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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恋

作者:羽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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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雍西走在他身边。出发前姑娘刻意打扮过,一身红色镶金边的袍子恰到好处地包裹出玲珑的曲线,微卷的长发洗过后没有完全干透,任其披散在背后,风一吹便上下翻飞着。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用细牛毛编着什么。
“什么?”雍西讶异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一转念,公扎的心又开始疼了起来。他端起面前的酥油茶,大口大口地喝着,想把心底的那份痛楚压下去。
“申扎县。”
姑娘向他笑着,配合着他,俩人一齐把羊赶进了羊圈,关好圈门。
“强巴,这事跟他没关系,他只是路过这里,是荒原的客人。”雍西挡在公扎前面,气愤地说。
这样的地方却是野生动物的天堂。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坏?”姬伽的眼里再度冒出火来,上前一步,逼视着雍西。
“你不想谁死?”姬伽似乎毫不在意这个牧女对自己大吼大叫。
第二天清早公扎并没马上离开,帮老人把羊头一对一绑在一起,雍西提了奶桶过来挤奶。
“阿妈去过?”
雍西好像不愿意,抓着被子,挣扎着,继而开始哭泣,叫着:“嫫,嫫……”
公扎沉默着,翻身上马,跑了几步,再次回过头来。
终究,还是打马急驰而去。
“我既然管了,当然就不会退回去。”公扎淡淡地说。他看着骑在黑马上的汉子,马头上的装饰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鹰,这个标志明明白白地宣示着主人的身份。他就是影子猎队的老大姬迦。传说中杀人不眨眼,成群的藏羚羊就死在他的枪口之下;也传说他心地善良,风灾雪灾时常扶危济贫却不留姓名。传说归传说,草原上却很少人见过他,只知道那一只代表他身份的鹰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掀起腥风血雨。
第二天一早,公扎牵着马就要离开,老阿妈追了出来,把一块风干的牦牛肉放在马背上:“孩子,累了就来这里歇歇。”
天刚刚放亮,雍西就起来了,用干牛粪烧了茶,俩人吃了肉,解开牦牛继续前进。
就着小帐篷顶上淡淡的星光,三人坐在各自的卡垫上,老人给公扎讲起了过去。
“老大……”强巴抬起头想分辩,但看到老大凌厉的眼神射来,心虚地低了头。虽说钻帐篷是自由的,那也得你情我愿啊。如果哪个大男人强迫一个女人,传出去,也不是那么好听的。
老人没动。她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在等着什么。
“你……你还会回来吧?”雍西幽幽地看着她,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凄然欲滴,真怕他一去不复返了。
而随时随地的快乐,不仅动物需要,人也一样需要。
“错鄂湖边?你们是不是纳仓德巴?”公扎转过身来,看着姑娘问。
雍西的生活不再如从前,原本是她干的活都被公扎干完了,大多时候她都只能闲着,或是把奶渣反反复复地晒,或是把辫子解开又辫上。
“公扎。”公扎说着快步过去接过老阿妈手上的牛粪袋甩在背上向帐篷走去。
“你知道?”雍西看着他,斜阳洒在她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辨。
“错鄂草原,阿妈。”
“你怎么办?”雍西拿起皮袄盖在身上,幽怨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怎么如此不解风情啊?如果换成影子猎队的那些男人,早就扑过来了。
“放心吧。”公扎说,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迎着早霞而去,身后一溜烟尘。
措姆走了经年,时间让公扎的思念越积越多,越积越深,在公扎不断地想念中,措姆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她一直都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现在他已经无需去想了,她随时都会出现在身边、眼前。
“人终究是要离开的,草原再美也不会永远属于一个人。”老人起身给壶里添上水放在火炉上,并没看雍西和公扎。她依旧坐回原来的位置,压了两下羊皮风筒,火苗再度旺了起来,“就像这炉火,今天熄了,明天还会升起来。草原也一样,今年的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的。”
“狼神?”怎么又是拴狼神的?公扎心里想着。察那罗的铁链是拴狼神的,塔加普的铁链也是拴狼神的,只不过一个是看守草原,一个是看守珠宝。
身后,老阿妈把手放在额头上挡着阳光。
“说是塔加普被魔鬼霸占了,老是下冰雹,草原上不长草了,牛羊都饿死了,族人们只能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找更好的草场。对了,记得奶奶说过,其中一部分就是迁到错鄂湖那边去了呢。”
姬迦把眼光转向公扎,不紧不慢地说:“不过你坏了草原的规矩,这事总得有个了断。”
雍西抬眼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她低了头,却清晰地说出:“我不喜欢他。”
草原上的纳仓德巴,都有同一个祖先,走到哪里都会亲如一家。
“我就是错鄂湖边的。”
那晚被公扎扔出帐篷的小伙子就在队伍的中间,他恨恨地看了公扎一眼,翻身下马,回身对中间那个骑着一匹黑马,戴着红狐帽、穿着黑皮衣、板着黑脸的汉子说:“就是他,老大,就是他把www•hetushu.com.com我推出来的。一个外人,竟敢到我们的地盘上撒野,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察那罗和塔加普,相隔千里,看似毫不相干,冥冥之间,却又有一条线隐隐相连。
新牧场没有其他人,孤零零的一顶黑帐篷立在天地间。
在快到牧场时,公扎发现两头野牦牛老是不远不近跟着他们。
“我是个男人!”公扎说,翻身上马。扬鞭要催马时,雍西大叫了一声:“阿哥……”
“我要走了,等我处理完自己的事就来接你。”姬迦看着一脸仇恨的雍西,心里偷笑着,脸上却一本正经,“别忘了是你自己答应做我女人的,我可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帐篷里住着别的男人。”然后翻身上马,“十天之后,我会来看你的。”说完一挥马鞭,带着一帮人急驰而去,瞬间就消失在了远处。
近旁,一群野驴跑了过来。看到帐篷边忙碌的雍西,怔了一下,但并没惊慌。它们和这顶帐篷年年相遇在这里,彼此都已习惯。远处那两头野牦牛在渐渐靠过来。
晚上公扎没睡,而是扛着枪骑着马在周围转了转,没有发现狼和熊的痕迹,他这才放了心。把一个女孩子扔在荒无人烟之处,终究是有些有不妥的。如果在错鄂草原,像雍西这样的年龄,都是在父兄的呵护下留在帐篷里看家,哪里会出现在偏远的牧场里担惊受怕呢?
看着朝霞映照下忙碌的公扎,雍西和奶奶的脸上绽出了笑容。
其他人尽管心里明知强巴就算死了,自己也不会给他报仇的。草原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个人的决斗,只要是公平合理之下举行的,无论生死,此仇都算揭过。
姬迦身边的汉子闻言,都齐齐瞪大了眼看着雍西。据他们所知,闯荡荒原这么多年,还没碰到敢对他们老大大声说话的,一时之间惊讶得都忘了要大声喝止。
“你不喜欢强巴?”黑马上的姬迦开口了,声音像沙子在纸上磨过一样,嘶哑得没有一点水分,眼光透过狐帽的边缘,颇为玩味地看着雍西。
公扎的腰上仍然缠着老羊皮袄,脏乱的长发在风中向后飘飞着。
搬迁草场,是牧人一年中最忙碌的事。那些经过千难万难才挤出的草,忙不迭地生长着,然后开花、结籽,在极短的雨季里完成生命的更替,等待来年再一次无法预知的发芽。所以,要在草儿生长最好的时节,把牛羊赶到预先选定的地方,这一年也才有了希望。
姬迦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说:“这事与女人无关!”
公扎见他骂骂咧咧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转身回了帐篷,走到自己的卡垫前,掀开老羊皮袄钻进去,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随遇,安却未必矣。
“在上面?”公扎抬头看了看云雾缭绕的山顶,问。
“就是那天晚上那个强盗,他带人找你报仇来了。他们有枪,是杀人不眨眼的偷猎者。你快走吧,阿哥,快些走,翻过雪山就是宽阔的草原,雄鹰不能跟麻雀一般见识。”雍西跑过来推着公扎就往马那边走。
慢慢地,那人靠近了帐篷,然后掀起了帘子,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雍西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光影里,这才回过身来,哼着牧歌,开始收拾东西。
雍西更大声地哭着,开始咒骂对方。
姬迦笑了,看了右边的兄弟一眼。那人心领神会地大声喊着,打马向远处跑去:“不用开枪了,女人属于我们老大了,你们不用争了!”
“不,不要。你说吧,什么办法?”雍西惊恐地大喊,恨不得一拳打掉对方脸上的坏笑。
“哦,这里好多年没见到外人了。尊敬的客人,跟我走吧,歇歇脚,让我给你煮羊肋骨,雄鹰吃饱了才有力气飞翔。”老阿妈说完带头向一旁的黑帐篷走去。
雍西突然从山脚下飞快跑了回来,挥着手冲公扎大声喊叫:“阿哥,你快走,强巴带人来了。”
草场安静得如史前的画面。
“孩子,你从哪里来的?”
翻雪山时,公扎和獒一起努力,把牦牛排成了长线,迤逦在看不见路的山腰上。
小伙子迅速爬了起来,恨恨地看了如铁塔一样的公扎,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转身咒骂着爬上马背飞快地跑了。
公扎感激地点了点头。
姬伽回过头来,轻轻地、但清晰地说出了:“当我的女人!”
天慢慢黑了下来,夕阳染红了天边,草原和雪山都变成了金色。
草场上一切都上了轨道,公扎开始收拾自己的包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既当被又当衣的袍子穿在身上,结实的马靴也套在脚上,枪就在火炉边靠着,火药就在皮袋里,只需翻身上马就可出发。
一个背着木桶的老阿妈从断墙处蹒跚走出来,见到公扎,怔了一下:“客人,你迷路了吗?”
在那一片金色的尽头出现几间断壁残垣。
“我叫雍西。你叫什么?”姑娘偏着脑袋,一笑就露出两个大酒窝。
公扎跟在老阿妈后面,把马拴在马桩上进了帐篷,在火炉边坐下。老人给他倒和-图-书了酥油茶,往炉里扔了几块牛粪饼,羊皮肚的风箱吹得火苗呼呼往上蹿,红红的火光映照着老人沟壑纵横却格外慈祥的脸庞,公扎想起自己的阿妈,想起弟弟们的孩子,流浪许久的心里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柔柔的情愫。
直到肚子实在装不下,公扎才把刀子插在肉上。他站起来掀开帐篷的帘子,见老阿妈和一个年轻姑娘在往羊圈里赶羊。他走过去,接过老阿妈的乌尔朵,捡了几个石子,呼呼甩出去,准确地击中离群的公羊,让它们乖乖地回到羊群中。
“是啊,我们是纳仓德巴啊,你怎么知道?”
老阿妈起身给他续茶。
半夜,公扎突然醒了,感觉到帐篷外有脚步声。长年在荒原上漂泊的他,已经练就了一双灵敏的耳朵,黑夜里仅凭声音就能分辨出是人还是动物在靠近。
“看来塔加普还是挺有名的嘛,连你都听说过。不过塔加普的孩子可不多,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个牧人呢。奶奶说,过去塔加普草原是有很多人的,只是后来都离开这里了。”雍西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地说。
给了他温暖的小帐篷顶上飘着一缕淡蓝色的烟,在朝阳的映衬下,和煦温馨。
当疯狂的人们把猎杀动物的生命当游戏时,荒原上的野牦牛、野驴、羚羊无处可去,它们选择躲进这片人迹罕至、水草也不丰沛的地方,食物会少一些、环境会更恶劣一些,但生命有保障了。只有生命没有危险时,快乐才是随时随地的。
他在犹豫,该如何开口说自己要离去。这些天,老阿妈和雍西对他很好,流浪已久的心也觉温暖。特别是雍西,好几次隐隐地提出,奶奶希望他留下。这个留下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心里被过去占得满满的,再也无法空出位置接纳其他人的生活。他想,如果措姆在,他一定会很幸福,连离开一步也不会愿意的。
他就是公扎。在察那罗,他两次开枪没击中喀果,却让喀果在察那罗雪山无法安身,逃进了无人区。
“我帮你们搬完后再走。”公扎说,大步过去提起盛满奶的桶倒进提炼酥油的大桶里。
只有贵客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公扎心里感动,嘴上并没说什么。
小伙子走到雍西睡的地方,小声唤着她的名字,开始掀她的被子。
雍西咯咯地笑,把小辫甩在身后,小跑着追上公扎。
在满天的星光下,雍西黑亮的眼睛亮如星星。
猎人行走在荒原上,打到什么吃什么。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雍西不禁浑身寒颤。
似乎,他看到一群撒着欢的野驴,正在考虑要不要放一枪吓吓他们。
让它多活几天又何妨呢?
草场终于搬迁完成。
强巴看了雍西一眼,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爬上马背,神情沮丧地向外走。
老人看了公扎一眼,笑了一下,并不言语。
“他叫公扎?”姬迦对兄弟们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装作没看见,他看着雍西,轻言细语地,仿佛在劝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如果强巴死了,你和你奶奶就更惨了。我的这些兄弟可是些不讲理的家伙,不可能看着兄弟死了不闻不问吧?就算我想帮你,也不可能天天盯着他们啊,一不留神他们就可能找你报仇来了。”姬迦最后提高声音,颇有威胁意味地喊了声:“对不对啊?兄弟们!”
雍西跟在他身边,帮他递石头。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满脸大胡子、来自错鄂草原的汉子,她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公扎突然起身,两步跨过去,抓住小伙子的手臂扭到其身后,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推了出去。
荒原又恢复了宁静。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缕淡淡的白云;远处的沙丘处,几只原羚正好奇的东张西望着。成群的牦牛和绵羊悠闲地啃着青草。
公扎心里动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那条铁链、那个奇怪的图案、逝去的纳仓德巴、神秘的药师佛像……这些因素凑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始终在他心里缠绕着。
逆着月光,半闭着眼的公扎看清了进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没动,甚至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
雪地上反射的紫外线格外强烈,公扎不时用手挡住眼睛。
雍西站在帐篷边,柔弱的肩膀在风中颤抖。无论怎么努力,他还是要离去,只是这次分别,再见是否还有期?流浪的男人,总是没有归期的。就算有归期,那归期的方向也不是对着无人区的这顶小帐篷。
公扎不忍心看着这个慈爱的老阿妈推着沉重的架子车翻越雪山。他沉默着,却手脚不停,里里外外地忙活。
“阿哥,你说察那罗上有条铁链子,我们的塔加普上也有啊!”雍西没话找话地说。
姬迦回头看着雍西,眼里两团火突突地跳,雍西毫不畏惧地盯着他。天知道她有多怕面前这个男人,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两小无猜的岁月是那么美好,美好得一想起心就会纠结成一团。那些一起捡牛粪、一起上学、共骑一马在草原飞驰的日子,她的笑脸、她深情的眼睛,始终萦绕在每一和图书个午夜梦回。措姆,我的仙女。
“塔加普?”公扎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大雪山。
“十天后,搬去塔加普的另一边。”
雍西叫住公扎,把手上的一团牦牛毛打开戴在了公扎的眼睛上,公扎感激地朝她笑笑。
“你就那么肯定公扎会死?”雍西翻着白眼,不服气地说。
“你……”姬迦满脸怒火,看着雍西倔强的脸真恨不得一鞭挥下去。他姬迦从不打女人,但这个女人真有让他想破例的冲动,最终鞭子还是没能落下。心里恨不得一把抓起扔老远才好。
感觉到雍西射过来的目光,窝在牦牛肚子下的公扎不是不明白它的含义。只是,他的心已经随着措姆远走,再难对别的女人产生认同和默契。
“我们这儿叫俄久,那座雪山叫塔加普,我们都是它的孩子!”
“雍西,按草原的规矩,他既要干涉咱们的事,就得拿出干涉的本事来。”强巴盯着公扎恨声说。
“我习惯了!”公扎说着闭上眼睛。他何尝不想女人,一个人的夜晚,常常回忆措姆温暖的胴体。
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我该死?”姬迦跳下马来,愤怒地冲到雍西面前,扬鞭就要挥下去。
“我们是一家人?”雍西跳到他身前,惊喜地看他,眉开眼笑。然后向帐篷边的奶奶喊:“嫫(奶奶),他是从错鄂湖来的,也是纳仓德巴呢!”
如果这样的情景能永恒该多好啊!
“呸,在我心里魔鬼也比你好一百倍。”雍西说,昂着头盯着他等着鞭子落下。
“草原上哪个男人不钻帐篷?你一个外人,凭什么管我的事?”强巴拍着枪,理直气壮地说。
只有草原的母亲才会有这样一张脸。
“不愿意啊,那算了。让他们死掉一个吧,死掉一个你就安全了。”姬伽微笑着,浑不在意地笑,回身扬起手,就要喊出:“开始”。
这样冷漠的神情让姬迦心里很不舒服。荒原上没有什么人能忽视他的,任何人看到他都应该畏惧,应该诚惶诚恐。不是吗?他,一个草原上的流浪汉,凭什么用如此不屑的眼光看他?于是他说:“这样吧,按草原的规矩,你俩骑在马上,百步之外各开一枪,各凭天命如何?”
搬帐篷前,公扎让雍西带路,把大部分的牛羊先赶往雪山另一边的草场。
但大伙猛点着头,大声喊道:“当然,老大,我们当然要报仇了。”
“你只有成为我的女人,强巴就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那个男人嘛,也就能活下来了。”
女人和孩子啊,那是男人的未来,是帐篷的希望。只是他的未来和希望都随着喀果狂暴的嘶叫消失在了多年前那个天昏地暗的午后。
强巴看兄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再看一眼远处,老大不是搂着那个女人得意地笑吗?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垂头丧气地把枪扛在肩上,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好,我答应你。”雍西听不下去了,绝望地大叫。
“老人们说,那条铁链拴了一头狼神,专门负责看守格萨尔王妃的珠宝。”
姬迦看着她倔强的脸,突然心里冒出个稀奇古怪的想法。这女人不是看不起他吗?不是视他如一粒不能入眼的沙子吗?那就让这粒沙子沾上她如何?如此一想嘴角立即浮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冷笑:“你不想他们死也行,我有一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老阿妈笑着,眼眯成了一条缝,向孙女雍西说:“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是啊,我还上去看过呢,就像石头里长出来的一样。”
“什么?”强巴转过身来,眼瞪得像牦牛那么大,“你说什么?她是老大的女人了?”
翻过雪山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俩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把绳子固定在草地上,把牦牛一排排拴在一起,让獒看着。晚上随便找头牦牛,往它毛绒绒的肚子下一躺,暖和又绵软。
“老大看上她了,他就是老大的女人了嘛!”
姬迦觉得他想骂人,甚至想杀人。这个不懂事理的女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帮她吗?如果今天不把这事解决了,这两个男人因她而结下的仇将永远继续下去,她的小帐篷将再无宁日。
“你真不想他们死?”
看着安定下来的帐篷,公扎准备着要离开了。
姑娘的哭泣似乎没能打动小伙子,他开始大力拉姑娘的手臂,无所顾忌地掀她的被子。
“烟升起来了,去香巴拉的门打开了。我要走了,多吉拉姆,我的女人,你要把孩子带好,长大后给他阿爸报仇,把加龙人赶出我们的草原。”那间神秘的石屋,那些神态安详的尸骨,那个在身前沙地上留言的男人……
公扎拨开雍西,冷冷地看着强巴:“草原上还有个规矩,想要得到哪个女人,心里意愿比身体重要。”
野牦牛跟狼不同,吃草的动物,如果不惹急了它是不会伤人的。这个季节是野牦牛发|情的时候,野牦牛跟家牦牛不一样,繁殖期是要通过战斗才能取得交配权的。常常有打不赢的野牦牛转身把目光对准家牦牛群,由于野牦牛个子比家牦牛大了近三分和*图*书之一,家牦牛是斗不过它们的。家养的母牦牛对强悍的野牦牛特别中意,牧人一不留神就会发现它跟着野牦牛跑了。
“好!”公扎沉声说,一声呼哨,那匹跟了他多年的棕色老马就嗒嗒地小跑过来。他翻身上马,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向空旷的沙地驰去。
俄久是名符其实的荒原,地上铺满细小如指甲盖的碎石。生命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极其脆弱的,老天眷顾了多给点雨水,少些冰雹和风雪,人和动物方能舒畅地过上一年。老天不眷顾,只需一季的飞沙走石,草原就会变得饿殍遍地。
于是那晚,雍西把新鲜酥油用羊肚装了,把磨得很亮的刀给公扎插在刀鞘里,说:“你走吧,去办你的事。”
公扎没动,他只是遵守着草原的规矩。
公扎看着惊慌失措的雍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一溜烟尘从远处向这边飘来。
“多久搬迁?”公扎把最后两头羊的角绑在一起,直起腰来,看着整整齐齐排成两排的羊,淡淡地说。
“你从哪儿来的?”
“公扎阿哥,”雍西轻唤着,“我好冷!”
“你把枪带着吧,万一碰到狼呢?我没关系,不是还有獒陪着吗?”雍西站在帐篷边,把枪递给公扎。
“什么?”周围的汉子吃惊地瞪着他们的老大,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黑红的脸庞迎着太阳,皮肤粗糙得可以当砂纸了。
公扎点点头。
“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该死,唯有你才该死。”雍西看着姬迦冷漠的脸,冲口而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面前可是荒原上著名的魔鬼,惹翻了他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用脑袋也能想出来。
牛粪炉发出红红的光,把帐篷烤得热热的。老人在最里面为公扎铺了三层泡沫垫,再在上面铺上新卡垫。蓝色的吉祥图案,花了她一年的时间编织,原本是要等孙女长大后独立帐篷时送她做礼物。今晚,她拿了出来招待这个来自远方的汉子。
这里比不得错鄂草原。错鄂草原搬迁草场时都是上百家帐篷集中一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响彻云霄,无论是狼还是别有用心的人都不敢动攻击的念头。
雍西看着远处立着的两匹马,冲到姬迦跟前:“为什么要让他们赌命?杀羚羊还不够,还要杀人?”
在一望无垠的绿色夹杂着红色的草地上,一匹棕色的马儿慢悠悠地走着,就像散步一样。如果再近一些,我们就能看清马背上的人腰上围着老羊皮袄,浓密的胡须几乎遮去了大半个脸,眉毛很黑,皮肤粗糙,长发很脏很乱,似野人一般背上一杆老式猎枪,似睡非睡。
公扎把自己在察那罗的山洞里看到的一切讲了出来。当讲到那些男人身前的遗言时,身边传来雍西细细的抽泣声。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公扎背着枪,站在荒原上看着远处的雪山默默无语,棕色的马儿就在他身边。
公扎把羊羔房用泥重新敷过,帐篷漏风的地方也补好了,还清理了草场边上的环境,赶跑了觊觎着羊群的独狼。
“错鄂草原?”老阿妈抬起头,眼光穿过头顶的小窗看向外面,那里有片白云在慢慢移动,“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啊!”
公扎跳下马,牵了缰绳过去,弯腰双手合十:“阿妈拉,我是个猎人,追一头熊到了这里。”
雍西立在帐篷前,手里拿着小辫缠来缠去的,也在看着他,黑色的牧羊狗站在她身边,吊着眼看着马背上的人。
藏北无人区,青海那边叫做可可西里,荒凉而寂寞的一片土地。其实说土地是不准确的,这里不能跟常规意义的土地相提并论。它不肥沃,无法种庄稼,更无法长果树,仅有的植物就是低矮的荒草和伏地的小灌木,稀疏而脆弱。就这样,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绝大部分的地方寸草不生。那些海拔六七千米的山峰排列在这片高原上,仿佛都成了丘陵。无论什么时节,山峰顶上都有积雪,仿佛千年没化似的闪着银光。就因了那永远的白,让这片高原的夏天不再是满天满地的绿,冬天也不再是满天满地的黄,透亮的蓝天和白雪,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它。
“我们原本也是错鄂草原的人,我母亲的阿妈叫多吉拉姆,最早的帐篷就在错鄂湖边上。听我阿妈说,在她小时候,魔鬼突然闯进了草原,到处掠夺牛羊和姑娘,把见到的帐篷全烧了。族人斗不过魔鬼,连夜安排女人带着老人和孩子离开。我的母亲就是这么离开了她的家乡,她的两个哥哥在路上冻死了。但族人总算是逃出了魔鬼的控制,其中一部分去了双湖无人区,我阿妈在她的阿妈带领下到了这里。不过,阿妈的阿爸再也没有回来,听说族里的男人全都没能逃出来,有人说他们都被魔鬼吃了。”老人面对火光坐着,不时往火里扔一两块牛粪饼。并不是火不够旺,老人只是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心底的忧伤。那些尘封了的故事今日打开,拂去尘土后仍然有着隐隐的痛。“在我五岁那年,我们这里发生了雪灾,雪积到了膝盖,两个多月都没化。牲畜都被冻死了,还冻死了很多和-图-书人。没办法的族人,派人出去寻找新的草场,大部分人就这样离开了。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生活并不艰难,加上习惯了这里,便留了下来。”
马背上的男人一阵惊呼。“老大,她是女人!”……
公扎发现野牦牛后并没有当回事。这个季节草原上发生这样的情况很多,只要牧人多注意一些不让野牦牛靠近就行了。他指挥着獒看好牦牛,不让母牦牛走出队伍。
俩人偶尔会聊上几句,多半也是雍西问公扎答。一条黑色的獒跟在他们身边,前后左右跑动着。
草原上约定俗成的规矩。小伙子晚上来找心仪的姑娘,其他人无权干涉。
然而,他无法把任何一个女人当成措姆。措姆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也无法让别人分享只属于措姆的男人。
一个踏实的,只撑起一顶帐篷的男人才是雍西想要的。就像公扎这样,心里只装一个女人,身体只留在自己的牧场。
公扎回过身来,询问地看着她。
那晚,公扎借住在了荒原上那个小小的黑帐篷里。
“当然,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把别人的生命当沙当草吗?”
雍西倒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太阳升起时,公扎要离开了,他要回去接雍西的奶奶,老人一个人无法带着辎重翻越雪山的。
公扎不会客气,此时的客气是看不起主人。他一手拿肉,一手持刀,没一会儿就把一盆肉消灭了大半。老阿妈欣喜地笑着,不时给他倒茶或是递上盐、辣椒。帐篷外传来人走动的声音,老阿妈笑着掀帘出去了。
公扎站住,转身拍拍雍西的肩,回身进帐篷拿了自己的老枪出来,叉子插在沙地上,一手抓着枪托,老羊皮袄依旧拴在腰上,灰不溜秋的羊毛在风中轻轻拂动。他叉着两腿站在帐篷前,眯缝着眼看着山边急驰而来的人马。
对于公扎来说,多停一天少停一天是没有关系的。他一生的目的就是找喀果,早点晚点都是一样的结果。况且,他知道喀果逃到了这一带,如果自己不追,它是不会远走的。
“没有,听说过。天堂一样的地方!”老阿妈收回目光,用叉子把肉捞出来装入盆里,放在公扎面前,再递给他一把小刀,“吃吧,我尊敬的客人,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只有这些羊肉能填饱你的肚子,让你有力气穿过草地,翻过雪山,去找你要的熊。”
正在提炼酥油的雍西俯在大大的木桶上,一上一下地打着,偶然抬头看到独立的公扎,那忧郁的背影一下击中了她的心房。自己这么强行留着他是不是太自私了?心不在这个帐篷里,留着他的人又有什么用呢?让他走吧,男人的心在宽阔的荒原上,只盼着有一天,他身疲惫腿发软时,脚步能重新在帐篷外响起。
老人的鼻息声仍然平静如初。
雍西坐在沙地上,抱着小羊羔,看着光影里忙碌的男人身影,嘴角挂了笑容。
“老大……”强巴不满地叫。
公扎仍然没动。
“多吉拉姆?错鄂草原?”公扎坐在卡垫上,身上围着老羊皮袄,看着火光中老人平静的脸。脸上皱纹密布,零乱的白发盘在头上,神情淡泊,世事仿佛都在她眼中;如弓的脊柱啊,就如草原上起伏的山际线,没有棱角,颤颤巍巍却永远绵实柔韧。
“离开这里了?为什么?”
别小看这团看似乱绕在一起的绒毛,戴在眼睛上,既不遮挡视线,又可防止雪地上反射的光。在没有太阳镜的高原上,牧人自己发明了预防雪盲的好东西。
“家里没个男人,马上又要搬草场了,我和雍西一个老一个小的,还得去求人家帮忙。”老人挤着奶,有意无意地说。
公扎把牛粪放在火炉边上,再出来找了些石头,开始修补破损的羊圈。热了,随手脱下皮袄,两只袖子往腰上一拴,古铜色的肌肤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小小的空间里,雍西挣扎着,显得那么无助,哭声凄怆而迷离。
小伙子没想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个不懂规矩的男人,拔出刀子朝帐篷门口的公扎刺来。公扎动也没动,等对方冲到身前时,才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扯,小伙子如同一只老绵羊般趴到了地上。
公扎好久没吃过煮熟的羊肉了。
当然,在这荒原上,就算传出去,又能有几个人听得到呢?所以强巴才能肆无忌惮。
随着老人的讲述,公扎的思绪回到了那个神秘的山洞,他喃喃地念着:“多吉拉姆?”
这夜,慢慢地安静下来,炉火只剩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怎么了断?”公扎说,无所谓地看着他。
公扎把自己的皮袄扔了过去。
他就追到了无人区。
“听说过。”公扎说,收回了目光。
那帮人直直冲了过来,看到公扎和雍西,表演似的齐齐扼住了马缰,想摆出个吓人的造型来,但马儿临时不听使唤,东踩一下西踩一下很快让队形不成样子。
雍西拥着被子坐着,怔怔地看着公扎睡觉的地方。顶上小天窗洒下来的月光照在她身上脸上,眼神迷蒙,泪痕未干。
塔加普,一望无际的荒野上,人在这里成了珍稀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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