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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春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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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 帘卷海棠红

番外

一 帘卷海棠红

在那阴暗得不见天日的地牢,余西子尚未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就看见了一直都极少出现的人,芣苡。
成海棠从回忆中抽离,抬手道:“别忙了,先搁着吧。”
好像,马上就要见面了呢。
“可是当我得知,是你将她赶出宫的时候,我才知道对于你,也是不能放过的。”
余西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床榻上的女子,恍然间却有些怔怔。那样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蓦然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自己手下、勤勤恳恳的女官,仍旧是昔日里善良纯和的模样。
海棠闭了闭眼,眼泪迷蒙间,顿时觉得心酸难抑。也就在这时,小腹那里却忽然传来一阵疼痛,是一时一时的疼,一阵一阵的疼,让她整个人都跟着痉挛起来。
等将沉甸甸的食盒搁在内阁的地上,宫婢们便规矩地退下了。端庄的女官这才顺着精致的垂花门走进来,步至近前,挽手朝着软榻上的女子敛身行礼,“奴婢给娘娘见礼。”
“没、没有孩子……”余西子深吸了一口气,残忍地睨着她,“娘娘的孩子早已经胎死腹中,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
成海棠疼得汗如雨下,想挣扎着起身,“不是让去找李太医么,他人呢?本宫不要你们,让李太医来!”
高座上的女子目光优容而森寒,余西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奴、奴婢明白。”
余西子却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浣春殿的,等她从侧殿出来,拐进甬道时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她解脱了,或者说逃过一劫,可恐惧和慌乱从身体抽走的一瞬连带着将她所有的力气都吸干,以至于她连行走都感到困难,汗如雨下,整个背都已然湿透。
曾经的余西子也是温婉柔和的,她始终记得在绣堂里面,第一次见到她,那般微笑如水的模样。
……
“主子,既然这树的名字与您相同,何不如就移植过来吧。往后树茂成荫、花开蔚然,咱们浣春殿也好讨些喜气。”
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时在她身边,尚且还有一些亲厚的姐妹,相处简单,待她为善。
余西子吓得手一抖,险些将瓷瓶扔在地上。那宫婢索性扶着她的手,硬是将剩下的药灌进了成海棠的喉咙里。
“鹤顶红之毒,向来是药石无救。更何况,那孩子是本宫的,与姐姐有何干系?从此以后,那孩子会是东宫的嫡长子,姐姐泉下有知,也要感激本宫的……你就安心去吧,我的侧妃娘娘……”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轻无一丝重量地自唇齿间滑坠。
女子的声音凄惨,字字啼血;
余西子想到这里,又瞧了瞧那高高隆起来的腹部,颇有些唏嘘,给成海棠掖了一下被角,道:“娘娘这肚子,也快要生了吧。可奴婢瞧着娘娘眼底略有青色,是这段时间没修养好么?”
“娘娘用力,就快了,用力!”
但只能是我。
其中的一名宫婢言罢,朝着身侧递了个眼色,几个人不由分说就围拢了上来,扒开成海棠身上裹缠得过紧的被褥,以及她的衣衫,只剩下一件里衣;又强硬地将她的亵|裤也褪了下来,大大地分开她的双腿。
“余司宝……”成海棠认出是她,疲惫了唤了一声,紧接着就问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成海棠又是一叹:“本宫知道。但是龙是凤这种事,连宫中最德高望重的太医都不敢断言,谁又能说得准呢。”
——这些都是要在皇孙的满月酒之前要办妥的。明光宫亲自下的旨意,宫正司亲自操刀,这一次,牵扯不多,进行得也相对低调。只是那一心想着如何飞黄腾达的余西子,还来不及圆梦,就在被窝里面给揪了出来,连外衫都来不及穿,极不体面地被带回到了宫正司。
未等成海棠开口,身侧伺候的婢子接过了胡茬:“余司宝多有不知,越是快到临盆的时候,娘娘就总是忧虑忡忡,又尤其是在日常饮食和用度上,生怕出现什么纰漏,无论是谁都有些信不过的样子。连太医都说,娘娘实在是思虑过甚了。但这些又不能不防着,奴婢们就更不敢让娘娘随便接触外来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血腥味……是啊,她刚刚才生完孩子。成海棠虚弱地抬起手,想要撩开帷幔看看外面,刚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来、来人啊……”
余西子一下子心知肚明,也跟着开始微笑,同时伸出手,轻拍了拍成海棠的手背,“奴婢知道,什么事在娘娘心里都是有数的。向来不用旁人操心。”
成海棠道。
她死死地咬着唇,感觉到有潺潺的血水从两腿之间流淌出来,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股热流……当初她用毒迫使沈芸瑛小产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呵……
红箩,她的红箩。
自从她时有害喜的症状,不仅连平素的请安都给免了,连东宫的大小事宜,也都由嫡妃沈芸瑛一手料理,根本不用浣春殿这边操心。敬事太监间或来禀报些事情,悉数都是按照着喜好来,不敢有丝毫忤逆和怠慢。
端容素雅的一张容颜上满是忧忡之色,这让余西子略有不解。又听说在妊娠期间的女子很喜欢疑神疑鬼,不禁问道:“怎么都九个多月了,还没有太医敢说娘娘肚子里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么?”
“自从怀孕以来,终日吃吃睡睡,都快懒散得不会动了。”
成海棠仰着脸,直勾勾地望着窗外。这便是对她的报复,用以偿还她毒害她腹中孩儿的罪孽。用她的命,和她尚未出世孩子的命……
她笑着道。
只是容雅的身上尚算完好,而余西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上面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还有肩胛处,生生凿出了两个血窟窿,干涸的痕迹在雪白的绢料上m.hetushu.com.com晕染开大片的黑红。
一套动作下来,强势而迅速。成海棠的脸因疼痛而泛红,却也感到羞耻,咬着唇刚喊了句“放肆”,就让那宫婢按住了额头,硬是逼着躺进软榻中,而后另一个取来滚烫的毛巾,塞进她的嘴里。
说罢,刻意地望了一眼搁置在外殿地上的食盒。
垂丝海棠,西府海棠,还有贴梗海棠……仅是短短一载,这些名贵的花品就被她打理得枝繁叶茂。至于每到花期,浣春殿的敞苑内便是花团似锦,浓郁的芳芬弥散十里,俨然是东宫中的一道别样景致。那些新嫩的花枝,也都被那负责照管的宫婢悉心地插在玉屏和琉璃盏里,摆满内殿,在那段鲜有人来的时日,亦是生机盎然。
“熏香不旺了,奴婢再往里面添些香料吧,还有楠木和檀香紫檀木。”
余西子怔怔地盯着她,表情由惊惧变为了可笑,“我以为,你恨极了钟漪兰。”
“启禀娘娘,浣春殿那边要生了。”
或许是一种埋怨?自己一度为她排忧解难,就如同成海棠,在临近分娩的这几个月,频频遣人来找她。现在撒手不管,终归是有些怨恨的。
微弱而急切的呼喊声,引来了那睡在外殿的年轻宫婢。连外衫都来不及穿,掌了灯急急进来观瞧,“娘娘,怎的了……”
红箩,她的红箩……
如她所言,自己可根本没瞧见什么余西子、什么宫婢的。
最紧张的却是明光宫,会不时地遣人将悉数补身子的名贵药方送到浣春殿,又间或有老太监前来传旨,让成海棠消除一切杂念,安心养胎,等候分娩。素日里穿梭在东宫的太监和宫婢,都是在明光宫里最一等的,同时也有昭阳宫的人,以及后宫各位夫人身边的。这样的东宫侧妃,一下子愈加矜贵了起来。
——那个人,最是会处理这种事情,而她也不必烦恼宫正司的谢文锦为她出的这个小小的难题。
汗珠早已将身上的衣衫打得湿透,腹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让她几乎晕过去,“啊……”沉闷的尖叫声,被毛巾挡着,从喉咙里面发出来。疼,真的好疼,她想声嘶力竭地喊叫,却没有任何力气,也喊不出来。额头上的汗珠一滴一滴滑落,旁边的奴婢攥着她的手,跟着她一起用力,跪在榻上的宫婢则是使劲握着她的小腿。
“娘娘,这花树的名字跟娘娘的名讳相同呢。”
韶光想着该是不要去惊动宣华夫人,这样的架势,那娇滴滴的美人儿可是受不住的。于是将灯掌上,裹紧外衫,走出屋苑前的回廊,等候着那定时便会巡视而过的皇家卫队。
“你……是、是你……”
夜幕中的寝阁有些许的晦暗,年轻的宫婢犹豫不决地望着面前的几个人,刚刚开口的那个宫婢迎面就给了她一杵,“还愣着做什么,娘娘即将临盆,还不赶紧去准备热水和剪刀。待会儿太医和接生的医女来了,连个用的都没有!”
成海棠有些惊惶地摇着头,发了狠攥着头顶上的帷幔,竟然挣扎着半坐了起来,“我是堂堂的东宫侧妃,你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太子殿下呢,太子呢?我要见他,我要见太子!”
通体雪白的瓷瓶在掌心中散发出妖异的光晕,上面的纹饰却赫然錾刻着“鹤顶红”三个嫣红的字,娟秀的楷体,却是要命的毒药。成海棠难以置信地望着余西子的脸,又看向她手里面的瓶子,怔怔地掉不开视线。
“是啊,本宫是曾今说过。然而那指的只是姐姐怀孕的这段时间,可不包括孩子出生之后啊!”
她不仅替沈芸瑛除掉了心腹大患,更是让她顺利地抱养了那刚刚降生的孩子,让她巩固了东宫嫡妃的位置。这期间,她自问没有过泄密,更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那……太子殿下呢,我、我要见太子殿下!”
疼得她恨不能立刻就死去。可这毒会让她缓慢而痛苦的死,一点一点,不尝尽了苦楚,都不会让她失去神智。
此刻的海棠还保持半清晰的意识,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表情是痛苦的悲愤。直到她的嘴角渗出鲜血,顺着下颚一直流淌,一滴一滴,在雪纺裙裾上晕开大片的嫣红,宛若莲花。那是咬破舌尖流的血。
成海棠躺在地上,一只手抠抓着地毯,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沈芸瑛的裙摆,喉咙里面发出渗人的咕噜声,“求求你,救我……”
余西子清楚地知道,当太子妃选中她的一刻,已经没有了选择。不是么。知晓了这样的秘密,不去做,必然就是个死;倘若是做了,说不定还能侥幸逃出生天。
成海棠没说话,只是用涂着丹蔻的指甲在高高隆起的腹部画着圈,嘴角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有些人,我恨着。
韶光不知道为何她会选择死在自己的房门口。
“娘娘糊涂了么,哪有什么孩子啊。”
凄厉的惨叫声震荡耳鼓,余西子捂着脸,痛哭流涕地跪了下去。
“娘娘。”
听余西子说到此,成海棠下意识地往门廊处望了一眼,那里除了伺候的宫婢,却没有任何的外人。“余司宝是个明眼人,更是聪慧绝顶的,没有听到风声也自然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其实,早在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太后就找了个稳重的太医问过,据说,是有八成的把握……”
这时候,年轻的婢子转过身来,笑脸盈盈,一眼瞧见翡翠牡丹双耳纹璃盏里的烟丝减淡,即刻殷勤地掀开桌案上的香薰锦盒,用火箸调和着往琉璃盏里添置些熏料。
“娘娘,余司宝来看您了。”
声音不大,夹杂在风叶婆娑里,似有似无就如同鬼魅的呜咽,很是瘆人。等韶光披了一件外衣开门去看,漆黑里,只瞧见了一双腿和-图-书,又细又长,挂得高高的身体,在凄风冷雨里摇摆如飘萍,苍白的脸,一条舌头还是鲜红的,眼白翻得很多。
最后还是那几个伺候她分娩的宫婢赶过来,将成海棠双臂后拧着架开,才将余西子救了出来。已然是发髻凌乱,秀丽的脸颊上生生刮出了血痕。余西子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被几个宫婢摔在床榻边的成海棠,心中的骇然让她哆嗦着不敢上前。
太后凤心大悦。
她早就不挂心了。更是因为她心里面还一直惦记着别的事,比方说,那个从宫闱局跌落到掖庭局最卑贱的一处,后来却又直接入主到琼华宫、宫闱里面最蒙圣宠的陈宣华夫人身边,成为她的近侍大宫婢的女子,皇甫韶光。
“所以奴婢觉得这些花之所以能开得这般明丽,也该是沾了娘娘喜气。”
“其实你确实很听话。但当成妃想把红箩推荐到东宫时,你敢说你没打过旁的主意?”芣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时候的你,以为红箩若能顺利当上侧妃,到时候跟成海棠一处,再加上即将降世的龙嗣,就算雏鸾殿是东宫正主,浣春殿一定也会不遑多让,甚至是并驾齐驱。等靠上成海棠这棵大树,就再不用受太子妃的要挟了。对么?”
“您饶了贱妾,饶了贱妾……”
隔着冰冷的铁栅,芣苡瞧着她微笑。
“想不到吧,即使替太子妃除掉了成妃,也还是落得这么个下场。”
成海棠想到此,嘴角边不禁牵起一抹温慈的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是龙是凤并不重要,那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呢。一生一世的宝贝,呵护在掌心里,也将陪伴着她在这座寂寂深宫里,共同走过后面的路。
她的孩子,顺利降生了。
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复杂。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她只知道一波一波的疼痛,要人命的疼,仿佛无休无止,要将她的魂魄从身体里一丝一丝地抽走。就在她即将晕过去的前一刻,耳畔终于传来宫婢兴奋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恭喜娘娘啊,是个……”
“余司宝在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过来?!”
赶来禀告的婢子脚步匆匆,绣履踏起地面上水花,细密的雨丝直直刺在身上,也不顾不上躲避。顺着抄手游廊一直来到雏鸾殿的侧殿,跨进门槛,朝着那端坐在阴翳里面的女子跪拜:
“娘娘且咬在嘴里,待会儿觉得疼,就咬着使劲。”
——孩子,她要她的孩子!
“殿下现在沉浸在丧失爱子的悲痛中,是不会来见您的。娘娘,奴婢劝您还是听话一些。”
“是不是皇子还不一定,说不定,会是个公主。”
余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也不含一丝感情,“什么孩子?”
孩儿,娘亲终于为你报仇了。
那时的日子,卑微而艰辛;
余西子握着那宫婢递来的瓷瓶,肩膀再一次禁不住地颤抖。
“我的好姐姐,你难道忘了么,当初,你是怎么对我的。试问现在,怎么有资格求我救你!”
“娘娘放心,绝对不会有差池。”
真疼啊。
“这是怎么了?”
女子严厉的嘶叫声,却并未让这几个宫婢退却,“娘娘,太子殿下乃是尊贵之躯,断不能进产房,恐有冲撞。还请娘娘安心待产。”
芣苡忽然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
其实自从浣春殿被诊断出是喜脉,都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宫里面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每个人都在替东宫掐算着时日,即使没有任何风声,这心里面都跟明镜似的——
不知等到何时,那扇厚重的殿门又被推开了,一双纯金色的绣履踏着厚绒毡毯,每踏一步,都仿佛步步生莲。等她徐徐地来到成海棠的跟前,就在距离她的脸很近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也是逼不得已。在那时换做是其他人,也会有同样的心思。我不觉得我有何错!更何况,我并没有将那心思付诸行动。”
痛失爱子……
“奴婢没有骗您,孩子真的已经死了。成妃娘娘您生下一块死胎,唯恐惊扰到宫里其他主子,上面便吩咐不予声张。但娘娘却是不能再留着了,想是会影响龙脉国祚。奴婢就特地过来送您一程,也好让您体体面面地走。”
闪电,将殿前照彻得雪亮。
韶光扬起脸,夜还深着,天边星坠点点。
成海棠泪如雨下,蜷缩在地上痛苦的呻|吟。
在芣苡回宫之后,一朝得势,势必要有仇报仇,将钟漪兰从掌首的位置上赶下去。可余西子却将这机会剥夺了。现在她又亲手除掉了余西子,却并不是为了给钟漪兰报仇,而是要还一个愿。
成海棠疯了,用了仅有的气力,拽着身下的锦缎被褥就下了床。打磨得光洁的指甲成了最锋利的凶器,张牙舞爪地朝着余西子扑过来。
那是司衣房的一等掌首,曾经与余西子平起平坐女官,也一度是芣苡的顶头女官。只是在将芣苡嫁给老太监对食、剥离出宫之后,却在福应禅院一役中,又被余西子陷害,驱逐出宫闱局,终生离宫,不得录用。
她知道,殿内那原本美丽高贵的女子,正躺在血泊里,嘴巴一张一阖,静静等待着死亡。
她喃喃地念出那个名字,眼角的泪早已晕湿了锦枕。倘若不是她一心攀高,或许此刻那个善良的女子仍旧陪伴在自己身边,尽心尽力,甚至是以命回护。那是宫中最难得的情谊,摆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不懂得珍惜;如今已然失去,便是觉得连自己都一同跟着她香消玉殒。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成海棠死死地咬着唇,感觉到羊水可能是破了,手指甲抠抓着身下的锦缎被褥,痛苦的呻|吟声不断地从檀唇中吐出来。这时候,耳目轰隆间,榻前蓦然出现的几道人影却让她清醒了几和-图-书分。
……
殿前的花枝纷纷摇落,轻薄的花瓣顺着窗扉簌簌飘坠进寝阁内,又被窗前年轻的婢女伸手接住。温暖的阳光里,年轻少女所独有的那一张纯真笑颜,映着轻媚摇曳的花光,显得别样动人。
“娘娘您看,窗外的海棠花开得多好!”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成海棠顿了一瞬,而后蓦地攥紧沈芸瑛的裙裾,“娘娘,贱妾以后再也不敢有忤逆之心,您饶了贱妾。那孩子才刚刚出生,你怎么忍心让一个刚出世的孩子就失去娘亲啊!”
曾经,在她的身边有个伺候的宫婢,也甚是喜爱殿堂前面的那些海棠花木——
沈芸瑛高贵地笑道。
沈芸瑛缓了缓语气,一副似笑不笑的模样,像是在安慰她,“你是司宝房的掌首,昔日对她有知遇之恩,出入浣春殿也是正常的。任是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安心为本宫做事便是。”
她是堂堂的司饰房掌首,正五品的女官,何时要亲手做些。也毕竟是忘了,在没当上女官之前,卑贱而遥远的跋涉之路上,也曾这般为效命于他人,做下甚多伤天害理之事。最终又是将前一任熬倒,得以坐上今天这个位置。
只可惜,自从去了宣华夫人身边伺候,她就再没露面。
“姐姐是糊涂了吧……”
“不,不对,你在胡说,你们都是胡说。本宫生下来的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婴孩儿,不是什么死胎。你这个假传旨意的贱婢,为什么要这么对本宫?”
以至于,紧张的情绪同时也波及到了辅阳殿。
报应,真的是报应!
“可这树种精贵得很,想来殿里面没有人会打理。”
“赶紧、赶紧去太医院,”成海棠捂着肚子,疼得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去找李太医,找李太医来……本宫,本宫要生了!”
已经忍耐了那么久,忍受了那么久,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亲手谋害了自己孩儿的女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尊荣和极致,还要为自己心爱的男人怀孕生子……直到现在,似乎一切都是值得的。原来报仇的滋味,是如此痛快。
这时候,从角落里面哆哆嗦嗦走出来的女官,仿佛是被雨打落的花瓣,跪在地上时,仍是瑟瑟发抖。
鞋的主人有着很柔软动听的嗓音,成海棠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淌出,仍是能辨认出进来的人,因被卸掉的下颚而口吃不清地道:“是余西子,她、她和殿里面的几个宫婢一并陷害于我。妹妹,救救我……”
阴霾里面的女子久久都没有开口,直到那禀报的宫婢下意识地要抬头,一声端柔的嗓音响起:“都准备好了么?”
也就在这个月、在这几日内,成妃要生了。
“成妃娘娘,奴婢等是奉了嫡妃主上之命,特地来伺候娘娘分娩。”
成海棠错过了余西子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依旧含着笑,有些不解地问她。
躺在奢华的檀香紫檀木软榻上,绯色的幔帘遮挡着寝阁里的宝柜和格子架,还有月亮门前一道精致的琉晶帘,翡翠珊瑚之色,楚楚风流,艳艳流光。她是堂堂的东宫侧妃,又即将成为皇储的生母,想来世间女子最引以为傲的极致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要封她的口么?毁尸灭迹,自此宫里面再没人知晓她的秘密。
成海棠如此的挂心自然不是不甘或者饮恨,实在是她需要她的助力,或者说,是她需要那个叫韶光的宫婢过来一趟——哪怕是与她说说话,也能让她安心。又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就像以往每次成海棠深陷困境、频临绝地的时候,她都会如救星出现一般。现在,她太需要她的肯定,亦或是警告都好。
“我确实很恨钟漪兰。自从我七岁进宫,就一直呆在她身边,鞍前马后,鞠躬尽瘁,她的什么事不是我一手操办的!我讨好别人又怎样?只不过是给我自己在宫里面留一条出路!我从未想过要动摇她的低位。可她对我呢!”
等成海棠醒过来的时候,还是躺在自己的寝阁里。算是产房。入目是大片大片的猩红色——猩红色的帷幔,映衬着那幽幽的烛火,跳跃出猩红色的光晕。
与太监对食,多狠!
是啊,其实她始终都知道她的本事,却不想这一飞冲天的架势,在普通宫人是可望而不可即,在那名唤“韶光”的婢子身上,却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就像是只要轻轻地一挥手,再难办的事、再难得的机遇,都必会臣服在她脚下。不能不说是匪夷所思的一桩传奇。
“可当初,是你将我推荐给沈芸瑛的!”
芣苡忽然提起水台献舞一事,余西子咬着唇,脸上满是悲愤的神情——
后面的话,湮没在婴孩儿嘹亮的哭声中。成海棠终于松了口气,却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眼前一黑,就陷入了沉梦。在她晕过去的那一瞬,被咬得渗出血丝的唇角边,挂着幸福的微笑。
沈芸瑛的嗓音轻轻的,仿佛是熏笼里面的烟丝,风一吹就散了,“现在孩子也生了,还有什么必要再留着你呢。也该是有怨抱怨、有仇报仇了,不是么。”
“谋害皇子侧妃,是什么样的罪名,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若事成,则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若事败,雏鸾殿将不会承担任何罪责,更加不会出面为你求情。”
可笑她这个糊涂的母亲啊。
这段日子里,杨勇却已经好久没有踏足过浣春殿。太后为此特地多次训斥,甚至也教训到了雏鸾殿的太子嫡妃沈芸瑛那里,但不知是无法面对身材有些臃肿、走了形的成海棠,还是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去迎接那即将出世的孩子。太子一直都在抗拒浣春殿里的人和事,直到现在成海棠即将临盆,才开始会去探望,一并嘱咐伺候的宫婢多送些补品。和_图_书
若你动了,我定不允许。
这时候,一道清丽的女音打破了殿内的平静。话语未落,厚重的幔帘从外面掀开,一位盛装华服的女官跨进门槛,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三层食盒的宫婢。
年轻的宫婢如梦方醒,忍着肩膀上被她杵的火辣辣的疼,咬着唇掉头往小厨房那边儿跑。
“这有何难。娘娘忘了,奴婢的家里正是专门栽种花木的,这些树若是种上了,以后就由奴婢养着。”
“启禀侧妃娘娘,奴婢等都是接生经验丰富的老宫婢,并不需要其余的太医。”
说起来,算是太子杨勇的第一个孩子。以往倒不是没有,只是不是胎死腹中、尚未成型,就是怀疑并非皇室血脉、被勒令棒杀,那些为他怀过孕的女子,也都在宫里面悄无声息地殒了命。很多都是陈年旧事。
“啊……”
年轻的宫婢将熏料都搁置好,将火箸放好了,这才擦拭着额上的潮汗,笑着摇头,“御医都说了,越暖和,就越对养胎有裨益。奴婢不觉着热。”
她还没有分娩的经验,这段时间却也由医女们传授过些知识,知道这个月正好临到日子,这个感觉,像是要生了。成海棠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害怕,想坐又坐不起来,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扯着床边的帘幔,“来,来人啊……”
沈芸瑛睨着地上不住挣扎的人,乞、求,她甚至能从那瞳孔中看到她已经肝胆俱裂,世间万物的原始恐惧展露无遗。沈芸瑛的心弦不禁颤了一下,并非因为同情,而是一个人如此卑微地跪在脚下,仰面看着你,而你随时的一句话便能将她置诸死地。生杀予夺,尽在手中。
半晌,其中一人道。
宫婢吓得跌坐在地上,堪堪爬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奴、奴婢这就去,娘娘您千万……撑住……”
“瞧你,满头都是汗,”海棠望着她,轻声道,“自从本宫怀有身孕,殿里面一直保持着温暖,现在已是盛夏之季,不习惯吧。”
最后那几个宫婢实在没了耐心,手上下了狠力,两根手指一端成海棠的下颚,只听轻微的“咔吧”声响,她的下颚被卸掉了。成海棠蓦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滑落。
成海棠整个人哆嗦得痉挛,哽着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用力,就快了,用力啊!”
疼痛得几乎昏厥,让成海棠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那宫婢不断催促的声音。她无意识地抓着悬在头顶上的帷幔,死死地抓着。原来这就是产子之痛,孩子,她的孩子。
她说完,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刚跑出月亮门,迎面就跟闻声而来的几个宫人撞在一起。都是年纪长些的,不同于这年轻宫婢的慌张,其余伺候的宫人甚是沉稳冷静,在听闻始末后,不但没有急着去找那所谓的李太医,反而互相对视一眼。
“红箩,红箩……”
成海棠朝着她亲热地招手,年轻的宫婢乖巧地搬来一张敞椅。余西子却没有坐,将身上的笼纱外衫除了,顺势就着成海棠的塌边坐着,“娘娘这两日易倦,怎不多睡一会儿。”
“怎么了,怎么还不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瞧瞧呢?”
“是……?”
“本宫的孩子啊。”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余司宝还想着反悔么?难道你忘了主上的话了么!”
原本在宫里面,为求自保就可以泯灭良心。
余西子仍是难以置信,铁链已经穿透了她的琵琶骨,稍微动一下都是钻心噬骨的疼。堂堂的一房掌首何时受过这种罪,下半身浸泡在浑浊的冷水中,时不时还有老鼠游过去。
含混的嗓音,一哽一哽的,仿佛是频临干死的鱼。成海棠已经能感受到生命从身体里面一点一点的剥离,她恐惧极了,以至于根本没看出来自从晋位之后一直保持温和端庄的太子妃,此刻站在她跟前,是怎样一副冰冷的面孔。
就在成海棠阖上双眸的那一刻,注定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她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儿,非常健康。甚至是还因为成海棠在妊娠其间体内吸入了大量的檀木熏料,不仅没受到任何影响,自一降生,肌肤里就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奇香,很淡很淡,却引为奇特。
笑容僵在脸上,成海棠愣了一下,随即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可能的,不可能,本宫明明听到孩子的哭声,怎么就会死了呢!”
反反复复,是小人呢。
“姐姐怎么就不想想,在你做了那么多伤害我的事之后,我会轻易放过你么?还是姐姐真以为我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你下毒害死我尚未出世的孩儿,也是你刻意培植殿里面的那个婢子,表面上是在吸引太子殿下的注意、跟我争宠,实际上却是想利用她,要我的命呢。”
她笑。
她才刚刚顺利产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随之而来的荣耀和尊贵,为什么就要死了呢?不会的,一定是她在做噩梦,梦还没醒,而现在她不仅要见她的孩子,还要禀报给明光宫和昭阳宫那里,太后和皇上一定会非常高兴,也一定会褒奖她的。
可余西子到底学不来钟漪澜的那一套狠绝果断。正如当初的钟漪澜对待芣苡,可从不会这般心软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余西子空有野心,却在临决断之时,缺乏足够的自信和魄力。这样的人,在宫里面注定不会成就大事。
余西子的死法,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容雅。
“是啊,你终究没有跟雏鸾殿为敌,是因为马上你就看到,红箩死了,活生生地淹死在了明湖里。你聪明如斯,怎么会想不到,那就是太子妃想给成妃娘娘的一个教训。所以你又怕了,调转方向,再次回到了雏鸾殿的阵营里。”
就在她推开殿门的一刻,m.hetushu.com.com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沈芸瑛抬手挡了一下,略显得苍白的脸颊和唇瓣,却是弯起一抹优雅而血腥的弧度。
跟着那轻快嗓音一并透射进来的阳光,略有些刺眼,软榻上的女子望着面前婢女的面庞,不禁有刹那的迷离。
死死地咬紧牙,余西子把心一横,握着手里面的瓷瓶就朝着成海棠走过去。被架起来的女子不断地挣扎,垂死挣扎,死命紧闭着的嘴唇,被硬掰开,药液倒进去少许,沿着嘴角流淌下来,流到脖颈上,晕开一片猩红色的气息。
她压抑住随时都能发出来的尖叫声,咬着冻得发紫的唇瓣,“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两腿间还残留着血,尚未干涸的痕迹,嫣红中泛着乌黑;
怀胎十月,始终殷殷期盼着,时刻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为的可不就是这一刻么。在临盆的时候,她没有听清宫婢的话,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紧接着而来的一声雷电轰鸣,像是要将天际劈开,直乍得人头皮发麻。
“不、不、不……”
“笃笃笃,笃笃笃……”
成海棠迷惘地望着站在床榻前的女子,像是不认得她了,“余司宝在说什么,本宫才刚刚生了个孩子。你莫要开玩笑,赶紧将孩子抱过来给本宫。”
余西子有些讪讪,却直接忽略掉那婢子的话和眼神,低头了一会儿,复又道:“娘娘哪里的话。其实娘娘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就是养胎,天大的事要等到小皇子出生再说。整个宫里面,可都盼着呢。”
“你、你们……”
鹤顶红之毒,见血封侯。却因为某种讳莫如深的原因,延迟了毒发的速度,也没有七窍流血,那大量的、充满了腥味的血水,只是从她的两腿间潺潺流出,很像是羊水破了的感觉。
“都是本宫这儿的常客了,还这么客套,快过来坐。”
她嘶哑地呼唤着。
自然成海棠的死,某些人要付出代价,譬如一直负责照料浣春殿饮食的尚宫局、亲自诊症的太医院几位医官和医女,甚至是平素与成海棠亲近的人,都难逃罪责。
那宫婢严厉的嗓音将她吓得一个激灵,余西子惨白着脸,犹豫地望着成海棠,落在眼底的却是那几个宫婢阴沉而残忍的容颜。
余西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是啊,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退路呢?就算她退却了,成海棠会饶过她么?那沈芸瑛又会绕过她么?
余西子怕只是一道开胃菜,接下来还有配菜呢,然后才会是主菜。不知道接下来的宫正司,又有给她准备些什么呢……
“娘娘的身边,怎么会留这样的人呢。”
可惜短短的一年,俨然就成了第二个钟漪澜——一样的飞扬跋扈,一样的颐指气使,而她显然也有这样的资本:从成海棠的飞升,到红箩的进殿,再到后来东宫的皇嗣……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都一一落在了司宝房的头上,想不得意忘形恐怕也难吧。又尤其是早在福应禅院里面,她一举就把钟漪澜给除掉了,够利落,也够狠。
成海棠对这些,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我已经答应你,今后以你马首是瞻了。而你也与我许诺,要护我周全的……”
子夜时分,忽然有人敲屋苑的门。
怒火攻心之下,余西子直呼其名。
“可殿里面并没有人啊!”
那锦衣华服的佳人瞧着她,露出一抹残酷的笑容,“没错,是我。不仅是姐姐,还有那个贱婢,好像……是叫‘红箩’的吧。”
“这、这……”
成海棠仰面躺在温热的锦衾中,一瞬不瞬地望着雕花廊柱上的莲花纹饰,望着望着,忽然有种眩晕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而她从来都不是东宫中身份尊贵的侧妃,只是尚服局司宝房中一名小小的女官,终日围绕着堆叠的锻造活计。
“娘娘可不能灭志气。咱们的宫里面许久都没有新生命的降临,不仅是东宫,整个皇室可都眼巴巴地看着。只明光宫一处的重视态度,就说明太后她老人家也对娘娘给予了厚望。”余西子不认同地道。
那几个宫婢见事成了,也不再管她,松开了拧着成海棠双臂的手,像一块破布般将她扔在冰冷的地上。又将滚落在地的瓷瓶捡拾起来,就动作麻利地离开了寝阁。
“知道么,从你将钟司衣赶出宫闱局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你先去打盆热水来,娘娘那儿,有我们几个伺候。”
成海棠不让多嘴的婢子再说下去,抬起手,宽慰地抚了抚余西子的胳膊,“这婢子被惯坏了,切莫上心。本宫知道,余司宝是不会害我的。”
余西子僵直地将这些话说完,一字一句就像是事先排演好的,而后更是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瓷瓶。
可都是太后的恩典呢。
可是这样的生活,背后又有多少难以道出的酸楚和凄苦呢。
芣苡却丝毫不以为杵,没错,那还是她刚刚再次进宫。那时候,东宫的嫡妃娘娘急需要一个帮衬的人,于是就找到了她;而她,给雏鸾殿推荐的,正是余西子。
一双手掀开了帘幔,出现在床榻前的却不是抱着襁褓的宫婢,而是这几日频频出入浣春殿的那个女官。
毕竟从掖庭局出来之后,她就再没有回过宫闱局,一直呆在琼华宫陈宣华的身边,平素即使是连说话,都不曾有过。却在被放出来之后,在临死之前,吊在了她的门前。
其实余西子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这也是每个宫中行走的人都应有的觉悟。但她不得不赌一把,她根本没有别的办法。然而事情走到这一步,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张巨大网,不仅网住了成海棠、红箩,还有她……都是这权力绞杀里面的献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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