但一定比从我口中说出真挚可信,淳于望听了也一定会疑窦丛生,从而着手调查。
我记起初到狸山的那夜,我为查探他的动静随口编出的去找他的借口。
若是两方人马刀兵相向,拼个两败俱伤,我更是趁心如愿。
若论我这身伤病虽然不轻,但如果好好调理,绝对不会致命,服用雪芝丹本就是暴殄天物,和*图*书更遑论连服三颗了。
淳于望紧紧捏着拳,还未及说话,身畔已有人叫道:“你不是人,不是神,你就是一狐媚人心的妖精!”
我疲惫道:“如果我说我真的挺喜欢那孩子,你会相信吗?”
他笑得苦涩,脸庞却泛起红晕,“我只拥有过你和盈盈,闺情密意无从比较。但我曾亲过别的女子,只有你的气息和感觉,完全和盈盈相同……世上可能有相同的容貌,但怎么可能连气息也完全相同?这么多年的夫妻,我想,我认得出。你不记得我,不记得相思,都没有关系,我倾心待你,你总有一天也会如盈盈般倾心待我。我等着你回头,等着你找回我们原来的情感。”
女子手中的红梅落地,双臂缠上男子的脖颈,翠袖如水流般轻软滑下……
直到转过房门,她还直着脖子,只往我这边看着。
我盯着他,忍不住冷笑:“轸王殿下,这是你的地盘,是非黑白全在你掌握间,你自命正义仁善,判打判杀,怎么会连我如何受的伤都不清楚?”
身上所穿的和淳于望、相思一模一样的雪白裘衣一路翻滚在落花和碧草上,已经脏污一片。
我也懒得再和他解释,慢慢道:“既然我如此可怕,你大可找机会再把我弄死。”
想来的确是淳于望亲自跳入水中将我救了上来。
我已重重地落入塘中,沉重的石头立刻带着我飞快沉了下去。
“叫阿梅?”
“这……算了,咱们先去生个男娃娃吧!”
说罢那一句,她便将梅枝利落地一划,却是转过了一式精奇的剑招,正将那梅枝以极优美的姿势送到鼻尖,且嗅且走且回顾,竟又奔回梅林中去了。
他的黑眸里有如晨曦般的稀薄光亮闪过。
正失神时,淳于望又在问那黑衣人:“劫持小郡主,还有小郡主做成人彘的命令,也是秦姑娘下达的?”
温香原是侍奉相思的,因软玉被我赶走了,便换了她过来照应饮食洗漱,但每次来去匆匆,连话也顾不得说上一句。
心头半明半晦,分明还能感觉到自己依然身在深水之中。
我便将小衣往上拉了拉,掩到衾被里,柔声道:“不疼。待娘亲睡一觉,就能陪着相思去散步,去折梅花了!”
用心调息了一整夜,我的身体状况已大为好转。
见他还如此执着,我微感诧异,随即叹道:“你自己不肯面对,也不愿让相思面对?淳于望,其实你根本就是个逃避事实的懦夫!”
可惜了我这把当世名剑,已朝夕寂寞地挂在床头好些日子了。
淳于望很快道,“当年盈盈在火灾中失踪以后,我四处寻找,都快找得疯了,然后就出现了一具面目模糊并且已经开始腐烂的女尸。这女尸身量和盈盈相若,身上的衣着配饰都是盈盈失踪时穿戴的,所以人人都说这就盈盈。可这女子的头发比盈盈略短了些,发质也不如盈盈柔滑细软;盈盈因学武不留指甲,而这女子虽然也没留指甲,但一眼能看出是刚刚修剪过的指甲,并且多半是死后才修的,远不如盈盈的指甲那样圆润。面目皮肤虽会腐烂,但指甲毛发短时间内却不会有变化,因此我当时便认定,那根本不是盈盈!”

“那坟茔里埋的,不是盈盈。”
又过了片刻,只听他淡淡道:“来人,把她……沉塘!”
黎宏已站起身,向旁边两名近卫一使眼色,立时便见他们过来,别过我的手,抽出腰带来紧紧地捆缚我。
她的身后,传来淳于望沉闷之极的索然应答:“她一见你被掷下去,也跟着跳下去了。”
淳于望想哄我开心,虽禁制我武艺,却把剑还给了我。
我指的是挂在床头的承影剑。
他舒臂,将她轻轻抱起……
闭了眼,我点头道:“嗯……他分得出。分不出的是我。”
“望哥哥,我们再生一个男娃娃,可好?”
这一连串的事,即便不是黎宏安排,至少也与他有关。
他的嗓子已然喑哑:“我的确想杀你。即便你真的是盈盈,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盈盈了!当真……已经回不去了吗?”
她应该并没有看到我,因为我听到软玉正迎上前笑着和她说道:“小郡主,你娘亲去那边了,我带你去找她……”
相思眼睛里雾气蒙蒙,问我:“娘亲,他们为什么在害你?父王为什么信他们的话?父王和我们才是一家人,不是吗?”
我的确想离去,但我所有的言行,都似在为一场刻意陷害我的阴谋做着最好的注脚。
软玉愕然,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神,眼神飘忽往窗外,低声道:“夫人,我何尝害过你?又何曾害过你堕胎?夫人不可血口喷人!”
偌大的石头被搬到我旁边,黎宏亲自动手,拿了绳子把我牢牢地扣到那石头上。
挣扎着要转过身去时,黎宏已扬脚,重重地踹在我腰上,低喝道:“快带她走!”
也许那时候我早已逃回大芮,但让他揪出暗中主使之人,对我并无坏处。
淳于望木然立着,仿佛在和我说,又仿佛在喃喃自语:“你和盈盈不一样,除了一样的容貌,其余的一切,都南辕北辙,相差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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