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讲台旁几个人正说着话，被学生环绕的女老师侧身而立，看不清长相。她身材高挑，半倚在讲台旁，背脊依旧挺直，姿态放松而优雅。

“你对自己的生活做出的选择，不要以我作为缘由。” 梁忱抿了抿唇，“我承担不起那么多别人的期望的。”

“好了好了，最后一堂课，也满足你们的八卦之心了，可以回去认真复习了吧？”梁忱敲了敲黑板，“最后一分钟，还有人有关于考试的问题么？”

“‘您对全球变暖怎么看，是刻不容缓的挑战，还是骇人听闻的谣言？’

梁忱坐在办公室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个舶来的节日传到国内后，不再是居家团聚的节日，反而平添了几分浪漫气息。不过那些年轻的孩子们，无论什么节日，都能过得像情人节。

然而车停在路边，推门而出的，真的便是莫靖则。梁忱站在二楼窗边，正对着他的停车位，她下意识想退后一步，旋即觉得自己光明磊落，定了定神，脚步便没有动。

“我没有想那么多的。”梁忱微微摇头，“我其实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我喜欢的事情，就会努力去争取。”她环视四周，“我喜欢我的工作，喜欢身边的学生和同事，喜欢这个校园，喜欢我的朋友们。如果你问我，什么是我最喜欢的，那就是自己现在拥有的生活。”

“不要说两年前，前几天下的雪，已经都化了。”梁忱忽然打断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真正的雪花，握在手心里会化，所以人们才做了这个假的替代品吧。它也晶莹剔透，还能长久存放，但是，那只是人们的良好心愿而已。”

张佳敏心中一时惊惶，一时不解，一时不甘，时间就在她千回百转的思绪里一点点过去了。

上课铃响，学生们散去，她转过身来，略一惊讶，旋即莞尔一笑，“我才发现，有这么多人选了我的课。好像还有些新面孔，要不要我们先认识一下？”

众人哗然，惊讶地扭头看他，又期待地望着梁忱。

对于扮演中年男士心底念念不忘的纯情初恋，梁忱毫无兴趣。

张佳敏走在冬夜的校园里，寒风凛冽，她忘记围上围巾，迎面而来的冷风闯进大衣里，将她冻了个透。她本来在心中无数次愤怒地斥责对方，嘲笑她的道貌岸然。然而此时此刻，却不知道是要讨厌她，还是应该讨厌见异思迁的莫靖则。最讨厌的，是这个暗中窥视又满心嫉妒怨怼的自己。

张佳敏战战兢兢站起来，觉得双腿有些微微发抖，她定定地望着梁忱，刚刚鼓足的勇气一瞬间烟消云散。她感觉全场的目光都汇集过来，虽然自己居高临下和-图-书望着梁忱，却仍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她大拇指在店名上蹭了蹭，不禁想起那个寒冷飘雪的夜晚，莫靖则的耳朵和鼻尖，在朔风中冻得微微发红。她看到了，想说让他买杯热饮，但是旋即又把这个念头收了回来。她不想对他表示任何礼貌客气之外的关注。

这时有人敲门，两个女生去而复返，探头说道：“梁老师，Merry Christmas！”说完笑嘻嘻碎步赶过来，在她桌上放了一个草莓奶油蛋糕和一杯热巧克力，“总是您请我们吃点心，刚才路过咖啡店，大家说也给您买一份。”

张佳敏盯着她，鬼使神差，便举起手来。

梁忱轻轻地长呼了一口气，将瓦楞纸热饮杯握在手中，巧克力的浓香扑鼻而来。她啜饮了两口，热巧还有些烫，一丝热气从喉咙直通到心里。

梁忱颇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夏小橘，和方拓也不过只匆匆见过一面，见她这样提，知道也算正式向朋友介绍自己的男友，便欣然应道：“好，我走得晚，随时欢迎。”

有那么一瞬，梁忱觉得自己的呼吸略一凝滞。

房间里安静下来，她扫了一眼，看到外包装的纸口袋，正是距离不远处那一家，风雪之夜她和莫靖则道别的店。

那天张佳敏连烘焙学校都没有去，一下班就挤上地铁。下车后在偌大且陌生的校园里边问边找，颇绕了一些路，赶到教室时距离上课还有几分钟。

台上梁忱布置了期末报告，也讲解了最终成绩的合算方法，正在做结课陈述。

她落落大方，坦然答道：“没有。”

夏小橘也发来消息，问她晚上有什么安排。

“‘您相信蝴蝶效应吗？能通过蝴蝶振翅来预知一场风暴，或者是由一场风暴来倒推它的起因吗？’

学生们欢呼，加快手中进程，不多时纷纷告辞，还有几个学生都带上包装精美的礼物去赴约。

可是，这样势均力敌的两个人，真的就适合彼此吗？她能够像自己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莫靖则的生活吗？她能以他的事业为中心，给他安稳而舒心的家庭吗？她和莫靖则同龄，算起来是否也过了生儿育女的黄金年龄，或许过不了几年，容貌也会显出疲态。这些他都不考虑，不在意吗？

既然深情欠奉，就应该放下眷恋。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梁忱语气温和，“要他出现了，我才知道。”

有人问了两个期末大作业的细节问题，之后前排一位同学举起手来，“梁老师，您看BBS吗？”

“那您会感到来自父母的压力吗？”

“那您怎么看，女生应该读博还是读了硕士就工作这件事儿？https://m.hetushu.com.com”

“那你，又真的认知我，了解我么？”梁忱略一垂眸，又抬起眼，望进他的眸子里，“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呢？我并不是很多人眼中的那个我，没有那么大度、温和、贤淑。就让你的回忆，停在一个最美好的瞬间，不好么？”

她晃了晃手中的盒子，“只是你要记得，这并不是真实的我。”

张佳敏呆坐在位子上，心中五味陈杂。她也曾站在讲台上，且不论学业上与梁忱望尘莫及，单单是授课的台风和技巧，对方都更胜一筹。这不仅源于她的专业素养和精心准备，更如同出自与生俱来的天赋。举一反三，旁征博引，似乎讲台就是她的舞台。梁忱素淡的面孔也显得温润起来，和她的声音、仪态融合在一起，仿佛在人群中也可以发光发亮。

张佳敏忽然对左君的存在也感到释然，甚至有几分同病相怜。左君文静雅致的气质和梁忱有几分相似，但是她没有这种把控全局的强大气场，她不过和自己一样，痴痴地仰起头，眺望遥不可及的星光。

台上的这个人，和莫靖则才是同一个世界的。

躲无可躲，虽然学生们已经都离开了，但梁忱仍旧不想在工作场合解决什么个人感情纠葛。她索性拿起大衣，反手带上房门。走到楼梯口，忽然想起和夏小橘的约定，忙掏出手机给她发短信：“临时有朋友邀约，现在要出门，咱们改天碰面吧，我请你俩吃饭。”

时间 、地点一清二楚。

梁忱友善地微笑，眉毛挑了挑，探询地看着她。可她什么都没问，垂下眼睛走出教室。

“我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莫靖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情绪的变化，竟有些少年时和她说话时的忐忑，“只是看到了，就想起你。”

梁忱上次便是借口大家都在等她，不动声色地推却了对方的邀约，今天不能再以此作为借口。她脸上仍有笑意，从容应道：“是啊，下午就都坐不住了，剩下的工作，就都扔给我自己了。”

梁忱想，她读懂了莫靖则眼中的一些情绪，有惊讶、欣喜、不解、失望，也有或多或少的一些眷恋。那又如何，最终占了上风的，或许还是他的摇摆与贪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是泪流满面，脸在风中像刀割一般地痛。

“我记得第一堂课，问大家对这门课程的期望是什么，收上来的答案五花八门：

“我们还有最后两个知识点，这堂课大家一起学习一下，之后是你们最关心的——期末考试安排和总成绩的计算方法。”梁忱一边说，一边打开PPT。

一学期过去，我很高兴……”她顿www.hetushu.com.com了顿，“很多问题不是我研究的专长，你们也并没有得到满意的解答。”

找到见梁忱的机会并没有大费周章。

“但对我而言，能够重新遇到你，的确是生活中最大的改变。”莫靖则从未在人前如此剖析自己的心事，手心竟都渗出汗来，“我好像，都不认识自己了。”

“我知道你大概不会和我吃饭。”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想过要带花过来。不过你在学校也是公众人物，我怕太扎眼。其实有句话，两年前我就应该问……”

张佳敏有些偷窥的尴尬和慌乱，不敢一直盯着梁忱看，只能拿出烘焙的笔记本遮掩，随手写写画画，偶尔抬头瞟上一眼。仓促之间，只觉得她也说不上惊艳，脸上虽然没有明显的岁月痕迹，但毕竟也没有年轻女孩一般飞扬明丽的光彩；更没有莫靖言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姣美，甚至和自己比，五官都稍显平淡一些。

上座率很高，能容纳二百余人的阶梯教室里几乎被坐满。张佳敏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躲在前面高个子同学的身后，歪着身子向讲台上张望，心情慌乱而紧张。

“也不差这半天。”梁忱微笑，“留住你们的人，心早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不如玩得开心些！”

张佳敏搜索到她在学校网站上的个人主页，上面列举了她开设的一系列课程，其中有一门面向全校的公共选修课。主页最下端有她列举的教学重点和参考资料。时值期末，又添了一条公告，提醒选课的同学们出席最后一次课程，布置期末报告，讲解考试相关事宜。

“偶尔。”

“我和方拓去参加一个户外品牌的推介会，也当圈内朋友小聚了。”夏小橘写道，“离你们学校不太远，要不然晚上我们去找你？我买个蛋糕带上吧。”

莫靖则抬头，恰好看到她的身影，笑得欣慰，向她扬了扬手。

几秒钟的沉寂之后，她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那，你理想中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呢？”

下面一片哗然。

另一个人答道：“逗你玩，这一学期也没点过……”

夏小橘回复：“好，那就新年前吧！”

梁忱应允，揣好手机，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下楼去。

张佳敏微微松了一口气。

梁忱笑了笑，不假思索，“做你喜欢的，真正想做的事情，无论你是男生，还是女生。读博并不是为了镀金，读了硕士就工作也不意味这生活就更加安逸稳定。关键是，你要试着去掌握自己的人生。你们能坐在这里，和绝大多数同龄人相比，已经拥有了更高的起点和更多的资源。对于自己的将来，应该有勇气和信心，做出更为自主的规划，不是和*图*书么？”

梁忱继续说道：“但是，促使你们问出这些问题的，是一颗好奇心。所谓的科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希望你们能一直保有一双好奇的眼睛，再加上一些追根究底的探索精神，一些持之以恒的毅力。也许你不会成为科学家或学者，但同样可以因此而丰富自己的生活。”她看了看时间，“还有几分钟才下课，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或许父母会感到压力，我没有。”梁忱语气轻松，大家一同笑起来。

台下一片哄笑。

盒子的包装是一家颇出名的饰品店，梁忱略带戒备地抬眼看他，迟疑着不肯接，正要婉言谢绝，又听莫靖则说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不要说什么‘无功不受禄’一类的话，就当是老朋友的节日祝福。”

她将盖子扣好，递回给莫靖则，“如果你送别的，我或许考虑一下会收下；但是这份礼物，我不能收。我也明白你想说什么，不过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大家都笑起来，张佳敏吓得心砰砰乱跳。听周围有同学说：“啊，梁老师还点名？”

“今天楼里蛮安静的。”莫靖则四下望了望，“门前的自行车也比上次少多了，学生们都跑去过节了吧？”

梁忱心头暖暖的，微笑致谢，女孩子们开开心心说笑离去。

大家纷纷摇头，开始整理书包。

学生们窃窃私语，不是说要问最后一个关于考试的问题吗？不过他们也同样好奇，兴致勃勃地期待着梁忱的回答。

梁忱看到她，“好，那位女同学，对，后排那位墨绿大衣的。”

张佳敏心事翻腾，她有自己想问的问题，却不好当众问出口。附近一位快嘴的同学抢了先，“梁老师您有男朋友吗？”

她报以浅浅一笑，“圣诞快乐。”

平安夜当天，从中午吃过饭开始，实验室里的学生们便自动开启了节日模式。梁忱从系里开会回来，看他们一个个心猿意马，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把手头的事情收拾利索，下午都早点撤吧。”

当年在坎布里奇那一场让人心安的重逢，不过是两个从现实世界中偶然逃离出来的人，依偎着相互取暖而已。他们都从中黯淡的过往中发现了彼此心底的光芒，重新汲取了前行的力量，那就足够了。

张佳敏有些失望，想着可能自己疑心过重，找错了方向。但既然来了，便硬着头皮待下去。然而过了几分钟，她就被梁忱的讲授吸引，渐渐抬起头来。她听不懂课程内容，但是以教学的标准来看，她知道梁忱是一位善于把握课堂的老师。她的姿态大方自然，对自己讲授的内容胸有成竹，语速不疾不徐，声和-图-书音清朗干净，令人如沐春风。她如同讲述故事一般娓娓道来，张弛有度，其中夹杂了不少日常且有趣的例子，看似信手拈来，却和课程内容环环相扣。

莫靖则已经等在门廊，正端详着布告栏里的放假通知。听见她的脚步声，便侧转身体，微笑望过来。“梁忱，”他略一停顿，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圣诞快乐！”

初时的失落，此刻在心中化作深深的恐慌和不安。张佳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太熟悉了，看似温和却自信而自我的人，带着让人心悦诚服的镇定与从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有硕士生问心有愧，怎么也要表明一下态度，问道：“您不是在等我们的模拟结果？不耽误进度吧？”

“那，谢谢。”梁忱接过来，认真仔细地将包装拆开，露出方方正正的小盒子。打开来，一枚剔透精致的水晶挂坠安然躺在深蓝色的绒布底座上——那是一朵六瓣雪花，打磨过的棱面璀璨生辉。

言下之意，我依旧很忙，请勿打扰。

梁忱起身，捧着杯子走到窗边。前不久的那一场雪早就消融得毫无影踪，想来再也见不到坎布里奇那种仿佛覆盖全世界一般的风雪了。

“但那时候的感情，都是真实的，不是么？”莫靖则自嘲地轻笑，“我知道，这些年自己处理感情的事情，都是一团糟。你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莫靖则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不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解释道：“虽然感情上的事，我一向处理的不得当；但在我对你说这些话之前，我还是会确认，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道义上的困扰。”

远处一辆方正沉稳的黑色SUV缓缓开了过来，她对各类车型了解不多，但是这质朴粗犷的线条却格外熟悉。还未仔细思考便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但随后觉醒的理智却提醒她，自己已经将话讲得不留情面，他那样一个自信自傲的人，是不应该再来的。

他没提邀约的事儿，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今天路过，正好看见这个小玩意，很适合当做圣诞礼物，希望你喜欢。”

“把学生都放走了，自己干活儿吧。”

张佳敏离开教室的时候，梁忱依旧被学生们包围着。她定定地望过去，恰好梁忱抬头，目光投过来。在她看来，这个乖巧漂亮的女生大概研究生年纪，十分面生，但眼睛中有些和其他学生不一样的东西，关注中还有三分戒备。

“‘为什么天气预报总是不准？’

“我不想有什么改变。”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的话语像是长久的叹息，“靖则，我们都不再是为别人改变自己生活轨迹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