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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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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八章

第一部

第八章

到客栈下得车来,临分手前,宗九堃又有所感,待那二人走后,单独拉住卞梦龙,小声叮嘱了几句:“老夫系清末过来人,若论古董行之黑道,清已盛,但时下的民国更为肆虐。这北洋政府治国无方无略,城中乌七八糟之事更滥。你如实在不甘心空手而返,也别在开封逗留,不如到附近村镇去寻觅一两件古玩。乡间民风淳厚,兴许能抓挠点什么。”
此庙原为五代时的东岳庙,北宋将其殿改为“宋太祖黄袍加身殿”,殿于元明时圮毁,清代重建,此时又近残败。宗九堃一行进入之后,仰面观望,一片凄凉之象,而细细一看,梁上彩画未全部褪尽,墙上朱色依旧,再看屋顶、屋脊,想当初,却也是个红墙绿瓦、雕梁画栋、盘龙滚脊、金碧辉煌的所在呢。
卞梦龙眉梢一挑:“请老夫子指点,从哪下手?”
“艮岳。”
一番话说完,宗夫子累得直喘。王沈二人照例是拍巴掌叫好,连说“茅塞顿开”云云。卞梦龙却是实实在在有所悟。过去总觉得“黄袍加身”与章理不顺,一代开国皇帝,一个呼啸疆场,叱咤风云的铮铮强汉居然是被众军士拽着去即位的,天下哪有这等事?听宗夫子这么一讲,顺理成章,符合历史人物心态。可见此赵匡胤是个头号的大滑蛋,先是用一着出色的骗局跟历史开了个大玩笑。
五代时后周以开封为都。后周建立者郭威帐下有一军官为赵匡胤,赵拥立郭为后周帝,被重用为典掌禁军。混战多年,到后周柴荣即位时才安定下来。柴荣又升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这个官名听起来不大,亦非位列九卿,实则是禁军统帅。而禁军是后周最精锐的一支部队。世宗死,其子宗训七岁即位,成了个娃娃皇帝。北方少数民族进犯中原总是挑中原帝位最虚的时候,娃娃皇帝刚执政不久,北汉契丹联军便来犯。小朝廷哪见过这等阵势https://www.hetushu.com.com,吓得在金銮殿上尿了裤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赵匡胤这股肱之才去破敌护国。于是赵匡胤带着弟弟赵光义、书记赵善,点起禁军,出汴梁城往东北方向去了。这一去,便演出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陈桥兵变的好戏。
到附近小馆草草吃罢饭,他们又匆匆往回赶。一路无言,及至薄暮时分才进入开封市。
三个人稀里糊涂一通洗,一通吃,不消半个时辰便上了马车,随宗夫子去了。
“略知一二。”卞梦龙说,“那年,赵匡胤点起禁军离开汴梁后,没走多远,当晚就在这陈桥驿扎营休息。兵士们睡下后,有些将领来找赵光义、赵善商量,现皇帝年幼,举国不安,不如趁将在外,重兵在手的时机,拥赵都点检为帝。不久消息传遍军营,将士们起身闹哄哄地拥到赵匡胤所住的驿馆,一直等到东方既白,又结伙进入赵匡胤的房间,高喊请都点检做皇帝。待他起身,尚未及说话,几个将领把一件黄袍七手八脚地披于他身上,随即跪下高呼万岁。接着又推又拉,把他扶上马,由他带着禁军顺原路浩浩荡荡地开回京城,后周的小皇帝哪见过这等事,只有让位。就这样,赵匡胤兵不血刃地即位做了皇帝,国号叫宋,仍定都汴梁。史称北宋,赵匡胤死后谥宋太祖。”
第二天一早,客栈中的这三个人还没起床,宗九堃推门进来了。三个人忙穿衣服下床,问老夫子何以天刚亮就造访。宗夫子神情窘然,似有不便说之话,只说马车已停在客栈外,要三人快快洗漱,快吃早饭,然后随他去陈桥驿。“陈桥驿在开封东北七十里,是个著名的去处,一去一回得一天。既到开封,不能不去陈桥驿;不去陈桥驿,便不识昨日之汴梁,同样不识今日之开封。”他说。
“请宗夫子讲讲实情。”王在和图书礼鼓噪起来。
青史留名的陈桥驿就这么大排场,不大会儿工夫便全看完了。王在礼与沈知祥本是跟着出来胡转,但求瞧个新鲜。地方瞧了,日后有了跟友人吹牛的话题,也就无所求了。倒是卞梦龙心里盘算个没完没了。宗夫子把我们请到这地方干什么?老头子昨日卖假出了丑露了底,心里自是难受,今日路上又一言不发,全然不像有出游的雅致,可又干什么来了?看样子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一说。他瞟过去一眼,宗夫子焦躁不安,腮帮子一鼓一瘪的,看样子酝酿得差不太多了。
宗九堃听毕却很不以为然,他摇摇头,说道:“此说乃出自于《宋史·宋太祖纪》卷一。正史历来精饰开国皇帝,实情则远非如此。”
初春时节,古槐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只有黑色的枝杈狰狞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伸展着。仰面看看,再低下头来,他笑了,他在笑自己。爱奥尼亚文化,古希腊文明,跑遍全城去挖掘自己心目中的中原“维纳斯”,多么深刻的浅薄!他不是舍里曼,只是一知半解地学了点西洋画及西洋文化,会说点什么“密斯脱”,要去撕开构织了几千年的含蓄的大网,只有可笑而已,只有以卵击石的可悲!
王在礼与沈知祥听后大拍巴掌,“好!阿拉没想到侬在开封求购古玩这几日,装了一肚子的宋史。宋朝何以开国,能说得如此明白。”
阵风掠过,传来阵阵水腥味。远处微微高出地平线的黄河,传来沉闷的隆隆声。这是被凝重的冰层压抑了一冬的黄河泛春|水,这条泥龙在膨胀过程中,浊浪翻腾,大起大落,凄凄惶惶地向东奔去。这是一条培育了历史的大河。这是一块养育过历史的大滩!
宗夫子有摆古的兴致,开了头便收不住了。稍息一会儿,他又一字一板地说上了:“赵匡胤乃禁军头领出身,行伍的底子,粗看一介勇夫,实则城和图书府极深。为何做如是说?他即位的第二年,在宫中宴请殿前都指挥使王审琦、殿前副都点检高怀德、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石守信。这三位都是禁军中的实权人物。这一次,宋太祖与他们在宫中饮酒谈笑间,便罢了他们在禁军中的官,事后陆续外放到地方当节度使去了。此事即青史中有名的‘杯酒释兵权’。他为什么要演出这么一出呢?他是以禁军兵力逼后周小皇帝下台后即位的,害怕禁军中人如法炮制,也给他来这么一手,所以这三个人刚在宴中被免掉,他便重编禁军并亲掌。这些人又都是他的人,外放出去后,削弱了藩镇实力,益于朝廷集中兵权。一顿酒宴解决了朝廷的大事。此人辣不辣?宋太祖驾崩时方四十九岁,无前兆,史家素对其死因有疑。宋人《续湘山野录》中曾暗示宋太祖原是被其弟即后来的宋太宗赵光义所杀。说兄弟二人雪夜间在烛光下酌酒对饮,三更时饮毕就寝,赵光义留宿禁内,五更帝已崩,据此出了‘烛影斧声’之典,以喻杀兄夺位的故事。元明之际曾有史家为其考辨说诬。倘若属实,便乃历史中的一出大戏:兄被弟‘黄袍加身’,兄即位后,杯酒释兵权,演到后来,弟于杯酒后杀兄,也来个‘黄袍加身’。孰更狠更辣?真可谓狠中更有狠者,辣中更有辣者!”
“实情是,这黄袍加身系做出来的一出戏,陈桥兵变更是预谋之中的。”宗九堃抚着古槐下的石碑,冷冷一笑,“这赵匡胤早就心怀异志了。却也难怪他想当天子。自大唐消亡,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走马灯似的转,真似那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将相无种,帝王无类,如何你七岁娃娃做得皇帝我三十几岁汉子就做不得?契丹来犯国境乃大赐良机。他率禁军出汴梁城,刚到陈桥驿便按兵不动了。此时,登基称帝的黄龙袍早已做好,只是他不能自己m.hetushu.com.com穿上杀回金銮殿,落个僭越篡位的罪名。于是,午夜时分,由其弟光义率众军士聚集中军帐外,声言拥其为天子。这个赵匡胤先佯作不知,做出个不敢欺君忤逆的惊恐样子。光义等再‘坚请’,以至和赵善等撞入帐中,硬是给其兄套黄龙袍,这位赵匡胤便顺水推舟,顺顺当当地穿上了。在日后的《宋史》中写这一段时,本是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以手中重兵压小皇帝下台,却由于那场黄袍加身之戏,写成了宋太祖顺应天意,被迫登基,出来重整乾坤。”
自宋以来,黄河数次改道。
宗九堃言语平和,卞梦龙却边听身上边起鸡皮疙瘩。他这时才明白宗夫子为什么拉他到陈桥驿来。须知,这里是宋朝历史的出发点啊。《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绘出了当年汴梁的繁华和兴盛的图景,而所有的繁华和兴盛又都是由人的活动来组成的。人是那么复杂,除了血肉之躯还有个会径点子的头脑。有了头脑便有七情六欲,繁华和兴盛实在是浸泡在一片欲海之中的呵。宫廷的无耻会浸润漫延,加速培植出贪官污吏、富商巨贾、江湖术士、流氓地痞及至剪径之徒。在勾栏百肆、豪屋大宅、街坊里巷中,在一片升平图景里,又该藏匿着多少污浊,多少渣滓,多少龌龊,多少歹毒!历史犹如过眼烟云,辉煌的或耻辱的一场又一场会在幕启幕落间逐一逝去,但是,应该积淀的,终归会积淀下来,应该消逝的,毕竟要消逝,即便留存,只能残守在阴沟里。汴梁与开封的继承性也表现在这一点。值得太息的是,汴梁留下的光荣与梦想,或被日月销蚀,或被黄沙湮没。而汴梁滋生的丑陋却依然试图伸枝抽条,不肯停止生长。
果真,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见那三人俱将目光掉向他,便一字一板地开了腔:“其实,黄袍加身和陈桥兵变都是一个晚上的事,先有黄袍加身,后引出了https://www•hetushu.com•com陈桥兵变。”他看看听者,挺满意所达成的效果,又眯起眼来一摇一晃地说,“诸位知道这段史实吗?”
出得庙来,至古槐前,古槐有三人合抱粗细。传赵匡胤曾在此系马,故名“系马槐”。树前有一石碑,此即“系马碑”,树的右侧又有一碑,年深日久,字迹残损,却仍可见其上的隶书阴文“宋太祖黄袍加身处”八字。
马车出开封约走了一个时辰,远远见到一座行将倒塌的庙宇和一株高大的古槐,这就是所去之处。这陈桥驿在驿道之上,不过有座东岳庙,外加几处骡马小店,备些水酒荤素,让匆匆行人填填肚皮,并不是个惹眼的去处。自宋太祖赵匡胤在此黄袍加身,这里也发迹变泰了。马车到庙前停下,宗九堃率先下车,卞梦龙等随之下车,一同进了庙。
马车出了开封往东北方向走,路就在不羁的黄河改道时甩下的泥滩中。这泥滩一片灰白,起着厚厚一层牛皮碱,漫滩东一丛西一丛地长着老苍苍的红柳,它们一人多高,碗口粗细,密匝匝长满枝条,或弯曲,或蓬散,枝枝杈杈滴血般殷红,一派仙风道骨。
说书的常说,欲取天下,中原在所必争。其实,中原也是很大很大的一片,不能到处去争,中原也有中原的锁,开封就是其中的一把。它西连嵩岳,东拒徐淮,北屏黄河,南襟吴楚,以兵家必争之地名闻天下。
宗九堃带着卞梦龙等是否走到当年赵匡胤发兵陈桥的旧路已不可考。只是这个方向是错不了的。
后周与宋交接之际,此地是什么样的亦不可考知,卞梦龙在车上向四下望去时,打心眼里认为,那时比眼下这般光景可能还强。清末民初,军阀连年混战,此地像篦头发似的被篦了一遍,百姓已是赤贫。特别是在这冬春之交,但见白日空蒙,四野荒芜,经营了五千年的中原故土竟如一块牛皮癣,让人感到又痛又痒,可又百药难以调治。
一夜无事,只有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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