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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傻！我活着，是因为有高明的太医和我的意志。鬼神之说，是无稽之谈啊！”他的口气中有隐约的不满。

皇帝知道素盈的来意，不等她陈情，就说：“此事自有国法，皇后在情法之间两难，还是不要过问了。”一句话堵上素盈的嘴，她只得谦谦谢罪。

皇帝会听取他们的诤谏，也会听取别人的。皇孙封王一事暂且被搁置，对睿氏的处决则达成了一致——赐死。

真宁不服气道：“母亲在我这个年纪，已生下大姐了，还不是好好地将她养大成人？照顾阿寿又不需我一人长出八只手。在丹茜宫是一群人围着他，到我那边一样是一群人围着他，能有多少分别？”

梁王是他即位前的封号，其中心意无需置疑了。

巫婆算计素飒的婚期在七月底，骗了睿氏的金子还有足够的时间逃逸，便道：“王妃娘娘既然有这份心，我就拼了老命助你一回。”

素盈的心一紧，喃喃道：“我并不是那种想法。”

素盈听说时，正在为阿寿挑选新衣料。一疋纱骨碌碌从她手里滚落，铺成一道锦绣。“怎、怎么会呢！”她深知睿氏绝对没有这样的抱负，惊疑不定地问，“是诬告吧？”

“你是我想不到的傻，还是我想不到的聪明？”他问。

年轻的朝臣们刚刚除去宰相，还有喜悦。经此一事，他们忽然发现，皇后也是威胁皇家继承人的人。她虽然没有亲手做什么，但她的家人却巴望着皇孙夭折。

“没事了。吴太医在照顾他。”

那天夜里生了凉风。素盈感受到凉意之后悠悠醒来。宫里值夜的宫女都不知去了哪里，她赤着脚走到阶前，沐浴月光。偌大的宫廷空无一人，她渐渐有点害怕。席地而坐的一瞬间，有人坐在她的身旁，是个穿着白衣的倾国佳丽。

他轻蔑地笑了一下：“你以为我互惠观察我身边的女人吗？”

皇帝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地听着。

“可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与我对决。在心里某个地方，她并不希望我是一个输给妻子的帝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仅仅是在锦衣玉食中寻找乐趣？收集感兴趣的珍玩，读喜欢的书，赏令人赞叹的风景，观察有趣的人和事——皇后的一生可以过得比多少人幸运。”他的神情中满是惋惜。

“装神弄鬼要做什么？”平王怒极，三下两下将泥塑木雕推倒，将神龛踢翻。平王妃听见响动，披头散发从屋里冲出来。

素盈听到这里，明白这不是他一生的故事，而是出现在他一生中的病人的故事，素若星的故事。

他们对皇后素盈并https://www.hetushu.com.com没有特别的恶感，可这件事必须重视。于是他们提出，为皇孙别立宅邸，挑选专人照顾，以免在后宫之中遇到不测。

李怀英已由左司谏升为左谏议。他在倒相一事中受到素盈的助益，但他并不是询私废公的人。他的职责是说出真实的想法和判断。况且他一直知道，皇后帮助他，并不是为了天下正义。

她只是随便说了一句，睿氏却当她预知未来，止住了哭声问：“什么时候能让他们遭受报应？”巫婆只得推诿道：“快了。”睿氏听了就发狠道：“倘若能咒贱人之子无法尚主，我情愿送上黄金百两。”

素盈不知他的用意，怔怔地凝望着他。他气定神闲地说：“你一定很奇怪，我明知道素若星和琚含玄害死我的母亲，竟能够容忍他们那么久。可这一对共犯，除了这一桩我无法证明的罪恶之外，对朝廷和后宫也有过益处。”

“我知道。”

“你不要以为自己付出了代价，就变成他的恩人。”她对素盈说，“他不会感谢你。”

“往往被利用的正是无辜的人啊！”李怀英说，“恕臣不敬，做一假设。倘若陛下百年之后，皇后成为太皇太后或皇太后。她家中有睿氏之流的亲戚，为搏权势不择手段，陛下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吗？”

一滴眼泪倏地滑落到他手心。

真宁自告奋勇道：“父皇若不放心他们，我愿照顾阿寿。”

整理她的遗物时，平王看见箱中那扇象牙插屏，端在手里不禁流泪，霍地举起来就摔成几瓣。丫鬟们连忙上前劝阻，却听平王哭道：“还尚什么主呀！这用心歹毒的老太婆，意让她得逞了！”

有天他觉得少了一挂珠帘，才开口，七夫人白潇潇就痛快地命人取来一挂，笑着说：“这东西是我哥哥送的，还是崭新。兰陵郡王是我看着长大的，这时候自然要尽点心。”她哥哥清和公几乎全家失势，此时又念起平王这个亲戚。平王不屑她的示好，但那紫琉璃珠帘一颗颗浑圆一色，是难得一见的别致。平王见了着实喜欢，就夸了她两句。

她们两个从此整日在睿氏的小院中呼天唤地。平王只道睿氏还在为素沉招魂，可怜她一份慈母之心，就当是扔些金银买她安心，于是没有去管。他还忙着素飒的婚事，也顾不上。

“那要看你了。”白衣幽馥从梦里追了出来，坐在香炉上，向素盈伸出手说，“那要看你了。毕竟他离神话很远，离你很近……”

待到素盈告退，真宁才对父亲慨叹：“平王府和*图*书与我们毕竟是两家人，没法同心同德啊。该不会前些天落水，就是被诅咒吧？”

年轻的朝臣们此时才发现，他们只知道为这个国家保住“已有的”，保护皇帝的孙子，而有人在期待“尚未有的”。有年轻的皇后在，就有人在等皇嫡子出世——一个比庶人洵之子更正统的继承人。

他托起她的下颌，对着阳光看她脸上的表情。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脸颊贴着他的手心，心情仿佛低落。“陛下，我也来讲一个故事好吗？有点像那个对着水波许愿的少年，我也在香气中，见过不属于现实的人。”

“失去了共同的敌人，所有的联手都是一句空话。他们除掉康豫太后之后，已经没有联手的纽带。而且含玄与若星都太聪明，自以为了解对方的一举一动，连给对方解释的机会，都免了——误会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渐渐的，千沟万壑，难以弥合。谁也不想轻易决裂，都在等对方沉不住气，那样，自己就有了下绝情手的理由……”他无动于衷地说，“她应该小心，可是太自信了。不仅琚含玄，连我也没有被她放在眼中。”

皇帝扫了女儿一眼，没有说什么。真宁转动眼睛又问：“皇后对阿寿也许是真情。可她身边的人是听她的，还是听平王的话呢？发生了这样的事，父亲仍然让皇后养育阿寿，是否不妥？”

他站起身，一大片黑影向素盈迫近。

素盈听得分明，怅怅地说：“这件事应该瞒一辈子。可是，陛下讲了素若星和琚含玄的故事——我不想把事情藏着。结果与陛下之间千沟万壑，难以弥合。责怪我无知也好，狂妄也好……陛下并不明白，我是怎样带着恐惧，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

素飒几次劝他从俭，平王摆摆手道：“今非昔比。你妹妹稳坐丹茜宫，你姑姑又要为皇家生儿育女，家里好事连连，怎能让人看轻？”

平王妃冷笑道：“真可惜，再过八天她必死无疑。可惜不能为我儿手刃赠毒之人。”“你在说什么？！”平王瞪着眼睛呼喝一声，忽而醍醐灌顶，明白她并非诅咒睿歆。素盈的八字之中亦有“戊子”、“乙未”。他的嘴巴张了张，觉得实在荒唐，急忙拉住寺官们，说：“大人们明鉴，这疯婆子不是诅咒皇孙。”说罢再说不出下文：若是让人知道她诅咒皇后，恐怕罪要再加深几分。

她伸手去擦拭脸上的泪水，他抓住那只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素盈忽然觉得卸下一副重担似的，在他怀中哭起来。他轻轻地抚摩她的背，说：“我会证明所ｈｔtｐs://ｗww•ｈetｕshｕ.cｏm.com谓的代价，无非是一种绝望。”

“我换了陛下的寿命。”她说。

“有件事情，崔落花说得很对——你的内心孤独到宁可把绝密托付给我，也不与活生生的人交谈。你别忘记，他也是一样的。”

而他，终于明白母亲听到他的交易时，震惊的心情。他早知道素盈曾经得过一直奇怪的病，能看见虚幻的人。早就好奇，她心底有什么样的欲望。当真知道时，他情不自禁说了母亲当日说出的第一句话：“真傻！”

“我去看看。”素盈松了口气，想要坐起来。

睿氏因遭受丧子之痛，病在床上好些日子，平王不曾来关怀。今日派人来却是这些话，睿氏气得两眼发黑，抱着素沉的灵位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前几日她花重金请了一个巫婆，终日为素沉招魂。那巫婆见睿氏哭得伤心，上前安慰一句：“王妃娘娘何必呢？伤了身体是自己苦。那些没有良心的人呀，是没有好下场的。”

“不急。你不是想听我一生的故事吗？”他背对着夕阳，像黄金底色上的阴暗烙印，“那么我给你讲一段吧。”

可是此事又引来非议：有人质疑——皇后年纪尚轻，钦妃有孕在身，两位娘娘日后皆有可能生下皇子，甚至皇嫡子。今日以“梁王”封号赐皇孙，他日又以什么样的封号匹配皇嫡子？请不要轻易为皇孙封王。

“呵！”他笑了一声，对这答案有点喜欢。他坐到她的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告诉我，我需要另一个像素若星一样的女人吗？”

皇帝爽性不理她。真宁讨个没趣，垂头丧气地告退，心想：素盈不过比她年长五六岁，也没有了不得的手腕，看这势头竟然要稳坐丹茜宫之主的位子了。转念又想：巫案从来没有草草了结的，就算父皇想息事宁人，朝中那一群新人也不会置之不理。且看他们怎么闹。

素盈写下心来，吩咐崔落花等几个机智的女官打听详情。过了很久，崔落花回来复命：“平王妃行巫术是真的，巫婆已被下狱。平王妃是诰命贵妇，暂被软禁在府中。”素盈听罢立刻换上朝装往玉屑宫走去，到时却发现，真宁不知为何先在宫中了。

皇帝沉吟片刻，说：“皇孙凭空遭人诅咒，恐怕恶气缠身不宜小儿。封他为梁王，或许可以化险为夷。皇后本是统管后宫事务，眼下却像皇孙的保姆似的，的确不妥。可记梁王移入东宫居住。精选身世清白、为人淳厚的宫人照顾。”

平王顿觉扫兴，恶狠狠道：“你去告诉她，让她记住这话！想来屏风归兰陵郡王，也用和-图-书不了几天了！”

“是什么样的事，能够让你低头呢？”他细细地捕捉她最细微的表情。

平王见她身上穿的衣不像衣、袍不像袍，头上还戴着古怪的冠子，不禁咂舌：“你这该死的老妪发什么疯？”又愤愤地吼道：“作法招魂还不够？我家要被你害了！你知不知道行巫蛊是什么罪？”

平王下定决心，要为素飒办一场隆重豪华的婚礼。失去素沉与凤烨之后，平王府很期待再一次尚主的荣耀。半年前就开始筹备的婚礼，因素沉的亡故而停了一阵。平王算着日子，觉得必须要重拾精神，让未竟之处趋于完美。平王到未来的驸马家中走了一圈，不住摇头。素飒的生活起居向来以简洁为主，性喜奢华的平王毫不犹豫为他做主，将几处主要的厅堂装饰一新。夜明珠不是一般硕大、一般光洁，紫檀、沉香、云母、螺钿、绫罗绸缎不是最最上等的，就不能入他的眼。

皇帝有一天在昭文阁面见几个臣子说：“皇后实在无辜。”

谁知道不久之后，有人匿名告发，说平王妃在家大行巫蛊，诅咒皇孙。大理寺接到此案，即日着人就到平王府上。平王多日不曾踏足平王妃的小院，这天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当即愣住动不了——眼前分明是一座大道场，说得出、说不出名字的神仙鬼怪，在小院当中各据一方，有些供着香炉，有些供着生肉死禽。

寺官们见状面面相觑，从地上拾起木头人偶，见背面被针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正面被火烧过，已看不清面目，依稀可以看见上面有生辰八字。其余的字看不清楚，“子”、“乙”两个字还辨得出来。睿歆的八字当中正有“壬子”与“乙卯”。他们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将木偶收起，也不同平王再多话。

他的手指不经意地在她耳畔轻轻颤抖一下。一刹那，想起来水波飒飒的湖边，小小的少年虔诚地说：“我已下定决心。”

全家人哭着收殓睿氏。平王边哭边道：“你这早死不成的老太婆！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临死可把我们全家都坑害了！”

知道自己得到的，并非因为顽强的努力，而是别人的一个许愿……这心情真是难以形容。但是，能够责怪眼前这个人吗？

“她要我用十年忍辱与十年寂苦，换一年实现心愿。”素盈笑了一下，“对我来说，忍辱与寂苦实在不算什么。可是一直犹豫着，没有去交换。最后有一天，终于还是发生了我没法凭一己之力左右的事，不得不向她乞求。”

素盈醒来的时候，眼前是金闪闪和黑沉沉的一片模糊。她定神看：和-图-书原来是夕阳映衬着皇帝的身影。他坐在窗边，背对夕阳，面对着她。

素盈心头发冷，遗憾地注视着他问：“陛下，你从来没有信任我，从来没有产生也许‘也许她不一定那么做’的念头吧？”

“我将会活下去。”他说。

平王急出一头汗，想找素盈，却被拦在宫门之外。他在宫门外苦苦央求的时候，平王妃施咒的器物正由差官查封，一件件搬出平王府时，引来不知多少人围观。这事很快就在京中传开，人都道是平王府要以巫术将钦妃的胎儿定性为男，兼要谋害皇孙性命。

这先例一开，他的夫人们都不能无动于衷，纷纷解囊。她们都攒着好私房，出手不是寻常物。平王带素飒不客气地收下，渐渐成了习惯。这天他觉得桌上少一面小屏风装饰，找来几十个都不满意。忽然想起王妃睿氏有一扇象牙插屏，径直让人去向她要。结果那下人愁眉苦脸地跑回来说：“王妃说屏风是她陪嫁的，她自己儿子成亲也没拿出来，女伶的儿子想要，除非她死了——她让小人把这话原原本本说给您。”

素盈张了张嘴，没法把答案给他。她有时会产生错觉，觉得阿寿是她的孩子。这是太傻，还是太聪明？“阿寿呢？”她迟缓地问。

“陛下。”素盈安静地回应，“您所说的，是一只猫或者一条狗的宫廷生活，不是一个皇后的啊。”

“后宫虽有多位妃嫔，但让她们养育皇孙，更加产不过去。”

“你知道素若星为什么失去了丹茜宫？”他微笑着问，然后冷笑着回答，“我与她，越是往后走，越是失去默契。能够站在天下之巅，每个人的贡献都非同小可。于是她最想与之一较高下的人，就是我。她想要知道，到底是她的能力成就了我，还是我成就了她。她想知道，她能不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成为皇太后。在丹茜宫与我之间，她选了丹茜宫。”

幽馥会带他走吗？还是真能够如他所说，他的意志将让他活下去？

“真是笑话！”皇帝轻斥一声，“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她一口气拂在素盈的肩头，素盈的身子轻轻一颤，陡然惊醒。身子依旧在床上躺着，拂过肩头的，是他夫君的呼吸。

“我以为，陛下要走了……”泪水把她的眼睛浸得亮莹莹。“啊！”他轻轻地呼了一声，想起小小少年的母亲。真是相似——不是付不起代价，只是交换看似并不值得。唯有到了生死关头，才能够让她们手足无措。

寺官敬他是皇后的父亲，私下说：“王爷应当知道，祝诅从不问动机何在，但一发觉便是死罪。恕下官们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