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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蠕动了一下，黑色浑浊的东西凝聚起来，白色的灰渣搅动着，一个圆滚滚的巨物从两人面前蠕动着升起，烟尘和灰烬组成了那个东西的眼珠、皮毛、黑黝黝的湿润鼻尖，长长的胡须和利齿。

“那些人都很恶心。”曹敬摸摸卡夫卡的鼻子，“他和我说过‘城市’的来源，是对一位大师的模仿。那位大师能够在自己的心象中构建一个完整的世界，群山、沙漠、城市、完整的社会、数不清的形体、无边无际的幽深海洋……无人能够穿越一整个世界，找到那位大师的核心，而那个世界的‘商用版’，截取复制的一部分，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高标准的防护措施。”

“感觉如何？”曹敬问。

成千上万的记忆碎片，梦境，如同缤纷的洪流，夹杂着醇厚发酵的情绪，大块大块地将相阳包裹在其中。没有一件是确实无疑的“事实”，全部都是不完备的碎片，谎言，编织的梦境，只有一样事物是完整而坚实的。那就是曹敬的心，敏感的情绪，冲动与自我抑制，矛盾与挣扎，曹敬的一切自我……银色的意志力和黑红色的恶意，以及星星点点的，金色的希望与梦想。

森林开始燃烧，黑沉沉的树皮绽开金红色的蛛网状裂纹，流动的火焰从每一道缝隙中淌出来，像是熔炉中的蜂蜜。在高热的炙烤下，树木从下至上一块块焦黑、分裂。两人立于火中，地火舔舐着厚实的落叶，以燃料为食，席卷看不到尽头的迷雾丛林，将错综复杂的巨树、灌木、荆棘、泥沼组成的繁复迷宫付之一炬。

“你记得吴晓峰老师的外层防护圈是什么样的吗？”曹敬反问。

“以前有宗教典籍上说，和图书当一个人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后，自然会飞升天境。乳香、没药、黄金、天女……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酒池肉林，应有尽有。”曹敬打了个响指，“而以后，我们也能够做到类似的事情。光凭想象和虚假的感受，我们可以在心灵的世界中过上神仙生活。但当你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时候，反而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疲惫的曹敬那时候听到了一个若有若无，几近不存在的声音。他当时戴着束缚器，理应听不见别人的“声音”。

“他的才能无法驾驭这么大的消耗。”吴晓峰的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曹敬，“我想这件事会不会和你有关？”

“……城市。”相阳沉吟道，“生动、活泼的城市街道。里面的‘人’特别多，似真似幻，但里面的‘形体’特别真实……很难区分出真实和虚假。”

相阳张大嘴巴，一句也说不出来。

相阳张大嘴，说出了答案。

黑红色的潮水褪去，银色的光晕、金色的星群围绕着二人旋转，只有那句话震耳欲聋地在无限时空中回响。

森林，相阳和曹敬在森林中跋涉。

精神世界，虽然已经多次重申，但依然要再度强调，这是一个危险莫测的地方。这是吴晓峰不厌其烦强调的事，而常人经过精神锻炼，例如长期冥想，能够把不稳定的精神世界清理、调整、固化，并逐渐完整控制自己的精神。这样做是为了将自己的精神升华到更高的层面，其外在表现形式有很多，例如……

“你有好多，我没有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呢……你知道我会很难受的。”

“吴晓峰的每一个形体都是他以前读取过的人ｗｗw•ｈetushu•cｏｍ.coｍ，这是我的一个猜测，但八九不离十。”

熄灯后，他听见相阳的床上传来声音：“我好嫉妒你啊。”

曹敬不太确定，但他仿佛在晕眩中看见某个影子在更高的地方观察他们。一个白色的幻觉，如同薄雾，弥漫在时间之外，窥探这场内心的风暴。有一双眼睛，正在记录这一切。

“我到底想要什么？”曹敬的声音如同穿过厚重冰层的钢棱，超然物外的理性部分在说话，越过一切情绪、回忆，理性越过重重记忆碎片的迷雾，穿过曹敬剪辑的生命梗概，直面不知所措的相阳。他心中的某个部分知道，他没有指望相阳能够给出答案，只是有些事只有精神感应者能够理解，能够交流，能够倾诉。

早上跳楼梯时的阳光，福利院的食堂，脱皮的墙壁，姐姐的笑靥，孩子们在操场上打打闹闹，曹敬的手抚摸过书柜上的书脊，晚上在走廊上读书，感应灯三秒钟踩一脚才能照亮，和津岛郁江手牵着手在屋顶散步，蹲在厨房里剥毛豆，觉醒后一夜夜在梦境的大海中徜徉，飞翔在城市的夜空中，穿行在梦境……

“还缺了很多，比如飞鸟，阳光……真正的核心不在这里，在另一个层面，这里是外层防护圈。走不出去的森林，没有我引导的话会陷入线索和迷宫，在里面团团打转。这是记忆和逻辑交织的蛛网，你做的任何一个选择都是错误的，除非你说出暗语，或者寻找到这片森林的本质，解锁它的核心结构……不然永远也没办法找到进入核心层的入口。”

但是有些事靠冥想永远无法解决。曹敬闭上眼睛。

两人道别。

“如果这事和我有关，会给我的最后和_图_书考核分数造成影响吗？”

“为什么你的防护这么荒芜？”相阳问。

相阳没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在曹敬引导下进入对方的心灵。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惊叹道：“细节这么丰富……已经很厉害了吧？”

“你既然水平这么高，那你到底在为难些什么呢？”相阳问。

曹敬长长吐气，从晕眩中回过神。他关闭了一切声音的接收，在寂静中思考，然后优雅地切断和相阳的链接，清扫干净自己的记录，退出心的世界。

“例如我，在觉醒后，随着自我锻炼，可以完全集中精神在一件事上。当我需要的时候，我就能完全把精神贯注在阅读学习上。这也是为什么我虽然在学校里不太听课，但我的成绩依然不错的原因。”曹敬竖起一根食指，“而你对痛觉的忽视技巧，也是一种对自我精神的运用技巧。”

两个精神感应者的眼睛互视着，曹敬注视着相阳的眼睛，他是曹敬挑选的工具，被曹敬选作侵蚀对象的基底。他用精心选择的碎片冲垮相阳那脆弱的防线，洪水般肆虐的情感和回忆注入相阳的内心，蹂躏、蚀刻他笨拙粗糙的心灵。相阳正在被曹敬转化，被染上了曹敬的颜色。

他的室友一晚上没有说话。

“我们天生就是比常人更敏感的进化者，由于对精神感应能力的掌握，我们天赋获得的‘神通’是传统精神修行者——无论哪种宗教、哪种派别——一辈子也难以达到的成就。我们的起点本身就不一样，你继续锻炼下去，你会发现你也能做到很多‘大师’们追求的精神功能。”

“因为在这里，我们无法说谎。”曹敬沉吟了一下，“在这里，每个人所思想的事物都会表达出来m.hetushu.coｍ•coｍ，双方是透明和坦诚的。就像你现在这样，你想到这个问题，就会立刻问出来。除非你能够将自我隐藏在一个面具人格下……这也是为什么精神感应者能做最好的精神医师，我们能够直观、形象地看到每一个人精神世界的问题。”

“它是卡夫卡。”曹敬指了指，“群猫之王，我梦境的使者。”

“因为我讨厌我的同类。”曹敬简洁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控制不住奔逸的思想，但还是祈求你别问这些傻问题了。”

太孤单了。自我封闭的人窥探着一个个心灵，却无法和他人交流情感。

在那之后，相阳逐渐和他疏远了。曹敬没有思考过理由，但他可以猜到。

“你告诉我，我到底想要什么？”曹敬问，相阳的心智被短暂地改造为曹敬的仿写，在短短的这一刹那，曹敬问他，在浓缩的人生冲击下，迷雾和森林迷宫都被抛弃，剩下的只有最坚实、构成曹敬人格核心的过去。

“有可能。”吴晓峰笑道。

【但实际上，我会给你打一个高分。很高很高的分数。】

他伸出手，和相阳相握，从核心中流出来的碎片一闪而逝。

“……？”

曹敬后来好几年都在想，这句话到底是精神压力带来的幻觉，还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吴晓峰那时候的笑容底下到底是什么，他真的对整件事一无所知吗？甚至最后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吴晓峰在引导他去利用相阳，但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尝试突破吴晓峰的防护，看不见隐藏在头颅后的真相。

相阳伸出手，抚摸毫无热量的火焰。在高热下溃烂的树木残骸像是泥巴，在手指的按压下塌陷下去，然后连泥巴的强度也不如地破碎，变成轻脆的灰尘与泡ｈｅtushu•ｃｏm.coｍ沫。肮脏的灰尘泡沫承受不住自己的自重，和漫天灰烬一起坠落，露出混茫无光的黯淡天空。

梦是纯黑色。

天色阴晦，抬头看不清树冠，林间弥漫雾气，静谧，安详，只有两人踏足腐败落叶时有声音。

后者矜持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几天后的早上，他起床的时候，相阳的床铺是空的，床底的行李也不见了。曹敬一直在想最终考核的事情，下课的时候他问吴晓峰相阳的事，吴晓峰耸了耸肩，说相阳突然没办法使用能力了，他的人格无法承受长期的超量精神压力。吴晓峰说教育程序或许出了些问题，他说相阳的“损耗”大大超出了日常训练的量。

“……”

作为一个心灵感应者，吴晓峰是他无法打开的门。在世间亿万敞开的头脑中，唯有寥寥几扇门他无法打开，跨越。在这些人面前，曹敬不再是感应者，只是凡人。

“你的外层防护这么阴森诡异，是你刻意做成这样的吗？”

曹敬没有回答，他转了个身，假装自己睡着了。但他那一晚直到十二点多才入睡。

“为什么要进入你的心灵对话？”

曹敬平静地侃侃而谈，他嘴唇蠕动，说了一个无声的暗语。

“真实和虚幻，对我们来说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精神感应对我们来说是天赐的能力，但也是一种‘障碍’。如果现实世界一直过得不如人意，那说不定有一天，某个落魄的精神感应者就会突然断线，在一瞬千年的精神世界里度过没有尽头的仙人生活，直到他的精力消耗殆尽，在现实中枯萎死去。”

“你怎么知道吴晓峰的‘城市’里都是他以前读过的人？”

“为什么……但我从没有尝试过一天的‘冥想’啊？”相阳对此很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