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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乐始终觉得心中怅怅，偏偏荣安时不时来惹她，这一日甚至说：“你怎么能嫁给素飒那种自私奸猾的小人？你不记得吗？正是他与宰相诬告洵哥哥勾通西国！”

荷风掠过，素盈看着这个对着美景逍遥饮酒的男人，心想这大约是一生最后的美满时刻。晴天，微风，花，偶尔一两声莺啼鹂啭，心静神怡地游湖，慢条斯理地对话，最重要的是，只有他、她和阿寿。麻烦的人都走了，或者还没有来。素盈沉浸在这份宁怡之中，偷偷地想：为了换这一刻，一切都值得。

“皇后从来不曾对谁‘用’过情吗？”

“一个皇帝暴毙，总有一种病要被冤枉。”他从容地说，“说来尴尬，我只是过食了冬珊瑚的叶子。这是个偏方，过量就会变成那样。”他指着床头的香炉说，“只要有它在，一个时辰，至多两个时辰，能够转醒。”

仲夏风日堪称一年最好，碧空晴岚是丹青妙手也画不出的明媚，御舫过处，波光芰荷荡漾出一片清新。“那里景致更好。”皇帝命人驶向荷花深处。

“素若星和琚含玄对她忍无可忍。”皇帝轻轻地说，“真相离我很近，离神很远。”

“那么……陛下听到我说的话？”

皇帝说，朝廷最有趣的部分就要到了。

他微笑着握住她的手，说：“嗡嗡隆隆的，听到一点。”

皇帝当然没有为难荣安公主。“宰相畏罪逃遁，不入西国，则奔南境。此人久居要职，叛逃敌国实在于我朝无益。儿不惜以身触罪，为国除贼”——荣安公主竟一直派人监视宰相的府第，带着飞虎卫去追杀他，又能找到这样的借口收场，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连皇帝也觉得有愧于她，容她自己挑选再醮之人。她当时便指名兰陵郡王素飒——同她一起上过战场的战友，也是她信赖的男人。

皇帝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这水本不深，只是莲茎荷埂缠人。两个宦官分开花叶，很快看见瑞歆小小的身子被举上水面。一个宦官急忙游过去救起，御舫上的人便大呼小叫地救助。

皇帝的嘴角又勾起了素盈熟悉的、神秘莫测的微笑，像掠过湖心的风一样。素盈的心头笼上淡淡的失望，无论何时何地，和谁在一起，他的心都不会宁怡。

“聪明人……”皇帝笑着饮一杯清酒，说：“聪明人哪里还有‘情’可用啊。”

睿相明白https://m.hetushu.com.com自己的智慧不及皇帝，很忠厚地向皇帝请示大多数事情。素盈觉得，睿相在某个方面来看，亦有超强的智慧——功归上，罪归己。智勇不显，戒惕不弃。皇帝未采取废相的建议，如今与没有宰相也差不多了。

谢震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她的夫君乃是人中龙凤，为他心折在情理之中，这样对她比较好。”

“陛下你——”是故意的吧？素盈一句话想要吐出来，忍住了。故意让宰相误以为赵令人已经得手。其实是想听听他如何在床边虚构皇帝的遗言，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样的狂想、会引出什么样的人吧？宰相到底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呢？他竟然息事宁人了。

“陛下…”素盈握住他的手，以期能够安慰他，“我一直想问，陛下为何相信一个奴隶的告发而废黜她——这是真正的原因？”

素盈将头倚在他的胸前，问：“现在可以将陛下一生的故事，告诉我一点点吗？为什么那一天晚上会中风呢？”

素盈在惊愕中微微长大嘴巴。

“谢兄的心事，我大致明白。别人已说过的话，我不再赘言。”王鸣鹤向来惜言，对谢震却坦诚说：“那位女子心有所属啊！”

“同是孩子，境遇却这样不同。”皇帝抚摸着阿寿的额头，说：“琚云垂带着两个孩子逃了。剩下两个小的，被荣安带了回来。还在牙牙学语的两个稚儿，就没为官奴。”

“娘娘，御苑中海棠开得很好。”崔落花问，“娘娘要去看吗？”

为什么这样叫她呢？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听过什么人这样叫她吧。

皇帝站在远处，看见素盈的身子还沉在水里，只有一头青丝在水面下拂。宦官将她托出水面时，她的一代缠在几株荷茎上，勾绊着带出一串荷花，仿佛壁画里的水仙似的。皇帝用力扯去硕大的花朵，拍了拍她的脸颊：“阿盈——”

素盈将阿寿放下，阿寿立刻好奇地在满船里转悠。

素盈看见荷叶贴着船身拜倒，忍不住蹙眉以为暴珍天物。担心的目光追随着它们，却发现大船过后，它们依然亭亭。皇帝看见她眼角的关切，朗声笑道：“宫里都是倔强的东西，不那么容易倒呢。”

素盈并无性命之忧，很快就在宦官们的就住下接连吐了几口水。

素盈低着头斟酌言语。平王托她央求皇帝，让琚知机与琚https://m.hetushu.com.com忘机这两个孩子成为平王府名下的奴婢。“我的孙辈，除了两个外孙，还有谁呢？”平王凄凄落泪，素盈不忍当面拒绝。

御舫如飞一般划过湖面，停靠在岸边时，皇帝立刻唤来太医。他是从来不懂惊慌的，此刻亦从容镇定，然而心里有点自责，也许不该提起死者，太不吉利。

素盈猝然惊奇，立刻寻找阿寿，却没看见他。她仓皇地奔到船尾，宦官吓得正跪在船尾大叫：“快快停船，点下落水！”

“大臣们很快会重新分党。朝廷很快会有活力。”皇帝对素盈说，“这是朝廷最有趣的部分。”虽然只是旧瓶装新酒，但是至少有了新鲜味道。素盈看着他，轻盈地笑起来：“陛下像个迷恋一种游戏的孩子。”

荣安被她顶撞，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发，回到家中自怨自艾。盛乐也不甘受她阻挠，亲自去宫中求皇帝为她定了一个婚期。七月只有一个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是七月最后一天。有皇帝钦命，她便道这一天再不可更改了。

她不希望此时他的心中仍是那么通透，于是轻声道：“陛下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少年，用十年的爱与被爱，换一年时间实现心愿。他是一个聪明人吗？”

“别露出那种表情，素若星为了避嫌，不会用那种毒药。她将药方锁在那匣里，只有一次打开过那个匣子，向我证明她没有动过毒药。”他不紧不慢地说，“但是后来我知道，药方并不复杂，她看了一遍就默记住，另外写了一份给宰相，托他配制。然后，我母亲死了……”

素盈无可奈何：“他一定会说，这就是‘用’情。”

几个女官本来在船头随侍，此时奔过来拥到船尾。崔落花惊恐万状道：“娘娘不会游水啊！”皇帝的手一颤，掌中半片披帛一下子给风偷走了。

“吴太医知道该怎么做。”他若无其事地说，“况且还有那个年轻人，王秋莹的弟弟。唉！这时代，眼看就是年轻人的。”

“我对大人谈不上救命之恩，那是我的职责所在。大人救我，却是仗义勇为，不得不报答。”王鸣鹤说着，拉着新妇又拜一次。席间宾客也有王谢两人昔日的同壕战友，如今在京城中做官。尽情欢乐之际他们便道：“谢将军过去常带一支笛子，今日来吹一曲相贺吧！”谢震痛快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玉笛，当和_图_书即吹了一曲。吴玉医觉得曲调有些悲情，私下对王鸣鹤说：“这曲子颇感孤凉……看来要帮谢将军物色一位夫人了。”

而后宫中，最无趣的部分就快到了。

“改天再说吧。”素盈向她低声说，“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小儿。”

周围许多人接连呼喊：“娘娘！”素盈觉得头昏昏沉沉，耳中的声音也模糊。她吃力地转动眼睛看了看他们，缓缓地想：依稀听到有人唤她阿盈。是谁呢？在宫廷里要避讳皇后的名，没有人可以直呼。是谁这么冒失啊……

皇帝偏过头去看湖上风光，片刻之后才说：“那个牵挂已经不在了。我从没有忘记她临死地场面，那绝不是一场病。我曾经想过，也许是鬼神带她走。但是鬼神不会用毒药，她曾经把一种毒药的配方给素若星。”他的声音中有无言的伤感。素盈怔了片刻，原来他说的人是康豫太后。

“那么妾相信，聪明人一定是有情的。”素盈垂着头拨弄玉盘里的莲子，说，“他自以为抛弃了情的时候，心里不是还有一个牵挂吗？”

王鸣鹤吞吞吐吐地说：“我倒是觉得，一个诈病吓大臣的人，实在难称为君子。做他的妻子，怎么全心全意信赖他呢？唉，扯得远了。谢兄当做我酒后失言吧。”他拍了拍谢震的肩，说：“谢兄不必再纠缠于他们之间，否则要没由地误尽一生啊！”

皇帝也没有为难邕王父子。念妄则亡。现在他们暂时不敢幻想了。邕王甚至上表祈死，皇帝不答应，他又上表请求自贬为庶人，皇帝还是没有答应。素盈发现，邕王的行文中颇有她妹妹素澜的影子。

“陛下你——险些将太医们吓死了。”

素盈担忧道：“以后可别再乱用偏方！帝王先死岂可儿戏！”

为宰相之死额手相庆的时刻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继续要过的生活。

素盈喉中一哽，忙用一个浅笑掩饰道：“那是精明人的游戏。妾哪有用情的本事呢？”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也许是吧。”

谢震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

谢震忙道：“贤弟言重。”又向新妇道：“尊夫在战场上也救过我的性命。”

婚姻之期，晚一个月没什么实质的差别，荣安横加阻挠之心却暴露遗。盛乐无奈叹道：“真是前世的冤孽！韶华短暂，我的终身要被她们母女误几次！”素飒却道：“公主不该这样说。东洛郡王与凤烨公主是你我至亲，你和_图_书我尽心是为他们，非为荣安。为何抱怨呢？”

忽然船尾“咕咚”一声，宦官失态地惨叫起来“陛下！”。

大风浪过去之后，可以真正称为喜事的只有一桩：王鸣鹤娶了吴太医的孙女。喜宴当天，皇帝钦赐御酒佳肴，皇后请平王代赠厚礼。谢震也到场称贺，王鸣鹤便领了新妇向谢震行礼，说：“谢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

不知不觉，太平湖上菡萏盛放，烟深花满。

阿寿不知道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总是充满无畏，在皇帝的身边转来转去。

素盈欠了欠身，牵着阿寿的手走出玉屑宫。

没有人责怪盛乐公主急切地嫁人。她的生母敏嫔去世早，她的上一次婚礼由当时的皇后素若星做主，将十四岁的她嫁给二十五岁的征虏将军——一个年轻有为的将领，同时也是一个除了打仗之外别无爱好的男人。婚后她跟随夫君到了西陲战场，直到前年他战死，她成了十九岁就守寡的公主。

“阿寿！”素盈在一霎忘了这是在何处，失声一呼就跃入湖中。她的双眼紧盯着孩子的衣服，只想着必须立刻抓住他，不然就晚了。

“姐姐这时候的眼光倒高明了。”盛乐讥讽道，“挑的驸马又如何呢？要说起来，我们哪个人的血肉干净？”

那钩蓬蓬的宦官哭道：“殿下想摘一朵花，小人才一侧身，他就从旁边跌下去了…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皇帝多多少少惩罚了效忠于宰相的人，却没有十分为难他们。臣强则死。现在没有人那么强了。皇帝任命一位睿姓皇帝为新宰相，众臣没有看出睿相有什么特殊的才华，温厚忠勤是他的全部优点。这些优点作为人品，值得钦佩，然而在处理政事方面则没有多大的作用。

素飒与盛乐的婚礼原定在五月末。自去年腊月，平王府与兰陵郡王府就开始筹备。旁人即便知道有些不妥，也不去搅皇后之兄与皇帝之女的好事。唯独荣安公主不依不饶，上表称：凤烨公主与东洛郡王刚薨两月，兰陵郡王应为东洛郡王服齐衰，盛乐公主应为凤烨公主服大功。齐衰大功虽不忌婚嫁，但三月不食酒肉之规矩亦不能费，请将盛乐公主婚期延至七月。

绿水中隐约可见阿寿的紫色小袍，他挣扎了几下，就被纷纷扰扰的荷叶隐去。

唯一一个被赐死的，是玉屑宫奉馔令人赵氏。素盈看见潘公公为一个小宦官求情：“和-图-书他虽然犯了打错，却不是蓄意。何况做过之后就后悔了，将事情全部向老奴交代。终于没有错上加错。”这时候她才知道赵令人在酒中下毒，被一个小宦官告发。皇帝事先已经知道赵令人将有动作，当场命她饮酒自尽。此事直到琚相受死，仍秘而不宣。大约以后也不会再提起了。

王鸣鹤笑了笑，逮个空闲将此话说给谢震。谢震听了不声不响。

素盈嫣然道：“那样奇特地说法，怎么会忘记。”

皇帝不假思索地说：“人是没入丹茜宫的，你自己做主吧。”

她的举动出乎意料，皇帝伸手去抓，只抓住她的披帛。那轻薄的纱应收而落，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她已经消失在水花里。月白的裙裾在水波里一翻，就入深处。御舫停在花间，分开的荷径又合拢，转瞬就看不见来时的痕迹。他满眼都是红、白、粉、黄的荷花在翠盖之间摇曳，乱纷纷的害的心也慌了。撑船的两个宦官水性好，“噗咚”、“噗咚”跃下水去摸索。

他呵呵地笑了笑说：“为什么不留恋呢？这就是我的一生。”

他仿佛开玩笑似的说：“皇后与歆儿并没有天然地联系，却情深至此。下一次可以问一问法善，看他如何解释。”

五月的空气中充满琐碎的烦怨与喜悦，仿佛这一年可以这样发一发牢骚、斗一斗心眼，惬意地过去。京城中热门的话题，渐渐由睿洵的悲剧、素璃的奇死、宰相的狼狈结局，变成了京郊的景致，流行的文风，结伴出猎的黄道吉日和应该结交的新朋友。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省去了动情的言语：“陛下，那两个孩子……可以赐给平王府吗？”面前这人，刚刚平静地接受他二十年来的第一重臣的死讯。“动情”这种伎俩，能够打动他吗？

宦官站在船尾用丝带钩住莲蓬，借着船行之力将之提起，再仔细剥了敬奉帝后。静静的湖面上，粉红雪白的莲花从船边拂过，黄衣宦官熟练地提起一个又一个翠绿的莲蓬。阿寿的眼睛痴迷地盯着这一切，身子如钉住一般不肯挪半步。素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安分得很就稍稍放心，转眼才察觉自己也被人专注地看着。

“家姐秋莹曾说，她救的是天下的帝王，不是皇后的丈夫。”王鸣鹤道，“我那天晚上，救的却是皇后的丈夫。”

“皇后对那个孩子真是情深义重。”皇帝问，“还记不记得法善曾说，‘情发自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