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花无欢
三年了，听说四海臣服，天下大统。听说她亲身出战，连战十七场凶险之役，终于攻克源朝。听说坊间封她为开国战神皇后，而她始终没有登上帝后之位。听说她在各城张贴寻人榜，请一位故人出面一见。
花无欢和尚无邪回首望少女一眼，不约而同地发出朗笑。
花无欢颔首，回道：“等我替我爹办好后事，便备马上京！”
至于他，只不过是一个故人。她重情义，才一直追索罢了。当日他说：“等我好了，到时我就去帝都找你，和轩辕澈公平竞争。”此番话，她还记得吗？可他已决定永埋心底，掩藏封尘。
尉迟朗猛然睁眼，眼中闪烁着惊喜的泪花，嘴唇颤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要懂，我能待在他身边就很好。”小芒眉眼弯弯，笑得无忧无虑。
花无欢用指节替他擦去泪痕，轻叹道：“爹，你安心去吧。若有来世，我依旧愿意做你儿子，只愿你不再抱着执念看不开。”
“一言为定。”
“不敢去。”尚无邪自嘲一笑。从何时开始，她尚无邪也变得如此畏首畏尾，她怕看见“他”不幸福，更怕看见“他”幸福美满。她怕自己的出现“他”根本不在乎，又怕自己重回帝都给“他”招惹麻烦。
尚无邪眸光不由一暗，低声回道：“不去，那里不是我的归属。”
而房内，两个男人对望无言。
尉迟朗缓缓闭眼，气息渐弱，面上犹有凄凉之色。
两人达成共
和_图_书识，相视而笑。少女脸色微红，声音低浅了些许，讷讷道：“我无处可去啊。”
少女跟随在后，絮絮道：“你让我修书给她，说我们全部搬离繁花谷，封锁此地不再归来，这又是何苦？她明明想要见你，不然也不会坚持到现在还张贴寻人榜。她如此有毅力，偏偏你如此顽固。”
虬须汉子苦笑一声，没有接话。
尚无邪默默跟上，淡声问道：“你想不想去金陵？”
“朗叔死了？！”小芒见情况不对，冲到床前一探鼻息，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尚无邪退出房间，却没有走远，倚在门外沉默静候。
“我也是。”尚无邪老实回道。
“孩子……”尉迟朗沙哑地唤了声，眼角隐有泪光。时至今日，他被蛊虫吸血食筋，大限将至，无欢还是不肯叫他一声爹。是他有愧于他，是他不配做人父亲，可是临死之前，他多么想听到他说一句原谅，喊一声父亲。
爱一个人，是要那个人回以同样的感情，才能够滋生出甜蜜圆满的感觉。反之，苦涩酸楚只有独自品尝，既寂寞，又悲凉。
“那你去不去？”他再问。
外面的两个女子听房内毫无声响，不禁对看一眼，敲门进去。
男子脚下一顿，回头，温声道：“小芒，你坚持留在谷中，又是何苦？”
已经是夏末，空气中却有酷暑的燥热之气，纵然繁花谷四季如春，仍有热风吹拂，令人身上冒出一层粘腻的m.hetushu.com.com薄汗。
男子抽回远望的视线，转身踏出花丛。他的背脊笔挺，脚步却有些滞缓，行走得十分缓慢。虽然他已经接续了手筋脚筋，可是终究不如从前。他的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没有回答少女的问话。
男子微笑着摇摇头，回身继续往屋子走去，口中低声如自语：“相见无益，徒增伤感。你若放不下，只有生生受执念的煎熬。”
沉寂已久的繁花谷，终于有了笑声，有了生气。远在帝都宫廷的唐风华，正与皇帝陛下执子下棋，她捏着白子的手一顿，黛眉轻轻挑起，清声笑道：“陛下，你的黑子虽堵死我的去路，但我这一子落下，便有新生机新局面，你可要小心。”
一个紫袍男子站在花海之中，容颜俊美如玉，狭长双眸微微上挑，天生便是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他唇角轻扬，遥望向远方，唇边的笑意却是淡薄，几近苍凉。
尉迟朗眼皮颤动，没有睁开，一滴泪水滑落眼角，渗入枕头。
花无欢皱皱长眉，疑道：“为何要做伴？”
他们后面，白裙少女匆匆跑来，白皙脸颊泪水未干，嘴里大喊道：“你们要去哪儿？我也要去！”
“好壮胆。”尚无邪扬声大笑起来，艳丽的眉目间依稀可见当年的明烈丰采，“其实我们何须害怕，不过是去会会故人，叙叙旧事，何妨？”
“那我就等你几日。”
“躲避一世，确非大丈夫所为。”花无欢接言道，俊容微和图书亮，狭眸生了几丝神采，“如今我在世上已无牵挂，只有她和柏儿，是我想要再见一见的人。走一趟，无妨！”
尚无邪清脆击掌，爽快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花无欢伸手拂开他散落的头发，替他整理衣衫，平淡道：“称谓罢了，何必执着。”
“留在这里，你只会一世不快乐。”尚无邪说得直接，一针见血。
花无欢叹息，手指停在他瘦削凹陷的脸颊，另只手从靴间拔出一柄匕首，刀光凛冽，他动作利落矫捷，三两下剃下，尉迟朗满面的虬须被清理干净，显露出英挺俊气的五官轮廓。
他脖子一梗，血往头颅冲去，面容涨得紫红，眼睛瞠大如铜铃，一口气未接上来便僵住，脸上还留着欣慰喜色，可气息已断，撒手人寰。
良久，尉迟朗嘴角动了动，哑声道：“无欢，你终是不肯唤我一声爹吗？”
“是这样吗？”小芒歪着头，瞅了瞅关闭的房门，软软说道，“可是，我觉得离自己喜欢的人越近越好，每天都看到他才能安心。”
花无欢在床沿坐下，轻淡启口：“你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撑不了多久。”
房门虚掩，里面床上躺着一个虬须汉子，面容消瘦，气色甚虚。
“那么，你呢？”花无欢反问。
“为什么呢？”缤纷的花海中，还有一人，少女穿着月牙白裙，清丽脱俗，脸上神情天真无邪，脆声道，“无欢，你为什么要亲自传授布阵法给我，封锁繁花谷，不www.hetushu.com.com让她来见你？”
推开竹屋之门，他径直走向一间房。
花无欢站起，似乎凉薄无情，兀自离开房间。
尚无邪上前两步，与他并行，扭头看他，忽道：“不如我们做伴一起去？”
小芒晃晃脑袋，深觉困惑：“你和无欢都这样，明明很想去，却都说着口是心非的话。”
身后的少女似懂非懂，他好像是在劝她，又好像是在劝他自己放下。
“原来我们长得很像。”花无欢笑了笑，“以前我太迟钝，居然没有察觉。”
“以后你会懂的。”尚无邪扬唇淡笑，苍凉神情和花无欢竟是出奇的相似。以前她也像小芒一样，随心而为，非要为那人倾尽心力才觉满足。但那人需要的不是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画蛇添足。
见少女神色纯真，不染尘世忧愁，尚无邪不由缓下语气，轻轻道：“小芒，你还不懂，当你爱上一个不爱你的人，你只会想有多远躲多远，遥遥祝他幸福，而不是去骚扰。”
花无欢勾唇，俊美无俦的脸庞流露出一丝真实的笑容。尚无邪的答案，便是他的答案。不敢去，只因害怕抱了希望，而后绝望。
那是帝都金陵的方向。那是她栖身之处。那是他可望不可及的九重宫阙。
“她为什么不肯为后？”安静了会儿，少女又絮叨起来，不解地喃喃，“是不是她爱的人，并非当今圣上？她执着找故人，难道是因为真爱遗落？”
尚无邪抬眼望她，只觉羡慕。年少无畏，便是小芒和图书这般。说不上好，可是这股青春洋溢的勇气，却叫人心生艳羡。
一切都只是听说。他身在繁花谷千日，瘫痪在床整整三年，如今终于可以站起，依靠自己双腿之力踏出房门。
“或许，这世上确实有循环报应之事。”花无欢扫过他的面庞，接着道，“如果不是你们，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我的存在。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前半生也不会过得浑噩坎坷。如果不是你，我也无法再恢复健康。这笔帐，无论如何都是算不清了。”
“去了做何？”花无欢没有回头，漫无目的前行，谷中如画的景致映入眼帘，可是无法抚平他内心深处的空虚和痛楚。
“花无欢，他快不行了。”房中，一名红衣女子面色冷淡，说道，“我为风华耗费三年时间，做到这个地步，仁至义尽，今日我要出谷，你们自行解决父子恩怨吧。”
小芒好奇地看她一眼，小声问道：“无邪姐姐，你要去帝都吗？”
男子挺拔的身形隐约一震，眼神苦涩了几分。如果他不是那么了解她，也许会抱着这份痴想。但他太清楚，她这一生，只会爱那个人，再无法爱上别的男人。经历腥风血雨之后，她对荣华风光早已看淡了吧，区区凤冠于她来说又有什么稀罕？夫在侧，子在怀，对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花无欢轻闭了一下眼，抚过他睁着的大眼，替他合上，心底终究是泛了酸意。今日起，他就是真正的举目无亲，世上再无他的亲人，只余他残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