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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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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七章

第七部

第七章

这是一艘三千吨级的干货船,来上海装满了棉花准备返回英国利物浦港。周婉儿自称她参加了这宗棉花交易,通过她的斡旋,用金条买通了船长,挤出了两个床位,同意把他们带出去。卞梦龙原想乘客轮走,但要等下一船班还得在上海滞留半个月,于是便同意乘这艘干货船离沪。
他入狱时已奄奄一息,狱中从城里请来了大夫治了数日才将他调理过来。一俟缓过劲来,他即刻喊冤。喊冤也要审,审了数十日,派人到上海探底,却撞到了英国人身上。一问方知,那个叫周婉儿的女人自从英国银行借出十三万五千元时,便把面粉厂抵押给银行了。没多久,她便宣布破产,卷了账上所有钱不知去向。这件事,从办厂注册、经营到借赁以至宣布破产后出走,手续完备,司法关系清楚,上海警方认为无诈骗之嫌,并不打算追究。至于外商银行方面,花十三万五千便盘进了一个经营势头颇好的面粉厂,正想着如何以高价卖出呢,当然更不会追究。查到这步,无从查起了。光肖少泉大喊被骗,却是谁也没骗他,至于说他用破产公司的股票顶存户的账系欺骗,也不大像,因为那丰顺到现在也没破产,而他那九万股,股息三厘七也是真的。只不过在他不知情时,已统统归了洋人。案子办不下去,法院只好责令他限期完成大旺钱庄客户的善后事宜,便放回家了。
婉儿阴森森地笑了,“依我的本意,我可并不想钓上来个你这样的反复无常的男人。”
直至从舱窗中射入一束强烈的阳光时,他才揉着眼睛醒来,“到哪儿啦?”他问。
婉儿把账本往他前面一推,“先别忙着乐,看完账再说话,别的账用不着看,看看股本分配就行了。”
这时,他的头上方响起一个他所熟悉的英国人略显生硬的中国话:“如果没说错的话,你曾让人把一个姓冀的扔到水里淹死了,你的一个算卦朋友因为你被人扔到水里淹死了,而你已被你们的报纸宣布在江里淹死了。在这公海上,我们会怎么安排你的归宿,你应该很清楚。不过,我们不打算像野蛮人那么做……”
过年那几天,肖少泉没少在自家客厅里迎来送去。来拜年的人照例要夸赞一番肖夫人贤惠,而这些彩蛋吊坠便是颂扬之话的最好去处。每当客人们指着这些彩蛋吊坠大谈梁秋身手不凡,极富雅趣时,他便情不自禁地要想及梁秋的“师傅”,那个婉儿才真正是个身手不凡,极有见识之人。跟她一比,梁秋纵然再千娇百媚,也只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小姐坯子大傻妞。相见恨晚,对她是不敢存非分之想了,但求这番合作中皆大欢喜。他断定,以婉儿之手段,招来些游资入股,把个丰顺面粉厂建得火火红红,流光四溢,压倒上海其他面粉厂,当是办得到的。
“是钓鱼。”婉儿残酷地承认了,“在周穆镇我就说过,我是专门钓你这样的鱼的。这是我的习惯。我知道,周穆镇一别,你并没忘记我,正如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在一个适当的时机,你只要发现了我的线索,便会来找我,让我了却一桩心债,也续上你的一段未了姻缘。所以,在上海报纸上刊登你的事时,我的画展广告也出现在相同的报纸上,就是为了让你留心报纸上所登的你的事时,也无意中发现我的广告,我料定你定会觅踪而来,而你也果真就找来了。”
“两年前是可以下手,但又没下手。为什么?你的确有十几万英镑的存款折子,但在国中,你把它藏在哪儿啦,我们不清楚,而这种生抢的事又不能干得过于张扬。这时你又忙着去收拾一个仇人,我协助你,不过是为了使你聚敛更多的财富以使我们多捞一把。现在,你带着全部财产出走,只有在这时,才能把你的全部财产一点不剩的拿到手。”
这地方总是乱糟糟的,三教九流云集,即便在凛冽的寒风中,也有不少人翻起上衣领子,缩着脖子在门口徘徊。
卞梦龙眼一黑,腿一软,咕嚓一下坐到了甲板上。他张大口急速地喘息着,困难地说:“你在周穆镇说过,我上了你的钩,你却没有用竿,这一次,你终于甩竿了。我的全部钱财都在舱里,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说吧。”
“你始终忽视了一个时间上的巧合。”婉儿冷漠地看着他,缓缓地说,“周穆镇一别,我们天各一方再无来往了。而偏偏是在上海报纸上连续数天刊登你被骗,钱庄抵给外商银行以至你跳黄浦江的消息时,我的画展广告也连续出现在相同的报纸上。这个巧合,是怎么回事?是真的赶巧了吗?这些你恐怕从未想过。”
“既然当真,那阿拉就抖抖侬的底。”那人把手中一个纸卷扬了扬,向众人说,“阿拉刚刚从上海来此,今晨阿拉离开上海时,在车站买了份报纸,待阿拉将报上的一篇小文读与众人听听。”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报纸读道:“据本报特派记者‘眼通天’悉,闸北的丰顺面粉公司因经营不善,昨夜,该公司董事长周婉儿女士向记者透露,该公司将于近期宣告破产……肖老板,阿拉还读下去吗?”那汉子合上报纸,笑眯眯地问道。
肖少泉感到耳朵里“轰”地响了一下。他愣怔怔地看看婉儿,突然惊得目瞪口呆。婉儿那双平素那么好看的亮晶晶的眼睛变了,成了两只无底的黑洞,又黑又怕和_图_书人,像沼泽里的死水,那里有一股强大的生命力正喷薄欲出,迸发出某种威严的意志,像一把利剑一样咄咄逼人。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也看不到身体,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像一面墙,像整个祭坛,神秘莫测,命令式地望着他。他恰似被火烫着了,丧魂落魄地转身便走,都撞到了门框上。他慌慌张张地跑出门,仍感到那双可怕的眼睛还盯在他那冰冷彻骨的脊背上,好像要把脊髓吸干。
在一场浩劫之中,梁秋与他只是每每相对流泪。入夏以来,在梁秋情绪有所好转时,他决定带她去散散心。她爱玩水,他们一路舟车,来到了扬州的瘦西湖。它长十余里,六朝以来即为风景胜地,在清乾隆时称长春湖,因此湖与杭州西湖相比,另有一种清瘦秀丽的特色,故称。
“当初你是怎么说的?”
那还是多少年前的一个深夜时分,他把从温秉项家裹来的东西全部带上,又带上一个临时搭伙的巧珍,匆匆离开了无锡,乘一辆马车赶赴苏州。他避开了恐惧,避开了复仇,只留下对手在身后的绝望而粗野的呼喊。
肖少泉大喜过望,“还是婉儿有办法,没想到,短短十几天就招进来这么多。”
“对。而且你认识他。从一定意义上说,他跟咱们是同行,写写画画是同行,黑道上也是同行。”
他们依偎在一起遐思时,只感到“咣当”一声震动,侧脸看去,他们的船被另一条画舫拦腰撞上了。这个情景似乎在以前遇到过,肖少泉正皱着眉头回忆时,梁秋惊恐地“啊,啊”叫了两声,颤抖着的手指指着一个点,没待说出话来,便晕厥在他的怀中。
卞梦龙的头耷拉下来,接着全身软下来,像摊泥般倒在甲板上,又像条鱼般惊恐地翻着眼白,大张着口急速地喘息着,两条浓稠的口水顺着下巴流淌。
谁都听得出来,他这是挪东墙补西墙,所说俱是实情。人们相互议论着,人群开始蠕动了。“你的股票在哪儿呢?”有人问。又有人问:“你什么时候能拿来股票?”
“当真?”
肖少泉急了,“这股息比银行、钱庄的年息还低,那我办厂子干什么?!”
“那家银行已经拿到了我抵押的钱庄,他们没吃亏;更无权追我用钱庄作代价搞到的这笔钱!”
他看看四周,未引起旁人的注意,低声答道:“有。”
这段往事的原版被放大了,仍是一个雨蒙蒙的深夜,他带着裹来的全部财产,又带上一个临时搭伙的女人婉儿,匆匆离开上海,准备乘一艘旗昌公司的快船赴欧洲。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一个活结一个活结地织了一张网,把对手牢牢地罩在里面。他用婉儿的名义买下的闸北那片旧厂房,出资尚不足六万,但却与肖少泉的大部分股合在一起,以十三万五千元抵押给了汇丰银行,算下来,当这片厂房易主后,他仍白赚了七万多。当然,在这一出中,钱已不是主要的了,而蹂躏、糟蹋仇家以换取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才是主要的。现在都结清了,他同样要避开恐惧,避开追捕,亡命于白种人的土地。
“这有什么奇怪的。在这个两人合伙的厂子里,到目前为止,你仅仅是个占两成股的小股东。”
小金山四面环水,是一座湖心岛,岛上有山,山上有园林。园中有厅,厅内有郑板桥写的一副对子:“月来满地水,云来一天山。”而他们无暇想及这些。他们是票友,由小金山想及金山,由金山想及他们在舞台上饰演的白娘子与许仙。同时也想及那个“水漫金山”的恶人法海。他们的恋情,他们的磨难,似乎都与金山有染。
“新股已经招进来了,共二十七万。”婉儿冷冰冰地说。
他茫然了一阵。婉儿的这种神态、这种腔调似曾见过。
他感到了不祥,又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是没想过。”
“话都对。但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总听我一个女人家摆布。实话说吧,当你占五一股的时候,你有什么事还跟我商量。而我没有你那么好心眼儿,到我占八成股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打算跟你商量什么事。事情就这么定了!”
多年来,他头一次感到周身绷紧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略带咸味的海风迎面吹来,他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极度轻松的时刻。在公海上,在英国船上,前面将是什么样的他说不准,但恐怖的绞杀和绞杀的恐怖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他逐渐亢奋起来,不安地在甲板上踱步,身子又细又长,灵活矫健。他无意地抚抚面颊,目光炯炯地向上望着,那轮太阳正一点点地向天穹的顶端爬去。他又想了想,终于再一次意识到,那一场接一场的让他心力交瘁的巨赌已经永远从身边溜过去了。在这个时刻,他再仰望天,眺望海,思绪轻盈而清澈地飘向天际,飘入海中,时而想拥抱一下天空的无限广阔,时而想在充满生命的海水上翱翔。也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一阵凄怆,恰是鸟儿感觉到天与海的辽阔,为莫名的广阔而颤抖,为神明的力量所震慑。他俯在船舷的栏杆上,嘴角带着自嘲的微笑,向下看着被船切开的白浪,他企图平静地回忆一下往事,但刚开个头,千丝万缕凌乱不堪的事件便在他脑海中狂奔起来。而当他向海面伸出一个指头,像在警告什么时,所有飞浪一样涌来的回忆便又戛然止住。什么都不用想了,所有与他打m.hetushu.com.com过交道的人,模样都像蠕动着的蛆虫。
他把她搂得近了些,“你倒是说话呀。”
“肖老板,侬在上海入股的那家面粉厂可是叫‘丰顺’?”
肖少泉被众人押着游完街后,径直入了警察局。钱庄兑不出钱来,店主被游街,这是老规矩,警察们不易阻止。经商失败那是认罚的事,可不坐大牢。但当众行骗,要用行将破产的公司的股票顶客户的存款,可是在众目睽睽下所干的。犯了众怒,没法子的事,即便知道他是本城巨贾,也得在大狱里委屈些日子。
用股票顶钱退给用户,这是他在情急之下猛然憋出的点子。股票是有价证券,既可作为抵押,也可兑换,当然,从金融业来说,所谓兑换通常适用于优先股交换普通股,或用公司信用债权交换普通股或优先股。但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存户取不回钱来,总得牵取点对应的东西,给他们股票或许能应付过去。而只要挨过这一关,日后待他从容地卖掉梁家的几个铺子,堵上大旺钱庄的窟窿,再从长计议就好办了。
“三厘七。”
“你刚离开这里去上海,上海就过来几个人在城里放风,说你抽大旺钱庄在上海办的面粉厂全赔光了。这阵风一刮,存户都慌了神,全到大旺钱庄去提存款。钱庄里提空了也凑不齐,没提到钱的存户便涌到家里闹事,老头子连气带急,一下昏死过去,已经一天不省人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呀!说呀!”
“不碍事。我还有一手,能稳住那些存户。”他说完推开梁秋,大步向外走。
“这是你自己的事。”
对,那次在静斋,当他们就《猎归图》摊牌时,她就是这个样子的。在卿卿我我之后不久,一旦翻脸,温情似乎从来未曾见过,让人可怖,也让人寒心。他仔细地搜索着她的表情,力图平稳地问道:“请问,我的‘一失’在哪儿?”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旅馆,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到这时才能认真地清理一下思路。经商这么久,他对股票交易也多少了解一些。按婉儿这么种搞法,丰顺面粉公司实际上成了个国外常见而国内少有的所谓“股份两合公司”。这种公司由无限责任股东与有限责任股东所组成,无限责任股东代表公司执行业务,对公司业务的责任以其所认股额为限。在丰顺面粉公司,婉儿占股八成,显然是无限责任股东,而他只占股两成,作为有限责任股东,可以吃股息,分红利,但无权代表公司执行业务,也就是说,要处处受制于婉儿。婉儿直接抓账房,抓货源,抓核算,抓销路,她所定的股息三厘七,他不仅无权改变,而且无权过问。而照这个样子下去,倘若面粉厂的资产不增值,他的九百股,一年所获股息也就是四千元出头,不仅远远还不上大旺钱庄的本息,而且比头年所获还少。当然,股息之外的盈余还有个红利,而在两人合伙的厂子中,一切都是那个无限责任的女人说了算,她说没红利就是没红利,而且从账上绝对挑不出毛病,因为账房只要把损耗打高些,工本一上来,红利这块就从账上被抹掉了。所以到头来,他基本上除了一年拿这四千多点外,别的钱毛连见也别想见到。
婉儿轻轻挣脱了他,又直视着他,双眼噙着笑意,说道:“这些都是你的想法,可你却从没问问我在想什么。”
匆匆赶回京口,一进家,他就感到情势不对。家里乱成一团,仆人来回乱窜,而梁秋一见他就扑过来大声哭诉:
“说不清。反正这是一张大网,网口张了一年,现在那伙要收拾我的人开始收网了。”他说着往外走去。
“我在想中国的一句老话。”婉儿偏头看看他,在一个甜美的微笑间,脸上的肌肉一下绷紧了,“是的,我在想中国的一句老话,这句老话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人们抢过报纸一看,赫然白纸黑字,跑不了的。愤怒的人群忽地一下拥了上去。
即便是阴森森的笑也从婉儿的脸上倏地消失了。她细眯起眼睛,压低了声音说:“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为洋人办事的。”
冷风飕飕地吹来,吹得脸发麻,却也使他清醒。他越发感到,婉儿背后有人,按丰顺面粉公司的正常经营,股息当可达到四五厘,而把股息硬压到三厘七,是有意阻止他往外抛股票,从而使他这九万元进不成,退不能,只能被牢牢地冻在丰顺。
那马脸汉子骤然间翻了脸,“事到如今了,侬那个丰顺公司马上要垮台了,侬还在骗!还要用擦屁股纸不如的丰顺股票顶诸存户的账!侬骗到几时才算休哇?!”说完把报纸往人群中一丢,厌恶地啐了一口,掸掸手走了。
肖少泉对着胸口挑挑拇指,“股票丢在上海。诸位如若答应我拿股票顶兑,肖某当下就去上海取回。”
“诸位慢走。”
“这是占八成股本的股东我定的。”婉儿说话的口气颇类一个女王。金口玉言,不容置疑。
“那不妨现在想想。”
他疾扭头向梁秋所指的那个点看去,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艘撞过来的画舫正面搭着一块蓝布帘,而在梁上挂了几串彩蛋吊坠,直垂到布帘前。会绘彩蛋的人很多,但直觉告他,这是婉儿的作品,舱中人肯定是婉儿。自天坍地陷以来,梁秋不仅砸碎了全部彩蛋,而且一提及婉儿便不和_图_书寒而栗。她是梁家和肖家的灾星,又在小金山前突然撞上来了。他想跳到那条船上去揪住婉儿,但身子刚动,那门帘却掀了一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苍白的男人的脸,朝他阴兮兮地笑了笑。他感到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喊了一声:“鬼!”接着便一头栽倒在船舱里。
婉儿阴沉地一笑,“账本上白纸黑字还没看清楚?按照你我商定的‘单买双’,我没招别的股,而是自己往公司投了十三万五千元银洋,按股本二十七万计,占二千七百股,加上原来的当然共占八成,剩下两成是你的。”
“怎么回事?”梁秋惊慌失措地问。
“大旺钱庄。”
肖少泉脸色煞白,听毕转身便走。
一阵急火攻心,肖少泉晃了两下,几乎倒地。他忙一稳神才站住,深喘了几口,他痴痴愣愣地自语道:“来得真快呀。他们不是为奔钱,是冲我这人来的。”
肖少泉呆若木鸡。这消息太突然了,那个周婉儿身后的人不仅是要打垮他,而且是要掐断他的咽喉!
“你能生骗上海那些存户的钱,人家洋人就不能从你手上生夺?都是视法律如儿戏的事,都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就没理可讲了,那就看谁的法子巧,看谁的根子硬了。如果一定要讲理的话,也行,只是恐怕你比洋人更不愿意见官,也更不愿意打官司。”
“嗯。”他点着头,打量着这个钢铁的小笼子,又隔着圆圆的舱窗,看看江岸上的沉浸在黑暗中的上海。上海睡了,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灯勾勒着它的轮廓。想到凌晨四时起航,多日来吊在嗓子眼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拧开桌上的那瓶杜松子酒,对着瓶嘴灌了几口,把瓶子往桌上一顿,急匆匆脱了衣服,蹬脱皮鞋,简单收拾了一下铺盖,便一头倒在床上,含混不清地对仍坐在床沿的婉儿说了声:“你也早点躺下吧。”话音刚落,他便打起了呼噜。
梁先生故去,这一大摊的顶梁柱倒了,商界那些老油子怎么会把一个小一辈的、票友底子的肖少泉放在眼里。他那个大旺钱庄垮与不垮都在其次,反正是办不下去了。但那个大窟窿得补上,因为那是存户的钱,要吐给人家。钱庄的利息本来就高,当初抽走的是九万元,两年后要还的本息是十五六万元。到这节骨眼上,梁家没几多闲钱,只有卖产业才能凑足这么一大笔钱。这时,那些老商界们似乎背地里全商量妥了,没人肯出高价,又众口一词地杀价。肖少泉但求卖出铺子还完大旺钱庄的存户,也顾不上与那帮人旷日持久地磨价钱了。就这样,几个很兴旺的店铺,用很低的价钱便卖了出去。等到把一屁股欠账还清之后,梁家的产业已折损了大半。
“他们会打死你!”梁秋追上来死命地拉住他。
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他启程奔了上海。小二十天没见到婉儿,居然还怪想得慌。下得火车,直奔闸北的丰顺面粉厂。进得厂来一看,好一个婉儿,穿一身旧的青布棉衣,头发上满是白粉,正坐在面袋上看工人们码垛。
已是黔驴技穷,看来只有赶回京口找老头子商量一条道了。求求岳丈卖掉几个铺子,凑足十几万补上他一年多前从大旺钱庄提出的九万的窟窿。这事既要快,又要悄悄干,否则上海方面的消息一旦透到京口,引起存户恐慌,挤兑大旺钱庄,钱庄非拉垮了不可。
几个打着赤膊的外国水手聚了过来,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的四肢在颤抖中忽地缩成一团,突然悠长喑哑、悲怆凄凉地喊叫起来,又蓦地发出一阵滚雷似的狂笑。
雨飘飘洒洒。黄浦江中无声无息地停了个黑糊糊的大家伙。卞梦龙和婉儿共同提了口大皮箱来到了江边的小码头上,穿过那些灰暗、凄凉的货堆,上了一条被淋得湿漉漉的小船。小船离岸之际,他不由回头看了看,他最后一次听到来自这片土地的声音,是盖在货物上面的毡布在风中所发出的呼嗒呼嗒声,那声音单调乏味,显得郁郁寡欢。
“哪厢的?”
“诸位受我一拜!”肖少泉听到这声喊当真动情了,他双手抱拳向四方作揖道,“既然众人信得着,我这就去上海。如若有人尚信不过,这好办。我老岳丈昏迷在床,我内人梁秋现在家中,京口城中人俱知我家在哪里,我此行有负众人之托,你们去把我家砸了!”
有人喊起来:“去上海取吧!”
“婉儿,我想过了,我那个箱子里放着我这么多年来的全部积蓄。有瑞士银行的存款折子,有几百根金条。一到了英国,我们就举行婚礼,在教堂里操办。然后过上一段寓公的平静生活。你画你的国画,我也捡捡我的西洋画,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各走各的。休息个几年之后再图发展。在洋人地面抡得开就抡,抡不开就重新踏上故土的门槛。那时,国人已把我这些年来所干的事遗忘得差不多了。你看怎么样?就这么干。”婉儿嘴角抽|动了一下,却没说话。
“你去哪儿?”梁秋在他身后喊。
“那你为什么还要钓呢?”
“当真。”
“股息?”
“嗐,三厘七还到这地方来卖。”老头用手背揩揩鼻涕,“钱庄的月息都上了四厘,谁会买你的股票,有钱买股票吃股息,还不如把钱放到钱庄吃利息呢。”
https://www.hetushu.com.com他笑了,“小东西,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还有什么可想的。”
“说得好!”他在自觉大势已去时竟仍存有好奇心,在一阵阵透心凉时竟也仍想刨根究底,“谢谢你这么坦率。但我还有一点不解,我在两年前就已经被你钓上来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提要夺那笔钱的事?”
他已预计到了这种背景,对她有警觉,有防范,但在婉儿明确无误地说出来后,他仍然刷的一下从头凉到了脚。他的下颚剧烈地抖动着,声音打战:“是洋人叫你钓的?”
梁秋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婉儿第一次来京口时初步教了教她如何绘彩蛋,她记住了。自婉儿走后,她勤学苦练,居然挺有长进。这回过春节时,她以京口的风光为题,画了不少彩蛋。这些彩蛋,她有的给配了小木座,有的则上下各扎一个眼,用丝线和小料珠逐一穿过,做成了彩蛋吊坠,每个吊坠下还扎了个丝线流苏。诸多彩蛋吊坠挂在客厅中怪好看,也怪有风味的。
婉儿见到他,也不招呼,站起身来拍打了一阵,偏头示意,把他直接引入账房。账房先生一见二位老板进来,像是早有安排,二话不说,从铁柜里抱出个大账本,翻到总账一栏,往桌上一摊,便走了出去。
他棉袍一抖,坐下来看看账。只见账本首页用毛笔正楷写着:丰顺面粉股份有限公司资产总额四十五万元银洋,共分四千五百股,每股一百元银洋。其中周婉儿女士出地皮、厂房及股本二十七万元,占三千六百股,京口肖少泉先出资九万元银洋,占九百股。本公司股息三厘七,红利视年终结算盈余数额酌定。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便直奔大马路的交易所打听股市行情。这里是掮客和经纪人活跃的所在,也是一个大赌场,其经营者根据股票价格的趋势用顾客的资金下赌注,或是大量卖空一种股票,迫使该股票迅速下跌,然后在降到预期的最低点时又大量买进,以弥补卖空的股票并获利。
“他是说四点钟起航。”婉儿向卞梦龙解释道。
卞梦龙像蚊子在哼哼,“你的主子?他也在这条船上?”
“婉儿,这是怎么啦?”肖少泉对这一切颇为不解。
他故作镇静地说:“我们又在上海重逢了。你钓鱼钓上来个终身伴侣,这不是挺好吗?”
老头的话不容置疑。肖少泉只怨自己气糊涂了,忘了股市中的最简单的知识,股票行市的高低,直接决定于股息的数额与银行存款利率的高低。只有人们发现买进某种股票,每年所吃进的股息,比把同样的钱存入银行所吃的利息划算时,才可能买进这种股票。故在一般情况下,股息高于存款利息,股票行市上涨;反之则下降。当时上海银行和钱庄的利息一般在四厘至五厘间,而他手中的九百股丰顺面粉公司的股票股息仅为三厘七,稍低于银行利息,当然没有一个傻瓜愿意买他手中的股票。
大旺钱庄大门紧闭,而门口仍聚着不少人。人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人群中有人拿着棍子,还有人拿着斧子。那架势确有一触即发之势。钱庄再不回个准话,这伙人就要劈开门进去抢了。这时,有人喊了声:
待他回到家中方知,更烦的事还在后头。倒不是岳父已经逝去,也不是梁秋整日哭泣,而是过去商界那些朋友似乎联起手来要在他危难之时倾轧他。
“不错。你借款的那家银行原来还以为你在放款时被所谓‘沈姓’给骗了,但这种错觉只是暂时的,他们很快便明白了这里的连环套,不过是你借向‘沈姓’放款的名义把从银行所借的款全部吞了。所以那家外商银行里有人想把你私吞的那笔钱再夺回来。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雇我来钓你这条鱼的。这下明白了吧?”
婉儿蹲下,用手指抬起了他的下巴,亲昵地说:“到底怎么办,这么大的事不归我拿主意,你得听听我的主子说该怎么处置你。”
正在梳头的婉儿答道:“已进入公海了。”
唉!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搔搔头皮,一个念头冲顶而来,这个女人背后有人!像有一条小虫子爬过脊背,他感到通身一下发凉、发麻。自己与婉儿过去不相识,更无夙怨,而她却从上海到京口主动找到了他。从她以后的几步来看,每一步都把他往陷阱里推,且方法奇绝。这后头肯定有人主使,否则仅凭这个女人,充其量耍些女拆白党人手腕,而断不可有此步步为营、老谋深算的大权谋。更何况,如她背后没人,更不可能在很短时间内凑出十几万用到公司的账上。这人是谁呢?能对自己下此毒手的只有卞梦龙,而他早已投江了。那还能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三十六策,走为上。抽出股来,认赔个三两万也比这么死拖着九万强。面子已经顾不得了,眼下只有抽股退出一条路了。
“正是。”肖少泉答道。
“上当了?”肖少泉脑子里滑过这个念头,又赶忙问,“股息才三厘七?照这么下去,我这九百股一年收不回几个钱。”
往后的事很简单,听说女婿被打得半死,并被游街示众,刚苏醒过来的梁老板又闭上了眼,从此便再没醒过来。不仅是存户,由于梁家平日的势太大,积怨甚多,也有各路人混迹于存户中冲入梁家砸抢了一阵。待军警来将人群驱散后,梁秋却光着下身坐在屋里地板上和图书又哭又笑。她在混乱中被人奸污了。是谁?她不说,也说不清。干这事的是板牙。板牙不仅得到了她这人,而且得到了一百大洋。是那马脸的汉子塞给他钱后,让他干这事的。那马脸汉子事后不知去向。只有卞梦龙一人知道,那马脸是他的生死之交王在礼。
事情平息了。肖少泉又有闲暇挣过脸来想了,把我坑成这样,这么漂亮周全的手段是哪个大师筹划的?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让他不再去想,他又实是不甘心。
待船夫掐着人中把他搞醒,他抬头再看时,那艘画舫已无踪影。至此,他对这两年多来发生的事情的原委已经全明白了。那个卞梦龙加倍地报复了他,甚至最后这一幕都是当年金山大水荡那一幕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两个人的位置颠倒了。生活这玩意儿,往往把过去的一段辰光按原版放大复制后,在时下再现出来。
“过年前在嘉定古猗园你还不是这么说的呢,你说招来股更新了机器挤垮了同业就能很快翻本,我就是听了你这话才同意‘单买双’招股的。”
肖少泉皮笑肉不笑地走来,人们默默地让出了一条道。他边向众人连连点头边走到门前,猛转身,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你们既是我的客户,又是我的同乡,我肖某人绝不会亏待你们。实话实说,前二年,我肖某人确从钱庄抽了九万元去上海办面粉厂。但由于道行太浅,这一大笔钱一时困在了面粉厂,抽不出来,更还不上诸位的本息。事已至此,怎么办呢?宁可我肖某人吃个血亏也绝不能亏待了诸位。鄙人有一权宜之计与诸位相商。那九万元是九百股,每股一百元,股息三厘七。股息是不算高,但那家面粉厂仍在经营,势头尚好。诸位如若同意,肖某愿以股票顶本钱庄所欠诸位之存款。如若拿着股票不放心,也可先攥住,容肖某安顿一下,从其他店铺凑齐钱庄所需头寸,待缓过来,诸位可用所持股票从钱庄兑回现洋。诸位看如何?”人群沉默着。
“公海。”他嘴唇碰了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猛地一掀被子坐起来,迅速地穿上衣服、鞋,拿毛巾随便揩了把脸,丢下毛巾,拉开舱门走了出去。
“所谓‘当初’已是一年前近两年的事了。‘当初’还管得了那么远,连眼下全管了?面粉业不景气,股息定那么高,到时候兑现不了找谁要钱去?”
绿色的海水一望无垠,好一片天海茫茫。
画舫从乾隆御码头出发。他们的身体随船体的摇摆轻轻地摇晃着。肖少泉闭上眼睛,感觉到微风亲昵地掀动他蓬松的头发,耳朵里响着咝咝的声音,水珠飞溅到脸上,好像飘散过来温暖的细雨。他的心境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他和梁秋的很多甜美的时光是在泛舟时度过的。那时,他对水泊的回忆只是旷野般的柔和,在绿色的深渊中充满窃窃私语和羞怯的温存。但也有一个阴影正是在他们泛舟时笼罩上他们的。那是数年前在金山脚下水荡中的一次舟游,卞梦龙以行侠的面目首次闯入了他们的生活。在同一地点的一次舟游中,他们把卞梦龙剥夺一空,几乎叫他光着屁股滚出了京口。而他的影子依旧在他们头上徘徊,以至梁秋那次乘船去焦山时仍不由自主地提起此人的能耐。据报载,他死在江中了,可最近这一连串的事中,所反映出的手法又处处透着他的痕迹。“到小金山了。”梁秋的话打断了他怅惘的思绪。
“肖戏子来了!”
肖少泉定睛看去,只见一个长脸的汉子分开众人向他走来。他正待搭话,那汉子却先开了腔:
“你自己招自己的股?”
他揉揉太阳穴,紧张地思索了一阵,试探性地说:“钓鱼?”两个字一吐出来,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婉儿披着条白色的披巾像幽灵般飘来,无声无息地靠到他的身边。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目视前方说:
小木船靠上了这条钢铁巨兽,他提着皮箱,顺着舷梯一步一步往上走,每走一步,身上便增添一分轻松感。他终于踏上了尾甲板,那个体形魁伟的英国船长走上前,用巨掌拍了拍他的左上臂,像打量牲口般看了他几眼,往后一甩头。随即一个水手过来帮他拎起箱子,把他们送到了甲板上层的双人水手舱中。水手把箱子扔到铁床上,从宽大的水手裤中掏出一瓶杜松子酒,从另一边裤袋中掏出一纸包的风干肉,放到两床间的小铁桌上,伸出四个指头向他们晃了晃,转身带上舱门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慌了,“怎么你倒占了三千六百股,我才占了九百股?”
人心都是肉长的。听到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谁不知涉世维艰,难免有个闪失。人们在叹息中准备散去,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肖少泉急匆匆走来。一个淌清水鼻涕的老头拦住了他,低声问道:“有股票卖伐?”
“咳!”肖少泉居然叫了声板,双指一指,“咄!诸位不妨细想,砸了钱庄或押我肖某人游街示众,再不将我投入大牢,不过出一口恶气,又于补偿所亏银钱何益?不如听肖某一言,先取回股票图个稳。日后,如若这股票看好便吃股息,若对股票信不着,容我喘过这口气来再到我处用股票兑回现金。肖某实乃肺腑之言啊!”
“丰顺面粉公司。”
没待第一拳砸在身上,没待第一脚踹在身上,肖少泉便晕晕乎乎地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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