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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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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九章

第六部

第九章

约翰看着烟头把地毯上的羊毛烧了个小小的洞,一缕细细的白烟带着一股子焦味袅袅升起。他上前几步,把烟头一脚踩灭。
约翰断定卞梦龙走了一步自以为高明的臭棋,这么放款的下场肯定极其可悲。他不打算提示什么,而只准备静观。反正有担保,到卞梦龙一败涂地时,汇丰不会吃亏,而他约翰则几乎为汇丰白赚来一座新楼。
“那就行了。这件事目前阶段千万不能露出去。卞梦龙本人还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呢。消息一旦走漏,他跳河,他上吊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会造成大兴的存户纷纷提款,那么一来我们收回大兴就没多大实际意义了。”
这种气势,这种风格,绝不是为卞梦龙准备的,更不是为他总挂在嘴上的“老太爷”准备的。谁也别打算用它来开洋荤,它的主人只能是真正的洋人。
“他已经破产了,自己却还不知道。我们明天就去封大兴的账。”
此刻,卞梦龙正在苏州王在礼家酣睡。他太累了。他的本意是以初到上海时带的近六万元在短期内发成五十万,结果在八九个月间实现了。沈知祥转了趟英国,最近给他带回一张瑞士银行的十三万英镑的存款凭证。他在睡眠中梦见了留在那幢洋楼书房中的一张地毯,上面被烟头烧了个小洞。这是他的唯一损失。
“那我们……”
约翰来自苏格兰,绝不会怀疑自己对中国人的家庭事件的推理。这样,卞梦龙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又下了一等,大本营都乱了还毫无所察,仍在钱庄里鼓捣那点汇划事宜。在别人眼里,这是个新兴的钱业骄子,而在约翰眼中,他无非是个活王八。
“很可能他永远不会验收了,同样,也不会有下一步了。”总经理抛出了更费解的答复。
约翰不解地说:“工程已全部完了,总不能拖着不让他验收搬进去吧?要收回那是下一步的事。”
约翰走的时候心里并不恼火,他算准了,这小子也就是嘴头上硬,死也要撑住个面子。待他自己混不下去了并主动搬出这座楼不过是迟早的事。
“被谁骗了?”
大兴钱庄愿以钱庄做抵押,向汇丰银行拆借五十万,到英伦三岛购置自动缫丝机。汇丰方面调查了大兴方面的资信情况,深感大兴的业务正处于上升势头,同意大兴方面以钱庄做担保,并向大兴拆出五十万。双方履行手续后,钱已由汇丰汇往英国的银行,大兴方面将此款放给沈某,沈某已持有关凭证赴英国提款,购置设备。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约翰的耳中。
第二天,事情发生了逆转,汇丰银行一大早就派人接收了大兴钱庄,账目往来全部冻结。查点结果,账上尚有六十余万。消息传出,存户们还乐了一阵,hetushu.com•com以为大兴的底子不算薄,退还自己的存款当是够了的。谁知汇丰一抹脸,先亮出了卞梦龙当日签订的以钱庄所有款项为抵押向汇丰拆入五十万的协议,又亮出英国方面的有关凭证。沈姓中国人以购缫丝机为名骗得卞梦龙拆入的五十万元后潜逃,现下落不明。据此,卞梦龙与汇丰所签协议生效,鉴于大兴钱庄已丧失了用拆入的钱周转偿还汇丰银行本息之可能性,大兴现有全部款项按协议作为债务抵给债权方汇丰银行。当然,这里的钱与诸多存户们是无染了。
卞梦龙冷峻地一笑,“看望?洋人不会这么疼中国人。你来是不是要让我搬出这幢楼呀?家人私产全没了,何以要一人守一座空楼。这楼我建时就已抵押出去,产权早握在汇丰手里了。汇丰看到我这狼狈相,是不是认为回收它的时候已经到了?”
“不足四万。”
“这件事先放一放。”总经理抛出个出人意料的答复。
大马路两侧的商家,都贴着圣诞大酬宾的彩条,在款款夜风中哗啦啦地飞舞着。约翰没有要车,徒步从大马路拐入一条冷落的小马路。满街的黄叶随着风势在地面上打转转。这是今年最后的一批黄叶了,枝丫真个已是光秃秃的。
但卞梦龙毕竟已分三次付了四万余元,尚缺一万元在验收后交。所以,即便这栋抵押给汇丰了,但按协议,居住权仍要归卞梦龙,除非汇丰方面干脆撕破脸。正由于此,约翰去请示总经理,是否请卞验收后承办最后手续。
教堂敲响了宁静的晚钟,他下车入了巷子,巷子的尽头便是他亲手主持修建的“约翰楼第一”,这是他按照英国习惯自己给它命的名。
“明白。”
“但我的钱庄还在,我的生意还在。”卞梦龙的口气一下变得强硬起来,“我没有任何冒犯租界的行为,汇丰在这时候打算收回这座楼是不妥的。我可以明着告你,也请你转告汇丰当家的,我不打算现在搬出这幢楼,在建的那幢,我仍要花钱建下去。我的钱庄里有的是钱。等建成之后,我还要把老太爷搬进去开洋荤呢。”
约翰遗憾地摇摇头,放下了帐幔,转身悄悄地走了。到了巷口,他退掉了黄包车,自己一个人在冷漠的月光下往家里走。这种事在西方中产阶级家庭中也屡见不鲜。他默默地想着,忙忙碌碌、一心想干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的丈夫,被冷落了的妻子,再加上年龄相当且身手灵便的男仆,这三个人就是一台戏。丈夫总不着家,妻子难耐寂寞,精力充沛的男仆像猫见了鱼般窥伺着动人的女主人,于是一切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但在这出被自己无意间看到的偷情事件中,又hetushu.com.com极富东方色彩。妻子疑心丈夫在外面偷着了“越剧名旦”且要另辟野宅。一种报复心理会使她随意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男仆感到主人听信了报上的谰言,而冤屈了自己,为报复而从主人最宠的女人身上下手。于是这两个人搅到一块去了。
冬日的草坪已经一片一片地泛黄了,草坪中央的那幢楼的窗幔中泛出了柔和的光。这幢楼唤起了他老朋友般的亲近感,他像回到自己家中一样,推开栅栏门,穿过甬道,踏上四级宽大的台阶,推开玻璃大门进入门厅。但到这里,他站住了。客厅里传来一阵男女间的调笑声。习惯告诉他,这种时候还是不贸然闯入为好。
约翰冷淡地一笑,“且不说你对汇丰意图的猜测对不对,起码就我个人来说,在你的私产已被盗光的情况下,实实不必月月花一大笔租金硬挺在这座楼里了。”
笑声被压抑着,不太响,但让人心里发烫。他忍不住将落地的丝绒帐幔拉开一条缝,悄悄向里看了看,而这一看不要紧,他呆了片刻,随即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浮上了保养极佳的面孔。
中国有句话,落井下石。卞梦龙虽然没破产,但现在倒是个收回他所住的洋楼的一个时机。没等宴会结束,他向总经理轻声嘀咕了几句,走了。
约翰听罢,转身挤了出去。姓卞的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他知道原委,姓卞的已察觉到自己被姓沈的骗了,更知残局已无法收拾,无颜见江东父老,只好在汇丰接收他的大兴的前夕,悄悄隐匿起来。
“四万。还差一万。”
关于这座楼,好事者给它起了不少绰号,“哥哥楼”、“卞哥哥楼”、“名旦楼”、“野公子楼”、“藏娇楼”,等等。而约翰最满意的是有人直呼其是“约翰楼”。这座楼使他声名大噪。同样地,也使卞梦龙及其大兴钱庄名震一方。但在约翰心目中,卞梦龙的分量绝不可与他相比,前者是赔着钱博个名,而他则是落着大钱还赚着出名。每每想及此,他便可怜起这个为出人头地而苦苦挣扎的中国人来,而紧接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使他觉得这个自以为是的中国人实际上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种种不自量力的做法只给他塑造出一个可怜虫的形象。
“那楼……”
楼的结构不错,外装修的活也蛮到家,因此不管里面的活怎么忙,楼的外观已经出来了。像姑娘欣赏自己送给情人的一幅刺绣,约翰常常停立在楼外,怀着一片恋情观赏着它那哥特风貌的外观。
自房子开工后,卞梦龙就再没露面。这日傍晚,约翰坐着黄包车从工地回寓所,偶经怀庆巷时,决意去看看这个正忙着办钱庄的中国人。“约翰楼”毕竟是他https://www•hetushu•com.com出钱建的,见面后有些工程上的事情可以相互交换些看法。
“卞先生。”约翰打了声招呼,“据说……”
黄包车刚到大兴钱庄门口,他就感到不对劲了。那里围着好多人,一阵阵大呼小叫,内容只是一个,要提款。中国人的鼻子比苏格兰的跟踪狗的鼻子还灵,是不是闻出什么味了?知道大兴钱庄被骗了,快要完结了?他跳下车来,直奔钱庄里去。
“这个账我懂。”
在约翰的主持下,第二幢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洋楼施工进展颇顺。到入冬时节,结构便完了。他想一气呵成,不打算按惯例在冬季停工而挨到来年开春再开工,于是在天气渐冷时抓紧抢出了外装修。剩下内装修就好办了,因为都是室内的活,天再冷也不会受太大影响。
事情正如约翰预料的那样,卞梦龙面临的情势很快恶化了。在圣诞节的夜晚,他到总经理家赴宴时,总经理在席间对他悄悄地耳语了几句,他听后心里陡地一沉。原来卞太太和那个男仆带着那个女孩卷了卞梦龙的所有浮财跑掉了。
大兴的眼光还满远的。他暗暗地想,中国的丝产量大,质地好,但缫制工艺落后,制成的生丝反倒赶不上日本。中国有句老话,好钢用在刀刃上。但凡想在丝业上干出点名堂的中国人,当把钱用在引入新设备上。对于这点,卞梦龙这个滑头算看到了,并且大有拼死一搏之势,敢放大款,出手就是五十万,甚至不惜把苦心经营的钱庄抵押给汇丰。但空有一番抱负又有何用,这钱他到最后很可能收不回来。为什么呢?这小子毕竟出道太迟,初生牛犊,对上海丝业的复杂内情还远远没有吃透。没有多年的经营,没有巧妙的手腕,下抓不住一大批丝行,上拢不住一大批丝栈和丝号,光从英国进来自动缫丝机又有何用?既无原料,又无与洋行间牢靠的联系,还不得枯竭而死。
“黄牛肩胛样,侬算哪一路!”有人喊起来,“把卞梦龙交出来,让他与阿拉说话!”
“我们不会吃亏。姓沈的中国人骗的是姓卞的中国人。他带着钱不知去向后,我们可以把卞梦龙为这笔钱做抵押的大兴钱庄收回。大兴的存款只能高出我们拆出去的钱。我们不仅可收回本息,而且还有赚头。破产的是卞梦龙,倒霉的是大兴的那些存户。”
“他破产之后,你的‘约翰第一’自然就由我们汇丰收回了。你的‘约翰第二’,他已交了多少钱了?”
他恰恰想错了,从找到他的第一刻起,卞梦龙就没想过占洋人的便宜。恰恰相反,他在洋人面前一味地赔,为的就是在“合作”中图个虚名,再用这个名从国中老财身上图实利。失之东隅,得之桑榆和*图*书。这是东方的智慧,大鼻子不会轻易懂得。
卞梦龙几天不照面了?约翰心里一动,直奔柜台里,拉住了几个职员了解一下,这才明白这次挤兑是怎么回事。原来卞梦龙的男仆卷走太太、千金及财产之事尽管严加把风,但还是透了出去,不少存户闻知此事,认为卞梦龙要破产了,便纷纷来提款。前几日,卞梦龙说要去淀山湖玩一天,可当天没回来。钱庄内的人有不少业务上的事要面陈于他,到处找,又连着两天找不到,消息传开,引起更多存户的恐慌,不顾一切地要来提款,于是引出了这次挤兑风潮。挤兑事发,仍找不到卞梦龙,事便愈演愈烈了。
约翰不失时机地说:“正由于我们之间有多重合作关系,听说此事,银行方面委托我来看望你。”
可怜虫,看到这个结局,约翰这般想着卞梦龙。他被人骗了,又连及他的所有存户破产或破财,在这场绞杀中最终获益是汇丰和那个姓沈的中国骗子,而输得最狠的是这个自以为懂点什么的卞小开,一个热昏小开。
店堂里涌足了人。又跳又叫,乱成一片。一个年长些的职员站在高高的柜台上,头几乎碰到天花板,在声嘶力竭地安抚着持票来提兑的客户,“各位大哥,各位大姐,钱庄的资金是在外面流动着的,只要流起来才能给诸位的存款生出息来。一挤兑提存就兜转不开了。我们要打烊了,请诸位先回去吧。要调来那么多现银兑现也得容我们两天。”
明天大兴钱庄就要被封账,等着汇丰来清查接收了,可那里的人居然还一无所知。想及此,他萌生了好奇心,决定到大兴钱庄看看去,尤其要看看那个狂妄的却仍被蒙在鼓里的卞小开是如何美滋滋地度过他的事业的最后一天的。
“为什么?”
那职员屈腰屈腿,两手啪啪拍拍两膝,苦咧咧地说:“卞老板要在不就都好办了嘛。不是我们停兑,他几天不照面了,哪笔款当动,哪笔款不当动,他都没个交代,我们怎么敢擅作主张兑给诸位。”
“实际用了多少?”
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约翰掏出手绢擦脑门上的汗。早就估计到卞梦龙会在这笔放款上栽跟头,但原来估计的是缫丝机买回来后牟不了利,还不上汇丰的本息。没想到,他摔得比这还狠,缫丝机连影都没有,从根上就断了日后的财路,连苟延残喘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洋楼的门敞着,任风呼呼地往里灌,他进了门,底层竟空无一人。几间房中,大凡像样点的东西全没了,甚至连丝绒窗帘也被扯去了。他徐徐上了二层,推门进了那间小书房。书房里没开灯,只有一个烟头在黑暗里泛出一豆红光。他啪地打开了电灯,只见卞梦龙正斜支在沙发里木木愣愣www•hetushu.com•com地抽烟,对他进来视如不知。
客厅中,那个最会丢眼风的女人坐在一个男人的双膝上,她双手搂着男人的脖子,腰来回扭动着,头向后仰着笑个不休。那个男人并非卞梦龙,而是他曾见过的那个扎着黑领结的男仆。男仆这时没扎领结,而是穿了件居家常穿的棉坎肩,其左手熟练地护着女人的腰,右手则像只灵巧的猫爪一样,左一下右一下地搔着女人上身的敏感部位,同时挤眉弄眼地笑着,神态颇似风月场上的老手。
“那个姓沈的中国人。卞梦龙用钱庄做抵押,向我们拆借了五十万后放给了姓沈的。这钱又通过我们转到了英国,姓沈的拿着我们开出的凭证到英国提出了相应的十几万英镑,说定做缫丝机。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自动缫丝机在哪里呢?他不但没买机器,而且据苏格兰方面调查,他人也不在英国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姓沈的已带着英国提出的这笔钱到了某个中立国家,存入了那里的银行。他可能在那里定居,再不回来了。”
卞梦龙抬眼看看他,苦笑着说:“那个奴才还算敦厚,尚知道给我留下这么块地毯,连床都拉走了,地毯倒留了一块,夜里我就睡在上面。”
“他被人骗了。”
两个月后,约翰主持修建的第二幢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洋楼落成了。它的基调是褐红色的,屋顶上立着精巧的塔尖。跟它一比,四周的洋楼显得毫无生气。由于是初春,楼前的草皮还没植上,但约翰已把其中的点缀都规划好了。这次,他不打算建英格兰式风景园了,而是恰恰相反。他有意要让其间的石雕、花草树木都矫揉造作,尽管这么一来与大自然的本来面目缺乏一种和谐,但却带有十足的贵族修饰气派,与权势建筑的风格更相吻。
“不是‘据说’了,是事实。”卞梦龙手指一松,烟头掉到地毯上冷淡地说,“前几天我到嘉兴去办事,回来后就成这样了。男仆把我太太和女儿全拐跑了,卷走了这楼里能拿走的一切。”
“怎么?!”约翰感到一片茫然。
愤怒的存户们想起了卞梦龙那两座轰动一时的洋楼,提出了上海钱业的老规矩,即钱庄一旦停兑倒闭当清查经理人的财产,并在将其变卖后兑现。对此,汇丰方面又不慌不忙地亮出两份卞梦龙与汇丰所签的抵押协议,这下存户们才如梦初醒,还没等这两幢房子盖时,已决定了它们盖好后产权归汇丰。无论对哪一幢来说,卞梦龙的身份都只是一名房客。当然,变卖洋楼后兑现的希望,在全部存户那里又成了泡影。
“所以这一万也不必跟他再要了。一俟他宣布破产后,这幢新楼我们仍根据事前定的抵押协议收回。实际上等于他用四万元给我们汇丰建了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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