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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春

作者:水未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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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东风祭 二

第七章 东风祭

“诶,用不用给你们两个人单独弄个地方啊。崔尚服可召唤我们几个进去呢!”
韶光收拾着包袱离开司宝房的时候,并没有惊动旁人,因此身边只有一个小妗,连个送的人都没有。
锦瑟攥着拳,描画的水晶长指甲折进了掌心里,仍就死死地攥着,表情是悲愤的心寒。
言锦心朝着她摆了摆手,又拍了一下身侧的石凳,示意让她过坐下来。
锦瑟挺直的后背陡然一僵,刹那间似乎有要转过来的冲动,然而最终却没动。
韶光怔了一下,低下头,很轻很轻地道:“不是已经说好了。后面的路,要让奴婢自己去走的么……”
“双生草。”
风中的花瓣簌簌飘落,仿佛是谁的低泣。锦瑟咬着牙,硬是将心里涌起的汹涌悲怆和酸涩压下,闭着眼,尽量不去想言锦心提起的那个孩子——自打生下来,她就再没见过的,她的亲生骨肉。
晋升到掌事又如何?不过是个鲜廉寡耻的下作货罢了,当年她的指认有错么,难道她没有跟那个守城侍卫发生了苟且之事,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说起来,真真是家门不幸,居然出了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儿。
留下韶光和小妗两个人,连看都不让看一遍,直接就塞过来一柄刷子,即刻上手。小妗瞧见面前那壮硕高大的骏马,足足高过她两个头,不禁有些怕,却被抓着硬是往前,就不小心踩翻一侧的水桶,弄得刷马的污水浑身都是。
韶光摇了摇头,“大部分都还扣押在尚宫局里面。”
韶光在这时想起自己在最末时,一起相处过的那些同僚,昔年往事,仿佛就像是做梦一般。
韶光走到软榻前,拿起一枚金心烫绒的靠垫放在她背后,让她靠着,“崔尚服现在感觉如何?奴婢刚刚瞧着,好像是更重了些,是何故?”
“殿下,你让我准备的浇水用的桶和花洒,这么一大堆,是要放哪儿好哪!”
杨广说到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易地将她整个提着带到自己身前,手上用了些力,该是相当的疼,“可你当真如你自己刚才所说的那般情非得已么?韶光,在装傻充愣、颠倒是非这方面,你还真是母后一手教出来的首席大宫婢!”
喊声回荡在宽阔的回廊,一声声地回音在此起彼伏;
“没有欺瞒?是啊,你真的是很聪明,擅长揣度人的心思,一旦遭遇事端,最先想到的就是如何保全自己,如何全身而退。所以就算是有一千万个不对,也会想方设法地推到他人身上,怎么会做出‘欺瞒’这么不明智的事情来?”
同是在十四日,晌午刚过,尚宫局就将储物库大量物品带走,并逮捕其中隶属于内侍监的两名管事太监。
所以此时此刻,崔佩不得不多想些,因为而尚服局的立场,且不好摆呢。
堂堂的尚服局一等掌首崔佩,果真是怕事到此,被吓成了这样?亦或是故意推搪,推卸责任……其实崔佩比谁都明白,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不光是尚服局一处颜面受损的问题,否则同样遭受到牵连的奚官局、掖庭局,为何也只是告到了东宫,而不见有其他动作呢?尚宫局明显已经在宫局六部的面前,划下道儿来,针对的,是尚服局?亦或正在大肆搜查的几处?
一株双生,日夜缠绕……单是看那花根的模样,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听了那样的讲述,再一听那名字,心里面忽然就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再想想现在的这宫中,一处是混乱不堪、到处陷阱和谋算的内局,一处却是光景秀致、优渥而尊贵的皇室殿阁,若是他将刚刚的选择机会摆在任何一个人的面前,怕是都不会有异议吧。她还真是不识趣、不解风情呢。
回廊里站着的,都是昔日的同僚和知己。
韶光望了一眼远近的殿堂,都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中,殿前没有旁人,倒是很少有这般清静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雨声,将宫城中逶迤纵横的大理石雕栏、宽敞悠长的红漆廊道、朱色的城墙和一道道鎏金钉的殿门都晕染得一片氤氲的水渍。
一时候恣意洒脱,一时候飞扬落拓,哪里像是宫里面的人呢。或许是该感激那遥远的烟雨江南,雨润水土,才能雕琢出这样一位特别的殿下。
而今明明是那样的近的距离,何时却是变得这般的疏远和陌生。
坚持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他没有说话。
而一侧的余西子也是有些狐疑地望着两人,不是结怨甚深的仇敌么,何时有这么多话要说了……
韶光望着他的身影,心里面酸涩难抑,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拉他,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三年了,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来。”
董青钿直直地跨进殿内,掀开帘子就进来了,抬头瞧了一眼,就瞅见在新开辟出来的花圃前面,一对璧人宛若并蒂香莲,鸳鸯交颈,真真的煞是好看。
“往东则是通往明湖岸畔殿阁的广巷,更不能迈出那路阻一步,否则就是左脚杀,右脚发。你们已经发配到了掖庭局来,再度发配,就是往央河小筑守皇陵了。掂量着自己的贱命!”
在这个地方,想要折磨一个人,有的是办法。根本不用亲力亲为那么费神。
“言司饰说得倒也是。小小的一个司仗房已经够我心焦的,哪有闲工夫管别人。”
又回到了这里,依旧是暮春的季节。
韶光望着那貌不惊人的褐色花根,“那这花木,叫什么名字?”
“相传这世间有一种花草,一株双艳,日夜相缠,竞相绽放,香味潮湿芬芳但是充满迷惑。共在一处生长,却也相互争抢,争斗不止。你看到的,就是了!”
“就算要再怎么逼真,也不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吧。毕竟……”
“怎么,生气了?”
那双雾气氤氲眸子,黑嗔嗔,眼底若有幽意,衬得那目光楚楚撩人,顿时就让他心生怜爱。看着这样的她,他不觉就有些痴了,须臾,忍不住捏了捏她绯红的脸颊,也不再说话,只看着她笑。
韶光在余西子的脸上瞧出了不屑一顾的神色,低下头,也没说什么。须臾,轻声道:“早前,浣春殿又来人催了。”
只是在后来经历过宫闱中一连串的几次祸端之后,她忽然就明白了——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与她的选择不同、所求不同,在乎的,也截然不同。
两人这样一个坐,一个站;
能挨得住,也就算是相依为命了;
崔佩的眼睛里闪烁过一丝狠绝,只一瞬,便恢复常态,又想起了什么,哑着嗓子问道:“四房中被带走的那些宫婢呢,可都放回来了?”
终究是那样的性子,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和多年军营的锻造早已铸就了那一身的孤傲和强势,睿智而深谋,内敛而自持,又怎么会轻易地将心绪流于外表。
“唔……”
这样折腾了一下午,直到晚膳时分,她们才被带去住的地方认门,然后又得回到马圈那边,学着如何给马喂草料、再往马槽里放些新鲜干净的水……
一袭云烟冷调的高腰长裙,无可挑剔的五官,无可挑剔的妆容,眉目微凉,整个人像是从霜雪里走出来的。虽然年纪轻,资历较其他三房都浅,肃然颔首间,视线从殿前的几人脸上带过去,却给人一种无法忽视的感觉。
绮罗这时候挽着双臂走了过来,脸上含着笑意,微扬的下颚仍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那贬谪的旨意下都下了,来个人送送,总不会怎么着吧。倒是你,居然隐瞒着消息,还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当司籍房是吃干饭的!”
温暖的怀抱从后面围绕上来,他搂着她,轻声问道。
锦瑟没说话,倒是白璧身边的言锦心开了口,“这天干物燥的,最是容易身体不适,言司衣前段时间出不来门,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崔佩真的是老了,跟着年轻一辈的脚步走,已然是有些跟不上。多大的一件事?却被吓成了这样。说好听的,是夙兴夜寐,忧虑过甚;说不好听些,就是让尹红萸给吓怕了,恐慌成疾,急火攻心,才会一病不起。真是有够丢尚服局的脸。
那么始终都没有出声的宫正司,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亭阁里,忽的就静了下来;
韶光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韶光探身过去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手里的茶盏接过来,搁置到桌案上,“这段时间,尚宫局明面上在宫局六部里面大肆搜查和抓人审问,其实暗地里,最常去的却只是储物库一处。里面的好些东西,都被她们带走了。”
瞧见这光景,再咄咄逼人的态度,也都不好意思多做打扰,四位掌首连声告罪,便悻悻地退了出去。四个人各自又说了些话,锦瑟就先行回了司衣房,有余西子、言锦心和白璧三人,一起去到言锦心的寝阁,用了些茶点,才又各自离开。
杨广低头凝视着她,没有动,也没有答话。
此时此刻,莫说是进殿辅佐,就算是跟麟华宫搭上任何牵扯,都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他不知细情,否则怎会这般咄咄逼人。
在她的肩上,还背负着闺阀所有的责任。她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是一条注定与阴谋为伍,终日在勾心斗角的内局里面猜测、揣度、算计……打交道的是一应魑魅魍魉,蝇营狗苟,甚至要将自己化身成为其中之一的路。于他而言,这一切却不过是些可笑的戏码,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现在外面闹得很凶,不仅是我们这儿,还有尚仪局,尚功局,甚至连尚寝局都波及到了,更甚者是奚官局、掖庭局和太子内坊局……所以,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内局的势力争斗上,反而是忘了初衷。”
余西子揉了揉额心,露出了疲惫的样子,“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吧,然后就过去一趟。你在这儿好生照理着,要是尚宫局的人再过来,也别跟她们硬碰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锦瑟看着言锦心,声音有些低沉。
崔佩艰难地咽了口唾液,依旧很是难过的样子。韶光即刻拿来案上的瓷杯,崔佩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热水。
将来的路,还很远呢。
韶光咬着唇,半晌牵起唇角,却是笑得很苦,“奴婢该懂什么,又能懂些什么……自从殿下想要寻找娘娘留下来的那块凤牌,殿下和奴婢之间,不就只剩下利用了么……”
还有玲珑山河湾,那遥遥对视的一眼——
有宫婢正在给马匹刷毛,领路的宫人前脚过去,小妗后脚跟上,扑面而来的一股味道,让她忍不住掩鼻。
“呵。说起来也算是沉疴旧患了,却没什么大碍。若是装得不像,又怎能瞒得过那些医官呢?”崔佩面含着微笑,毫不在意地道。
旁人没怎么听真切,言锦心却听清楚了,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道:“言司衣也认出这件衣裳了!想知道么?想的话,就过来说说话吧。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正好趁着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小妗含着眼泪,在一侧使劲地点头。
言锦心的话,一字一句地撞击在耳畔;
“我喜欢听话的人,”言锦心起身,走到她身侧的雕栏前,“至于那孩子,我会好好替你养着,只要你听话,我一定会善待她。”
“殿下的青睐,奴婢万死不足以回报。然而按照宫里面现在的这个hetushu.com•com局面,仍旧不适宜有什么调动。涉及到宫闱局的,就更加不适合了……”
“何罪名?”
“看样子,尚宫局果真是查出了些东西。”
管事宫女的意思,是伺候宫中的马匹。
他道。
是她变了么,或许更多的,却是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她。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韶光低下头,忽然明白了方才拿起轻骨竹伞时,从指间传到心底的一抹哀伤和悲凉。
只因为他是晋王,堂堂的晋王——官拜雍州牧,不仅是常年坐镇在军营,负责抵御突厥入侵,更加掌握着十二队戍卫和皇宫中一半的禁军守卫。那可是足以让明光宫和东宫两处都为之震颤的权势。所以太子与他一向不睦,太后又始终觊觎着,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能剥夺和削减。福应禅院里面的布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刷马用的刷子很硬,刷在马身上,必须使上大力。一下一下,顺着马鬃的方向,动作要一致而连贯。这样下来,没等刷完一匹马,胳膊就酸的不行,手掌心也被刷子磨得破了皮。
小妗一听,泪珠就掉了下来,使劲地摇头,“可是奴婢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主子,这样在主子身边也好有个知冷知热、一道说话的人。主子带奴婢走吧。”
羽翼未丰,就妄图要取而代之,怎么对得起当初一手提拔的恩人呵;
窗外的花瓣飘进来,落在开辟好的土壤里,为那裸|露着花根的花圃增添了几抹绯红。
司宝房现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活计要操持,又何来破坏宫规一说?不过这旨意是从麟华宫直接下出来的,亦似没有人敢去置喙。但司宝房里面的很多人都十分不解,一向不插手宫局之事的晋王,缘何忽然这般针对一个小小的女官,还惩罚得这么狠。
几个奴婢见状,无不嘲弄地大笑。
一个人站在雨里做什么?连个遮挡的都没有。
说完,她即刻就拽着他的胳膊往南侧一座亭阁的方向跑,而他也没有抗拒,被她拉着一路跑了过去。
董青钿大叫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身子转了个个儿,提着木桶拔腿就跑,“没看见,我、奴婢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啊,你们继续!”
她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整张脸就再次凑近,以唇再度覆上她水色的唇瓣,铺天盖地地吻下来;而后,就是温柔的舌长驱直入,轻含慢吮,挑逗缠绵。韶光被他霸道地揽在怀里,后脑被他的手禁锢着,只能仰着脖颈迎承他的索吻。
言谈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仍旧是毫无结论。
韶光看着面前的几个人,那些心疼的、舍不得的、难过的心绪,都含在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里,连不善于表达的青梅都是,而绮罗就只是拉着她,不愿意放手,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心里面就忽的一软,有很温暖的东西在悄然地滋生。
再想说些什么,这时候,后面不远处忽然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女音:
是啊,她的确是这样的人,也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人。然而他又何尝不是?
韶光说到此,便没有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崔佩却都明白——毕竟她已然老迈,毕竟年纪搁在那儿,身体最是开不起玩笑的。
“往北是主子们的遛马场,都是开阔的地带,你们这些贱婢绝对不能过去。惊扰了主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
十二日,尚宫局获东宫太子妃首肯,着实调查太子内坊局,掌事苏庆安等均受到问话……
而储物库向来是由内侍监和尚宫局两处同时监管,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就是从未分过大小。尚宫局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内部就展开调查,很明显也是在驳赵福全的颜面。
——因为崔佩的病越来越重,几乎是到了见不得外人的地步。
“言司衣也来了。”
韶光抬眸,也不说话,只这么泫然幽嗔地看着他——黑嗔嗔的眸子,欲说还休,又仿佛蕴含了无限的幽意,黑玉深潭般,生生地让人沉溺。
天窗外的夜,已经很深很深;
或许吧。
不足两月的功夫,宫局六部已经陷入到一片焦灼的混乱中。未收波及的几处,也是人心大乱,终日处在惶恐不安之中。
单是这一眼,就让他再也无法回绝,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罢罢罢,我是不想让自己后悔,但更加不愿意让你后悔。遇见你这么个魔星,算我没辙。好吧,我等你。”
韶光一听,颇有些诧异:“掌首刚刚去见崔尚服,还是没有结果?”
此时此刻,四个人身后跟着的侍婢手里,都捧着用冥黄油毡纸裹好的药包——从太医院那边请来的,只是有用于止咳化痰的、有降火的、也有滋补养生的……不尽相同。只是这样齐刷刷地过来,又齐刷刷地拿着补药,此间之意,都是心照不宣。
言锦心掐了一颗葡萄下来,放入口中,冰凉而酸甜。
韶光看着她,宫中多年,身边也不是没有过伺候的宫婢,然而昔年那些人死的死、走的走,到后来索性也就淡了。她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韶光,你真的让本王很失望。”
韶光举着的胳膊有些僵,就在眼看要支持不住时,他默默地接了过去,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韶光在心里松了口气,低下头,也将自己裙裾上的泥水擦了擦。
还有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最能看出来一个人的人脉和底细呢?
就在尚宫局肆意在尚服局里面取物和抓人之时,对于其他几处的搜查,也没有放松。这其中,就去了储物库——带回的带回,原地验看的原地验看,各种文籍和登记簿册,都有专门的宫婢一一核对和查验,无一有落。
“那个时候,是腥风血雨,残酷狠厉,却尚且只局限在了一个宫闱局里;这时候,却已经波及到了整个内侍省,表面上看进行得很缓慢,却是如温水慢蒸。想来在宫局六部里面,将会有很多的掌首和女官,不能幸免……”
他腾出手来,轻敲了一下她的额角,“那是因为还没开。等开花了,让你来瞧。”
“言司衣真是贵人事忙啊,都这么久了,才想起过来探望崔尚服,这心意可有些浅啊。”
经过几座殿前广场,一直要穿过湖西坊,经过桂宫,出了广巷外的雍门,甬道的尽头就是掖庭局。
“能有什么结果!以前就是推诿、推诿,再推诿。现在又卧病在床的,眼瞧着,是连主事的力气也无了……”
等睁开眼睛,却见他正微笑着看她,那目光轻轻柔柔的,宛若是阳光里的明媚春|水,蕴含着迷离而醉人的光晕。韶光有些怔忪,恍惚间,就瞧见他的眼睛轻眨,似乎又笑了一下,然后,微凉的唇瓣飞快地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下。
然而只是两柱香的时间,在外面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的四位司级掌首,就都被打发了出来。
言锦心挑着眉,眼睛里面含着不屑一顾的轻蔑。
韶光抬眸,询问地看着他,“什么?”
……
韶光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候,后面的几个女官也都围拢了过来,言语安慰间,无不是长吁短叹,感慨着宫中情势莫测,本就是聚少离多的日子,眼下却生生要分开了。
“若是你愿意,现在,本王就将你召进殿内。而麟华宫,也会成为你一生一世的庇护。”
等余西子回到绣堂,已经是夕阳西坠了。
他这样与她讲。
崔佩的这一处寝殿,年年都会修葺一次,因此漆色都是鲜亮而簇新的。正殿寝阁外置着三扇殿门,内置五扇隔挡,都是红漆金錾刻的纹饰,上面用的是雪白绢帛,画着姿态各异的簪花仕女,惟妙惟肖,甚是秀致堂皇。每道门口都挡着屏风,往里走可见一道道相错的门扉,前面引路的宫婢一扇扇地推开,可瞧见内里安置着的翡翠香炉,珍珠宝柜,剔透的白璧瓷碗……一道道琉晶帘,连壁上的挂画都是历代名家的泼墨之作,仿佛是置身在仙宫妙室。
小妗不禁这样想。
现在可是宫局六部乱成一锅粥,纷纷在自保、钻营、筹谋的时候,却似乎都忘了,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只是东宫浣春殿里的一个近侍宫婢。而到现在已经有那么多的人都被卷进来,也同时都忽略了,整件事里面,关键人物只有四个:
幽邃的眼眸暗若渊潭,映着那身后漫天纷飞的雨丝,那样的目光,怎是凛寒强势的晋王该有的。
杨广挑了挑眉,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讽刺意味,“你的消息也何时这么不灵通了。只怕是……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边了,岂会知道本王何时出宫,又是何时回宫。”
韶光起身,挽手领旨;
尚服局,内侍监;尚宫局,宫正司……
韶光咬了咬唇,被他那样的目光看得越发不好意思,索性就想跟着董青钿一并出去,刚想扭头走开,就被他察觉了心思,抢先一步给拦住了。
崔佩抚着她的手,“事已至此,万般凶险,事事当心。”
他眯起眼,有几分复杂地看着她,“你不信?还是你认为本王当真会威慑于那小小的内局,会怕那一帮卑贱下作的宫婢太监?”
“我没忘!”锦瑟在这一刻回过身来,咬着唇,目光悲凉。
他凑在她耳畔,有些无赖的、低哑着嗓子道。
韶光的眼睫颤了颤,在那一瞬,心里忽然浮出了些许苦涩,低下头,却是淡淡地一笑:“在过往的时日中,殿下交代的事,奴婢可是一直都尽心尽力在办。”
小妗的眼睛一红,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主子,难不成你要扔下奴婢了。”
言锦心说罢,挑着眉看她,那意思是,索性闲着也是闲着。
“现在的宫里面,是你们年轻人的战场了,我们这些个老人家,可都是不顶用了。”崔佩半阖着眼,略微有些笑意地道。
很多一等掌首都曾因此戏言,崔尚服这寝殿,便是神仙都住得。
只是同为掌首的两个人,曾经却是上下级的关系。就像是当年的余西子,昔日供职在司衣房原掌首钟漪兰的麾下——锦瑟也曾是言锦心房里的典级女官,只不过因事触怒了言锦心,被罚调往了清寂孤苦的扶雪苑,一待就是三年。
刚才进内殿里面去通报的婢子久久都未返,想来,崔尚服还得有段时间才能让她们进去。更或者是,根本就不会见她们。
“你就带着她吧,难得有这么个忠心的丫头。”
“我知道,你现在是攀了后台,有麟华宫作为依仗,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从扶雪苑里面出来。可真是有些手段啊,居然是晋王。是用美色么……从哪儿学来的狐媚招数啊?从前你在我手底下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仿佛是惧摄于那周身凛冽的气势,刚一沾身,就泛起一阵蒙蒙的水雾。隔着一道雨帘,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而男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沉默而专注,更带着、一丝丝落寞和萧索的味道。
“到了这儿,哪还有什么主子、奴婢之分。”
唇齿相依的感觉,一处是冰,一处是火,激起了感官中最缱绻的战栗。韶光推着他结实的胸膛,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手上的气力尽数变得软绵绵的,哪里还能推得开。反而是被他搂得更紧,两人紧贴着的身体很烫,尤其是搂在她腰肢上的臂膀,热得吓人。
是对花草动心,还是……她微醺着脸颊,有些茫然,怎么也和图书想不起来他原话的意思。这时,就听他轻声道:“这双生草的花木难伺候得很,而且要等到初夏才会开花,要不,一起等吧。”
“本王记得之前就跟你说过,若是不能引为己用,就必定会处之而后快,绝对不会斩草留根——”
白璧站在言锦心的身边,望过来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不屑和冷嘲。
怒意,在慢慢滋生,更或者,还有着很多其他的成分,就这样在他的眼眸深处不断地汇集、交错……直至再也抑制不住地汹涌泛滥而出——
“宫局里一直都很乱,而之前你却从未失去过我的消息。”
韶光望着那高悬的灯笼,和灯笼上面贴着的字,简单的雕栏画栋,只有錾刻着最朴素的花纹,其余的彩绘和烤蓝壁画却是没有。
而他身上的锦袍也都被浇透了,锦靴上沾着泥,身上无一处是干的。
总是在阴谋和算计里面相遇,又总是在阴谋和算计里面错过,以至于,终于还是要这么擦身而过……
言锦心脸上的笑意更深,慢悠悠地道,“生气也得忍着,别忘了,我可是将你一手带大、又亲手将你领进宫门的堂姐呢。做人啊,千万不能忘本。”
他拉着她的手,眼睛里含着笑,瞳心却很亮很亮。
杨广看着这样的她,黑眸深得吓人,眼睛里充斥着愠怒、失望和复杂,还有一丝丝的不甘和悲凉——“韶光,你果真就不懂么?”
韶光与她们话别,而后,朝着身畔的小妗轻声道,“走吧,这里距离掖庭局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韶光察觉出他的质疑之意,低头笑了笑,徐徐地道:“奴婢已经身在其位,唇亡齿寒,只要一日还是女官,就势必会跟内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什么……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很轻,很柔;
“尹红萸是个外强中干的,没什么作为。但是她不中用,她后面有一个中用的。真真要防的,就是宫正司,是谢文锦。”
深深的黑眸,眼底里忽闪而逝的某种东西,让人抓不住,却很想去追寻,在不知不觉间为之沦陷。他这样凝视着她,良久,复杂地开口:
小妗一见此,顿时就要坐起来,却被韶光按了下去,“歇着吧。累了一下午,好好缓一缓。”
“要不,你再吻回来……”
在阳春时节居然也能吃到葡萄,还真是托了崔佩掌首的福。只是这果盘就这么摆放在不常有人经过的回廊里面,也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主子,奴婢跟你一起走。”
韶光望着她疲倦的睡容,不禁再次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不谙世事,何尝又知道,在进入宫闱局之前,她正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一朝贬谪,卑微如斯,再不复往日的风光。而今又回到了这里,仅是伺候御马而已,比起之前却已经是好了太多。
小妗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韶光的目光里满是钦佩和赞叹,须臾,咬了咬唇,低声道:“让主子在这种地方受罪,真的是委屈了。”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本王都纵容着你,纵容着你的那些小心思,那些自私的、忤逆的,甚至是在本王眼皮底下做的、自以为能够瞒天过海的小动作。所以才会让你这般有恃无恐,认为本王当真不会动你!”
她说着,朝着一侧摆了摆手,宫婢们也都应声退了下去。
——等韶光从崔佩的寝殿里面出来,外面的雨已经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儿敲打在轻骨竹伞上,也挡不住多少,水珠飞溅地满身都是,刚走过殿前广场,裙裾和绣履都湿透了。
殿下看着阿韶的那个笑容,她可从未见过呢。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是尹红萸、谢文锦、余西子、赵福全……而成海棠、崔佩和韶光三人,谁曾注意到?
若是报上了名号,是不是就能分配到轻一些的活计……
“反正看着都一样,都是光秃秃的。”
“利用,好一个利用!说得可真是贴切。”
“都是分内之事,何来连累一说。”
“那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个陶土的盆。”
小妗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刚依一着枕头,顿时感觉浑身酸疼。
杨广忽地就笑了,攥着她的手腕,自问自答地、又满是嘲弄地道,“没有错,本王之所以不会懂动你,就是因为你手里面掌握着的凤牌,就是因为还有利用的价值。可你付出过真心么?你是明知道本王不会拿你怎么样,又刚好处在眼下这个局面,越是乱,你反而就越是安全。才敢,才敢这么毫不在乎。”
韶光这时打来一盆热水,将巾绢沾湿了,翻开小妗的手掌,轻轻擦拭着上面的血泡。
是在等她吧。一直那么静默地等着,直到天下起了大雨,任凭风雨如何呼啸,也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执拗而倔强的晋王呵……
将自己平躺在硬邦邦的床榻上,将胳膊放平,不禁叹慰了一声。
“若是从前,怎么会如此直接地拒绝?甚至是连余地、连后路都不要了……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决绝?或者也可以说,是什么让你这么毫不犹豫地想要跟麟华宫、跟我,划清界限……”
“那这花草,殿下也送我一株吧。”
杨广说到此,眸色已经愈加暗抑,如黑暗临渊,忽然就深邃得吓人,“所以一直以来,你始终都是那么想的,对么?而之前你的所做所言,也全部都是搪塞和敷衍!韶光,本王没看错你吧。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锦瑟这时跟着走了过来,走上丹陛,面容依旧冷持而疏淡。
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锦瑟是后到的,似乎是闻风而至。
这时,通报的奴婢得返,引着她走进去;
他说着,目光落在花圃里面的花根上,摸着下巴想应该挖出哪一块,种到花盆里就能活,且比较好养。
言锦瑟,言锦心……
“奴婢真的没有,”她倔强地仰着脸,通红的眼睛,咬着唇直直地看他,“奴婢只是内局一个小小的女官,有什么资格和能耐跟晋王殿下一较高低……而且殿下也已经无数次向奴婢证明了,违背命令是什么后果,奴婢又岂敢做出什么小动作?!”
——崔佩确实老了,已经没有那个心思陪着年轻人玩儿权力的戏码,临了临了,岂能让小麻雀啄伤了眼睛?一招毙命、一劳永逸,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些词儿,在宫里面才是最实用的。既然都已至此,也该趁势处理些事、处理些人了。
宝蓝色的裙裾在雨帘中摇曳出一道潋滟的颜色,绽开宛若莲花,隔着数道回廊、雕栏,纯银丝的绣履在方砖石的地面上踏起了水花无数,直直地向着那雨里面的身影。
素白的绢裙,简单的发髻上只有一枚纯银发簪,包裹里面也就装着几件衣饰,很有些布裙荆钗的味道。所幸现在已经是回暖的时节,不算寒凉,否则睡在掖庭局的通铺上,倒是会非常遭罪。而在离开的那日也没有下雨,要不还真是有些应景了。
作为司仗房的领首,穿戴一贯都是十分中规中矩,不算很出众的五官,自认为也没有什么修饰的必要。于是在平素的用度极致奢华,着装打扮上却是差了很多。不像一侧司饰房的掌首,穿的是一袭天青色烟釉绮罗宫裙,裙摆上缀着浅浅的花瓣,很垂坠,也很灵动,镶嵌白玉的腰带,将其身勾勒得高挑而纤细。整个人堪比那高贵而简单的银,端而艳,甜而媚,堪堪立在那儿,眉目间是说不出的秀致和优雅。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晋王,一个是内局中小小的宫婢。
“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小妗一听,就想上前反驳。
——其中一朵是在深秋十月晚上月光最明亮的时候,悠然盛放,悄无声息;而另一朵,则是在六月初夏太阳最柔和的时候,花光璀璨,届时还能听到绽开的音色。这两姝一枯一荣,各自以对方的养分和精华滋养着自身,残酷且缠绵。听跟随进贡而来的花匠们说,这花,就象征着世间最极致的仇恨与爱恋。
只是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一些消息和谋算,他根本没有难为过她……中间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的是非和祸端的话,想来,她应该已经身在麟华宫了……而今掐算着月日,果真是三月又三月,一转眼,正好已经过了一年。
“你真的是变了。”
顺着天窗望出去,漆黑的苍穹中,有几缕或明或暗的流云飘过,又滞留在那轮月亮面,遮挡住片刻的月光。韶光静静地望着,眼前不禁浮现出了那日在亭阁前的一幕,那伫立在雨中的、带着的一丝丝萧索和落寞的身影。
只是这样的混乱却只局限在宫局之中,丝毫没有影响到后宫中的各殿——在这点上,尚宫局还是做得很好,宫局六部里再乱,也不会、亦不敢惊动各殿里的主子半分。以至于一面是纷杂的内局,兵荒马乱;一面是优渥的殿阁,奢华风流,脂粉凝香,根本不用何人粉饰太平。
崔佩的眼睛眯了一下,“那么登记册子……”
四月半的时节,宫里面的花木相继都盛开了;
在宫正司闯进内侍监拿人的隔日,也就是四月十六日这日,正好逢上崔佩的生辰。
韶光笑着躲了一下,然后踮着脚,拿着巾绢给他擦拭额上的汗珠,“花期是什么时候?”
韶光低着头,脸颊又红了,“殿下可选好了?奴婢这就要带回去的。”
不禁就又笑了。
等穿过了两道抄手游廊,顺着亭前小径一直走过去,抬起伞来,却看见了那一抹立在雨中的身影。
韶光轻步走过去,唤了声,“崔尚服。”
她始终都记得,在他回宫的那一日,就在麟华宫的丹陛前,那似有似无的注视。那是时隔多年后的再次相遇。而那般的眸光,含着淡淡的笑意,端的是摄人心魄;
“殿下有经世的韬略,不是小小的一个宫闱就能困住的,也不应该困在这里。奴婢,却只是奴婢。何故因小失大呢。”
“也拿走了,”韶光面容沉静,低声道,“而且不仅是在宝器制作的时候,还有制作完毕后的那几天,一应物料申请的明细记载,虽然备份还在内侍监里,正册却都被尚宫局带走了。”
“现在局里面的情况如何了?”
韶光被甩得一个趔趄,然而望着男子的侧脸,心里忽的就涌起了一抹难以抑制的悲恸。
“这件衣服,怎么会到言司饰那儿的?”
手腕上火辣辣的疼,韶光咬着牙,眼泪就在眼眶里面打转,却硬生生地梗着脖子,不让自己哭出来,一字一顿地道:“奴婢没有……!”
她轻声道。
崔佩费劲地抬起头来,一张脸蜡黄蜡黄的,眼眶深陷,整个人显得疲倦不堪,“你来了。”
两人这样一直站着,韶光将伞立在一侧,自己就站在廊柱前,靠着那红漆的雕栏,伸出手去接落下来的雨水,任由微寒的水珠敲打在掌心里,凉丝丝的。
四月初十,奚官局和掖庭局受到调查,有数十宫婢被带走;
上面的悉数罪名和惩处,都是由宫正司的宫婢报出来的,罪名都没来得及在司籍房那里登记,十八日就直接来了人,甚至是一句解释也无,就将她的腰佩收走了。
崔佩有些愠怒地说到此,气息不匀,猛烈地咳嗽了两下;
韶光把轻骨竹伞轻轻地翻过来,收了,拍了拍头上和身上的雨水,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脸颊边,有些黏腻的感觉。裙裾还在滴水,浑身几乎都湿透了,冷风www.hetushu.com.com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崔佩颔首,随即幽幽地一叹:“早知如此,你该是后悔没有在回宫时就脱离内局了吧。连累你了。”
“殿下怎么会呢。是在拿奴婢取笑了。”
“不,是殿下根本志不在此,不是么。”
“谁让你说也不说一声的,”绮罗扁了扁嘴,瞧见她怀里的包袱,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挂不住了,眼圈一红,道,“怎么弄成了这样?晋王不是一向都很青睐你的么,为什么突然就这么狠?去找过汉王了么,若是他肯出面……”
一把伞,伞下的两个人;
韶光见他险些摔倒,也吓了一跳,但转瞬想起刚才的那一幕,想过去扶他的念头就散了。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垂首站在一侧。
韶光的声音很轻,些许喟叹,都飘渺在风雨里,一会儿就散了,再无声息。
其中有一种花木,甚是罕见,世间总共不得几株,珍贵异常。然而却蒙明光宫不喜,就又被打还出宫,最后还是凤明宫将那些花根留了下来。宫里面的人都知道汉王素来喜爱花草,而太后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索性没有干预。
他大抵也不知道,尚宫局大肆搜查和毁坏,又将人逮捕的事情。毕竟内局离着殿阁太远了,消息被封锁得很严。
“韶光,你到底有没有心?”
这个时候,同屋的几个奴婢都睡下了。好些也都是刚来没多久,也都不适应这里的日子,日日累得浑身乏力,几乎是沾枕头就沉沉睡着。还能听到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只是她一直都不甚明白,到底为何自己会一直在排斥和拒绝,那样的男子,又是那么好的机会,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求之不得的。或者……是在欲擒故纵、想要个更高的价码?或者是想要奇货可居、意欲找个更好的时机,亦或是,谋求更有价值的位置?
韶光提着裙子跑到他跟前,有些莫名又有些嗔怪,即刻一把将轻骨竹伞高高地举过他的头顶,不算太大的伞,却堪堪遮住了他一个,自己只得暴露在冰冷的雨里,豆大的雨珠浇了她一身一脸,裹挟着寒凉,顿时就是生生的疼。
——玄缎锦袍,仿佛与黑沉的云色融为了一体,映衬着身后漫天飘落的雨丝,更显得卓拔而绝世,却就只是这么静默地,静默地站在风雨之中。
锦瑟直接走到一侧的廊柱旁,背对着她站在雕栏前。
年轻的宫婢咬着唇,这样决绝而笃定地道。
他已处于庙堂之高,宫闱六局之中蝇营狗苟的钻营和谋划,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在耳边一听、一过,也就罢了,连痕迹都不会留下半分,就更遑论去理会。而他也根本不屑于去理会。
韶光高高地一扬手,那脊背挺得很直很直,步履走得极稳,就这样顺着抄手游廊拐了个弯,消失在了众女的目光中。
“怎么又走神了。”他眼底荡漾出笑意,作势又想敲她的头,韶光下意识地急忙闭上眼睛,身子往侧面倾斜着躲开,却半天都没等到他的手落下来。
疾风中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在繁复斗拱层叠而起的月檐上,又顺着瓦楞流下来,却是滴答滴答的,宛若是寂寥而宛转的曲调,在亭阁前的石阶上汇成娟娟的溪流。
然而她就旁若无人地走到一侧的回廊里面,还是从锦瑟的面前经过,也不管旁边的余西子和白璧露出怎样狐疑和莫名的神色,掏出巾帕扫了扫其中的一张石凳,然后径自优雅地坐下。
韶光看着她,脸上不由浮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已经朝着局里面请了旨,一人担责,该是不会累及到房中伺候的婢子。你且安心留下来吧。”
这样即便内局果真乱起来,倒不失为是一个机会……
“你们怎么来了……”
韶光淡淡地道。
陡然靠近的距离,裹挟着压迫的凌厉,扑面而来的是侵略却也怆然的气息;
作为宫局里面的一等掌首,原本年年都要大办一场,然而这段时日以来一直被尚宫局闹得胆颤心寒的宫闱局,始终都没消停过,且因崔佩一度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连拜会的人也少了。四房里各自又乱得很,自顾都不暇,这生辰的操办就被耽搁了下来,到后来,干脆就不办了。
巳时,下起了小雨。
回忆一下,自从年节的几场宫宴之后,也的确是有很长时间未看到麟华宫的戍卫在宫中行走。这样一直没见到他的面,也没有任何的讯息,原来是离宫了。
等到这深吻结束,她气息微喘,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她的意思很简单,尚服局里面出了那么大的事,这段时日里面,尚宫局又是破坏东西又是扣人的,三房早就急得跟什么似的。唯有她,一直以来都是闭门谢客,仿佛尚服局里面的事跟司衣房无关似的。而今迟迟才出现,不知道是上哪儿躲是非,躲不过,又不得已冒出了头来。
四月十八日,罪责加倍,发往掖庭局。
崔佩握着茶盏,“我知道,余西子最近常跟成妃有走动。只是想不到,司饰房那边原本就奚官局有着牵扯。埋得可真深啊。”
“只是就算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当上尚服局里面的掌事,跟我同是一房之首,就能等量齐观了?还是那句话,奴婢永远就是奴婢,蹬不得高,也上不去大台面!”
“照你这么说,那么此时,相比当初宫闱大清洗又如何?”
她已经将宫中的情势分析得那般透彻与他听,依照那样冷持而淡漠的秉性,该是最懂得分寸和利害关系。而现在却仍是要一意孤行。何时也开始想要插手宫局里面的事情了……
“殿下怎么不打伞呢?”
杨谅感觉失落地看着自己空空的臂弯,转过身来,就见到她仍旧红彤彤的脸颊,耳垂也是红的;还有那檀唇,略微有些肿,仿佛是饱满嫣然的桃花,更引人想要去采撷。
尹红萸根本志不在此。
和风顺着窗扉拂进来,带着一道琉晶垂帘发出零零碎碎的轻响;
“那我后悔了。”
然而只要尚宫局一直在查,最后必然会对红箩之死彻查到底,尚服局首当其冲,如何都摘不出去。而作为一度帮衬的内侍监,也已经摆明了立场——会守口如瓶,但一旦出事,绝对不会相帮。
二十四这日,崔佩所居住的寝阁殿前,再度迎来了三房的掌首:余西子,言锦心和白璧。
当真,就是不愿意的吧……
宫里面的人,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躲尚且都躲不及,能够作壁上观的话,没有人会愿意去蹚这趟浑水……尤其是在官职的调度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很轻易就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有什么必要去无故涉险,陷自己于危机的境地呢。
殿阁前的匾额是新漆的,被前日的雨水冲刷得油亮亮,里面也是宽敞的二进院,后面则连接着一大片的敞屋,住着的都是一些奴婢和宫人,各司其职,终日做着最单调和最枯燥的事务。
他扛着锄头,锦靴和锦缎衣袂上沾着花泥,颇有些江南风雅布衣的味道。
两人一言一语,极尽挖苦之能事。
物似主人形。
将外面的软纱褪下,有伺候的宫婢挂到一侧的格子架上。韶光拿着记录完的册子拿过来给她看,都是物件修缮的明细和备注,余西子也没细看,只扫了一眼最末行的整理,叹了口气道:“这些你拿主意就好。若是缺什么,也别去尚宫局申请了,直接报到内侍监那边儿,怎么处理,都听内侍监的。”
“想要哪一株?”
亭阁外的雨已经停了。那合欢树早早地就开了花,花瓣飘在风中,像是谁幽然的叹息。
“……破坏宫规。”
而此刻侧殿里面的两个人,由于忽然闯进来的人,冷不防地就各自分开了。更可以说,杨谅是被反应过来的韶光给一把推开的。没站稳,还被推得一个趔趄。
崔佩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可不想在即将荣隐之时,被牵连得晚景凄凉,最后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以至于这一应的深谋,到了几位司级掌事的眼里,就成了胆小怕事、不负责任的代表——不得不说,这招以退为进,虽老套,却是相当地唬人。起码在四房的掌事中,言锦心和余西子这两个野心最大的下属,已经上钩了。
侧脸对着侧脸,一个妩媚多姿,一个冷艳高贵,相貌都是极为出色的。
韶光略微一怔,随即抬眸去看他,“殿下是从岭南刚回宫里面……?”
而属于他的那一条路,她又何尝愿意去招架……
管事的宫婢蹙了蹙眉,而后就“嗯”了一声,照着登记册子比对了一下,朝着身侧的宫人摆手,连眼皮都没抬地道,“都带过去吧,先在马圈那里伺候着。”
十四日,司乐房三名宫婢不受管束,杖毙;
里面的垂花门和假山都还保持着原貌,均是前朝时候留下来的,一应建造和布置,一如往昔风貌。像这样的雕饰,比起内侍省宫局中的其他几部,不知寒酸多少。然而这一处宫殿却是宫城中年头最久的。历朝历代,在还没有宫闱局的时候,掖庭局就在了,经历过多少王朝更迭,仍然一直延续至今。
他看着她,略略地一挑眉,“那是关于东宫,还是成海棠?亦或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你记着本王说过的那么多话,可怎么偏偏就忘了,忘了最重要的那一件。”
“我的天!”
真是中邪了——
她知道,他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一旦有了想法,绝不拖泥带水。这恐怕就是所谓兵营多年锻造出来的狠厉和决绝。杀伐决断,只要出手就毫不犹豫、也绝不留情,以至于……连人世间最纯粹的真心都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同时也不再信任别人的。
雨势在那一刻更大了;
这样一来,反而是红箩的那桩命案,再没有人理会。
风吹起纯白的绢裙,前方的那道倩影,一抹曳动的裙裾若雪。前来的这些女子都不能再送,只得不舍地目送着两人离开,而绮罗望着望着,瞧见小妗道谢的动作,忽然就哭着笑了出来,“这丫头,都去掖庭局了,竟然也这么开心。记着,替我们好好照顾她!”
韶光略微地一怔,反应了一下,却更像是她听错了;
杨广看着她,黑眸却是更深了几分,似笑非笑地摇头,“仍旧不适合……不错,还真是个相当好的借口。可本王想知道,你所谓现在的局面,又是什么?”
直到深更半夜,才回到住处安歇。
那宫人一口一个贱婢、一个贱命的,这样颐指气使地叙述罢,朝着刷马的奴婢吩咐了几句,就摇头晃脑地走了。
“你的意思,所有都是本王逼你……?”
……
“这里是御马监的一部分,都是皇家的中等马和劣等马。上等马则一律养在南苑,不是你们这些贱婢能够接触得到的。但仍需小心伺候,倘若是哪一匹掉毛或是生病,小心你们的贱命!”
有些事,她看得很明白。
他说:“留在本王身边,你将会凌驾在内局倾轧、宫闱纷争之上。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帮你达成。”
“有什么话,言司饰便说吧。”
崔佩是一手将她带进尚服局的人,然而自己踏进这座寝殿,却也是第一次。此刻身在其中,窥其一隅,不禁就想起之前余西子从这里出去之后,与她慨叹过的种种,这殿里的布置确实让人赞叹,很是有几分讲究之处。
hetushu•com•com“放心吧,暂时还死不了。有些事,在没有结果之前,我如何也不会先倒下。”
好像确实是……许久都没有见到了。
锦瑟望着穿在言锦心身上的那套宫装,偏偏是这日,偏偏是这一件——正是她亲手缝制的,从布帛的漂染,到锦缎的缝制,再到纹饰的刺绣……里面的一针一线,都是她宿日未歇,赶制了三日才制成。是要献到芳织殿湘瑶主子那里,现如今,却穿在了她的身上。
原来,锦瑟也姓言。
掖庭局里面的宫人睡的都是通铺,关上门,屋里面又潮又闷的,墙角里面都长着霉。若是下雨天,屋顶有些潲雨,就还会长出些蘑菇,白白的,露出头儿来,却又是一股很难闻的味道。
内局再乱,也不会有人敢惊动明光宫,所以姚芷馨、师兰言和纪沉鱼已经一状告到了东宫,东宫却始终缄默,不置一词。而宫正司和内侍监则是在后面看热闹,就算同样被祸及到,也不吭声,只由着尚宫局一个在前面折腾。
韶光的目光落在那一道摇曳的珠帘和珠帘后的门扉,望着望着,忽然心里面就变得暖暖的。
刚跨进那道月亮门,就听见了沉重的咳嗽声,像是咯了痰,很难受的感觉。
风送进来点滴雨珠,打在脸颊上,些许寒凉;
韶光望着琉晶帘外的花梨木百宝嵌高桌案,几道翡翠插屏,雪白的宣纸还铺展着,上面放着墨玉镇纸,还有一侧的玉石笔搁和笔搁上的狼毫笔。明明都是陈色,却被案上的一株绯红色的珊瑚点缀得赏心悦目。而后壁上悬挂着的山河图,壮阔中又颇显得几分风流雅致。
而在她退出去之前,不禁转过身,欲言又止地道:“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崔尚服这病……”
确实有些推诿的成分,但她是好意。
宫城内外,竞相怒放的各色花木将一座座的殿堂楼阁笼罩得宛若梦境,步之所及,入眼处,一片片的云蒸霞蔚,娇娆群芳,灿若锦绮。
可这样的惩罚居然是出自麟华宫之手,真的是太轻太轻了。
红箩已经死了;成海棠终日在浣春殿中,深居简出,根本没有在明面上参与;崔佩则是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而韶光,却是以女官的身份、借公事的引子,终日来往在储物库、内侍监、尚宫局和司宝房锦堂之间……
三个月,进殿辅佐;
一语落,那站在雕栏前的男子倏尔就转过身,“你说本王不应该困在这宫闱,你又有多了解本王?”
“是么……”
丹陛下的地面上渐渐汇成了溪流,顺着方砖的缝隙潺潺流动。她撑着伞从廊桥上过去,顶着风雨过了湖西坊,前面不远就有一座小小的亭阁。不由加快了些脚步。
他的嗓音沉了几分,甚至于,都忘了用那尊称的“本王”。
崔佩这样说罢,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后者颔首,心领神会地道:“奴婢知道,现在对于尚服局而言,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绝不能成为内局混斗中的牺牲品。”
四个人尽管不是头一遭来,却也没有往里面去过。此次跟着近侍宫人一扇门一扇门地进,不禁都生出无限赞叹和向往,想起自己的寝阁,虽是景致华丽,却也未及此处半分,委实有些自愧弗如之感,又纷纷羡慕得不行。
小妗睁大眼睛,一瞬间露出欣喜的表情,“嗯”了一声,迈着欢快地步子跟了上去。一直到走出去老远,才想起来回头感激地朝着那些女官们鞠了个躬。
推开绣菀的门扉,外面刺眼的阳光扑面而来,韶光抬手挡了一下,这时就见小妗挎着包袱跟着走了出来。
油毡纸的伞面早已在大风中被掀得翻过去,韶光拽着伞柄,也来不及去管,直直在头顶上举着,已经根本顾不上是不是能遮雨。这样一直跑到亭阁前、跑上了那三层的石阶,韶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仰头望了望,眼见着外面的雨更大了些,积水顺着亭阁的月檐哗啦啦地淌下来,又在地汇聚成流。
就这么一会儿的光景,天色却比之刚才沉了很多。乌云遮挡住太阳的光线,渐渐阴翳下来的天际,眼看着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杨广望着亭阁外面的雨幕,淡淡地道,“岭南也是许久都没下雨了,想不到那边刚开始下,皇城也跟着下。”
“在想什么?”
所以在言锦心和余西子看来,也都认为崔佩已经老迈,没有气力、也没有那个斗心去跟尚宫局一教高下。尤其是言锦心,在去过崔佩住着的寝殿之后,愈发感觉到一等掌首确实是优渥尊荣至极。那样的配置和用度,怎是区区的司级掌事能够比得上的?
也就在尚宫局在宫中大肆抓人的同时,宫外的花木进贡已经纷纷抵达宫城,其中很多都是极为名贵的花品,只有花根,埋在土壤里便能生长。由花匠带着,要献到各个殿里面。
绣履上沾了些泥,裙裾也有些湿了,等在丹陛上站定了,才收了伞,掸了掸肩上的水珠,韶光直接跨进了内殿。
“据奴婢所知,言司饰眼下正在四处活动,主要……是跟奚官局。而余司宝那边,恐怕也有取而代之的心思,该是要借助东宫和内侍监的帮忙。”
引路的婢子这时就不再往里面走,朝着韶光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了。
韶光的手摩挲着缝在里衣的夹层中、那一块小巧而棱角分明的佩子,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皎洁光辉的明月,久久遥望,久久凝思。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韶光提着裙子飞奔着跑了过去。
那还是他刚刚回到宫里面,而她也刚进入了宫闱局,他与她说过,只有靠得大树,才好乘凉;之后就是在锦堂之外,明月深夜下,他长臂挽弓,一箭射中那挟持着的刺客,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救了她一命。他也说,与其凭一己之力,不若选择一条终南捷径……
韶光睁开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高悬的月亮,声音很轻很轻:“年节的时候,一些新晋的宫婢因为犯了小错,被暂时发配到这里。其中有很多自恃家底殷实,以为终有一日会离开,根本没将掖庭局的管事放在眼里。里面就有几个特别蒙管事不喜的,来了没多久,就被遣去专门负责洒扫宫城内的积雪,只是扫了区区的几次,十根手指就被冻得废掉了。再也无法回到殿阁里面伺候。”
余西子客气地朝着她回礼,这样道。
而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自从清明以来,少有雨水,近日却下个不停,也不知是何故。”
而崔佩平素并不常让人到她的寝殿来,一应公事都是在局里的锦堂上办。余西子就是受到了她的影响,亦是不喜旁人去她住的地方打扰。
而那艳炽的天青色,恰是专属于司饰房——一种纯碧而无任何瑕疵的颜色,宛若秋雨乍晴、蔚蓝无际的天空,醇郁之中透出些许剔透之泽。只有加入最纯粹的黑和靛蓝才能漂染出拥有这种色泽的布料,非常讲究手法和技艺。
只因一件小事,尚宫局就将尚服局欺辱至此,连着其他几处不相干的局里面,都有些看不过眼。而四房掌事一度齐齐去崔佩那里请命,倒是很有些豪气干云的味道。却铩羽而归。这样一来,连着四房里面的宫人们对崔佩都颇有了些微词。
很多宫人都纷纷揣测,若是现任掌首不行了,肯定要从已有的四位司级掌首里面提拔一位,那么,尚服局里面是不是又要有升迁的机会了……
堂堂的晋王,还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情形——韶光见状,不由略带迷惑地道:“殿下这是打哪儿来?身边也没个随侍的宫人,也没打伞……天怪冷的,就这么在雨里头站着,若是着凉了可怎生是好。”
韶光这样淡淡地笑着摇头。
小妗咬着牙,眼泪顿时就冒了出来,“奴婢过来是要伺候主子的,居然让主子反过来伺候奴婢……奴婢真是太不中用了……”
“你的秘密一直都在我手里面攥着,一直都是,那可是即便是晋王也无法保你的秘密。千万,别再重蹈覆辙了,否则就不是贬谪那么简单。”
锦瑟咬着唇,屈辱地低下头,“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会一直听你的话。”
韶光有些失笑、又有些无奈地敲了她一下:“多事。”
……
回廊外的殿前,白璧抱着双肩,似笑非笑地朝着她们喊道。
里面有宫婢弯着腰给她捶背,背对着的一个宫婢拿着痰盂接着,崔佩整个人压在厚厚的被褥里,正探出半个身子,就着那痰盂猛烈地咳嗽,仿佛是要将内脏都给咳出来。
殿内有伺候的宫婢,瞧见是她,点了点头,即刻进去通报;
“三月又三月……你若果真放在心上,怎会推搪至今?”
韶光望着刚刚由他亲自培完土的一片花壤,光秃秃的花根,几片绿叶,比起外面那些繁盛芳菲,不知逊色多少,“这花……奴婢可真是没看出有什么稀罕。”
韶光明显呆了呆,脸颊通红通红的,耳朵更有些烧,抿了抿唇,居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在敬亭山的宫宴上,他扔下了庭前的那一席群臣,独独过来寻她。不仅是因为要嘱咐她接近成妃,更是因为他知道容华夫人就在那里,该是会与她为难;
韶光叹了口气,“此去掖庭局,能否有机会再回来,都未可知。即便是有被赦免的可能,少则或许也是一两载的时间。何苦跟着一并受牵连呢。”
耳畔只剩下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大了,却仍是下得很疾,雨点儿落在方端石上,飞溅起晶莹的水花。
“那你呢?既然这么乱,还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待在宫局里面?”
“此一去不知时日,多个人在身边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强,”青梅拉着韶光的手,眼睛也有些红,“带着她吧,也省得我们担心。”
他说完,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背过身去,再不看她。
一个高贵尊崇,一个卑微如斯,相差着这般悬殊的地位,倘若不是因为那一块掌握着皇后娘娘闺阀势力的凤牌,隔着遥遥的皇宫禁苑,想必也是不会有什么牵扯。以至于当她不识时务地婉拒,他就用凝霜的性命向她证明,与麟华宫为敌的下场。
——掖庭局在宫城的最西面,顺着广巷走出去,紧挨着用以运送蔬果柴薪等采办货物的厨城门,是犯妇及其亲眷和内局中谪罪之人的发配之地,做的也都是宫中最繁重和低贱的事。譬如平素的浆洗和洒扫等,尚算是其中很简单轻松的,还有劈柴为薪、饲养牲畜、清理粪便等活计,都在职责范围之内。
说着,就从袖带中掏出一块尚且干爽的巾绢,递了过去。
四月十七日,司宝房女官韶光因破坏宫规,被革去六品女官一职,贬谪为低等宫婢;
只隔着两道围栏,那边却是花梨木隔挡,用编织得十分齐整的稻草席子铺地,每一扇小门儿里面,也都是一批极好的骏马,毛色鲜亮,膘肥体健。平素由掖庭局的宫人一手打理。在小隔间的圈里,连一点马粪和杂草都不能有。
他居然也会耐心地听着,耐心地看着,看着她一句一句,说得信誓旦旦,冠冕堂皇。
——就像很多她奉之为性命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这本就是内局里面的斗争,一个尚服局只是引头,却并非尚宫局的剑锋所指。尹红萸实质图谋的,怕不只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有m.hetushu.com•com些唏嘘,也有些无奈,这般苦笑地朝着他道。
小妗听话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也委实是累狠了。
韶光看着她那红肿不堪的手背,些许叹然地道:“这里曾经待过很多很多的女官,好些,还是昔日位高权重的,品阶又岂止典级?在这里,谨言慎行、服从和内敛,才是保身之道。切记切记。”
一直到跑出去好远,董青钿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捂着胸口,脸红心跳的,却自顾自地笑得甚是暧昧。
后来箫琉冕曾不止一次地与她谈及,堂堂的晋王殿下,从来也没有隔着一道河道就认出对岸马车里面的姑娘是谁过,更是没有让麾下的十二戍卫专门去护卫过谁。
韶光不解地抬眼,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后,那一双黑眸深邃如潭,仿佛是隔着烟光冰凌,宛如墨砚的漆黑瞳仁,目光深深的,浓郁着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去也同样含着一丝丝的讽刺、嘲弄和薄怒,交织在一起,最后融合沉淀成了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杨广望着她伸过来的手,和手上雪白的巾绢,黑眸不禁深了几分,片刻,并没去接,也没说话。
杨谅刮了一下她的俏鼻,“多少人想要本王都没割爱,偏就是你不识货!”
暴室的管事早已换了一拨,不再是原先的老人儿,见到进门的两人,不由吊着嗓门大声呵斥道:“哪个是贱婢韶光?”
锦瑟没有提为何三房联合在一处要找掌首,却并没带司衣房的事,同样很客气地回道:“崔尚服这几日一直身体抱恙,我也特地带了些滋补的药材来,希望能对她有所帮助。”
只是那女子通红着脸颊,显然是不知所措的模样,正被他家殿下牢牢地禁锢在怀里。殿下那直勾勾地目光,正朝着人家姑娘笑呢。
与余西子描述的一样,随着一扇扇的殿门在面前被推开,每一处的景致都不同,布置也各有特色。比起当年的朝霞宫侧殿也是不遑多让。走到最里面的一道,悬挂着珠帘的月亮门后面,就是寝阁——西侧是两张相对摆放着的藤椅,南侧是内嵌的床榻,榻前不是厚重的帷幔,也是一道轻薄的水晶珠帘。檀香紫檀木的软塌,白玉缎的贵妃枕,连榻前的脚搭都是玉石制成。翡翠熏笼的盖子掀开着,烟丝四溢。
四月初九这日,尚仪局被尚宫局分割成两处,其中的司乐房全部查封,一概宫婢全部押往尚宫局私牢;
“狠心?”言锦心忽然微笑,轻轻地摇头道,“不,当初是我给了你进宫的机会,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告诉你,一旦有一日,你若是背叛我,我一定将让你打回原形。”
她可还记得去年盛夏时节,他殿内栽种着的花中之王——魏紫、姚黄、宋白、胡红、赵粉……颜色缤纷各异,一水的牡丹花品,在堆砌起来的花境瑶台上亭亭玉立,争相吐艳,仿佛要将那一整年的花韵都给占去了。
却见杨谅挑着嘴角,搂着她的手也没松开,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看着她。
桌案上只点着一盏蜡烛,小妗侧着身子躺,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声地问她:“白日里刚来那会儿,主子为什么不让奴婢去跟她们理论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主子好歹曾是司宝房的典级女官。”
他说:“事到如今,本王不会再放开你了。”
“奴婢在。”
什么局势,什么迫不得已,统统都是借口;
佛要金装,言锦心本就生得很美,又对妆扮上心,比起余西子是不遑多让。
“那一处私牢究竟有多大?尹红萸是想要将宫局六部的人全部抓起来、还是怎么的?也不怕庙小僧多,把自己给撑死。还是她真以为有了明光宫的懿旨,就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了!”
于是又专门在凤明宫偏殿里面开辟出来一处,用以栽种这些奇异的花草。董青钿因此就常常过去司宝房,让韶光过去一起看,只是那花始终未开,也瞧不出有什么稀奇。
一直以来都是利用,他利用着得到情报、利用着操控形势,她又利用着安身立命、获取方便……自私,忤逆,两面三刀,他就是这么看她的——只顾保全自己,为了全身而退,而从来不会考虑到旁人。
而现在,就只是瞅见了堂堂的汉王殿下,居然亲自在这儿刨土,让宫里面那么些倾慕的宫婢们瞧见,可要碎一地芳心了。
他背对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雕栏前,周身笼罩着那一如往昔的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仿佛方才一切浓烈的情绪都是她的幻觉,看错了,也听错了——只有那声音真真切切地回荡在耳畔,变得很淡很淡,仿佛是天边的一抹冷云,风一吹,就消散得无踪影。
“是啊,三年清寂,在扶雪苑里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锦瑟抱了一下肩膀,脸上含着隐忍的酸楚,“锦心堂姐,你真是好狠的心。”
除了她,也只是她。
终于肯说话了;
韶光抬起眸,却瞧见她眯着的眼底泄露出的一抹精光,徐徐地睁开,依旧是深陷而满布血丝,然而那眼底之色,可丝毫不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生命垂危的病者。
失节对女官来说是足以至死的大罪,若不是她家中殷实家世,倾尽家产上下打点,应该是早就没命了。只是不知道后来如何搭上了晋王,得以在扶雪苑苟延残喘,伺候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夫人和嫔女。可她的家人还是因此蒙羞,族亲以她为耻,昔日同僚日日奚落,致使她躲在扶雪苑再不愿露面。
蒙蒙的细雨打在轻骨竹伞上,激起了清晰而灵动的声音。韶光撑着伞走在雨里,身边也没跟着宫人,绕过了广巷,从殿前的廊桥上过,而后是明湖岸畔的几座亭台楼阁,顺着湖西坊往南走,甚是开阔的一处殿宇,就是崔佩的住处。
然而就是在这风里面,有些事情,仿佛也随着那忽如其来、而后即将又要转瞬而去的雨,渐渐地、渐渐地磨灭掉了。
韶光又换了盆水,用以简单的梳洗,然后就是将衣衫褪下,叠整齐了,才爬到通铺上躺下。已经许久都没有碰这么重的体力活,四肢疼得像是要散架子似的。
清隽的眉目之间,凛着坚定和忠贞之意,仿佛是在跟他说,也仿佛是朝着自己说。
崔佩真的病了,病得很重,症状倒是跟司乐房的白丽娟很像——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且连着几日高烧不退,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来些,咽喉却肿得老高,上了很旺的虚火,痰梗于喉,起不来床,连说话都十分费劲。
是……惩罚么……
韶光闻言,默默地将接着雨水的手收了回来,“现在宫局六部里很乱,奴婢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红漆回廊里面的小凳都刚刚由负责洒扫的宫人们擦拭过,很是干净,被太阳晒着,又有几分烫暖,因此坐在上面很舒服。石桌上摆着几个果盘,里面盛的都是宫外进贡的水果,下面还镇着冰块,色泽鲜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盈盈可爱。
杨广伫立在雨里,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凛寒的眼睛里,却渐渐地浮出了一抹暖意。
轻骨竹伞还没干,立在一侧,油毡纸的伞面上晕染着或浓或淡的水渍。就在他离开走下台阶的那一刻,仍保持着背对的姿势,那嗓音再度淡淡地响起:
小妗瞪圆了眼睛,有些惊诧和后怕地捂住嘴。
这时,余西子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握了握韶光的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等过了这风头,等崔尚服好些了,我会去与她请旨,与你多加些俸禄。”
却被韶光一把拉住胳膊,小妗咬着唇,有些屈辱和委屈地看着她,韶光摇头。
崔佩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搁在她盖着被的膝盖上,“去过内侍监了么?那边怎么说?”
未时刚过,已至酉时,正好逢上绣堂宫人们交替轮换的时候,内局且没太多事,就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一处先躲躲。
韶光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了那句“动心”。
未等她说完,韶光就拽了拽她的胳膊,绮罗哽咽着,将后面的话悉数都咽了回去。
此时的风有些大了,亭阁的四周连个围挡都没有,夹杂着冰凉的雨丝肆无忌惮地灌进来。韶光将襟口紧了紧,环起双臂,感觉到些许的寒凉。在这个时候,就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
韶光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赵总管说,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韶光这时拉了一把伞柄,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不由提高了嗓音喊道:“这儿的雨太大了,殿下随奴婢去亭阁里面避一避吧!”
“这花草很奇异,却是比世间繁多的花品都要特别,据说,每年会有两个不同的时节、开出两种最妖异的花朵。”
琉晶帘轻轻摇曳,洒下一地迷离的碎光。杨谅的手从后面环着搂上她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怎么样,有没有动心?”
“还不是老样子,吃了药,也不见好。一日挨不过一日的。外、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韶光很是莫名地抬眼去看他,男子幽蕴深锁的目光一如既往,那眼底仿佛缀满着凄迷的残花,凉薄却也蛊惑,端的是摄人心魄,只是瞳仁里或明或暗敛着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红箩,成海棠,崔佩和韶光。
他说:“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仍是进殿?
他敛着眸色,转过身看她。
可她知道,她其实都知道。
韶光看到那目光渐渐地冷了,咬了咬唇,默声道:“殿下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宫闱内局开始了纷争混斗,各处掌事互相勾结、同时也互为倾轧,已经是相当的混乱。”
不,都不是。
颀长的身躯足足高出她半个头,在她周身上投射下大片的阴翳。韶光退后了半步,咬着唇摇头:“奴婢从来都没有欺瞒过殿下,更加无意冒犯。”
亭阁里,就这样静默了一瞬。
他说得对,一直以来她都有为自己留有退路。三月又三月,宫里面的事端接二连三地发生,情势固然始终相悖,然而若非她有意推搪,又怎么会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个结论。
言锦心也不动气,咬了一颗青紫色的葡萄,轻笑着哼了一下,“也是。我怎么忘了,这奴婢就是奴婢,怎么能跟主子平起平坐呢。还是站着吧,站着好。”
此刻回廊外起了些风,纷纷扬扬地花瓣扑面而来,言锦心用手挡了一下,只是当她的手碰到脸颊时,忽然就想起了当年,自己当众赏她的那一耳光,骂她私相授受,并与宫城守卫暗通款曲,做出不贞之事。
等迈上丹陛,殿内伺候的婢子将四个人领进去——
韶光回眸,在绣菀外的回廊里,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身影:绮罗,青梅,还有司衣房的琉璃,和司药房的半夏,宫正司的紫苏、忍冬……各色锦缎的宫裙,在廊内花树的映衬下摇曳缤纷,端的是婀娜多姿,相映成辉。
没有任何逗留的,韶光两个人径直被带到最北侧的一片敞屋,就挨着饲养皇家御马的马圈——
韶光将轻骨竹伞立在殿门旁边,自己就站在一侧簪花仕女的绢帛画屏前面等着,仰头可见高悬奢华的凿井,錾刻描画得精致华丽的彩绘和烤蓝漆画,和一侧宝柜上错落有致摆着的剔透白玉瓷盘……
到了戌时,宫城里面就开始掌灯了,高悬起来的琉璃宫灯发出柔和的光晕,将湖西坊外的石板道照耀得一片迷离。
“到了现在,还再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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