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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宫春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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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鹊踏枝 一

第六章 鹊踏枝

香茶泛起一丝丝烟缕。烟缕里,少女的笑靥愈加甜美,唇角弧度弯着,得意得仿佛是绽放开一整个春天。
封齐修闻言略蹙起眉,想了片刻,然后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外衫褴褛,里衣稍好,摩挲须臾就从里衣夹层里掏出了一块檀香木小牌:“你说的是这个……”
韶光将煤油灯挂好,并没说话。
片刻后,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环佩叮当。
尚宫局对关押的人还算是客气,除了上刑和逼问,只剩下漫无天日的死寂和寒冷。他待的时间短,自然还没体会到那种能把人逼疯的沉静和荒芜,而且,他也已经没有机会再待下去。
董青钿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打量着两人:“殿下,那喜鹊是前儿个奴婢散养在杏树枝上的,每个清晨都叫,是因为您今天起得早才……”
囚牢里,阴冷潮湿。
花香静谧。
韶光刚抿了口茶,闻言一怔,却是不甚明白。杨谅一笑,话音一折,道:“殿里栽植了几株宋白,是扬州铭花坊进贡的,你随本王来看看。”
韶光眼睛一亮,不由更凑近些。当她发现名签丢失,曾即刻返回绣堂去找,可惜翻遍每一寸都没找到,她也怀疑过是否被有心人捡走了,于是在无迹可寻的情况下冒险来探视。想不到,歪打正着。想到此,韶光的目光不禁有些复杂——严刑拷问,还能将这名签保留在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这么深的痕迹,怎么受的伤?”
韶光搁下茶盏,笑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她抬手挡了一下,身后,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正靠着门槛恣意朗笑,琉璃瞳仁,恍若含着一抹即将召回的明媚春天。
韶光的话音未落,殿里响起一道男子的笑声,恍若春寒乍暖,冰泉崩碎,未得见其面,便已是让人心旌摇荡。韶光面容一肃,恭顺敛身,“汉王殿下。”
杨谅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有时间关心别人,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看来内局也不是个能待的地方。本王以前就跟你说过,无论何时、何事,统统都有凤明宫给你兜着。你得记着,这话并非说说而已。”
就这样,在韶光送宝器到凤明宫的时候,尚宫局私牢,失守了。
小妗老老实实地答道:“春雨典宝在的时候,有些不喜欢她,曾经还因为一批宝器,起过冲撞。那宫婢也胆大,当着宫人的面就敢指责春雨典宝。”
董青钿起得很早,跨出门槛,就瞧见台阶下排成横列的宫婢,一愣,然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是你?”
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来。
得意地讲完,封齐修一笑,然后潇洒地翻手一掷,名签就这么没有任何戒心、毫无刁难地扔进女子的手里。
汉王迈步走下台阶,手中折扇一敲一敲,开始微笑,便流转出一抹神采飞扬,“看来应该在殿里也养上几只,日日鸟啼,婉转悦耳,也好引佳人踏歌而来……”笑音漫过,手腕一旋,折扇便似有似无地顺着韶光的下颚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殿下,一点小伤不碍事,真的不用劳烦您……”
宽敞的殿内只剩下两人,杨谅摇摇头,轻笑道:“都是本王治下不严,把她给惯坏了!”
汉王喜欢牡丹花是宫掖皆知的,琉璃帘的隔间里百株奇葩争奇斗艳:魏紫、姚黄、宋白、胡红,珊瑚台、日月锦、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花簇,将殿堂堆砌得宛若瑶台。
韶光垂眸,“还是奴婢自己来吧!”
韶光笑了笑,低下头,再没有接话。
雪白脖子上印着累累红痕,一道道,很像是指甲抠出来的。杨谅眉头紧皱,侧头细看,目光越发有些沉暗。
“我知道你在这里吃尽了苦头,这是金疮药,对伤口恢复很有效果。”韶光的眸子忽然变得幽深,说罢,隔着铁栅伸出手。
封齐修看着她,片刻弯起唇瓣,似有调侃地道:“萍和*图*书水相逢,我曾经那般待你,你却不计较,如此眷顾于我,真是让我无以为报啊……”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伸手去接——指尖所触,碰到的是釉瓷独有的细腻感,还有一柄冷硬的东西,微凉。
封齐修苦笑着抿嘴,片刻,又余兴十足地摊开手,“是啊,你看我都是一个快死的人了!所以如果你真是来探监的,我感激并且欢迎,但要是来套话,得事先言明,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杨谅没松手,反而眼也不抬地朝着董青钿道:“就你话多。闲得发慌就去殿外瞧瞧那些喜鹊,少一只,本王唯你是问。”
肩胛和肋骨上都有伤,刚说完,忍不住捂唇咳嗽了几声。韶光靠近铁栅,瞧见里面摆得虽不干净却很整齐的草垛,还有用干草捆成的靠垫子,墙角的窟窿也用棉絮堵上了,地面很干爽。
韶,光。
刺客逃狱的确切时间是卯时,宫人们发现却是在辰时两刻,那个时候,韶光已经坐在凤明宫的正殿里,陪着汉王殿下品茗赏花。明光宫为之震动,太后大发雷霆,然后就是尚宫局玩忽职守、宋良箴引咎辞职的消息。等韶光再回到司宝房,整件事情已经在半个宫闱都传开了。
“这……”
进门的人穿着一袭洒花杏黄色高腰长裙,双髻绾成蝶式,插着星星点点的宝石单簪,颇是亮美。人未至,声先到,一连串的笑音婉转悦耳。
凄厉的惨叫声,声声入耳。
这时,董青钿捧着纯银雕花盒进来,盒里安置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瓶子,是上好的祛淤药。杨谅取出来,一拧开,芬芳四溢。
来路曲折迂回,绕了不少弯道和岔路,没有灯,就只能摸索着往回走。其实哪里用奴婢带路,看着墙角坑洼不平的痕迹,也知道哪条路通向出口,哪条路通向刑房。昔年至交,多半都死在这牢里,苏尤敏精心炮制的那些刑具,最终,都被宋良箴发挥到了极致。当真讽刺得很。
“没办法,这里一到夜里就冷得很,你们宫里的人对待俘虏一点都不厚道。”封齐修看到她的目光,耸耸肩,却扯到了伤口,不由疼得龇牙咧嘴。
韶光温然一笑。
蓬头垢面的男子就坐在草垛上,脚旁边还有几个发霉的馒头,浑身是伤,伤口有些结痂,有些还在流血。血污将衣衫沾湿得一片腌臜,显得狼狈不堪,却无损一张俊朗出挑的脸,清浅的瞳仁,不含丝毫的颓丧和消极。他很早就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皮,视线中出现一道湖蓝色倩影。
“你这是摆的什么阵仗?大清早儿的,领着这些宫人唱大戏不成!”
夜色遮蔽了月光。晋王曾说,明日,私牢里的一干人犯将被押往大理寺。时已丑时,也就是还有三个时辰,理监和理正就要来提人。
无懈可击的筹备,算无遗漏的布局,原本尽在掌握中的一切谋算,险些都要因为他的误打误撞而毁于一旦。倘若这东西因此丢失,不用施艳春出手,自己马上就会前程尽毁,然后面临牢狱之灾——面前的这个人,是迟早要死的,不是死在私牢,就是大理寺。那么……
说罢,便即刻收回手。
找东西?
杨谅有些无奈地摇头,半晌叹息,又恢复到一贯的恣意神态,然后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出画阁。
拨弄串珠的青葱手指一滞,璎珞听出这是寒碜她小家子气。
六月初七,宫闱局正式册封:司衣房宫婢韶光,质行聪慧,端温明德,擅女红,丽工笔。提调司宝房,擢典宝品阶。
“我曾经挟持过你,不仅将你无辜牵扯进来,还险些让你丧命,这么敏感的时候,你真是不该来……”封齐修耸耸肩,表现出一种无奈和自嘲。
彼此不消说,很多事情便已经心照不宣。绮罗低下头,自袖袋里掏出一枚腰牌——黑色墨玉,錾刻着六瓣莲纹,色泽暗雅,“费尽周折,总算是给你hetushu.com.com弄到了。拿着它,可以任意出入尚宫局私牢,但在宫正司那边好不好用,就不知道了。倘若一旦遇上宋良箴手底下的人,勿要贸然出示。且要谨慎,别给人认出来。”
堂里比西厢敞亮。红漆木柱,莲花垂灯,连帷幕帐子都高绾着,看的出皆是崭新的。璎珞又瞟了一眼寝阁,杏色水晶帘、嵌珠双倚榻上的云纹锦被和香枕都算名贵。
这时,廊外响起脚步声。
“啊——”
“东西可都已经送来了,倒是你,也不赏我口茶喝!”
经过两道闸门,往前是地牢,方一踏入,狭小的甬墙逼仄而来,让人感到窒息。韶光轻抬脚步,后背一阵阵的阴风刺骨。她太熟悉这里,每一道曲径,每一处铁闸,每一块无字匾,铁链缠着的双脚,黑暗中看守奴婢的微笑,以及手里抡着的满是倒刺的木杵……
就在这时,门帘被掀开——
韶光不再逗留,踏出殿门,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
负责看守的婢子低着头,仔细端详着韶光手里的墨玉牌,闻言,转身拿起一盏煤油灯,在前面引路。
月照深似水,入门唯觉一庭香。
“昨日听说你被刺客给掳了,现在又弄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伤痕,”杨谅从瓶子里倒出一些,轻轻涂抹在她的伤口上,“宫闱局如果不好待,倒不如调你至殿里。省得你不懂自保,总受别人的欺负!”
煤油灯留在铁栅上,昏黄的灯火笼罩着侧坐男子,半低着头,有些出神地望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女子背影,就这么注视了很久。
“哪里有姐姐这等好福气,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人给张罗着!”璎珞面上绷得很好,收回手去理顺裙裾上的流苏。
韶光伫立在一侧,身畔是列队工整的奴婢,手捧托盘,一个个浓妆艳抹,咧嘴笑着,艳丽如春。而托盘上的宝器则是赶制很久,在她进司宝房之前就开始做的,清一色的冰裂釉芙蓉碗。
韶光垂眸笑了笑。
纤弱的身姿,绣花领口微敞开,露出一截皓雪般脖颈。杨谅自侧面看着,眯着眼,而后又定睛,视线忽然就暗了,径直伸手将她拉到身前。
昏黄的光亮照亮了一块地方,欲明欲灭。
“既然馒头都发霉了,就不要再吃。否则看守再送饭来,看到你发病,只会打开牢门进来探视一下,是不会给你医治的……”韶光扶着铁栅,眸底一抹深意若隐若现。
私牢里的奴婢一贯认牌不认人,也不敢认人。能关押进这里的都是秘密,守不住秘密的,均已消失,留下来的只剩下“聋子”和“哑巴”。
果然在他身上!
“快把这些拿进去,在西厢放好。”
价值连城的进贡之物,就这么用在抓伤上,真是暴殄天物。
韶光屏住呼吸,仿佛误入仙境的凡夫俗子,“殿下的花,养得可真好……”感叹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到一株纯白欲滴的牡丹。
董青钿原本心里有气,被这么一逗,没绷住,走下来使劲拧了她的胳膊一下,“早知道卖乖讨好,前阵子就亲自来赔罪得了。等这么多天,我还想着你再不来,就去司宝房逮人了!”
“奴婢这就将东西拿进去,姑娘看屋里的布置可喜欢?余掌事说随您的喜好可换新的。”
身形娇小的少女迈着欢快的步子,顺着回廊走来,湛蓝色的胸带摇曳,绾双髻,流苏垂在耳畔,发髻插着七支蓝漆簪,额间一抹花钿,显得娇媚可人。
怎么会再弄丢——
“六月初三,子时三刻,两人。”
尚宫局,多么讽刺。如果隶属宫正司,内设私牢确实情有可原。当年这里却是皇后娘娘一手培植起来的,这样原本掌管中宫、导引皇后的司局,便成了闺阀党同伐异、铲除异己的工具。以至于明光宫崛起后,仍沿用至今,只是尚宫局的掌事却从苏尤敏变成了宋良箴。
韶光整理着领口,温然一笑和*图*书,“她心直口快,却不存半分他心。宫掖里头,再难有这般真性情。”
“怎的这么热闹,难道还有人比我先来了!”
四目相对时,韶光还是下意识地别过眼,可手腕上的力道却温热而清晰。脖颈上的伤痕是两日前钟漪兰掐出来的,青紫淤痕。她自己抹了药膏,尚未消除,想不到此刻竟被强制着擦药。
出了私牢,韶光掸了掸衣裙,自尚宫局的正殿前经过。
当然,一同搬来的还有璎珞。
侧旁服侍的宫婢偷眼看着,含笑艳羡。一室暧昧的气息。
韶光一笑,没说话。
韶光拉着她的手,示意先歇歇,“东西少,没那什么忙的。屋里的物什和摆设也都精致得很,替我多谢余掌事。”
封齐修眼眉一挑,在关押刺客的监牢里找东西……
芳韶妍媚,花光欲暖。
明瑛殿内,绯袍玉带。艳艳的是流光,红彤彤的是色泽,笼罩在艳光中的男子,一袭大红色的锦裳,负手而立的样子,宛若玉砌雕阑下的芙蓉花,显得明媚妖娆。琉璃色瞳仁,亮烈中含着一抹柔光。
呼吸急促,灼|热的目光落在她优雅的锁骨上,眸色深深,隐约带着些许寒意。须臾,上手去解贴近脖颈的盘扣。
“殿下!”
杨谅端着茶盏,视线落在韶光身上,凝视的一瞬,喃喃自语般轻声道:“穿蓝衣也很相配,只是可惜了那身白裙……”
说罢,一敛身,怏怏地甩开裙裾便走了。
璎珞坐了许久,连口水都没喝上,绮罗刚来,新茶就奉了来。奉茶的婢子将托盘放下,便识相地退下,临走,还特意将门扉轻掩上。绮罗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的背影,不禁努了努嘴。
侧角的囚室里隐约传来痛苦的呻|吟,韶光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闯宫的那晚,我丢失了一枚名签。那名签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必须找回它。你可曾见过?”
弄虚作假的摘得高位,凭借实力的反而屈居其下,璎珞自然意难平。可迈进门槛的一刻,抬起脸,却露出一个最甜美的笑颜,“姐姐。”
月黑风高。
韶光抬首,那一瞬,仿佛在他眼底看见了江南的月色。
韶光含笑,“任何事?怕是奴婢果真惹了天大的祸,殿下早就避之不及了!”
“此姝得来不易,铭花坊栽植数年,只得七八株。辗转进贡宫闱,存活下来的也只有眼前一两株。”杨谅得意地扬起眉毛。
旁人只看得见高高在上的汉王是如何尊贵、如何优宠,她却在那明澈的瞳仁里看到更多的荒寂和凉薄。玩世不恭,恣意妄为——原本就是只属于天子家的特权,他可以无视尊卑,以显示做主子的平易宽厚,她却不能逾越身份。就像是宫里的干净清澈,都藏匿着最深重的机心;就像这大殿高墙,看上去一派奢华绮丽,其实谁人能知?步步陷阱,处处杀机。
“好好收着,这回可别再丢了!”
直起身后,朝着牢中男子一敛身,再不多言,转身而去。
杨谅咳了一嗓子,转身拿扇子敲了董青钿的头,“就你聪明!”
绮罗巧笑倩兮地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给你道喜啊!这么快升任了典宝,在内局这块地方,可是很难见的呢!”说罢,吩咐奴婢将红漆锦盒搁置在桌案上。
拿着墨玉腰牌,韶光一路上畅通无阻。
绮罗收回目光,耸耸肩,也跟着笑了。
凤明宫的宝器确实延误了很久,经历了余西子的贬职、春雨的革职、流云的致死等诸多阴霾,司宝房上下颓唐一片,宫人们能在初八的晨曦前制好,还是靠着几位女官千叮万嘱的结果。真是怪不得她。
“瞧瞧我给你带什么了。芙蓉酥乳和冰沁雪梨,都是江南的进贡。姚尚仪特别赏赐的东西,拿来与你分甘同味!”
她还记得他曾说过,敢进来就没打算再出去。
轻佻且不羁的举止,顿时让在场宫婢羞红了脸。
难怪钟漪兰m.hetushu.com.com会认为她与余西子有私。
看到来人,封齐修有一瞬的怔忪,然后脸上出现莫名和戏谑的神情。
甜润的嗓音,含着一丝丝的欢欣得意,吩咐着。
月亮垂花门里,是镂空半敞的寝阁,敞椅熏香,连帷幕帐子都是香的。董青钿看见两人出来,刚想开口,就听自家主子吩咐道:“去把搁在宝格里的香露拿来。”
有些东西看似如初,内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自己依然是朝霞宫的掌事,如果闺阀并没倒台,或许,眼前的一切美好,会包含更多的真实。
涂完药,他起身将药瓶放在桌案上,然后拿着绢帕将手擦拭干净。
微凉的指尖触着肌肤,韶光的脸也跟着烧起来,却并非含羞。
这时,宫婢们将瓷器玉器送到偏殿,韶光挽手伫立,等宫人们退出来,正要跟着告退,却被杨谅拦下来,“新茶都是现成的,赏花品茗,不妨进去坐坐。否则又要说本王刻薄宫人,连口茶都舍不得给喝。”
杨谅忽然敛了笑意,绷着脸,很认真地注视过来。
随着沙砾自滴漏中一点点流逝,因果轮回,谁也跑不掉。
韶光忽然明白了之前的话,摆摆手,示意小妗去奉茶,“都是两位掌事抬爱。倒是你此番提职,听说崔尚服和余掌事都十分满意。年纪轻轻,手艺就如此了得,想是要有大作为的。”
韶光一惊,陡然退后,却被捉住了手腕。不同于素日的文雅调侃,此刻纯阳刚的气息扑面袭来,让她难以招架,不敢动——再恼怒也不敢,甚至不能说出“殿下,请自重”这类话。
见韶光略有不解,璎珞耸耸肩,道,“姐姐难道不知么?姐姐典宝的位置,可是钟司衣和余掌事联名保下来的。姐姐原是司衣房的人,有钟司衣力挺也就罢了,连余掌事都青睐有加。比起那些事事亲力亲为,却还做得不够的人来说,真是让人羡慕得紧呢!”
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被汉王当了真。韶光有些失笑,还是依言敛身,嘱命宫婢们先回去,便在诸人艳羡的目光中跟随汉王跨进偏殿。新茶,果然是备好的,白瓷盏,白瓷茶托,白瓷茶盘——细腻莹润的梨花胎釉,香茗煮沸,一缕醇香扑鼻。
精致的漆画盘盏,碟里摆着玲珑可爱的糕点,一侧点缀着绽放的锦葵花。璎珞斜着眼睛瞟过来,见两人径自言谈,不由抿了抿嘴道:“既然韶典宝有客,便不打扰了。奴婢告退。”
这时,小妗刚好端着茶盏进来。
可惜,她已不再是她。身份、地位、甚至是性情。
韶光笑道:“我怎么看着你这表情,有些不怀好意呢!”
伺候的婢子名唤小妗,原来是春雨屋里的。春雨革职调往掖庭局后,一直在服侍余西子。此番将她遣到自己身边,可见还是存着提防心。
封齐修用两指搁在唇瓣上,注视着她半晌,一笑,“你是来‘看’我的,还是她们派过来套话儿的……这天牢大狱,看守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热度顺着指尖传来,一点一滴熨帖着脖颈上的肌肤,涂药的男子微侧着头,玩世不恭,目光却格外的专注且细致。
再一次见面,同样是在无比狼狈的境地,只是形势和立场全然颠覆——她已逃出生天,而他身陷囹圄,已是注定要死的人。韶光有些哂然,淡淡地道:“没错,是我。我来看你。”
旁人都在忌惮她的手段和城府,提防躲避犹恐不及,在他的眼中却成了不懂自保,韶光有些哑然。这时,站在一侧的董青钿撇着嘴道:“韶姑娘可刚升任典宝,哪个宫人敢欺侮她啊!倒是殿下,平素哪个宫婢吃了责罚、受了伤的,也没见这般操心!”
韶光微垂着眼睫,“你都是快死的人了,这种时候,我又何必与你计较。”
“本王不怕你闯祸,只怕你闯了祸之后,不来找我!”
说话间,想试着抽出手,杨谅却一瞪眼,“别m.hetushu.com•com动。”
凤明宫,明瑛殿。
“这样的伤,岂是自己能弄出来的!”
“当心着点儿,可别打碎了我的白玉插瓶和琉璃摆件!”
韶光听到偏房传来的使唤声,然后是婢子手忙脚乱地拾掇摆弄,不由笑着摇摇头。倒是小妗探头望了一眼,撇嘴道:“这新进的宫婢真是神气,没几日就提调了女史。可叹春雨典宝不在了,否则,她可未必能这么得意。”
“姐姐这儿可真宽敞,不像我那儿,东一摊,西一堆的,都没个下脚地儿了!”璎珞捂唇轻笑,白丝绸帕子熏了香,一股茉莉花的香味。
韶光端着茶盏抿了一口,问得看似无心。
韶光回味着,没说话。
璎珞心上得意,毕竟恭维话有谁不爱听的,“能当女史已是殊荣,我可不敢痴想什么品阶、权势的。”
韶光看着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知道也不会说?放心,我不是套话的,只是来找东西。”
韶光抿了口茶,“搬得远,索性连旧物都不要了。不比你的物件拿着方便,一并都留了下来。”
廊庑里很宽敞,搬来的东西却少得可怜。提升为六品典宝,配了专属屋院,专属伺候的婢子。韶光打量着窗明几净的闺房,莲纹旃毯铺地,堂里安置着一把缠枝檀香美人藤椅、雕花铜镜、金錾花妆奁;一道紫檀镂空月亮门间隔出寝阁,寝阁里是纱帐绣榻,珠帘垂坠,碎光摇曳。
“本王还在奇怪为何清晨有喜鹊登枝,原来,是为了喜迎佳人。”
踏进二进院,院里宁谧静好。
韶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前面领路的却无动于衷,似没听见,更似没看见她的惧怕,直到将她领至丙等第五间,才面无表情地提着煤油灯走了。
略长的薄纱袖子遮住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青葱玉指若隐若现,同时,袖子也遮住了掌心里的一枚精致瓷瓶。
盒盖揭开,一抹醇香扑鼻。
香露瓶子在掌心旋开一个优美的弧度,然后,很漂亮地放回到纯银鸾盒里。芬芳药香,余味犹存。男子琉璃色的眸子,梨花澈月,眼底含有一丝难掩的怜惜跟呵护。
韶光这才得空挣脱了出来,“是奴婢不小心弄伤的,劳烦殿下挂心。”
明媚的阳光柔柔地洒进来。
董青钿鼓起腮,嗔怪地一跺脚,嘟囔了一句“殿下欺负人”,连告退也没有就转身出了偏殿。临走,也不忘吩咐其他伺候的婢子都退出去。
夜。
“被押进来,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个。于是每回被带去逼供,我都把它藏在干草里,没给人瞧见,后来她们来搜牢房,我就将它揣在衣衫里层。”封齐修得意地朝她笑笑,“想不到是你的东西。那这上面刻的字,是你的名字了?”
水晶帘宛若一道雨幕,隔间里的两人,侧对而坐。
韶光垂眸注视,眼底划过一抹喜色。
“先去把那个挪开。”
到了辰时,殿门齐刷刷地敞开着,被阳光一照,殿廊上的红漆油亮亮,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浓稠的胭脂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奢华瑰丽的宝殿如梦似幻,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馥郁芬芳的花香味。
韶光举起煤油灯。
若非事出有因,韶光绝不会在自愿的情况下再踏进这里——黝黑的门洞、潮湿阴冷的地面,墙上和角落里堆着诸多叫不出名字的刑具。风从外头吹进来,却驱散不掉空气中飘浮着的腥气和霉味。桌角上的煤油灯一晃一晃,照得四周越发晦涩,唯有侧面一块摇摇欲坠的匾额,题着“尚宫局”三个大字。
韶光略微弯下腰,凑近细看。
“原任典宝与她不睦?”
小妗低着头,一脸腼腆,“宝器都出自房里婢子的手。奴婢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自作主张布置了一些,合姑娘的心意就好。”
“初四那天司乐房的舞姬在昭阳宫献艺,宫人们也去瞧热闹来着,这妆容就是依葫芦画瓢弄的。索性带来与你同乐,若不够看,我也粉墨登场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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