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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作者:飞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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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寂寂空郊暮

第二十三章 寂寂空郊暮

我忽而觉得一阵烦躁,不耐地追问:“贺大人说了什么?”
“是爱让我变得如此软弱……可是我却不怕软弱。我只怕……我的心已经空了,再也没有气力独自追寻。”
我有丝微微的尴尬,暗怪他居然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无伪,教我好生羞恼。于是我也不想再与他寒喧下去,引出更多关于旧情的话题来让我徒惹不快;可此时也不便单刀直入,毕竟要顾及两下里的情面,遂缓下面容,似笑非笑道:“哦?我却不敢指望贺大人的报答。只求大人把酒临风、游戏笑谑之时,能念及旧日情谊,莫教我脸上无光,便是阿弥陀佛了。”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紧紧闭上了双眼。
贺徽已静候在一株桂树下。他一如我记忆中那般清俊风雅,当他看到我时,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惊喜的神色。
“够了!”我再也听不下去,愤然拂袖打断他的叙述。“你也知道自己这样说是造次,是不成体统,是大逆不道?我问你,你却凭着哪一点,以为你可以用这种口气,对王爷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嘲笑他?你,又怎么配嘲笑他?!”
贺徽静静注视了我片刻,猝然跨前一步,将我紧紧拥进了怀里。他的面颊紧紧贴着我的发鬓,他低柔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响起,语气温暖而怜惜。
贺徽闻言微微一哂。“……是么?如此,倒是我枉自痴愚,作此不必要的执着,徒然看不开了。”他撇开了脸,语气变得有丝黯然。
我没有想到,贺徽居然会来荆州。
“王妃娘娘今日要来责备微臣,微臣原本无话可说。然而娘娘,微臣口出此言,纵然大逆不道,也不过是看在从前的情份,多少有点为娘娘抱不平罢了。”
我闻言有点惊讶,没想到贺徽居然还能这么坦然地面对着我,说出这样一番话。“为我……抱不平?哈!想我毕竟也是湘东王妃,何等尊贵身份,荣华显赫,又有何理由要你来替我抱不平?”
我愈想得深入下去,就愈心惊胆跳。萧绎卷入夺储攘权之争,势不能免;但朝廷风气腐朽没落,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贪得无厌,兄弟阋墙,前途凶险。我不在乎萧绎是否能够成为那个最终的胜利者,我只担心他将来无法全身而退。
思想及此,我冷笑了一声。
贺徽的眼神也冷下来,静静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既然娘娘好奇想知道,臣也不https://m.hetushu.com.com妨再复述一遍当日情景。当日王爷登高望远,雅兴大发,要臣等以前人诗文联句或作谜题,大家图个热闹有趣。轮到臣时,已时近尾声,上佳好句几乎都已被旁人用光;臣一时顽心大起,仗着王爷素有仁厚贤名,便大起胆子说道:‘今天可说是“帝子降兮北渚”’……”
我托人带往京城的密信和红豆树种,那人果然不负我的期望,顺利将之交到太子手中。但接下来太子如何处置,却是全无消息,仿佛我的信和树种,都已石沉大海。
贺徽微愕,随即轻轻一笑。“多谢王妃长久以来顾念之情,徽感念不已,无以为报。”
“为什么?”我听见贺徽在我耳边殷殷追问,忽然想笑。
“喔,真想不到那个贺大人,虽然外表俊美斯文,却是如此胆大哩。”
窗外传来仆婢的笑语声。时值暮春,天气暄暖,和风清朗,万里无云。这样美丽的日子,就连府中辛勤劳作的仆佣们也都放松了情绪,一边洒扫庭院,一边随意闲聊,笑声朗朗。
……目眇眇兮愁予。
“呵,我倔强的、执拗的昭佩。我无计可施的昭佩。我可怜的昭佩。我软弱的昭佩呵!”
贺徽一凛,面色已然沉凝了下来,唯有语气还是那般淡淡的,波澜不惊。
她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只得放下手中扫帚,急急趋到阶下,跪下道:“奴婢们给娘娘请安。”
“听说他竟然敢开王爷的玩笑,贺大人还真有勇气啊。”
我有些动容,因为他的话虽然尖锐,却隐隐透露出某种我无法在萧绎身上寻得的真诚与温情,使我有些感动。然而他的话又是如此一针见血,刺痛了我心底最深的隐痛。
“……不,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人教我,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我骤然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可笑这天下如此之大,却再没有人能够懂得我。
虽然他从前便多少在萧绎手下做一些事,但我们私会之事既已传遍京城,他此刻却又前来荆州,岂不是给那些好事者坐实了证据么?何况这种情形,对萧绎而言,面子上是怎样的难堪,难道贺徽枉负一世才名,竟然没有想到么?
“贺大人也真不愧是名动一时的才子。开个玩笑,还引经据典,我们这些粗人,听也听不懂……”
贺徽一愣,怔怔地盯着自己空和-图-书空的掌心,又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我,茫然道:“啊,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我还以为……王妃今日相邀,乃是念及旧日情谊,特来相见……看来,是我孟浪失礼了……”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贺徽,他毕竟拥有着一副与萧绎何其神似的嗓音!当他这么温柔而怜惜地在我耳畔低语的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相信他语气里的温情。我无法克制地想要陷入某种疯狂而不实的幻想,在幻觉中,那就是萧绎在拥抱着我,在对我附耳低语;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爱和挣扎,而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里,的确是有某种怜惜和柔情存在的。
这荆州也算繁华之地了,我想。可是要给私会旧情人安排一个适当的时机地点,却还是和京里无甚区别。
“说来听听,贺徽贺大人倒是开了个什么玩笑,还需要胆量啊?”
但是,出乎我意外之外,他们居然相安无事。日子风平浪静地水一般流过。我发现,倘若自己心如止水的话,刺史府里这无望的漫长的岁月,似乎也不再是想象中那般难熬了。
我经常会想起他那温和的笑意,那总是微蹙的双眉。他曾向往地吟诵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说那也是他一生所求:隐逸田园,寄情山水,胜过在宫中互相倾轧,终日惶惶。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宫中的险恶,修身养德、谦恭爱士如太子萧统,却仍招致皇上的忌惮排斥,身居储君高位却日日如履薄冰,这是如何的不公,如何的令人心寒!
我心下巨震,下意识重复道:“帝子降兮北渚……”
“哎,你说,不会是贺大人看准王爷平素仁厚待人,此等无伤大雅的玩笑,王爷必会宽容,这才凑了个趣罢?”
“不。其实……你也不必这么说。”我见他说得黯然,心下突生恻隐不忍之意,遂放柔了声音说:“我当然顾及着旧日的情谊,不然又怎会贸然相约?你从前对我……也算以礼相待,容让许多;这些好处,我心里自然都念着呢。”
我眼中噙着的泪水在那一霎那决堤,在我脸颊上肆意奔涌,一直落入我们相拥的臂间。
“我要尽快见到贺徽。愈快愈好。”
我缓步走入普贤尼寺的后院。这里也植有许多桂树,天然景色甚美,竟有几分形似京城的净居寺——我初次私会贺徽之处。
到了如今,却只有这个我曾https://www•hetushu.com.com当作替身的人,愿意关心我,开解我。听着他的声音,就仿佛是萧绎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追问:为什么?昭佩,你曾是如此热情,勇往直前,为什么现在竟然连正视这个问题的勇气,都已消失?你曾追寻着一个答案,追寻着与你的付出所相等的回报,你用尽了一切方法,要他以你想要的那种方式爱你。然而你最后却发现,你所期望的东西,原来他从来就给不起。同样地,他对你也有某种期望,他设定了一套条条框框,期望你一切按照他设想好的方式行事。可是你却拒绝如此,于是事情终至不可收拾。
我眉心一皱,站起身来飞快推开窗子,远远地朝庭院里那两个丫鬟唤道:“你们两个,且先停下手中活计,我有话要问你们。”
这一声低低的呢喃太过亲密,我忽然惊震了一下,先前因着他的微笑和喜悦而在我胸口形成的柔情,忽而无影无踪。
贺徽急急趋前数步,一手执起我的手,深深凝视着我,笑容温柔。
——我无计可施的昭佩。我可怜的昭佩。我软弱的昭佩呵!
我猛然抬头,大惊失色。“你……大胆!贺徽,你——”
然而和我的骨血筋脉已融为一体的那个人,他的身体即使已经容纳了我的存在,他的心灵却从来无法承受得下我的侵入。所以他一直逃避,一直不愿面对我,直到最后逃避已成了一种习惯,刻意的疏离冷淡崩裂为难以逾越的深深鸿沟,我们再无法面对彼此。
可是,纵使他说得多么娓娓动听,要为我出一口气,我今天毕竟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他当着那么多人嘲讽萧绎那只与生俱来的瞎了的眼睛,要萧绎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面对自己疮疤被活生生挖开来的痛苦和尴尬,虽然萧绎当时宽容地并没有责怪他,但是我却忍不住要替萧绎来打抱不平。
“贺徽,我还以为,你如此天资聪颖,应当心知肚明,那些从前的事情,原本不值一提。看来,是我看错你了。”
“……你的胆子,当真很大。看来,原先我是小看你了。”我勉强一笑,技巧地躲避开了他的问题。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忽然毫无理由地忿怒起来。贺徽,贺徽,你怎能用这种口气,对萧绎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嘲笑他?你怎么配嘲笑他?!
贺徽看着我,却忽然叹了一口气,放低了语调。“娘娘……一定要逼和*图*书我明说吗?……也好。娘娘对王爷,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但这番苦心,王爷有何回报?”
“久违了,昭佩。”
浅儿应了一声,而阶下那两个不明就里的丫鬟可是睁大了眼睛,吃惊得很。也许她们是认为我急不可待地想要和旧情人重会吧,甚至不顾她们这些下人们还在眼前,就光明正大地吩咐浅儿为我们行个方便,安排此事?
我终于默许除了萧绎之外的另一个人触碰到我,他斯文清朗,面容俊美而淡定,温文尔雅,体不胜衣。但他的拥抱却是那么有力,仿佛要将我的身躯整个揉碎了,再溶入他的身体中去。然而我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丝悲哀,因为我知道,即使我的身躯崩解为尘、飘散成絮,却依然溶不进他的身体里,因为他从来不是我骨血的一部分。
原来……他是情愿见到我的么?我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真的愿意见我,除非我拿出湘东王妃的高贵身份压制于他,使他不得不来。可是他眼中的那抹喜悦太明显,他脸上的微笑也太清晰,我忽而有些无法开口责备他,虽然这才是我今日的唯一来意。
我绕过桌案,走出房门,一直走到她们面前。
而且,那人还曾经教过我,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他说,萧绎曾经对我苦苦相求,执意要我做他的妻子,更不惜为了我忍耐父皇最冷酷、尖刻而暴怒的讽骂。他说,只要我肯努力,便永不会太迟。他说,无论我变得多坏,却仍是当年萧绎在“颜园”里看到的那个小姑娘。那个令他念兹在兹的小姑娘。
我忽然有点想笑。
那丫鬟仿佛努力思索了很久,最后吞吞吐吐道:“奴婢也听不明白,仿佛有‘帝子’二字,然后又是什么兮什么东南西北的……”
“看来,王妃此行别有来意,并非与我重叙旧情,却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听到此处,心头已是无名火起,勉强捺着性子,听贺徽继续讲道:“谁知王爷果真宽容贤德,听了臣这不成体统的玩笑话也不愠不怒,只笑了笑说‘哦,你的意思是“目眇眇兮愁予”罢?’——”
“既然娘娘不曾领情,微臣惭愧,从前蒙昧,自抬了身份,徽这就谢罪……”他对我一揖到底。“我只是为娘娘感到可惜呵,以娘娘今日的身份地位,荣贵无比,却只能在贺徽这样草芥之人身上寻找替身……娘娘,你为何还要维护王爷?就因和图书为他是你所拥有的一切的支柱,没有了他,娘娘也就不成其为娘娘,也就不再如今日一般显赫荣华了?”
面对着我的盛怒,贺徽反而表现得很坦然。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的脸,他的唇角甚至微微勾起,浮现了一抹很浅的笑。这一派意态从容,却使我的惊怒显得那么色厉内荏,使我的坚持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贺大人,请你不要这样。我们……虽是故友重逢,今日昭佩前来相见,却是另有要事亟待询问。”
“……是爱。”我终于回答了他。不管那发问者是贺徽还是萧绎,我终于承认。
贺徽的脸色倏然变得雪白,又迅速转为铁青。他总是温文尔雅的俊美容颜上蒙了一层灰色的雾,神情中满是山雨欲来的忿怒。
然而他骗了我。我相信了他,我无法不相信他呵!可是我所换来的,却只有更惨痛的失败。除了一个方等,我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而且,就连我当年的烈性、我抗争的勇气、我追寻的执着,也都一并消失。
那两个丫鬟互视一眼,踌躇了片刻,其中一个便回道:“启禀娘娘,奴婢们才识粗浅,也听不懂贺大人所说的诗词,只是听那些跟着王爷出门的随从们说,今日天气晴好,王爷带着臣僚们登高望远。王爷才学高深,与僚属们一边赏景,一边谈诗论词;贺大人便说……”
我回头唤来一路跟随我自京城来到荆州的浅儿。她向来是我的心腹,无论我吩咐她做多么荒唐的事情,她都能如我所愿,办得妥贴。
昭佩呵昭佩。我仿佛听得到他在我耳畔的沉沉叹息。我倔强的、执拗的昭佩。你居然退缩了,忍让了,梦想着现在还可以从头再来,一切依照他的想法进行;你居然开始怀疑你自己,怀疑你自己给予的还不够,怀疑你没有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去换取他的温柔。
我也恼了起来,不满他那种仿佛受了伤害的语调神气,声音也提高许多。“兴师问罪我却是不敢,只是好奇那日王爷登高望远,贺大人开了什么玩笑,博得我府里丫鬟仆婢啧啧叹赏,赞你勇气十足?”
我沉下面容,抽出了自己的手。
无妨。我已经不再奢望有人能够懂得我了。我只做自己心里想到的事,至于别人懂不懂、理解不理解,那是他们的问题,不关我事。私会也罢,情人也罢,难道萧绎可以另娶穆凤栖、复纳李桃儿,我却连个说话解闷、寄托心事的人都不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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