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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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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第六章

第七部

第六章

“婉儿,你这是怎么啦?”他不解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旧游之地。四年前,他带着六万大洋来闯上海滩,就是从这座大厦前敲开上海金融圈的大门的。今天,按照事先的商定,婉儿要到这里来借一笔巨款,以作为丰顺面粉公司的股份投进去。这个主意是他出的,他料定可以成功。汇丰银行,庞大森严,各种规章严丝合缝,算计起中国客户来一套一套的,但英国人的古板和自负将它撬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只要让英国人占到便宜,中国的滑头就有空子可钻,并且能利用汇丰的势力把其他中国人网住。今天早晨,婉儿到汇丰来了。这个女人曾说过,她是为洋人办事的,更深的话则不露。他没打算深追,只要她是为洋人办事就行,至于是干什么,暂时可以不管,以后再说。反正以她的身份,背后有一家大面粉公司担保,到洋人开的银行借出一笔款总是办得到的。
“那咱们就转到下一件事上来。”
“你要是我老婆呢?”他又突然问。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桌上已备下了一席丰盛的菜肴。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烟头映着的窗户一闪一闪的。几个“钻天猴”带着啸声向夜幕中飞去。“今天是年三十,这是过年了!”想到这里,她身上打了个寒噤。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又企盼着像常人那样过一回年。她知道,他同样无家可归,要求他像个家庭成员那样与她在大年夜欢聚,因此为他修饰,为他备下酒菜,而他忽略了这一切,到此时仍是满脑子的生意和欺诈。
第二天,肖少泉赶回京口过年去了。这天晚上,卞梦龙赶到万国旅社。这日是年三十,适逢大年夜。
婉儿勉强咧嘴笑笑,点了点头。
她怔了一下。然后淡淡地问:“你看见啦?”
“好!”他右拳往左掌一击,兴奋地在屋里踱了两圈,“这就快该收网了。‘破五’就上汇丰,你看怎么样?”
“你还猜不到吗?”
一个乞丐来到了身边。这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没有牙的嘴在喃喃自语,没完没结地哀告着。“给俩钱儿吧,给俩钱儿吧,上天保佑你多子多福。”声音畏葸地从衰老的胸脯里飞出,又滑入阴沉沉的雾气里。他则满脑子想着婉儿的事,犹如残冬的空气那样,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你这是怎么啦?”婉儿不安地审视着他的表情,“这个主意本来就是你出的,你怎么倒忘了?”
卞梦龙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
m.hetushu.com.com你同意啦?”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抓起她的手在掌心上抚弄着,又征询地看着她。他要让她主动意识到,往下所要谈的是一件大事,一件终身大事。
“你想得怎么样了?”卞梦龙用后背撞撞婉儿的后背。
卞梦龙忙转身,紧赶几步,钻入一条里弄。一路上,他想着,婉儿和约翰怎么会认识?婉儿说自己在洋人手下干事,莫非就是在汇丰干事?不像,从没听她露过这方面口风;要问问婉儿,又不能惊动她。带着乱纷纷的思绪,他在街上多绕了几圈,下午才回到旅馆。
快到天明时,婉儿终于睡着了。卞梦龙睡不着,脸色阴沉地拉开窗帘,借着晨曦的微光,俯身仔细端详着熟睡了的婉儿。她的面孔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好像不如醒来时那么动人,但显得更真实。脸上的神色显得疲惫不堪,有点像一个演员演完一场难演的戏下场后的模样。嘴巴紧闭着,嘴角边隐约露出一丝悲伤。在她身上好像生存着两个灵魂,当其中一个静睡时,另一个无所不知的痛苦灵魂就苏醒了。
婉儿气哼哼地回答:“我即便是你老婆,也不能断了与约翰先生的来往。经营上的事该来往还得来往。当然,如果他再有非礼要求的话,我会断然拒绝。”
“让我再想想。”婉儿用巴掌托起了额头。
这天,他们甚至没吃晚饭便各怀着心事匆匆睡下了,然而直至深夜,却是谁也未曾入睡,只是背对着背,无声无息地躺着。整个房间里弥漫着黑暗,黑暗中的东西没有一定的界限和轮廓,却有一个个痛苦而奇异的噩梦组成的光怪陆离、界限分明的彩带在他们各自的头脑中回旋着。
他翻过身来,把手背放到婉儿的面颊上,触到的是热乎手的液体。婉儿发怒地把他的手打开,干脆把头埋入枕中大声抽泣起来。他在黑暗中满意地微笑了。起码这个女人对他所提的问题是认真的,是动真情思考的。他可以不大防范这个隐患了。先娶了她,稳住眼下的阵脚。至于双双飞出国外之后的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天,婉儿一大早就拿着她和肖少泉共同拟定的招股文书去汇丰银行。她走后不大会儿,卞梦龙闲着无事,居然也打算去看看。
“你跟那个约翰·宋认识?”他突然发问。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啦。”卞梦龙吞了口唾液,一字一板地说,“我要娶你。”
“是不大对头。”他承认了。
这时,子夜的钟声www•hetushu•com.com敲响了。外面传来一片喧声,鞭炮像发疯般响起来,震耳欲聋。
他疾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抱歉般说:“来,婉儿,咱们痛痛快快地吃一回年饭。”说完把她拉到桌边。
“用面粉公司做抵押,汇丰答应借款十三万五。”
“怎么办成了?”他闷闷不乐地问。
“即使猜到了,话也要由你嘴里先说出来。”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婉儿反击了,“我在洋人手底下做事,他是洋商银行的,断不了有些来往,在英国海员俱乐部里过圣诞节时他还请我跳过舞。但男人嘛,即便跟女人谈生意,脑子里也转的是床上的事。我又不是你老婆,就是跟这大鼻子上了回床你又能怎么样?”
“是我出的,是我出的。”卞梦龙随口应付着。
卞梦龙直直地盯着她,一步也不放松,“就这么简单?我看见你们很熟。他对你的那种样子,可不仅仅像只春天发|情的公狗。老实说,你们有经营上的关系没有?”
“你到底要谈什么?”婉儿说着把手徐徐抽出。
他眼一亮。婉儿从汇丰的大门里走出来了,步履轻巧,脸上泛着光泽,还向把门的红头阿三友善地点点头,看那神情事情是办成了。嗯?一张熟悉的红润的英国人的面孔在她身后,是约翰那老小子。这两个人站在门边又说了些什么,双方都很自如,看来相识既久。然后握手道别,男的向里回去,女的则向外走来。
破五,店铺开始营业时,这个念头不得不暂时放下。当他们如夫妻般过了几天后,一俟社会回到自己的轨道上来,他们便开始继续已开了个好头的计划。
“我理解。”婉儿干巴巴地说。
卞梦龙注意到,婉儿所谈,出不了男女情事,也不知她是真这么想还是为了挡住他往更深一层追究。既然从她嘴里先谈到老婆问题了,那就顺着这条线谈下去,听听她的回答有没有破绽。
他架了副墨镜,用长围巾把下半边脸围得严严实实。上了街,不由自主,他进入英租界。到底是大年期间,租界巡捕房的人也懒得出来走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他的脚把他带到了那座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小楼前,他谨小慎微地站住了,向前伸着脖子,两手交叉在胸前,凝视着它。他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现在它不知落到了哪个英国人手中。楼里传出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他像马一样,鼻孔鼓得大大的,一边听着,一边微微地笑着。
“干了它!”他举起了酒和-图-书杯和婉儿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喝完后,他感到嗓子眼发辣,心头发烫,很想有个寻欢作乐的场面。看着婉儿迟疑地用舌尖蘸了蘸酒,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皱着眉头艰难地吞下,他笑了,大声说:
“按与肖少泉商量妥的‘单买双’,我再放到丰顺账上十三万五,就等于加了二十七万的股本。原来肖少泉出九万占了五一股,我占四九股,股本共十八万。而现在这么一来,十八万加二十七万共四十五万,肖少泉的股只能占二成,而我占八成。这个公司完全是我说了算了。”
“咱们熬个通宵怎么样?家家都守夜,咱们也守。听我给你讲一夜笑话,保证笑得你肚子痛。”
“看见了。”
“而且太戏剧了,是不是?”他正下脸来,一脸子肃杀,说,“不管怎么样,你答应不答应?”
“十三万五千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这么个数?”
回答却是一声轻柔的叹息。
这个回答让卞梦龙满意。如果婉儿真跟约翰有什么圈套的话,她会借回答他的问题与约翰择清,只有他们与约翰的关系是纯生意往来的情况下,她才能声明自己在当卞梦龙的老婆时也仍要与约翰来往,因为她心里是坦然的。女人有心眼又没心眼,在一般交锋时能对答如流,而在更深一层的心理试探面前,往往体会不到几种答案间反映出来的心理误差,而男人便能从中发现破绽所在。婉儿的这一答复,他感到是无懈可击的。
婉儿凄楚地笑了笑。她不爱打扮,终日里风尘仆仆的,但时下像是刚刚修饰过。擦了一层薄薄胭脂的脸宛如在朝辉照耀下的一泓静水,映照着天空的朵朵浮云。眉毛刚刚被拔过、描过,显得又细又长又弯。一件滚镶着的羊绒边、鹅黄底的碎花缎的丝绵袄紧紧地束着腰身。她不吱声,只是斜倚在床上,掩饰地玩弄着丰腴的指头。
楼里跑出来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发黄的草坪上像小马驹般边跑边尖声叫着。随即,一个扎着白色罩裙的英国女佣追出来,把男孩抱回楼中。看男孩那眉眼,似乎有点像约翰·宋,莫不是这个狂妄自负的英国佬占据了自己设计的这幢洋楼?卞梦龙默默地想着,转身离去。
她抬起头,修饰过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蒙眬的泪眼向屋子当中的桌上扫去。
“男人都是坏蛋。”她优雅地一笑,“不管是小鼻子还是大鼻子,都会打女人的主意。”
他开始讲了,讲得很吃力,都是小时候听来的或从书上看到的古代笑话。这些距他已https://www.hetushu.com.com很久远,很淡漠,但他搜肚刮肠,想起一个讲一个。他自知讲得很笨拙,古人的机巧让他讲得又涩又板,古人浓烈的语言艺术让他讲得像白开水那么淡而无味,但他看到对方在笑,不是欢笑,而是强笑,甚至强迫自己大笑,这显然是怕扫了他的兴。他边吃边讲,甚至不敢像通常的说笑话者那样正视自己的听者。他自知,只要嘴一停,那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就会降临,只要看看对方,就会看到一张苍白忧郁的而被强迫着现出古怪笑颜的脸。他讲着,越讲越难受,像有一只蜘蛛爬进嗓子眼,又一直爬到心里。他很明白这种难以忍受的局面是何以形成的,那是两个陌路相逢的人硬要摆出过家庭团圆年的样子时所不可避免的。
婉儿拿出张纸扬了扬,算是回答。
“别讲了,”婉儿沉闷地制止了他,“咱们又不是一家子,用不着守夜,洗洗睡吧。”
婉儿眼中闪出一丝苍凉,轻嘘了一口,迟缓地说:“梦龙,我知道你迟早会这么说的……”
“为什么?早晨还好好的呢。”
他慢慢地直起身子,脸上的神情依旧那么阴沉。他沉思着,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悠悠地走到窗前。外面已然寂静了,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一个念头像胸襟间一阵憋不住的咳嗽般涌上来:我要娶这个女人。
他噤言了。期望是没有源头的,渗透了所有尘世间人的心灵和头脑,因此颇为强劲,带有命令意味。诚然,期望也是痛苦的,这是因为期望吸吮了夙愿未酬的全部悲愁,饱尝了失望带来的全部苦楚,忍受了孤独所引起的全部忧郁与怅惘。所有的人都曾以心血浇灌着期望,于是它长成了一棵荫蔽在生命之上的参天大树。他这时像在一个无边的森林里迷了路的行人,陷身于一片茫然。他并不是自己的主宰者,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殷切地期望着什么。钱?有了。报复?只待收网了。女人?那是用钱可以买来的。但他仍感到莫名的恐惧。感到自己要被憋死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既残忍又安适,既狡诈又愚昧的生活之中,仿佛某种不知名的毒蛇用它那黑糊糊的蛇身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他。严格的因果律对这种离奇的生活似乎失去了作用,像贼一样得过且过与拜金的巨大狂热竟荒谬地连接在一起,对人间的巨大愚弄竟然和一次郑重其事的求婚令人可笑地结为一体。在一片怪诞中,有某种可怕到难以形容的东西在渐渐逼近。那东西像是无边的空虚和永久的沉寂。他终于弄明白https://m•hetushu.com.com了,自己想娶这个曾作践过的女人,所期望的不过是甩脱这种总也消除不了的巨大恐惧。在这场绞杀中,她在为他在前沿厮打的同时,也就掌握了他,甚至可以反过手来控制他。只要她愿意。多可笑又多么合乎常情。一把荒唐的琴只能发出荒唐的音调,他原以为这是一次寻求归宿的努力,而究到底,不过是在期望寻求一次苟且的临时巢穴。
“单买双谈成了吗?”他进门便问。
婉儿疑惑地看着他,“你神色不大对头。”
“谁说咱们不是一家子?”在烟火一阵阵映红窗户时,他说完跳起来,冲上前搂住了婉儿,双臂像铁箍般抱得紧紧的,当两个人都喘不上气时,他只感到泪水像热乎乎的小虫般在脸上爬,只是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算了算了,这事我不再缠你了。”卞梦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直言不讳地说,“我前两年在上海闹出的那事,借这个约翰当梯子使过,所以见了他后心里发虚,见到你跟他相识,心里更发毛,这你应当理解。”
“说吧。”冷冰冰的两个字。
在下一段路上,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约翰。两排像按线条画的那样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表情冷淡,目光下垂,总是高声絮叨着什么。这个英国佬滔滔不绝的却又令人生厌的言语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他显得呆滞了,呼吸急促,恨不能立即回到旅馆去,但抬头间,已来到汇丰银行门口。
“太残酷了。”
这个阴狠的点子的确是他想的。他捅着婉儿让肖少泉同意以“单买双”的方式招股,肖少泉迫于尽快翻本果真同意了。但这中间有一个必然产生的错觉。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招股是招社会上名流手中的闲钱。他万万不会想到,待婉儿去实施招股时,所添加的是婉儿自己的股。她自己迫使肖少泉同意“单买双”,又自己去占这份便宜,以十三万五千元的钱为自己添加了二十七万元的股,从而使自己从原四九股的底子上翻成八零股,摇身一变成了肖少泉的大老板。更何况这笔钱不是她的,而是从外商银行那里借来的,而作为担保的倒是肖少泉出资九万建起来的面粉厂。更绝的是,在这一招棋中,肖少泉已折兵大半却仍在鼓中,还做着尽快翻本堵大旺钱庄窟窿的美梦呢。
黑暗中传来婉儿低沉的声音:“我感到,你自己都没有经过充分的思考,你娶我,到底期望什么?”
他又问了一声:“婉儿,你这是怎么啦?”
婉儿已先他一步回到旅馆。待他进入客房,婉儿劈头就是一句:“办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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