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阅读

西藏生死恋

作者:羽芊
西藏生死恋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0%
上篇 9

上篇

9

老族长一席话说得单增和三弟抱着脑袋嚎啕大哭。
“唉……”老族长叹了一口气,示意卓麦把钱放进单增怀里。“拿着吧,这也是他的一点心意。”
“佛祖为什么要惩罚她?这草原上,哪个女人才有一个男人的,佛祖连这帐篷里的私事也管,还不累死啊?我看不是佛祖在惩罚她,而是你在惩罚她吧?就因为她看上单增一直看不上你。”
然而,这个事情却让措姆和公扎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止住了前进的脚步。爱,不再是无所顾忌的盼、无所顾忌的守了;丧亲的疼痛加上世俗的眼光让这段两小无猜的感情迷茫起来。
“你二叔总不能白死了吧?血债是要用血来偿还的。那个女人,枉你阿爸对她那么好,养大了她的儿子。这回好了,自己养大的豹子把自己咬了!”白拉厉声说,眼里因为仇恨而充满血丝,“放开你阿爸,别让草原人都瞧不起他。”
“心担!”几个战士齐声说,笑成一团。
她这一喊,其他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尼多。
措姆倒了一杯水出来,双手捧着递给旺久。“波拉(藏语:爷爷),你喝水!”
“他死了!”
单增能说什么?能说不报仇吗?兄弟死了,尸体就摆在眼前,他是家长,然而怎样?去把她的儿子杀死一个?以命还命以血还血,想想她现在的样子,疯疯癫癫,连自己都认不出了,怎么忍心再让她帐篷里添上血灾啊?
命运,真是无法捉摸无法看透吗?
爱唱爱笑的措姆如草原夏天的草一样,一夜之间就变了模样,变得沉默寡言,晚上也不再参加年轻人的活动,锅庄的圆圈拉得再大、歌声再高昂也看都不看一眼。她只是不停地找事做,扫羊圈,背水,洗衣服……实在没事干了就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的雪山出神。
“你说什么呢?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怎么说毁了就毁了?”次旺跳着脚说,“不行,我得找单增去。”
公扎此时正一个人爬在察那罗的半山腰上,在石头缝里仔细寻找着,身边不时有碎石滚落。察那罗山五千米以上的部分长年积雪,加上山顶天天都有新雪累积,一个极小的动作就可能引发雪崩。公扎不敢移动太快,呼吸尽量轻缓,怕声音引起空气震动,雪崩下来就完了。
“嘿嘿嘿……”次旺冷笑着,并不言语。
“为女人争风吃醋地动开了刀子,很能干啊。我们错鄂草原的汉子有出息,杀人嘛,比杀牦牛容易多了。”老人看着面前的汉子,气得老脸通红。
“不用了。”公扎闷声说,推回了老族长递回的钱。
“当然不是我打猎了。他妈的公扎,看你这普通话学的,什么水平嘛!”团长接过他手上的纸条,“哦,你阿妈病了?要请假探亲?”
屋里,团长和勤务兵直接笑翻。
父亲早逝本就是公扎心底最深的隐痛,再好的脾气恐怕也无法忍受,何况公扎本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他把刚踏上马鞍的脚收了回来,转身狠狠地盯着白拉,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走!”尼多向身边的小弟一掀下巴,提起帐篷边的一根棍子就走。
“二哥不能就这么死了。大哥,你说吧,咱们怎么办?”老三闷声闷气地说,眼里冒着火光,定定地看着单增。
达娃这几天老感觉不对,半夜出去撒尿总觉着有人在盯着自己,转身时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怎么回事?今晚她再一次飞快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心里嘀咕。是自己多疑吗?还是真的有人在看自己?
公赞和两个弟弟也不甘示弱,提着家伙跟他们对干了起来。
“是是是,格拉说得对,我没管好他们。”单增弯着腰应着。
每天,他总用目光悄悄地追随着措姆,看她孤独地从草地上走过,心便如草原狂风下的干草一样,抽搐着却又无可奈何。
天亮前回到帐篷,家里已乱成一团,锅碗盆被子到处扔着,唯一的一个小木柜也被砸成了木块,三个弟弟正在收拾,母亲睡着,妹妹看到他,哇哇哭着扑进他怀里。
公扎从懂事起就看见他在自家的帐篷出入,在那些食不果腹的岁月里,总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保证他们帐篷的食物,如父一般看顾着他和弟弟妹妹。终于,自己长大可以当起帐篷的一根杆时,又毅然把他送入部队。在公扎心里,单增如自己的父亲一样,总想着有一天回到草原,跟措姆结婚,好好照顾他的晚年。如今却这样。
“格拉(老师,有学问的人),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管教不好,等会儿我一定骂他们。”
“单增,你爷爷死于仇杀,你父亲也死于仇杀,现在你兄弟又去了,难道还要陪上措姆的命才罢休吗?”老族长拍着单增的肩,认真地说。
“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盯着别人的帐篷,你要脸不要?达娃占了你的帐篷还是占了你的财产啊?你男人没回来吗?去给她支杆子去了吗?下手那么狠,用羊角戳她?”
“他妈的公扎,你到部队快八年了,还没学会敲门吗?”过去的连长,现在是团长了,正跟新任的连长在看地图,抬头和图书见是他,立即笑着大骂。
公扎也沉默着,就像草原边上的大山,昂然屹立永无变化。措姆的身体日渐单薄羸弱,那深深的沉默和悲哀让他的心疼得无以复加。那天如果再忍一忍,不对她阿妈动手,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她的叔叔还活着,自己的弟弟也不会蹲在牢里,自己和她,还会时不时躲开别人的目光,在大草原的一隅,说着温馨而迷醉的情话。
“批了批了,两个月!”公扎得意地笑,这一笑,又把“担心”给忘了。赶紧问边上的人,“我刚才回来时在念什么?”
“不……不是……”白拉看着达娃满脸的血,吓得语无伦次,“我没有……是羊自己……”
“好了,我要走了,各位兄弟,回来给你们吃风干肉我们草原的,比这儿的酥多了。”公扎说,然后背起背包向外走,十几个战士拥着他送到了大门口。
这话无疑具有很强的煽动性。生活在荒原上的男人,你可以说他笨,你也可以说他不能干,但不能说他跟吃草的牲畜一样。血性,是一个男人生存的基本原则,如果连这点都没有,那会让自己的女人瞧不起的。一个连自己女人都瞧不起的男人,在草原上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达娃的三个儿子看到血淋淋的母亲,拔刀就朝单增的帐篷冲,所有人都跟了上去。单增的小弟弟多吉操起刀守在自己的帐篷门口。
“找他干什么?还嫌他女人闹得不厉害啊?你回去吧,次旺,我儿子们都在,他们会照顾我的。昨天的事多谢你了!”
措姆正要说话,白拉抢着说。“还不是你哥找的那个女人,指使他儿子把我打了,这腰都直不起来了,还有这脸,你们自己看吧。”白拉把红肿的右脸对着他们,眼泪婆娑。“我家三个男人啊,都成吃草的了啊,自己的女人被一头野牦牛打了还只能看着!”
“白弱!”白拉走到他身边,在错身时再次骂了一句。
“这事是我们不对。需要多少钱?我们愿意出。”公扎看着单增鬓边生出的白发,心里有愧。记忆中的单增是多么坚强豪迈的汉子,怎么一夜之间他就像萎缩了一样,弯着腰,皮袍松松垮垮地缠在腰上,长发没有梳理,零乱地盘在头上。
“你男人很多是不是?杀死一个还有两个对不对啊?”
“单增大哥,事情已经这样了,伤心也没用,还是赶紧处理后事吧。”卓麦说,同情地看着单增。
注意他们的还有一双眼睛:那是次旺的。
单增看着血淋淋的达娃,也傻了一般,见到自己的女人哭着跑出来,抬手就是一巴掌。女人更大声地哭着,向自己的帐篷跑去。
“我告诉你,今后见到我绕远点儿,否则别怪我不认你这个长辈。”公扎看着她,冷冷地丢下这么句话,然后翻身上马鞭子一挥,消失在了草原上。
“我老实嘛,哪儿像你们,到处钻姑娘的帐篷,麻烦给团长惹。”公扎一边装东西,一边用公扎式的普通话跟人说笑。
三人身上都流着血,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老人面前弯腰站好。
“不用这么多,他阿妈看病还需要钱。”单增说,随便抽出一部分放进怀里,其他的递回给老族长。
公赞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
因为卓麦和老族长出面,单增同意第二天去公社报案。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俩都是各自帐篷的当家人,今天找你们来,是想商量一下死者的后事。”老族长咳嗽着,喝了点水抬起头说。
“说吧,你们是不是要杀死一个才算?”旺久干咳着,在措姆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面前的六个人。
公扎风尘仆仆赶到家,听完事情经过,下意识地以为阿妈的疯跟白拉有关,立时把手搭到刀把上就往草地上冲。
草原上的距离不能用公里计算,而是用马程来算的,马走几个小时谁都知道有多远,如果说有几公里,所有人都只能翻白眼。卓麦所处的边防连队离错鄂草原马最少也要走四个小时,来去就是一天的事了。
俩人并排向前走去,一段距离后同时翻身上马。达娃知道白拉在看她。
公赞吓傻了。他赶紧脱下皮袄一把包住阿妈,抱起她往回走。达娃两条腿露在外面不住地挣扎,嘴里胡乱叫着:“单增,你来吧,你来钻我的帐篷吧,不用你打狗,我把狗牵开。嘿嘿嘿……你把我的獒打晕了,我不要你了。你个死鬼,就自己走了,再也不管我,这么多孩子我怎么养活……”
措姆机械地跟在阿爸身后,一步三回头。
“格拉……我……”白拉只是呜呜地哭着。
“好,你等我一下!”单增说,然后回帐篷背上叉子枪出来,在帐篷边牵了马。
“你阿妈这是怎么了?”二叔尼多问。
“公扎回来了吗?”
那天,帐篷点的人都去牧场了,单增特意照顾她,说她伤后体力还没恢复,安排她在家照看几只生病的小羊羔。
公扎看着喀果消失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想起扎多让他找到喀果,说只有喀果才能带领他找到佛祖,让佛祖的光辉重新照亮草原。这是扎多的愿望,也成了m•hetushu.com.com公扎的心病。喀果是一头熊,它能做什么呢?佛祖跟一头熊会有什么关系?公扎不明白。想起自己幼时埋下的那尊黑佛,还有那本似经非经的书,也许应该抽个时间去把那些东西换个地方了。公扎这么想着,滑下山来,找到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一挥马鞭,向草原飞驰而去。
“你要给她时间,也要给她家人时间!”卓麦走到公扎身边,有了仇恨的两个帐篷,还能让他们走到一起吗?
单增听女人这么说,又要挣扎着往外走。
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冷冷地笑。“我看到白拉被人推了一把,她站不住,那羊才甩了出去。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才是!”女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血红的眼睛盯着男人。
公扎的小妹妹拉姆吓坏了,只知道护着阿妈达娃躲在角落里嘤嘤地哭。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能说疯就疯了呢?
“怎么样?卓医生,会不会留下疤?”次旺凑上前来,热心地问。
“单增,不是我说你。你一个生产队长,自己帐篷的事都管不好,还怎么管队里的事?让女人闹成这样,像什么话?”
“哥,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人,可现在他儿子杀了我们的兄弟啊。一个女人,再怎么喜欢,难道比兄弟还重要吗?”老三看着他,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
措姆赶紧过去给他捶背。
卓麦是第二天中午来了。
“想到乡上给公扎寄封信,听说无人区那一带最近老闹熊,你能不能陪我去?”达娃笑着,一如往日的春风满面。
“行了,拿点酥油去看看人家。难不成还要你男人和他儿子真来一场血战吗?”老人看着她,又气又伤心,再一次不停地咳了起来。
“我不是……那只羊不知怎么就跳下去了!”白拉抬起头,心虚地瞄了一眼老族长,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看着那云雾缭绕的雪山顶,想起措姆讲的那个故事。“察那罗原本是有心脏的,还能跳动,后来不知怎么了,心脏没有了,只剩胸腔!”那个平台,会不会就是察那罗的胸腔呢?公扎这么想着,往山顶上望了望。他想抽个时间上去看看那个神奇的平台、天赐的铁链,还有那个关于狼神的传说。
“你们三个过来!”老人捂着嘴咳了一阵后,向公扎的三个弟弟招了招手。
“行。”公扎说。从身上掏出一大叠十元的钞票递给老族长,那是他几个月的工资,除了给过四弟两百外,还有一千多。
“怎么啦?阿妈,”他走过去,按住达娃的肩不让她乱动,然后坐在她身边。“阿妈,认识我吗?”
“白拉平时虽说泼辣,但不至于恨到要去伤害达娃,真是奇怪了!”
老人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说:“把你阿妈叫出来!”
“都给我滚回去!”旺久努力地站直身子,声音不大却具有很强的威信,人们讪讪地笑着各自散了。
深夜,那顶备受人关注的白色帐篷里常常彻夜亮灯。
旺久上下打量着他们,然后说:“好啊,都长大了,懂得为阿妈报仇了?你们阿爸去世早,公扎又在外面当兵,不是你单增叔,你们几个早喂狼了吧?长大了,为这点女人间的小事,你们就提刀对着你单增叔的帐篷了?心都被狼吃了啊!”
“这回你满意了?终于讨得了她的欢心。”次旺女人把木茶碗“啪”的一下放在男人面前,“我就不明白了,白拉抱得好好的羊,怎么会一下冲了出去?”
“嘿嘿,你去哪个帐篷了,这么久才回来?”达娃看着公扎,吃吃地傻笑。
“反正不会像以前了!”卓麦拿出针药,对达娃说:“我得给你打点麻药,伤口太大,要缝几针才能长得好!”
达娃闭着眼向他挥了挥手,次旺这才掀起门帘出去。
因为有了草药,达娃的情绪平稳了很多,大多数的时间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帐篷里,不说不动。公扎无法抑制对措姆的思念,想她的时候就去野外空旷之地狂吼几声,或是扛着老枪出去,打狼打狐狸或是什么都不打,只是到荒原上跑跑,直到筋疲力尽。
伤好后达娃把从卓医生那儿要来的伤湿止疼膏剪成指甲盖大小的圆形、方形、三角形,小心翼翼地贴在脸上。这样的装扮据说在城里很流行,草原上还没有。是单增有一次从县上回来告诉她的,于是她找卓医生说自己腿痛要了一块,一直舍不得用。当太阳晒得草地暖暖的时候,达娃出了帐篷,穿上单增上次送她的真丝衬衣,故意把柔软的领子露在羊袍外,她重新梳了头,把长发用酥油抿得光滑明亮,再请次旺女人帮着编了小辫,头上缀了松石,然后放进镶了黄玉的辫套里,牵了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单增的帐篷前,大声叫着:“单增,单增拉,你出来!”
公扎父亲在世时倒是常常来此打猎,也带他来过。扎多在世时也常来此山采药,听他说过山上的情况。他说第一层山后有条雪谷,那是熊的天堂。快到山顶的平台上有个大青石,格萨尔王用来拴狼神用的神链,神链边上就是通向香巴拉的大门。
“这么大的伤口https://m.hetushu.com•com,肯定会留下疤了!”卓麦头也不回地说。
“我只是你们的翻译,藏话现在也说不行。哪儿像我,汉话学得……!”
达娃给小羊羔们喝了茶水,关好圈门,把獒拴在门口,这才回到自己的帐篷,她找出铲子,一边哼着牧歌一边开始打扫自家的羊圈。突然头上被一张黑布盖住,脑后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公扎把老枪取下来拎在手上掂了掂,经久不用了,手感竟有些陌生。他把枪背在身后,穿了皮袄,把装火药的小皮袋子拴在腰带上,牵了马,从帐篷后面绕出去。记得老活佛扎多曾经跟他讲过,在察那罗雪山上长得有一种红色的草药,能镇静安眠。
卓麦拿着钱,放进单增的袍里。单增则低了头,虎目里泪光隐隐。
公扎不好意思地笑着,接过条子,两脚一并敬了个礼转身飞快出了办公室,还不停地念着“担心、担心、担心……”
今年终于有指示下来,明年退伍的老兵要安排工作,公扎也就有了回家的希望。
今夜是不行了,公扎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已经走到了山顶,阿妈还等着他呢。公扎看了看背包里的草药,踩着积雪小心翼翼往下滑去。在转过一块大石后,赫然见到喀果正立在旁边的石头上,厚厚的毛在夜风的轻拂下微微颤动,一双小眼睛在月光下明亮而清晰,正静静地看着他。公扎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摸枪,却慢慢放下了手,一人一熊就这么在月色下的雪山上静静地对峙着,山野寂静极了,人和熊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老族长接过,递给单增。
兄弟俩不理措姆的呼喊,怒气冲天地冲进了公扎家的帐篷。公赞和弟弟妹妹正在安抚达娃,见势不对,下意识地操起了旁边的刀。
“三百吧,他家也不容易。”单增看了公扎一眼,又飞快低了头。面前这个人,曾经如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着爱着宠着,曾几何时,还要自己带着打猎、带着放牧,怎么转眼间就长大了,还成了自己的仇人?
草原上起风了,呼呼的,打着转地嚎叫着。多变的草原总是这样,风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尼多兄弟俩看都不看公赞,提棍就是一顿乱砸。随着一阵“乒乒乓乓”响,瓷盆、碗被砸得乱飞,衣服、被子扔了一地。
单增也走了出来,看到女儿,低低地说了声:“走吧!”
“你会遭到报应的!”女人坐在地上,头发零乱,脸上的皱纹在这几天深了很多。她恨恨地看着哼着小曲儿摸出一瓶白酒往嘴里灌的男人,除了无尽的哀伤,她还能做什么呢?
“不要啊,阿爸,三叔,不要再杀人了,二叔已经不在了,流再多的血他也回不来了啊!”措姆一把抱住父亲的腿,泪如雨下。
公扎一路念着“担心”回到宿舍。
男人喜欢达娃,她并不怪他;他用自己的权势胁迫达娃,她也能理解。那毕竟没有伤害,女人的身体嘛,本来就是男人的,就是孩子的。女人用自己的身体让草原的夜变得多姿多彩,女人用抽干自己的方式让草原的孩子一茬茬成长。
“阿妈,公赞怎么会打你呢,”措姆挤进人群,扶起阿妈。“他不是在帐篷里照顾他阿妈吗?”
“达娃那野母驴养的儿子,居然敢打我!”白拉拍着地,沙子乱飞。“单增,这就是你找的女人,把人家的儿子养大了来打自己的女人,你有本事啊。”
措姆的眼睛亮了起来。
晚上大家收工回来,发现达娃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在帐篷点里乱窜。
次旺的女人也立在帐篷边,看着两匹马消失在草原深处,冷笑着说:“有人真是白费了心思啊!”次旺飞起一脚踹在女人的腰上,女人当即摔倒在地。
出了帐篷点,正要上马,看到白拉迎面走来。想起母亲额头的伤和疯,公扎的脸蓦地垮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有人说,达娃家的老四已经带着被子去乡上自首了。
措姆身子日渐一日地消瘦着,曾经多美多爽朗的一个姑娘啊,转眼间那眼底深深的悲哀似乎跟察那罗的积雪一样,看不到融化的时候。
阳光明媚,天空一尘不染,错鄂湖清波荡漾,风儿暖暖的吹着,人和动物懒洋洋的,远处的牦牛和近处的羚羊都极安静,吃草或是卧着,享受着丽日的轻抚。
“那是佛祖对她的惩罚!”次旺冷冷地笑了。
“怎么回事?”
“那……好吧!”次旺磨蹭着向门口走去,到门口处回头看了达娃一眼,“有什么事让公赞叫我去!”
达娃点了点头,苦笑着说:“谢谢你,卓医生。难看就难看吧,这张脸从来就没让我过个好日子,毁了反倒省事了。”
公扎猛然收住脚,转身大步回去,见达娃披头散发正要从榻上爬起来,小妹拉着她的衣服哭泣。
一个冬天下来,绵羊身上已披了厚厚一层绒毛。春天,该给它们卸重了,剪去厚厚的羊毛,羊儿们轻装出栏,在青草的滋养下,很快就会圆圆滚滚的。
察那罗山东面临湖,南北两边各有一条峡谷,西边就是一望无际的错鄂草原。这样的地势,是hetushu.com.com野牦牛、野狼和熊出没的理想天堂。加上狼神的传说,这儿仿佛成了禁地,牧人们不愿意到这里来,胆子大的老猎人偶尔会扛着枪,三两人结伴来此走一遭,也是匆匆而回。
隔壁的战友听说公扎要回去探亲,都拿着老家的特产过来,纷纷塞入他的背包里。团长的勤务兵也来了,递给公扎一包水果糖,说是团长给他阿妈的。
刚才还喊杀喊打的男人在那双并不清澈明亮的眼晴注视下,都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尖无声无息。
“别打了,别打了……”措姆赶紧扶起二叔,看着二叔的脸越来越白,身子软得根本站不起来时,吓得大叫。“阿爸,二叔不行了……”
次旺当时正在她俩身边,一把扶住就要倒下的达娃,对着吓呆了的白拉大叫:“白拉,你也太狠了啊。不就是你男人钻个帐篷吗?你就对她下这么重的毒手啊?”
“卓医生说得对。我们草原上历来就是你杀了我家的人,我再杀你家的人,年年都有流血牺牲,祖祖辈辈没完没了。”这时老族长驼着背在石达和另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掀帘进来,单增赶紧起来让他坐下。“人家说我们什么?‘阿不火’,意思是不讲道理、又脏又乱的藏北人,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克制一下?出了事为什么不能让政府帮我们处理呢?流血对哪个帐篷都没好处。”
“是担心,不是心担。”团长笑骂,把假条递给连长,“没有阿爸,你怎么来的?话都不会说。”
等单增和措姆赶来时,尼多腰上已经挨了一刀,捂着伤口倒在地上,鲜血浸湿了皮袍。公赞的头上也挨了一棍子,血顺着额头往下淌着。
原来,白拉抱着一头公羊走过达娃身边时,不知怎么的腿突然软了一下,羊就蹦了出去,尖尖的羊角正正地插在正要抬头的达娃额头上,伴随着一声惨叫,血流如注。
“拿来拿来,他妈的是不是又要去打猎?”公扎因为枪法好,又是本地人,团部、师部的领导们外出时总喜欢带着他,一去好几天是常事。
这时,老族长旺久在石达的搀扶下,从草地另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措姆应着回了帐篷,拉着哭泣的白拉来到老人面前。
男人女人都在忙着,要不是羊圈里突然传出达娃的惨叫,这将是个很美好的日子。
公扎想都没想一耳光就挥了过去,打得白拉转了几个圈才倒在地上。
“老族长,我……”单增看着老人的脸,捧着脑袋蹲到地上,眼里渐渐蓄起泪水。
“对对对,是担心,我担心阿妈的病。”公扎拍了一下脑袋,开始收拾东西。
因为对方主动投案,单增家里的怨气也少了很多。政府出面,无论结果如何,至少保证了两家今后不会再有流血事件发生。尼多的后事在老族长的主持下,叫了公扎和单增,在卓麦住的帐篷里商量。
达娃,满头满脸的鲜血,摇摇欲坠,白拉呆呆地站在一边,那头惹祸的羊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卓麦赶紧卡住白拉的人中,示意一航倒杯水来。
连长在假条上签上字递给公扎,“滚吧!”
“是的,团长。我没有阿爸,只有一个阿妈,她病了我很心担!”
公扎看着单增,很想说声对不起,好强的性子却让他开不了口。他站起来向老族长一弯腰,转身掀帘走了出去,却见措姆站在阳光下幽幽地看着他,双脚顿时僵在了原地。
“老班长,怎么样?批了吗?”公扎当了五年的班长,新来的战士都叫他老班长。原本早就该退伍的,但因为团长喜欢他,说等地方上有工作安排的时候再让他退伍,公扎也就一直留在部队里。
“等等,你们听我说句话好吗?”卓麦看着大家,声音不大,却很有威慑力。“我说完了之后,你们要去杀人也好,要去烧帐篷也好,都随你们便!”
“你踢吧,你踢死我也达不到目的,人家压根儿就不喜欢你。”女人说,自己爬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捅了谁一刀,地上开始有了血迹,然后有人倒了下去,接着再有人倒了下去。
“我……”白拉抽泣着,发丝散乱,不敢抬头。
自从女儿央吉逃离草原,女人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到了男人身上。作为母亲,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孩子,在茫茫地大荒原上,女儿是遇到狼了还是遇到熊了?男人不担心,男人的眼睛只盯着另一个女人,转着心思要把那个女人身边的男人赶走,转着心思要把那个女人搂入怀中。当她在羊圈的另一个角落看着自己的男人装作无意地撞了一下白拉抱着的羊时,她心里是悲凉的,这样的龌龊事让她看后心里冷得就像大冬天头上顶了一块千年寒冰。
五天后县上来人把公扎的弟弟带走了,走的那天早上,帐篷点所有人都出来看热闹。毕竟他是第一例由政府出面处理的血仇,破了错鄂草原仇杀处理的先河。
“都给我住手!”老族长身体一向不好,一吹风就咳个不停,此时更甚。
单增过去,和三弟一起,连拖带抱地把尼多弄了出来,背回了帐篷,才放在榻上,卓麦就提着药箱拉着儿子飞快跑了进来,试了试尼和图书多的鼻息,又翻起眼皮看了看,摇头叹息。
“我跟你说过,今后不许再去见他。”白拉一手扶着腰,“不行了,我的腰。那死牦牛,白弱……”
白拉看见公扎,两眼一翻,往地上“呸”了一声,骂了句“白弱”,意思是“父亲是尸体”。
没过多久,喀果跳下石头,几个纵身向山上奔去,一会儿消失不见。
公扎接到电报的那天,已经是十天后的事了。他拿着电报就往连长的办公室跑,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一些人想劝想拉,但无济于事。三个年轻人就跟三头才长成的牦牛一样,初生的犊子,天不怕地不怕,冲到帐篷门口跟多吉扭在一起。这时单增的二弟也拨开人群加入了战斗。五个男人扭成一团。单增拉开这个,那个又挤了过来,白拉在帐篷里大声哭嚎着。
措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扯了扯石达,让他赶快去部队请卓医生,然后向阿妈追了过去。
“我亲眼看到你把羊扔下来的,还不承认!”次旺说,然后一把抱起达娃挤开人群往外走,在门口碰到单增,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女人也实在够狠了,这样对一个没家长的女人,心里过得去吗?”
看着尼多血淋淋地躺在那里再不能说话,单增的心也如老鹰在抓,血一下子冲上了脑门。
白拉醒来后,看着尼多血淋淋的尸体,放声大哭。
“公扎,团长挺喜欢你啊!”
次旺出了达娃的帐篷,哼着小曲儿向自己的帐篷走去。一进家门就喊着女人倒茶,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公扎的脸立刻就阴了下来,他把药放在帘边,跟两个弟弟一起收拾起来。一大早,公扎就让捅了尼多的四弟去乡上自首了。
白拉出来,看到神清气爽的达娃,脸色一变,转身气冲冲地回了帐篷。单增笑着走了过来,“伤完全好了吗?牵着马,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他妈的公扎,你不喊报告把人吓半死,一喊报告彻底把人吓死。”团长用笔指着他,哭笑不得,招手让他进去,“进来吧进来吧,又要干什么?”
“羊自己跳下去的?白拉,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草原上谁不知道你这头母牦牛野性不改,男人钻钻帐篷你就大动肝火。好呀,有本事你就把男人拴在腰上啊,晚上不让他们出去呀。”
“阿妈,别骂了!”措姆说,然后扶着白拉向自己家的帐篷走去,快进帐篷时碰到两个叔叔放牧回来。
“还不来帮我。”措姆冲小叔叔哭喊。
“团长,嘿嘿……”公扎大步进来,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
“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你们这儿叫鬼地,外界传言这里到处是恶鬼,进来了就出不去,所以没有人愿到这里来,你们也不愿出去。有了矛盾都是自己解决,今天你家杀了别人,明天别家又来杀了你,没完没了地打斗。现在时代不同了,解放了,你们不再是谁的奴隶,不用再逃来逃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咱们不能还像过去那样抱着老观念不放,动不动就血债血偿。我建议你们立刻去乡上报案,由政府处理这事。单增大哥,你是队长,也是草原上叫得响的汉子,如果你能带头改变草原上这种报仇方式,后代人都会感激你的。”
“你怎么说?公扎!”
“哥,妈又闹了!”公赞赶紧出来,冲公扎喊了一声。
随着白拉的哭喊,帐篷里的人都拥了出来,齐声问她出了什么事。
“担心,你一直在说担心。老班长,你担心什么?”
“好,给你二哥报仇。”单增看着老三,终于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句话来,抬脚就要往外走。
一会儿又全爬了起来,继续战斗。
“哥,她发病的时候谁都不认识。”
六个男人齐齐住了手,除单增外,其他五个身上都带着伤,却瞪着牛眼,不服气地看着对方。
“还不是你带我们去的?惹祸了你跑得比狐狸还快!”
措姆一下子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欲哭无泪;单增也险些站立不稳,伸手扶住了柜子,他三弟则傻傻地站在一边,白拉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对不起啊,团长,又忘了!”公扎嘿嘿地笑着,重新回到门口,两脚一并大吼一声“报告!”把正倒茶的勤务兵吓得手一抖,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单增看看兄弟和女人,沉默下来。
“你胡说什么?”次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女人身子一晃。“你真是疯了。”
“什么公赞啊?是公扎那头牦牛。我跟你说,今后你要是再见他,别怪阿妈不认你这个女儿。”白拉抹了一把泪,脸变得黑一道黄一道的。
天气渐渐转暖,人和牲畜熬过一个严冬后,都开始伸展筋骨,显出精神来。
“不是,团长,不是团长打猎……”
男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老二公赞走到单增面前,一弯腰说:“对不起,单增叔叔!”还没等单增回过神来,他就回身踢了两个弟弟一脚,“走”,三人飞快地穿过草地回去了。
“很……难看吗?”次旺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一步说。
  • 字号
    A+
    A-
  • 间距
     
     
     
  • 模式
    白天
    夜间
    护眼
  • 背景
     
     
     
     
     
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