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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春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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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长相思 二

第九章 长相思

旁人察觉不出也罢了,最常出入浣春殿的太子,也毫无察觉么……再荒唐,再无心朝政,太子毕竟是太子,能在东宫里稳坐那么多年,靠得不仅是“长幼有序”这四个字——他也是宫闱里浸泡出来的,区区一个府里长大的沈芸瑛,能蒙混一时,岂会瞒天过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是该说声‘恭喜’的,一个人在内局里面钻营了那么多年,靠倒了三位掌首,直到现在,才终于当上了尚宫。”
剩下的那些,有利益牵扯的,有利弊权衡的,只要她不动,她们自然也不会轻易下手,毕竟,好些都是有把柄在她手里呢。
这让外面跪着的医官们更是惊讶了,有胆子大的抬头看了一眼,隔着绡纱床幔,也看不清里面的女子是何面目,只是能瞧见汉王一脸紧张的表情。
韶光吞咽着,喉咙里面一片火烧火燎,吐字很不清楚,邬岚烟迫切地凑近,将耳朵附到韶光的唇边,只听见那细微的声音——“在、在你来掖庭局之前,我已经送到东宫的浣春殿了……”
谢文锦抬头,朝着赵福全一笑,“赵总管请坐。”
这下子,内侍省里面的几位一等掌首再也忍不下去了,在二十九日的晨曦,不约而同地来到明光宫觐见太后。
他说:“无论何时,凤明宫永远都是你的后盾。别怕。”
二十六日,四殿下杨秀出宫城,宫里面的很多夫人因此都十分伤心,纷纷相送。陈宣华更是来到城楼上,亲自目送那鲜衣怒马的队伍出城。
口气倒是不小呢。
“如果你愿意,我就去宫里面请旨,把你许给我。”他信誓旦旦地道。
陈宣华看着她,目光很是复杂,“我多么想跟他走,但是没有机会;而你明明能够选择。”
他欠沈芸瑛的。不仅是一个孩子,还有殷实的家世以及带来的威望和辅助。一个嫡妃之位,只是给了她对等的身份,子嗣,却是永远无法补偿。即便查出果真是她所为,也不会将其定罪。一个是庶出的孩子,一个是整个尚书省的势力,孰重孰轻?
“诚如殿下所知的,成妃不会活很久,”韶光声若叹息,轻然道,“一旦她肚子里面的孩子生下来,也就是她的死期,奴婢自然会将凤牌拿回来。”
她说完,就冲着身后的人道:“快来,给我好好伺候韶姑娘。”
韶光望着那明媚的湖面,眼前不禁又浮现出了那轻滟而恣意的笑容——
宫中多年,她见到过很多手段狠厉毒辣的人,也见识过百般的心智和手段,但在邬岚烟的身上,却是为达目的,可以泯灭良心。
苏庆安咬了咬牙,道:“若是姑娘受不住了,一定要让人带话给奴才,奴才马上接您出来!”
封齐修看着这样的她,眼睛里涌出一抹毫不掩饰的心疼,轻声道。
赵福全闻言,笑而不语。
宣华夫人的生辰是在六月初二,离着现在还有十多天的功夫,然而算上放莲灯,显然就很近了。这样一来,尹红萸的生辰就不能再操办,否则便是冲撞了宣华夫人,这在宫中是犯了很大的忌讳。
韶光的眼睛微微瞪圆,一瞬的怔忪。
眼见着刚刚那尚宫局的女官坐过的地方,想起了连着两个月来发生过的种种,有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飞掠过去,不由连连摇头。果真是沉得住气啊,一手统领着宫正司,在宫中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屹立不倒,不是没有原因的。
尚宫局在宫局六部之中上蹿下跳,却犹如一个可笑的猴子,沐猴而冠,终究是成不了气候。
——掐算着时间,明湖岸畔的人命案,由尚宫局查了超过两个月,一点结果都没有。而今却有那么多的宫婢无辜枉死,尹红萸难辞其咎。
邬岚烟却并没有将她的话放在眼里,而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她,“在宫闱局里面待了这么久,韶姑娘,是不是真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
邬岚烟说到此,忽然就想起以前的那些人,不禁笑着道:“可是现在独孤皇后不在了,上官容雅也不在了,你还能依仗谁?不在内局里面屈居着,也没有地方可以栖身了。”
小妗看到自家主子失望落寞的神色,不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可耳听着汉王殿下的意思,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架势,不敢出声,只能跟着干着急。
杨谅抬眸看着她,嗓音越发轻了:“我们这几个人终归是要离开宫里面的,更何况已经过去了一年,江扬之地连年大旱,是非纷扰极多,我也该回去看看。”
然而果真是很舍不得呢……
就像明光宫一度跟雏鸾殿三令五申的,浣春殿里面孕育着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也只能是浣春殿的这个。即便将来其他侧妃再有,有再多,太后想看到的,无外乎是这第一个孩子能够顺利的降生。无论是何人,胆敢动成海棠的肚子一下,就是跟明光宫为敌。
而她高绾着的云髻,乌黑发丝间佩带着纯金步摇,另有十二道纯金单簪,鎏金的流苏垂坠在饱满的额头上,若隐若现的是眉心处一抹锦葵的花钿。很美,美得光彩夺目,只是过于年轻的脸,也过于艳丽惹眼的容貌,反而使得整个人失了一种浑然天成的端庄和威严。
第四日;
走水的事情同样惊动了明光宫和昭阳宫,等两处的近侍宫婢过来时,作为尚宫局最高领首的尹红萸,一个人瘫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望着那被烧成一片废墟的侧殿,再发不出声音。
“怎么样,用不用我帮你去带个口信儿?”
邬岚烟瞧着站在崔佩后面的余西子,未语,脸上先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崔尚服真是太客气了,我是侥幸获得明光宫垂青,登上高位。然而崔尚服却实乃局里面的老人儿,无论是资历还是辈分,都远远在我之上。崔尚服请上座。”
邬岚烟裹挟着极其强势而凌厉的气势而去,那掖庭局里面的几位女官哪敢阻拦,任凭她领着人径直向里面闯,连领路的都不用一个,可见对其中的结构是知之甚祥。
天边的云舒卷着,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静静地流泻下来,在两人的衣襟上透出斑斑驳驳的阴翳。此刻还有董青钿和小妗在场,韶光多少有些赧然,推了推他,没推开,反倒是被他更加抱紧了,脸颊埋在她的颈间磨蹭,“等了很久,一直在等,这回跟我走吧。”
当然,这都是在韶光昏迷的时候发生的事;
韶光面无表情,言辞却透出了几分凌厉来;
“什么愿不愿意?”
明光宫当然希望这几个殿下能够一直待在宫里面,赋闲,否则若是回到各自的地方,山高皇帝远,保不齐会对东宫之位造成什么威胁。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年迈却并未昏庸,也仍记着独孤皇后在世时,将几位皇子安置在各处的用意——文韬武略,各司其责,共同起着拱卫和辅佐的作用。
就在昨日,汉王也离开了宫城,回去江南封地。那是在韶光被召命进入琼花殿,成为宣华夫人身边的近侍大宫婢的一刻,他忽然领着随扈,在明光宫辞别了太后,连夜就离开了。
杨广的眼眸暗了一下,深邃的眼底如渊,“那凤牌……?”
邬岚烟当然没有全信;
记得他上一次回来还是皇后娘娘身体康健的时候,而后离开,就是那么多年。这回离宫之后,又不知道还能有几年才能回宫……
就在他临走时,就在琼华宫的丹陛前,足足站了三个时辰;
老道的太监此刻也慌了神,原地打转,“不行不行,不能再拖了,姑娘,奴才现在得赶紧将您带出去才是。”
而她再没有看余西子一眼,后者则端着眉目,恭顺地保持着静立,连眼皮都没抬。
“水,想喝水……”
刚刚接到明光宫的正式召命,司衣房和司饰房就将一等掌首的宫装和配饰送到了,还有司宝房,送来了新制的配置宝器。
然而很多事情,她早在最初,就已经给自己留出了后路。即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会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性命无忧。这是宫中多年的生涯,逐渐磨练出来的真本事。
六月十二,宫闱局做出决定,尚宫局新晋掌首邬岚烟意图在东宫前纵火,盗窃珍品,驱逐出宫,永世不得录用。
比起在宫中做到高位的那些掌首,虽是权势熏天,却远比不上有一个得势的夫家。更何况,她已经不在宫闱局了,栖身在掖庭局那样的地方,必定是艰辛难熬,倘若是许了他,妻凭夫贵,就能够再次回到内局里面。
“掌首!”
“你不配提容雅姑姑的名字。”
太后一并斥责了宫正司和内侍监,将两位掌首的俸禄减半三年。而后,谢文锦为了弥补其责,在明光宫那里为尚宫局重新举荐了一位掌首——在调查中出力最多,同时也是搜查出尹红萸贪赃罪证的司级女官,邬岚烟。
在尚宫局开始大肆调查之时,她已经知道随着邬岚烟的重新得势,势必会有找到自己的一日。到那时候,恐怕真就是新仇旧恨,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侥幸。尽管她并没有想到,邬岚烟最后会坐上尚宫之位。
韶光侧眸,眼睛里面染了淡淡的凉薄:“你不叫,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全名。只不过,你应该是最后一个叫出来的,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知道。”
董青钿侧眸,有几分盎然地道。
杨谅轻声说罢,也没抬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陈宣华说到此,眼睫簌簌颤动,眼底闪动着盈盈的水泽。
他说:“那么多年来,你得有多辛苦。”
太后震怒。
“什么?”
那两个女子也曾是朝霞宫的近侍大宫婢,却都是死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一个是剜心而死,一个是活活烧死的……
韶光看着她,轻声道。
直到将那唇瓣吻的红肿,他餍足地搂着她,脸颊埋在她的颈窝里,嗓音低哑地道:“真想欺负你……等你好了,等你好了的……”
原本一见到她就恭顺行礼的中丞太监,此刻却是满脸的悲愤和心寒,好半天,才咬着牙道:“姑娘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风吹去湖面万千涟漪。
陈宣华侧眸,柔柔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半晌,轻叹了口气,“他还是走了,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那里府宅,没有皇城里面这般气派,却也别具风韵。青砖灰瓦,还有青石板道,走在窄小的巷子里面,还能听见一声声回响……”
就像这一回,为什么宫正司能够一直任由尚宫局在前面折和-图-书腾,而始终没有吭声,甚至在自己的颜面受损之时,也能够容忍着、纵容着?原来一直都在等,等着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里,一击即中,让对方再无还手之力。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袭紫百合团花绣百褶的宫裙,裙裾上面的金帛是锦葵的缎饰,十二画织锦,纯银的滚边,在襟口和裙摆上大朵大朵绽放的金色葵花,团团簇簇,随风翩跹起一道眩目而璀璨的亮泽,宛若是金凤翱翔。
六月十七日,昭阳宫下令要给琼华宫补办生辰,也是为宫里面连日来的祸端冲冲喜,宫闱局接到筹备的命令,时间紧迫,又开始紧张而忙碌地准备起来。
她明白她的意思,宫里面不管有再多的势力,有再多的人脉,一处是一处,分得很清楚。就像是奴婢的事,绝对不可以搭上主子。可她呢,她凭什么就能在危难关头倚靠着那几位殿下安然过关!
“不后悔么……”
“本王明日也要回边陲了。”
邬岚烟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回荡,让人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然而韶光却已经听不到她的喊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私牢的,也不知道后来邬岚烟又喊了些什么,只知道在跨出尚宫局侧殿的时候,迎面的阳光投射来,将她晃得险些站不住而摔倒。
赵福全更加笑容可掬地道,“已经不是总管了,谢宫正折煞。”
他走了……
“你疯了?”
都被折磨成这样了,怎么还有那么多的考虑呢。可真是……
韶光抿唇,没说话。
模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一点光亮,摇摇晃晃的,仿佛怎么也没有熄灭的时候。
哪里是他回来晚了;
烙铁;
一个一个昔日的知己和同僚,相继悲惨地死去;
苏庆安抹着眼泪走了,前脚刚走,后脚,邬岚烟就来了。却仍是像前一日一样,严刑、逼供,再严刑……
六月二十三,宫中下了召命,几位皇子回宫述职已久,擢令回到各自的官职封地;
“你放过我,我都跟你说了,你放过我!皇甫韶光!”
从今往后,也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了……
更是她,将昔日的同僚和知己出卖给了宋良箴,导致牵扯其中的和很多无辜的人,都一一凋零殆尽……
苏庆安望着她的背影,满眼的复杂,须臾,忍不住就是深深地叹息;该是怕自己的身份连累殿下吧,也担心会给凤明宫带来无休无止的争斗……他虽然很责怪她那么狠心而决绝的做法,但是有些事,仍旧看得很明白。
岚烟,亦或是该称呼为“邬尚宫”。
韶光被打得耳畔一阵轰隆,下一刻,邬岚烟就伸出手,死死地扣着她的脖颈,指甲嵌进了肉里面,“说,独孤皇后留下来的凤牌,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段时间,宫正司的人正在上天入地地找她吧……
“为、为什么?”
却也为她预留了尚宫局的位置。想不到她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心心念念想着报仇和雪耻。
邬岚烟气急,扬手又是几巴掌,而后还不解气,拿起一侧的烙铁,铁钳上面夹着的火炭,被烧红了,还冒着腾腾的烟气。抬手就往她的胸前烫过去。
韶光强睁着肿胀的眼皮,上面的伤口好像也已经化脓了,却是摇头,再摇头:“现在还不行……”
这时候,身后那人却蓦地将自己搂进,胳膊环在腰上,不轻不重的力道,也不至于弄疼她。下颚搁在她的头顶上,温热的呼吸宛若羽毛,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天有些阴霾,还下起了小雨。
而宫正司才刚刚将邬岚烟扶植到掌首的位置上,不到几日的功夫,居然是这样的结果,谢文锦非常生气。于是便开始擢命宫婢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情的因由,首先就是查到了东宫里面——是什么让堂堂的尚宫局掌首深夜跑到东宫前面来焚烧木头?谢文锦很想弄个明白。
会很失望吧……
邬岚烟在宫正司的侧殿里面觐见谢文锦,是跪着的,挽手躬身的模样,态度甚是恭敬和卑微。哪里是新晋一等掌首的姿态,更像是宫正司中再低等不过的一个女婢。
其实就算谢文锦找到了她,其实也还有陈宣华呢。
苏庆安却都急红了眼,“姑娘都成这样了,眼看着要熬不了多久了啊。倘若那邬尚宫果真是丧心病狂,做出什么狠事来,倘若姑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韶光淡淡地问。
她说罢,便不再多言,朝着苑外喝了一声:“来啊,还不将人给我带走!”
邬岚烟不寒而栗,将唇瓣咬得全是血痕,哽咽着,满脸都是泪,“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么。”
“不想死的话,告诉我,当年的事,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这样的机会,这样的盛情,又有着这样的真心……封齐修不懂。
嘶拉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在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散发了出来。
恐怕不行的……
——其实你心里早就有数了,不是么!
她已经来不及反应,就抢过宫婢手里面的水桶,自己要冲进去,却被侍婢死死地拦住。灼|热的火光中,映照出每个人或惊惧、或心寒、或悲恸的脸,被熏得焦黑,浑身狼狈;还有尹红萸一双赤红的眼睛,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尚宫局的侧殿在面前轰然倒塌,雕梁画栋被烧成了焦炭……还有那人命,无数的人命葬身火海。
“掌首!”
邬岚烟在那样的视线中,蓦地感到一阵不寒而栗,随即眯起眼,就笑了,用最轻最柔的嗓音,道:“好,你这么说,我便依你,接下来,你就好好享受吧,昔日的近侍大宫婢……”
和他温柔的吻,抱着她,仿佛是尘世中最珍贵的宝贝;
“擦擦冷汗而已,”赵福全拿着巾绢,煞有介事地在额头上抹了两下,“在这宫里面,我也是许久都没见到过谢宫正的手笔了。”
“扬州很美,月亮比起宫城里面的不知大了多少,到时候,我们一起坐在屋檐上面,整晚看着。”
邬岚烟朝着她们摆了摆手,自己整理了一下妆容,保持着最雍雅的姿态,一步一步,施施然地跨进了那道门槛。
这是她在很久之前就一心想着的事情,手底下的女官也都心心念念盘算着如何给她庆祝,早在几日前,就开始筹备着,有些甚至将想法直接告诉给了尹红萸,都让她感到很满意。可是未等她将庆祝的事情告诉出去,宫局里面就迎来了昭阳宫的旨意——
韶光熏红着脸颊,推了推他,却没有推开;
就在那烙铁即将贴近她的脸颊时,邬岚烟崩溃了,惊恐地失声大叫:“是晋王,就是晋王!”
怀中柔软的身子有些颤动,杨谅低下头,见她居然哭了,有些慌神,以为是自己将她给弄疼了,舍不得放手,松了些力道,唇凑近轻吻着她的脸颊。
“过一阵子,要回江南去了!”
——这样在东宫琢磨了好几日之后,似乎,马上就轮到掖庭局了。
——私牢中关押着的宫婢,共有五十二人,没等到释放,全部死在了里面。
韶光咬着唇,微笑着“嗯”了一声,“江扬是钟灵毓秀之地,得了空闲,也可以去寻访那些技艺精湛的老匠人……”
等两人的目光对上,那黑嗔嗔的眸子里,却没有邬岚烟预想中的震惊、惊惧……或者是羡艳和妒忌的神色,甚至连一丝不安都没有,只是淡淡的,凉薄且悲悯,“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手肘怎么了?”
只是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舍弃,这样的太子,岂是表面看上去那般昏庸无能……
“倘若容雅姑姑还在世,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皇后娘娘待你恩重如山,哪怕后来你在选拔中被剃掉,仍是许你尚宫局司级女官的宝座,可你呢,你对得起那些一起共事过的同僚么?”
“我曾经说过,我将会以最高一级掌首的身份,让你在我的面前行礼和跪拜。等了这么多年,我可是等得很辛苦呢。”
韶光看着她,视线幽然。
闺阀一役中,该还债的,该偿命的,已经都差不多。而她,就是其中的一条漏网之鱼。
孩子,迟早还会有;尚书省却掌管着六部,跺一跺脚,朝堂都要抖三抖,想与之建立牢靠的同盟,多么可遇而不可求。两相妥协,沈芸瑛必定是高枕无忧。
邬岚烟十分客气,摆手让奴婢端上来香茗。
她一边比划,一边回忆着,当初面前的女子是如何用火钳烫在自己胸口上的。那里的伤口愈合得很慢,还一直隐隐作痛;
沈芸瑛和成海棠已经站在同一阵线,不好下手啊;
知道的,都已近死了;只剩下一个,到现在,也该上路了。
……
邬岚烟。
所以昭阳宫里面,就早有将在宫里面待了整年的几位皇子、重新调回到原处的打算,也曾借着陈宣华生辰的由头,提了一两句。
隔日的晨昏,掖庭局里面接到了要洒扫广巷的通知——
沈相思,傅安宁。
韶光一句一句地说出来,邬岚烟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一时间居然是无言以对;
“啊——”
须臾,却是笑了,徐徐地道:“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让我心生愧疚,从而放过你?”邬岚烟摇着头,脸上满是嘲弄的气息,“我等了那么久,也让你在宫闱局里面苟活了那么久,也是时候了……”
“还有很多事,很多事都没有做呢……”
“皇甫韶光!”
韶光再次感到失笑,想起两人相处不过几次,相识也只是那数面之缘,有多喜欢呢,一时的意乱情迷?这人还真是唐突呵:“封大人刚刚晋升为侍卫统领,是新贵,有着大好的前途在等着。而我却是掖庭局里面获罪的宫婢,封统领难道不要前程了么?”
韶光扬起脸,用清淡的目光直视着面前朗润如月的男子,片刻,淡淡地吐出了几个字——“可是我不答应,也不愿意。”
说是邬尚宫,却已经被剥夺了官职。
其实在韶光昏迷之前,不仅和盘托出了自己将凤牌送到成海棠处保管的事情,还说起,用凤牌召集闺阀力量的方法,就是点燃一种烫暖的熏香,其熏料却很名贵,非是用楠木和檀香紫檀木混在一起燃烧不可。且那地点,就是在东宫的殿前广场。
韶光略微一怔,眼睛里面忽然就有了氤氲的气息;
邬岚烟垂着脸,眼睛里面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奴婢再次感谢谢宫正,是谢宫正给了奴婢晋升的机会……从今往后,内局里有奴婢一日,和-图-书整个尚宫局便是宫正司的附属,为宫正司马首是瞻,上下千余宫婢但凭谢宫正差遣。”
而那雪白绢裙的女子站在迷离的柔光之中,一双眸子,黑嗔嗔,宛若是沁了霜雪的深潭,眼底若有幽意,依旧是当初在朝霞宫时候的模样。此刻面朝着北方,面朝着那几座最鼎盛殿堂的方向,静静地出神。
那是自从尚宫局开始奉命调查以来,超过两个月的时间,抓进来再释放、而后又被逮捕进去的宫婢,来自宫局六部的各个局、各个房。有好些甚至没经过询问。
若是没有凤明宫的回护,想必即使她能够让邬岚烟失势,却也不可能轻易地离开尚宫局。在那样的情况下,可能早已经死在死牢里面了。
直到第五日的晨曦,邬岚烟再次过来,韶光已经奄奄一息。
这是她好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事实。
她的目光随着那花瓣而动,就待飘落到面前时,被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
很多想借机巴结一下尹红萸的女官们都感到十分可惜,尹红萸本人就更加不悦,然而紧接着,让她更加焦心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五月二十八这一日,离着放莲灯仪式仅有一日之隔的时间,尚宫局内忽然起了大火。
昏过去被泼冷水,再昏过去……
韶光拿起一侧的铁钳,从烧得正旺的炭盆里面捡起一块不大不小的火炭,通红通红的,淋些水,还会冒出阵阵的白烟。
凉亭下是粼粼的湖水,阳光投射下一片迷离的金色,有画舫在湖面上荡漾过去,又划开了明媚的涟漪韶光将视线投向那湖心岛的方向,这时候,就听见身侧的男子道:“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要怎么感谢我?”
“是谁告诉你我在掖庭局的……”
韶光顺着方端石铺就的敞道一路走,不断有宫婢朝着她行礼,点头哈腰,都是礼数周全。哪里想到前一刻她还是掖庭局里面最卑微的刷马宫人。
管事女官将手底下的宫人们召集到一起,点算了一下,各自分派了些地方负责打扫。这是在日常分内活计之外,新添出来的,小妗因着之前听韶光说过初到宫人被遣去清理积雪的事情,格外留了个心眼儿,但管事女官并没有将更多的事务分配过来,不由也松了口气。
倘若她没有闺阀的身份,倘若没有那么多的不得已,她何尝不愿意陪着他回去江南,陪着他一起坐看那云卷云舒,亦或是徜徉在山水间……
尹红萸犯下此等众怒,哪还有活命的机会!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有伤在身,不便行礼。罢了罢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都已经悲惨地死去,曾经就是闺阀一脉的女子却仍旧能眼睁睁地看着,而且,充当了刽子手的身份,以无数的人命作为晋升的垫脚石。
——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他又对朝霞宫补上了一刀。是晋王,都是晋王!
“权势重新回到手中是迟早的事,赵总管何必过谦。”
韶光迷迷糊糊地听着,动弹了一下肩膀,随即有些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外面这时候忽然就静了一下,随后那男子疾步走到床榻边,掀开垂帘,将那孱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又不敢动作太大,生怕扯痛了她浑身都是的伤口。
沈芸瑛之所以会一直留着成海棠,一直帮着她,就是因为她怀有身孕。
而韶光依旧负责刷马的事情,然而身体抱恙,一直在“屋苑”里面修养,还是经过管事女官特别批准的,平素更不能有旁的人去打搅。所以,就在宫正司的人在深夜时查到门前,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扉,通铺上面睡着满满的宫婢,只有那个位置上没人,甚至是连睡过的痕迹都没有。
韶光低着头,没有说话。
得势与失势之间,居然是这么快,快得令人咋舌。
原来是回宫了。
“就在、在……”
这一日,董青钿索性让人将软榻搬到了殿后面的花海里面,然后把韶光连着软榻上面的被衾都一并搬了过去。天气已经变得温暖而舒服,就这样带着小妗,三个人便在石榴树下面赏花、品茶,一起聊着琐碎的小事。
她看着她,仿佛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喃喃自语般地道:“在朝霞宫里面那么多年,在独孤皇后身边,那种万人之上的荣耀和尊贵,感觉一定是极好的,可那么多的的人都死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还活着呢?苟延残喘到现在,还真是给闺阀一脉丢脸啊。”
那张脸,如花似玉,明艳照人,而她似乎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一副娇颜呢。
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其实很多事早在最初,就已经显出端倪。
这些话,太后尽管没有明说,但沈芸瑛很清楚地听出了话里面的意思。
她说到此,凑近了她的耳朵,轻声道:“其实我可真是后悔,当初竟然放过了你……现在你又进来了,想不想求救呢?”
她逼近,眼底雪芒乍现,一时间凛寒而伤人。
现如今,她已经是琼华宫的近侍大宫婢,虽然比不上昔日在皇后娘娘身侧,然而陈宣华是宫中最得宠的夫人,即便是明光宫,厌恶着,却也没有办法动其分毫。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谢文锦知道了她的存在,是肉中刺,却也没办法拔除。
她让小妗扶着自己过去,提着裙裾,迈上那大理石堆砌的台阶,很想朝着面前的男子行个礼,腰部缠着的布帛却扯动了伤口,疼得直咬唇。
韶光蓦然回眸,眼泪却是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这这……等殿下回来了,这可让奴才怎么交代啊!”
“回、回禀汉王殿下,这姑娘手肘的骨骼被敲断了,手腕处的骨头也有些破碎,就算是能够愈合得好,以后也不能再长时间干重活,也不能随意拎提重物。”
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也是她亲自严刑逼供,将很多朝霞宫的宫婢屈打成招,最终处以严刑;
韶光费劲地抬起头,吐了一口血唾沫,却是笑了:“邬尚宫还好端端的,我怎么会舍得死呢。”
韶光轻然地应了一声,心里忽然就涌出了酸涩之感。
等她连着昏睡了三日,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锦缎软榻上了。
“说还是不说,凤牌究竟在哪儿……?”邬岚烟的额头也起了汗,略微喘息着望着被铁锁捆在架子上面的女子。
伺候的宫婢过来推她的肩,却半天都不见有任何反应。两宫前来探看的宫婢见状,对视了一下,也不再询问,只各自回到殿里面复命。
“可奴婢毕竟不是自由身哪……”韶光轻声道。
韶光转过身来,打量的目光落在邬岚烟的身上,从上至下,像是不认识一般;
冰凉的手指滑动在那肌肤上,顺着布帛的边缘,触碰到或红肿、或满是血痕的伤口,不禁引起了一阵阵的颤栗。
“嗯。”
谢文锦的视线从她的头顶上飘过去,笑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好好的做,希望你能够比尹红萸做得更好,才不枉费太后她老人家破格的器重和提拔。”
杨谅闻言,哼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却显露出了那恣意而飞扬的秉性,“你现在又不是局里面的女官,一个刷马的宫婢而已,本王想带便带,带哪儿去,谁敢有什么置喙的!”
微微低着头,半晌,轻轻地道:“我想去看看那邬尚宫。”
他道。
掖庭局相对来说赋闲,只需要在筵席结束后将敬山亭和广巷里面打扫出来。
仍旧是漆黑漆黑的小窄道,墙壁上面挂着煤油灯,一晃一晃的,昏黄的光线将坑坑洼洼的路面照的更加黯淡。各种奇特的刑具都挂在墙壁上,一路走,还能听见似有似无的求救声,那声音很是凄厉,夹杂着鞭子的抽打声和铁锤的敲击声,在空旷的私牢中一传很远。
“我还记得,你在我们都辛苦钻营如何晋升到朝霞宫、伺候皇后娘娘的时候,就已经会朝着麟华宫和凤明宫卖弄了。怎么,现在死到临头了,也不想找出一位来救你?”
此时此刻,在此地,看见被铁锁绑在架子上的她,忽然就想起当年,尚宫局私牢里烧红的烙铁、沾了盐水的倒刺铁鞭,以及夹手指用的拶夹……若非自己是闺阀领首,掌握着支配独孤氏一脉的凤牌,恐怕早就已经死在这儿了。
鞭刑;
韶光伫立在岸畔,望着阳光下的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宫里面,什么都能拿来利用,甚至是感情。可刚刚的人,谁能说不是一个特别呢,单是那份尊重,就值得她感激。或许在很多年以后,她仍然都会记得,记得此时此景,记得有那么一个对自己掏心掏肺的男子。
“你以为宫局六部的人都是瞎子不成,昔日朝霞宫的大宫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认得你啊?从你出现在内局的那一日,恐怕都已经心照不宣了吧。”
邬岚烟眼睛里迸射出一抹惊喜:“在哪儿?”
呼吸有些凝滞,韶光只觉得自己的脸应该是涨红了,或者是发紫,然而原本就满是伤口和血污的面颊,应该看不出来任何的颜色,“想要凤牌,你何德何能?!”
杨谅原本不想让她听见,然而,这件事也不能瞒着她,于是将视线投向地上的一群医官,“刚刚你们说,她的手肘怎么了?”
“倒是没你想的那么多,只是,我想我一定会兼得。”
黄昏时候的宫城陷在一片柔和的橘色光晕中,夕阳的余晖,将远近交错的大理石雕栏的影子拉得老长,镇守在玄武柱上面的石狮子气派而威严,静默地守着面前一座座恢弘的殿宇。掖庭局的地势较高,往北望却,恰好能鸟瞰到那宫苑中的亭台楼阁,悉数都笼罩在迷离的夕照里。
邬岚烟抻着脖子,忽然声嘶力竭地喊出她的名字。
火源是在私牢的方向,在深夜时开始烧,等宫婢们发现,急急地过去救,私牢里已经火光冲天。浓浓的黑烟冒出来,带着滚烫而灼|热的气息。宫里面甚少会有火情,像这么大的更是从未有过,眼见着殿里面的横梁不断地在“噼里啪啦”地倒塌,隔着老远,还能听见里面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怀胎十月,一朝产子,有的是时间,而她也有的是耐心。
甲胄裹身的男子说罢,朝着她行了一个宫廷最高的礼节,便离开了凉亭,那背影很是落拓不羁,也很是潇洒。
——死牢里面,还关押着很多宫人呢。
第三日;
“尚宫局一向眼高于顶,和-图-书又尤其是在明光宫主导中宫之后,自以为居功,就更是不将其他几处放在眼里。我很了解你,你喜欢的是权势和争斗,喜欢凌驾于他人之上,像宫局六部中的那些个琐碎活计,一贯是从不上心的。这也是……我一直留着你的原因。”
那个禀事的医官一听,汗又下来了,没说话。他身侧的医官一顿,道:“这位姑娘,你的手肘能够愈合都已经是幸事,往后阴天下雨的,还会跟着酸疼。莫说是制作宝器,就连平素用膳时,拿筷子,都需多多注意。”
当然,也有保持守口如瓶的人,只不过,那些人不是在忍受不住的过程中,生生地咬舌自尽;就是被烙铁活活烫死、被铁鞭生生打死……即便想说,也没机会开口了。
“可我要你说出来,亲口说出来!”
这样直白的言辞,一向都不属于宫里……韶光垂眸:“不敢当。”
杨谅将她揽进怀里,轻抚着那单薄的后背,一下一下,声音也是轻轻的,“凤牌已经让你送给成海棠了吧……她肚子里面怀着的,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倘若是男孩儿,就必是未来的皇储无疑。你的决定,也不算是违背母后的意思……”
然而就在明湖岸畔,她见到了苏庆安。
既然早晚都要说出来,又何必受那份罪呢。
是啊,当时邬岚烟衬着夜色在东宫的殿前广场上焚烧那楠木和檀香紫檀木,就是他领着大队的禁宫守卫在那儿候着,一旦点燃,正好抓了她“人赃俱获”。否则,也没有那么轻易就能将太子妃引过去,邬岚烟更加不会获罪被革职。
江南,戍卫,千里阻击……他曾轻描淡写地与她讲过当时有苦衷,却没说过那是怎样凶险而惨烈的经历。险些连命都没了吧,回到宫里面,还要受到她的苛责和质疑。
一年了,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原来已经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
“怎么,还没死啊!”
只要成海棠能够顺利诞下皇嗣,太后就会很满意,至于母妃是谁,还重要么?沈芸瑛当然会照顾着成海棠,还会好好地照顾,一直到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因为经过上次的小产,她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怀孕了,那么抱养一个母妃早逝的孤儿,不也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苏庆安顿了一下,轻声道:“殿下他……还让奴才跟姑娘说,不论他身在何方,不论相隔多远,都会等着姑娘。”
邬岚烟的额头冒出冷汗来,咬着牙,狠狠地看着她:“你想问什么?”
“到底怎么样?昏睡了好几天,怎么还不见醒过来?”
——查了那么久,又逮捕了那么多的人,原来是贼喊捉贼。
自从他进宫来坐上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一个是跟赵福全的内人芣苡来往甚密,二则是跟尚宫局的几位女官相交甚笃,其中,最亲密的要数邬岚烟了吧。
他将下颚搁在她的头顶,声音很轻很柔,“江扬之地很美,也很富庶,然而其中也有很多的官商勾结,其间权势缠斗、血雨腥风,比起宫闱之中仍是不遑多让。去帮我吧,去陪着我,陪着我一起守护母后辛苦打下来的秀丽江山。”
而成妃自从怀孕就开始嗜睡,她也知道。
然而当时殿下临出宫前,再三嘱咐要听韶姑娘的命令,事无巨细、大小,见韶姑娘如见汉王本人,再怎么焦心,也不敢有所违背。更何况这韶姑娘说得对,邬岚烟的背后是谢文锦,谢文锦又一心忠于明光宫,想必现在是等着谁出错呢。他倒是不怕被连累,就怕牵扯到殿下。
韶光攥着他的衣襟,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鼻翼忽然就有了发酸的感觉——从今往后,再也看不见那样明媚而俊朗的笑容了,也再没有人会那样哄着她,任是荒唐却也满含着呵护和体贴的行径……舍不得,她真的很舍不得。
“可真是狠心呢,”陈宣华摇头,有些涩然地道,“堂堂的五皇子,抛却了自尊和威严,一直等了那么久。而你站在殿门内,也站了那么久……何苦呢。”
“小心太子。”
这时候,就见那清俊的男子抬眸,冲着韶光道:“那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杨谅抱着她,鼻息间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须臾,叹息着道:“是不是想说,我会质问你为什么没有将那佩子给我,而是拱手送给了东宫?”他低下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傻瓜,我从来都没想过。”
韶光拿着铁钳,用火炭比照着邬岚烟的脸,左边一下,还是右边一下?烫出两块对衬的疤痕好,还是连着额头也烫一块……烧红的火炭沾到肌肤上,会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还伴随着那股子皮肉烧焦的味道。
若是想求助外援,是晋王,还是汉王?
韶光愈加怔忪地抬眸,杨谅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在内局里面闯了那么大的祸,我怎么会还将你留下来!”
如同期间的调查,那尹红萸几乎是被引诱着去大肆追查明湖前的命案,一心想着在明光宫面前邀功,想着要凌驾在宫正司以及整个宫局六部之上,在稍有退缩之时,谢文锦又“好言”相劝,让尹红萸再次坚定了决心。于是宫正司最初将宫闱局里面的两处戒严,就成了抛砖引玉,引导着尹红萸一步一步走进那早就预设好的陷阱里面。
封齐修看着她,很认真,也很笃定。
邬岚烟咬着唇,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墙壁间回响,比起之前的刑罚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到现在了,怎么还不想说么?”
幽幽的叹息,自唇畔滑落。
直到走进最北侧的一片敞屋前面,一干人等,才停了下来。
谢文锦瞧见他的神色变幻,饶有兴味地道。
面朝着平静的湖面,粼粼的波光倒映着一侧垂柳的影子,清风吹拂着她那绢纱的裙摆,翩跹着宛若欲去的惊蝶。
这时候,韶光已经在剜心的疼痛中晕了过去,被泼了冷水,再度醒了过来,面对着邬岚烟的逼问,气息奄奄地道:“我、我告诉你……”
几位掌首排成一列,明光宫前,顿时充斥着一股浓重的压抑而森寒的气息。
邬岚烟这般说着,韶光原本一直都没有理会的心思,不知怎的,忽然就想了他。
他走到她身畔,敛声道。
韶光仍是摇头,“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牵扯进来……我会自保下来的,会自保下来的……相信我……”
然而不仅是太后,还有琼华宫的宣华夫人——在生辰之前的放莲灯仪式,原本是为了给她祈福,这下子,就变成了给那些枉死之人的超度。太后一直就不喜那陈宣华,更将整件事情归结到了她的身上,斥骂她是不祥之人,狐媚惑主,横生灾祸。
韶光半阖着眼睛,气息微弱地问:“手……手肘,怎么了?”
可她始终记得,金瓜击顶,凌迟,炮烙……
邬岚烟直直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高傲而凌然。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严肃而冷厉,且都是品服大妆,那些专属于各局不同颜色和配饰的宫装,奢华而端贵,将几位一等掌首的气势和威严显露无疑。她们都是一个人前来,连个宫婢都没带,也没有打伞,然而只是堪堪立在明光宫的丹陛前,有浑然天成的凛冽之气从周身散发了出来,连轻薄的雨丝都不敢沾身。
韶光垂眸,没有说话。
宫正司的宫婢们回报到掌首那里,谢文锦深以为意——却因着即将到了宣华夫人的生辰,不宜大肆搜查,于是在暗中进行的查问,进行得悄无声息。这样一直一直地查着,似乎就等着那生辰的宴席过去,即刻要开始倒算反攻,为邬岚烟报仇,为自己出一口气。
韶光望着他,脸上的笑像悠云一样清淡,“真的不行。”
轻吮慢捻,缠绵而轻柔,他在她的唇齿间品尝着刚才喝过的蜜水,那柔软的小舌,仿佛还含着清晨花露的芬芳气息,让他忍不住去纠缠。
此番殒命,宫中剩下来的人,就真的只有韶光,只有谢文锦了。
韶光看着她,幽淡地道:“若是要命的话,千万不要去打扰不该打扰的人……”
整个内侍省都为之震动。
韶光哭着哭着,这才反应上来,自己的身上不着寸缕,而他正抱着她,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被。
谢文锦抬眸看了她一下,淡淡地道:“这几年,你在尚宫局里面一直做得很好。”
这一切,正在凤明宫侧殿里面修养的韶光,自然是不得而知。
在尚宫局被查封的隔日,宫正司和内侍监两处就为整件事情出了一个结论:尹红萸玩忽职守,贪赃枉法,贪图那价值连城的夜光璧,在红箩献舞中蓄意偷换,导致其殒命;在后来的查办中,又利用职务之便,与宫局六部中的几处蓄意勾结,收受贿赂。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瞬间,心里有难以抑制的哀恸汹涌而出。
韶光没说话,显然正是如此。
看来,要食言了啊……
蒙昧的记忆中,曾经血色的画面在不断地重复和交叠,然后跟眼前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重合在一起,已经记不清究竟昏过去多少次,又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邬岚烟闻言,眼睛里面却是露出了一抹怨毒:“你这算是承认了?”
韶光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所以在成海棠怀孕的这段日子里,她是一定会照顾她周全的——然,只是她,只是妊娠期间,至于她身边的其他人,还有孩子生下来之后,会怎样,太后可并没有提呢。
韶光依偎进他的怀抱中,贪恋着那淡淡的熏香的味道,那是专属于他身上的气息。
“——多谢谢宫正栽培。”
依旧是尚宫局底层的死牢,依旧是崭新的铁锁链和铁架子,只是原来的施刑者变成了阶下囚,还没有被用刑,连身上的衣衫都是干净而完好的,比起死牢里面那些重犯,不知好过多少。
点点滴滴……
事情发生在东宫,自然就惊动了雏鸾殿,沈芸瑛披着件大氅匆匆地赶来,倒是十分奇怪居然是尚宫局新晋的掌首。又因知道她是新晋,是谢文锦一手提拔,就想卖宫正司一个面子,小惩大诫,或是不予追究,然后一瞧见那铜盘里面燃烧着的楠木和檀香紫檀木,脸色当时就变了,一句话,就让禁卫军统领将其关了起来。
当年闺阀大清洗中,是她将所知道的内情捅到了明光宫那里;
他坐在软榻上,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早前是跟宫局里面的几处,那些个人,凭借你的心智和手段,想来根本不是对手,便罢了。眼下却是宫https://www.hetushu.com.com正司,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在没有任何权势的情况下,跟那谢文锦硬碰硬!?”
“是我回来晚了……”
她叹息。
等宫婢拿来瓷碗,杨谅喂到她唇边,很强烈的口渴感让她攀着碗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喝。呛到了。不住地咳嗽,又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她是闺阀仅存的一枝,即便没有凤牌,却仍是很多秘密的掌握者。宫里面的很多人是宁可她死在宫中,也不会让她出宫去的。更何况,又是在贵为汉王的五殿下身边。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宫中人一贯信奉的准则,然而她无论对待何人,都不会有任何的怜悯和慈悲。当初容雅姑姑在挑选新晋力量之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将邬岚烟拒之门外;
“不,不,我不要死!”邬岚烟红着眼睛看她,摇头,使劲地摇头,“韶光,皇甫韶光,我不要死,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是晋王对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
于是,先将邬岚烟革职查办。
真的是他。
那是在尚宫局中受到再多残酷的刑罚,甚至是手肘被敲断了,被铁鞭打得皮开肉绽,都没有流出的眼泪,此刻却是顺着脸颊簌簌地滑落。
“启……启禀殿下,那姑娘的伤势有些重,索性是、是底子还算好,都是些皮肉伤,只是那手肘……”
他说:“别太为难自己……”
从苏尤敏到宋良箴再到尹红萸,结局一个比一个惨,最后一个,更是凌迟的下场。不知道黄泉之下的尹红萸会不会后悔,一个曾经对提拔的恩师也能痛下杀手的人,又怎么会对自己有什么忠心呢。
医官说得结结巴巴,满头是汗。
韶光被押着走进来,经过那熟悉的路径,却是一路来到里面的最深处。与记忆中的景象无法重叠,更像是新开凿出来的一处,里面的铁栅栏、铁锁、炮烙和火炭似乎都是崭新的。连墙壁上凸起的石砾和地面上的石槽都是刚刚砌好。
韶光拿着巾绢,递给她。
韶光往前走了半步,瞧着她侧脸上面的一道红痕,轻然道:“岚烟,我不是三岁孩童,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唬住的。若真是像你说,整整的一年,我还能在宫闱局里安安稳稳待这么长时间?更何况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没有那个把握,我敢进宫闱局么……”
“还不是奴婢瞧她平素里面窝在寝殿里面,实在是闷得慌,怕反倒是生出病来,还不如在这花草之间修养,也好的快些!”
她可真就不明白了,那两位风姿卓绝的殿下,高贵而尊崇。无论是心智韬略,还是谋略手段,各有千秋,哪一个不是神仙般的人物,怎么就偏偏对她格外特别?
前面的路,还很长,也会走得很艰难;
“是你将我的事,告诉她的。”
那些悲惨的回忆,就如同漆黑夜空下的潮汐,无声地高涨,日日夜夜都在午夜梦回中不断地纠缠和折磨,以至于湮没了随之而来的怜悯之心。
韶光咬着唇,“殿下不会责怪么……?”
岂止是过节,简直是夙愿甚深。
她并非是没有退路的。
浣春殿里一直很暖,很暖,宛如春天。她知道。
这样在苏庆安找到她的时候,韶光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浑身上下的衣衫都是破烂的,露出的不再是盛雪的肌肤,而是一处一处的血窟窿。伤口发了炎,起了脓疮,散发出恶臭的味道。惨不忍睹。
邬岚烟瞧见她眼底透出的一抹迷惑,不由笑道:“看着还满意么?可是之前的尹尚宫特地命宫人建造的。而你对私牢这一处简直是太熟悉了,若是没有什么新鲜的,岂不是太对不住了。”
几位皇子,表面上是离开了,然而东宫之争,已经在所难免。
一觉醒来,浑身宛若是被碾过似的,撕裂般的痛楚,身上的肌肤和骨骼无一处完好,手肘好像被敲断了,此刻缠着厚厚的白色布帛,十根手指也都包了起来,还有腰腹上也缠着布帛。
尚宫局在内局里面闹了那么久,最终以一等掌首尹红萸的殒命而宣告结束。宫里面的人此时此刻已经不再关心着明湖前的那桩命案,甚至是大理寺是如何将尹红萸一块一块割肉凌迟的,眼下尚宫局的新贵,才是最惹人注目的。
韶光微笑,笑得略有些苦。
邬岚烟闻言愣了愣,将信将疑地看着她,过了好半晌,朝着身后面的宫婢摆了摆手,“去准备一下,待会儿去东宫拜见成妃娘娘。”
韶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眸时,却在明湖岸畔的凉亭里面,瞥见了一道很是熟悉的身影。而那身影就面朝着她的方向,一直一直地看着她,好像是等了很久。
这些刑具她都招架过,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城楼上风大,娘娘小心着凉。”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斑斑驳驳的,韶光仰头,看着从树梢上面飘落下来的一片花瓣,悠悠然地打着转儿。
邬岚烟看着她的背影,眼睛里面忽然涌出很复杂的东西,只一瞬,却扬起下颚,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容:
她的保证说得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慢着点儿,慢点儿。”他叹了口气,轻声哄她。
夹手指;
韶光心里蓦地涌出了苦涩,却是按捺着,低着头道:“奴婢答应过娘娘,会帮助娘娘入主朝霞宫。”
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韶光望着城楼下那一片宽阔的敞道,淡淡地道:“奴婢会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
等崔佩领着三房女官告辞,尚宫局又迎来了其他几局的掌首,邬岚烟客套地打点了将近半日,在将近黄昏之时,才重新肃整着妆容,领着几个贴身的侍婢,奔着一个地方而去。
她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若是谢文锦告诉给明光宫,太后一旦知道内情,会怎么想他呢?还有晋王,若是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便罢;一旦她在汉王身边,他会善罢甘休么……同时还有宣华夫人,自从回宫就一心想着凭借着闺阀的力量,入主朝霞宫,成为中宫的凤主,与明光宫分庭抗礼。
“也没有几日了,我估摸着,很快明光宫就会颁下懿旨来。趁着这几日还有时间,你赶紧跟那些交好的人多聚聚,等离开了宫城,就不一定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
邬岚烟是闺阀清洗中仅存的人,也是知情的人,同时更是将那桩秘密一直守到现在。是时候了,在那么多人死去之后,应该有个结论了。
就生生地死在了她的面前。
可是在她拜见过成妃之后,就确信无疑了。因为那块凤牌,就悬挂在成海棠的脖颈上面,正是九凤飞天的纹饰,很薄很剔透的玉质,闪烁着盈盈的光泽。
不早不晚,就在她刚刚穿上那套尚宫局掌首服饰的第七日,就被削职查办。旨意是沈芸瑛亲自向明光宫请的,不仅仅是深夜在东宫前纵火,还有盗窃宫中贡品,并意图谋害侧妃及其腹中胎儿……这一连串的罪名,几乎是不沾任何关系。然而有了最后那一条,查无实据,太后也开始犯合计。
封齐修松了耸肩,“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过节。”
宫正司在宫中屹立多年,甚至是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也仍是作为制衡的力量,存在于内局里。凭借她一个人,又是眼下的局面,确实不是能招惹得起的。
——掖庭局的匾额依旧陈旧不堪,明明是局内很大的一处,却始终破破烂烂的,倒是跟里面其貌不扬的掌首成了融洽的结合。
岚烟听闻那两个名字,一下子就打了个寒颤,战栗起来。
韶光说罢,头一垂,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这时候,身畔的宫婢轻声道。
昔日的老人儿,能对她有威胁的,早都已经除掉了;
他道。
那么倾心相待,换来的却是言而无信。而那样潇洒飞扬的人,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才会连夜就离开宫城,仅是对明光宫辞行,却是连对昭阳宫也无。
“感觉怎么样?”
尖叫声,凄厉而悲惨,直直地划破了宫城上空的苍穹。
苏庆安吓得满头大汗——
五月二十九日,要在敬山亭筹备放莲灯的仪式,因为即将就要到了宣华夫人花信之年的生辰,皇上极为重视,吩咐宫闱局连着几日都要进行大肆操办。
窝在被衾里面连着好几日,除了晒晒太阳,便是吃一堆补药,这还是她自从进宫到现在,首次受到这么优等的待遇。连着与外面的消息也都断了,宫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消息,都是靠着董青钿口述回来的,有些添油加醋,有些语焉不详,每日听得韶光哭笑不得的。
他抿唇,道。
崔佩也与她客套了几句,两人互为寒暄。邬岚烟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本就明艳动人的一张容貌,此刻更是容光焕发,光彩夺目。
声音中带着无限的烦躁,在他的身前跪了一地的医官,好像也是头一次见到恣意盎然的汉王殿下这般肃整和愠怒,都吓得不敢说话。却也不知道侧殿寝阁里面躺着的是哪位,竟然能让堂堂的汉王殿下如此上心和焦急。
“你……”
她是闺阀大清洗中,除领首之人以外,剩余的唯一一个;
谢文锦牵起嘴角,笑了一下:“往后,可是要我们两个精诚合作了。”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昔日同僚,一朝飞升,身份和地位已经不能够同日而语,更何况还是曾有过节的。余西子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
陈宣华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就闹到了昭阳宫那里。她因酷似独孤皇后的容貌,是宫里面最得宠的一位夫人,被皇上奉若珍宝。然此次即使是皇上也无法质疑太后的说法,故此,将全部的怒火都撒到了尚宫局的头上——尹红萸首当其冲,不仅是撤职查办,更在后来下设女官的搜查中,在其住处搜到了一枚价值连城的夜光璧,查出正是几个月前明湖岸畔那桩人命案中最关键的一个物证。
那么多人心心念念都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还隐藏着滔天的权势和力量,却让她在为求自保的情况下,轻易地送到了东宫里。不会怪她么,怪她的草率,也怪她没有给那物件另选一个主人。
她也永远都会记得,在雪后初霁的早晨,他策马而来时的情景;
然而这一次,换我等你吧。无论何时,我会等你回来。
到底是受到损伤了。她望着自己被布帛缠得严严实实的手,好不容易才将这十根指头练得灵活而熟练,现在,却是废了。枉费了在宫闱局中那么久的磨练,m.hetushu.com.com还有昼夜不停的练习和操持。
风吹起了裙裾翩跹若云,上面纯金丝线的刺绣闪烁出耀眼的光泽,方桃譬李的女子伫立在城楼上,痴痴地望着,直到那一抹身影越来越远,几近消失,也舍不得调开视线。
太后现在是一心想掌控中宫,自然不会驳了皇上的面子,这几日,该是在好好考虑的。只是考虑清楚之后,必然会同意皇上的意思。毕竟将这些人都放在宫里面,对东宫也是一种威胁。而凤明宫又是明光宫跟前素来得宠的皇子,若是有心放出宫去,想来就是第一个。
的确是渴了。
陈宣华叹了口气,好半晌,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恭顺的女子倒退着走出侧殿,屏风后面的人才徐徐地走了出来,摸着下巴,啧啧两声,“难怪谢掌首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宫正司里,是早有打算啊。”
“乖,我回来了,回来了,别怕。”
可他没有插手,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
这时候,天都亮了。
邬岚烟闻言,陡然哼笑,然而没等她接茬,韶光用很轻很轻的嗓音道:“这里面的刑具你再熟悉不过,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所有刑具都在身上施行过一遍之后,还能三缄其口的。”
这时候,把守的几个宫婢见状,赶紧就扭头进了内殿,去向刚刚才起床的太后进行请示。
后尚宫局的一场大火,烧死了那么多的宫婢,宫局六部如何隐忍,也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那恰到好处的时间,不仅惹怒了明光宫,还有昭阳宫、琼华宫——
这时候正在摘石榴花的小妗和陪着喝茶的董青钿都愣住了,韶光握着茶盏的手一滞,想起来,距离回宫述职到现在,几位皇子确实已经在皇城中待了整整的一年。
封齐修依旧是看不透她,有些沮丧,也有些不甘,然而凝视着那张孱弱的面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又是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杨谅在心里面松了口气,刚想出声安慰她,就见韶光将头扭向里面,“那么以后,也不能再制作宝器了,是么……”
“赵总管怎么了……?”
脸顿时就有些红了,衬着那哭得微肿的眼睛,扬起脸的模样,楚楚堪怜。刚想开口说什么,杨谅就忍不住俯下脸,**了那两片嫣红的唇瓣。
杨谅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盖在韶光腿上面的被衾,伸手将掉在地上的部分捡起来。韶光看着他的动作,须臾,就听见他轻然的嗓音:
倘若还是没有结论的话……
于是,她特地找了一日月黑风高的晚上,拿了一块同样玉质的石头,在东宫的殿前广场上亲自去试验。一心想着若是能有个结果,再去拿成妃脖子上那块凤牌也不迟,结果,刚刚点燃起了火星,却是被随之而来的巡城禁卫军当场捉了个现形——
韶光睁开肿得老高的眼皮,脸颊也是肿着的,额头在淌血,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滴答滴答的——是被金瓜锤击在头顶,只是轻轻的一下,耳目轰鸣间,就没有了意识。然而她知道,倘若是那手持金瓜的宫婢下手再重些,她就醒不过来了。
沈芸瑛早就想好了。
韶光抬眸,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的男子,正含着笑地看着她,而后,就将那花瓣放进她手掌里握着的茶盏中,“怎么跑这儿来了!”
难怪,他那时没有回来。
韶光没有说话,淡淡的目光,连平素的凉薄冷持的神色都没有,只是淡淡的,藏匿着些许的苦涩和酸楚。
“是他对皇后娘娘下的毒,又将朝霞宫的底细泄露给太后;也是他在明光宫和东宫下手之后,又对朝霞宫补上了一刀。而且当时远在江南的汉王得到消息,即刻赶回宫中,也是麟华宫的戍卫千里阻击,汉王受了很重的伤,险些丧命。是晋王,都是晋王!”
近在咫尺的面容,眼眸清润而透彻,宛若是月下的小池,一直能看到人的心底里面。韶光望着他的眼睛,望着那里面倒影出的若有似无的一抹倒影:
董青钿虽然没说,然而她能感觉得到,那无处不在的眼睛,就围绕着凤明宫打转,等着她一旦走出那殿门,就会过来将她带走,带去见谢文锦。
透过朱色的绡纱垂帘,可看到阁内的桌案上摆着一套冰裂釉的茶具,还有北侧的宝柜和格子架,上面的古器和古玩都很简单,简单却也奢华。这样的布置很是古拙,处处透着那熟悉的风格,一直到那身着茜素红锦缎绣袍的男子走进来,心绪居然也跟着安稳了下来。
苏庆安看着她的模样,惨烈而悲壮,那都是些从未在女子身上用到过的酷刑,却一一施在了她身。光是看着都觉得疼,更别提当事人得承受着怎样的苦痛,才咬着挺下来。
四肢像是被碾过般的疼痛,身前和后背的肌肤也火辣辣的,然后被冷水淋过一次又一次,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知觉。甚至不知道那胳膊和腿还是不是自己的。
大火烧了足足三个时辰,才熄灭。
封齐修却是没有任何的情怯,反而是更加直接地面对着她,伸手轻轻扳着她的肩,道:“不用敢不敢,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
但若想查的话,总是会有些蛛丝马迹露出来。
太阳很大,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那儿,不管宫人们如何议论,更没有在乎旁人的眼光。一贯恣意而随性的汉王殿下,深得宫婢们的倾慕,谁也没见过他那般失魂落魄、沮丧而绝望的模样。
很凶的语气啊……
六月初三日,昭阳宫亲自颁下旨意,尚宫局一等掌首尹红萸,忤逆犯上、荼毒人命,并导致数条性命无辜枉死,撤其掌首之职,并打入大理寺,于两日后凌迟处死。
须臾,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待转过身去时,正好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晋王,一怔之下,柔柔地敛身行礼,随即望了韶光一眼,自己先行下了城楼。
二十四日,秦王杨俊先行领着随扈开拔;
宫外,那一处可以任凭随性而居的地方,是连在梦中都不曾梦到过的。
这样的条件,难道不是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么;
凤明宫里面的那株双生草,他没有带走,而他曾与她说过,在六月初夏太阳最柔和的时候,会绽放出第一朵花来。眼看着,就要到花期了呢。
怎么连句解释都不曾呢……
封齐修没想过她会即刻同意,或者是需要时间想想,或者是深思熟路一下,想不到几乎是没有一点犹豫的,就这么说了出来,于是有些赌气地道:“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讲什么身份复杂、什么宫里面待得久,出宫不会适应之类的话。你许给我,今后还照常做你的女官,而且以后有了我作为依仗,宫里面的日子会省心很多。”
令人毛骨悚然。
——他不仅是帮了一个非常大的忙,更是救了她的命。
这罪名有些荒唐,宫里面的人议论纷纷,都言及这邬岚烟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主子,亦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刚刚才晋位,就被推了下去。而就在旨意颁出的第二日,邬岚烟在尚宫局的私牢中上吊自缢。
邬岚烟再次伏在地上,朝着她叩首:“谨遵谢宫正的训示。”
韶光被小妗搀扶着才能面前走下那台阶,来到邬岚烟的跟前,那美艳的女子正一脸愠怒和恨毒地看着她:“是你用凤牌将我骗到东宫前面的!”
以至于一手将尚宫局扶植起来的尚食局,还没来得及反应、更遑论是做出任何的补救,尹红萸就在大理寺中被割成了肉泥。商锦屏是万分的懊丧和痛惜,同时又是阵阵的后怕,后怕自己险些没有被牵连进去。
韶光的脚步晃了一下。
刚才在私牢里面,她并没告诉给邬岚烟,她其实就是被自己喜欢的人出卖的。所以这么看来,她还算是厚道呢。只不过想想,蒹葭和岚烟还真是一个局里面出来的,一个喜欢上了新上任的侍卫统领,一个则始终对原来的侍卫长萧琉冕痴心一片。只可惜,都是所托非人。
这里,也是当年一度关押过她的地方。
“我们又见面了,韶姑娘。”
韶光没有说话,片刻,朝着他敛身。
韶光被打得一个趔趄,堪堪站住了,脸上却仍是淡漠而冷持,“想知道为什么么?就是因为你没有良心。”
此刻两人离得不算远,邬岚烟听闻此言,眼睛眯了一下,随即扬起手,“啪”地给了她一个巴掌,下手狠厉,“我不配?”她笑得嘲弄,“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朝霞宫的大宫婢!而今的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站在一处说话。我可真是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上官容雅偏偏选了你,而不是我!”
已经都这么多天了,一点结果都没有。倒不愧是皇后调|教出来的,这么残酷的刑罚,居然也能挺这么多天。邬岚烟眯着眼睛,眼底里闪过了一丝杀意。
还有他在明媚的廊道上,笑靥清浅地等着她;而她与他讲起宫外家中的事情时,他低着头听,听得很认真。
——这才发现,好像没有穿衣裳。
“知道么,她喜欢你。”
“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的……”韶光看着她,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眼底若有幽意,“还记得相思和安宁么?”
整件事情,都处理得顺理成章。
自己答应过,以后无论如何,都会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那么我会等你的。”
“殿下说,他会等着姑娘。”
至于尚宫局的人……
这一袭高腰宫裙,正是尚宫局一等掌首的定制。
尚宫局一贯用来关押犯人的就是侧殿的私牢,却在那一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然而地下还有一层是常年扣押重犯的牢狱,因是石砌结构,得以在火中幸免。于是,尚宫局的宫人直接将她带进了地底的石砌私牢中。
封齐修闻言,怔了一下,转瞬,眸色严肃地看着她:“可我喜欢你。”
然而在此刻,心里面那些忐忑的、惶惑的情绪,忽然就平复了下来,抬眸,看着岚烟一瞬不瞬地道:“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人有人道,鬼有鬼道,这一向是宫里面的规矩。”
这样又过了三日,还有两日就是五月二十,正好逢上尹红萸的生辰。
很多太监都冒着性命危险拎着水桶去扑,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灼|热的火浪给打回来。这时候,尹红萸只穿着一件里衣匆匆赶到那里,看到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心里当时就凉了。
“殿下临走前,一再叮嘱奴才,要好生照顾着姑娘,看护着姑娘。殿下不在宫里面的这段时间里,姑娘就是奴才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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