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六章
算了吧，算了吧，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怨得了别人吗？
刘曜面无表情，是喜是怒让人无法分辨，“此事我自有决断，陈永，这里的守卫由你负责，倘若让小夫人踏出房门一步，惟你是问！”
那道命令，相当于是禁足令，换言之，刘曜将我幽禁，就是认定我是杀死他嫡子的凶手。
“老夫人的的教诲，我铭记在心。”我谨言慎语。
“我这是就事论事，你不觉得这事有蹊跷吗？”
碧浅气愤道：“你们血口喷人，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姐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从没见过你们！”
“姐姐，你想做什么？”她骇然地问。
陈永抓到了那个用弹弓射我的人，谁也没想到，竟然是刘曜的长子，刘俭。
两个侍卫雄赳赳地上前，忽有一人窜出，横刀在前，纵声喝道：“谁敢动手？”
“话不能这么说，大公子也许是被人害的。”陈永皱眉道。
碧浅忧心忡忡地劝道：“姐姐别弹了，抚琴耗费心力，万一伤到了孩儿，那可怎么办？”
心，越来越冷，越来越麻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
“这并非我的本意，还请老夫人明鉴。”
“没想到你这般蛇蝎心肠！”卜清柔的双眼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俭儿只不过用弹弓射你，放蛇吓你，你竟然狠下毒手，放蛇咬死俭儿。他还是个孩子，做错了事理当受罚，将军已经惩罚他，为什么你还不放过他？为什么你要赶尽杀绝？”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司马颖为我弹奏这曲子，我爱上了他。你也为我弹奏这曲子，我也爱上了你。刘曜，其实从一开始，我未曾料到，我会爱上你。因为我一直以为，除了司马颖，我不会爱上别人。
却在这时，整个将军府沸腾了，刘俭被毒蛇咬死了。
碧浅追问陈永，究竟是谁害我和我腹中的孩儿，他不肯说，她就苦苦地纠缠、追问。过了两日，她对我说，刘俭被禁足三个月，面壁思过，温书诵读，谁也不许探视。
原以为这下死定了，没想到我没死，碧浅也没事。原来，是陈永及时赶到，在毒蛇袭来的危急时刻，他扬刀削了三条毒蛇。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命人彻查，我房中为什么会有三条毒蛇，但我知道，放毒蛇是要我受到惊吓而滑胎。会做出这种事的，不是卜清柔就是如珠。
“不好……容儿，我不许你说断绝……容儿……容儿……”
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最怕蛇了，惧意就像黑暗淹没了我，心跳得越来越快，我喘不过气……那毒蛇飞跃袭来，我恐惧地闭眼……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五个侍妾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地走过来，站在外围冷眼旁观。
陈永一惊，只能应下。
当即有两个年轻的下人被侍卫押上前，跪在地上。她喝问和*图*书：“是不是你们放蛇咬死俭儿？”
那么，这孩子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假若是故意的，那又是谁的指使？
由此可见，那毒蛇是他命下人放的。可是，他只是一个心智未全的少年，不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必定是受人挑唆、指使，那指使他的会是卜清柔吗？
然后，闭上眼，拼命地忍回眼泪。
老夫人叱责道：“你一个下人，哪有你插嘴的份？”
不多时，他终究起身离去，脚步轻捷而沉稳。我悄然睁眼，热泪从眼角滚落。
“我也没想到，我会回来。”我心平气和地说道。
心中仅存的一丁点希望，慢慢地破灭……
我转身回房，缓缓道：“小孩子罢了，再说我不也是没事吗？”
我悠然问：“姐姐有什么凭据说我放蛇咬死大公子？”
这件事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然而，刘曜还是知道了，听闻刘俭被罚，抄书十日，小惩大诫。
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很遥远，仿佛隔着千重山峰、万层浮云，此生此世再无可能相见。
“你记住，你这条命，我暂且搁着，你再迷惑曜儿，别怪我狠心！”她站起身，盯住我的眼睛，恨不得立刻让我消失。
刘俭之死的真相，会水落石出吗？
刘俭冷哼一声，“你和她们是一伙的，自然帮她们说话。再者，她和别的男人私通，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父亲的儿子，也不是我的弟弟。”
恰时，刘曜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沉沉走来，面如坚冰，冒着丝丝的寒气。
我站起身，点点头，有点口渴，想先喝点茶。
刘俭斜眼看向别处，“没射中。”
“你不要血口喷人，姐姐没有放蛇咬你大公子。”碧浅辩驳道，“谁放蛇咬死你大公子，你应该命人好好查，居然来质问姐姐，是何道理？再者，姐姐腹中的孩子也是将军的孩子，你的好儿子做出骨肉相残、伤天害理的事，难道就不是蛇蝎心肠？他被蛇咬死罪有应得，怨不得任何人！”
一个男子上前，附在刘曜耳边低语，说完就退下。
我担忧地问：“保得住吗？”
她面色苍白，双眸微微的红肿，显然哭过了，眼中弥漫着丧子的悲痛，也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她怨毒地瞪我，朝我走过来，碧浅眼见来者不善，挺身相护，“大夫人，我们夫人怀有身孕，将军说了，谁也不许来闹事。”
只是，刘俭为什么会听她的指使一再地害我？
若是以往，我相信刘曜不会相信我是杀人凶手，会查明真相，而今，我吃不准他的心思了。
过了七日，将军府毫无动静，刘曜好像定了我的罪，将我永远禁足在房中。他再没有出现过，听闻不是召如珠侍寝就是如意，将我和腹中孩儿抛诸脑后。
碧浅愤愤道：“一定是她，她是刘俭的亲娘，一定是她指使儿子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我的手撑在案上，ｍ•hｅtusｈｕ.cｏm.ｃom剧烈地喘息，体内似有几股气流在翻滚……脚步声响起，我轻轻抬眸，那人就站在前面，凝视我，眸色复杂……嘴中腥甜，一口鲜血喷出，溅落古琴。
不信我就罢了，为什么不彻查？惩罚我就罢了，为什么连无辜的孩子一起惩罚？
喝了药，我安心了点，来到屋外，看见陈永揪着他的后领，他扭着、蹦着、跳着，使力挣扎着，想挣脱开来，却因为力气比不上大人，只能被钳制着，愤愤地叫着“放开我”。
“没什么，你在外间候着吧。”我轻笑。
接下来三五日，平平淡淡地过了，没发生什么事。这日午后，临近黄昏，碧浅陪我坐在屋前晒太阳，褪去了暑热的日光笼罩全身，暖洋洋的，微风拂身，温凉相宜，很舒服。静静的，我闭了眼，竟然睡着了。
我弹得并不好，因为好久没有弹琴，也因为这琴并非好琴。
老夫人缓缓离去，我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碧浅叹气道：“老夫人很不喜欢姐姐，往后可怎么办？”
“大公子被毒蛇咬死，与姐姐无关，你不要冤枉姐姐。”
卜清柔阴沉地瞪她，怒喝：“滚开！”
万念俱灰。
刘俭乃卜清柔所出，年仅十二岁，个头却颇高，承袭了刘曜的身量，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却少了几分父亲的俊色。他被陈永抓了个现行，人赃并获，却一路挣扎着、鬼叫着，“放开我！你胆敢抓我，我告诉父亲，让父亲治你的罪。”
碧浅也尖叫一声，挡在我身前，不敢再乱动，大声叫道：“来人啊……来人……”
侍卫退下，陈永也收刀入鞘，刘曜走过来，卜清柔泪落如雨，哭得悲伤，“将军，俭儿被她害死了……你要为俭儿做主呀……俭儿那么聪明、那么乖，孝义有加，还未娶妻生子就被她害死了……”
碧浅轻咬着唇，愤愤不已，想顶嘴，我连忙示意她不要再说，淡缓道：“婢子言语无状，冲撞了老夫人，是我调|教无妨，老夫人恕罪。”
陈永道：“将军在朝中商议要事，大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不过已经吩咐下人彻查，那毒蛇是从哪里来的。”
她不情愿地退出去，在外间守着。我勾唇一笑，刘曜，这是最后一次为你心痛，我欠你的，悉数还给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为你流一滴泪、心痛一次！
接近尾声，忽然，“嘣”的一声，琴弦断了。
他们应“是”，她又问：“受何人指使？”
我看见，她们转身的时候，那含笑的眸光很得意。
“哎呀，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碧浅怒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从《越人歌》开始吧，凄凉、孤涩的乐音从指尖流泻而出，断断续续，似不成调。
心，是否还会痛？
弦已断，曲已绝，情湮灭。
“你为什么射姐姐的肚子？”碧浅气愤地质问，“是谁指使你的？说！”
“就是和*图*书被她害死的……她吩咐他们，放毒蛇咬死俭儿……”她凄凉地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如此，甚好。
我制止他们争辩，让他们看看前面——卜清柔带着一批下人和侍卫走过来，来势汹汹，阵仗很大。
碧浅就是不让，担心她伤了我，“大夫人有什么要事？”
翌日，刘曜的母亲，老夫人胡氏，忽然来到西苑。
碧浅说，刘俭被禁足在房中，午后休憩睡得太沉，被毒蛇咬了，无人发现，直至下人送去茶水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毒发身亡。
卜清柔眼中的仇恨几乎吞噬了我，挥挥手，“我从来不冤枉人，无凭无据，我也不会兴师动众地来。”
我对陈永道：“让他回去吧。”
自从二月进府，我未曾见过老夫人，听闻她病痛缠身，幽居东厢，过着与世隔绝的清静日子，不见闲杂人等，只有卜清柔每隔三日去请安问候。
卜清柔怒目一瞪，厉声喝道：“你敢以下犯上？”
他谨慎地回道：“能否保得住，三分天意，七分人事。”
碧浅愤愤不平，凭什么就断定我是杀人凶手。
刚刚走入房间，我猛地止步，惊骇得不敢动弹，心提到了嗓子眼，叫了一声。
两个年纪颇大的侍女将一张方凳放在屋前，然后扶老夫人坐好。
他们看我一眼，手指着我，“大公子吩咐小的把蛇偷偷放进小夫人的房间，小夫人查到是我们放蛇，就给我们不少银两，要我们放蛇咬大公子。小夫人还说，事成之后，她会安排小的二人离开平阳。”
他这么说已经是谨慎措辞，说明我的胎儿很不稳，很有可能滑胎。
“人证确凿，还查什么？就算将军回来，你也是死路一条。”卜清柔不会轻易罢休，决意置我于死地，“来人，抓住她！”
“你们承认了……”
“还用查吗？咬死大公子的毒蛇就是用来惊吓姐姐的毒蛇。”碧浅大仇得报似地高兴坏了，扬眉道，“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害人终害己。”
刘曜箭步冲过来，揽住我软倒的身子，我无力地笑，疲倦地闭眼，“从此，与君断绝，好不好？”
无法不心伤，就算他要惩罚我，可孩子是无辜的……孩子遭人暗算，他就不心疼吗？孩子真的没了，他就不难过吗？他真的不在意孩子和我的生死吗？曾经深情如海的他，真的可以这般无动于衷吗？
永相绝。
我却不这么认为，卜清柔为刘曜育有二子，地位稳固，何苦害我的孩子？她要害的，应该是我这个人。另一个女子，认定我害死了她的孩儿，眼见我有了身孕，便也要我尝尝丧子的滋味，那人就是如珠。
老夫人眸色不善，声音虽缓，却颇有几分严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俭儿是我的心头肉，你害死俭儿，我原本不会轻饶了你，这次就看在你腹中孩儿的面子上，放你一马。倘若你再做出伤天害理m.hetushu.com.com的事，纵然你是狐狸精转世，我这个老婆子也会收了你这个妖精！”
这夜，陈永终于寻来一把音色一般的古琴，我拨了拨绷紧的冷弦，音色就如死灰般的心，凄涩，苦痛。
近来刘曜好像很忙，每日皆是早出晚归，没有来瞧过我。
“哪有什么蹊跷？是你想多了……”
“曜儿和陛下都喜欢你，你们三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一清二楚。”她盯着我，目光尚算慈祥，“每次你一出现，刘家就会闹出一些事，惹人非议。”
“算了，夫人自有道理。”陈永劝道。
心上插着一柄刀，锐痛难忍，五脏六腑似有云海翻涌、浪涛滚滚，我喘不过气，十指仍然不停地抚动，音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得我无法承受……
“没事，最后一次了。”
“喂，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她不乐意地撅嘴。
“大公子意外之死，谁也不想，我能够体谅夫人的丧子之痛，但此事还需彻查，夫人也无权治我的罪，就等将军回来裁夺吧。”我义正辞严道。
“不管你的本意是什么，俭儿因你而死，你难辞其咎。”老夫人细纹密布的眼眸一冷，丧失孙儿的痛惜弥漫开来，“若非你怀了曜儿的骨肉，我不会放过你！”
罩面之下，我想起，前些年，刘渊还在世的时候，在家宴和宫宴上见过胡氏几次。当时我对刘曜并无丝毫情意，他的母亲如何，我也不放在心上，也就没有多加留意。此次相见，她看起来苍老了些许，衣袍素朴，料子却是上乘的，做工精细；花白的发髻上缀着一柄简洁的凤形银簪。饶是如此，她整个儿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
陈永愣住了，刘俭用力一挣，拔腿就跑。碧浅很不解，问道：“姐姐，为什么放了他？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告诉将军。”
老夫人打量我一圈，以苍缓的嗓音道：“前些年，我就见过你，本以为你不会再出现，没想到……真是冤孽……”
几年前，你为我弹奏母亲与晋武帝的定情曲《越人歌》，从此你就住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俭儿怎么死的？”他寒声问道，冰冷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过。
刘俭说出那样的话，显然是听别人说的，他用弹弓打我的肚子，胎象稳妥的倒是无碍，如我这般胎儿不稳的，就不好说了，重则滑胎。
这两个下人一口咬定是我指使他们放蛇咬死刘俭，卜清柔也认定我是杀人凶手，要抓我，等候将军发落。
陈永道：“我亲眼看见你射她的肚子，你无从抵赖了吧。你可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弟弟。”
还有那曲《相思》，你为我作的曲子，我轻轻地哼着，想起我们坐在屋顶赏月唱歌的那晚，月色如水，可惜良辰美景早已不再，物是人非……
碧浅为我辩解道：“老夫人，姐姐没有害死大公子，大公子反而谋害姐姐腹中的孩儿。”
王大夫说和图书胎儿保住了，叮嘱我千万不能再动了胎气，千万不能再受惊，否则，悔之晚矣。
碧浅气疯了，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卜清柔拉着他的手臂，悲痛地哭道：“俭儿年纪小，不懂事，伤了妹妹的胎儿是他的错，可是罪不至死啊……将军，俭儿死得好惨，你一定要为俭儿报仇……”
屋中寂静如死，刘曜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无须睁眼，我也知道，他一定默默地看我。
他冷淡的态度，毫不关心的神色，像是一柄利刃刺进我的心，那种尖锐的痛化作热泪涌上眉眼。我忍着酸涩和心痛，“我乏了，将军请便。”
“往后当心点儿。”他的语声比我更平静，接近于淡漠。
“这是弹弓，但你亲眼看见我射她了吗？我打鸟不行吗？”他振振有词地反驳，“拿着弹弓就是射她，你们真会冤枉人，我要告诉父亲，让父亲为我做主。”
他和碧浅护在我身前，卜清柔也不肯就此放过我，双方僵持，剑拔弩张。
是的，那么痛，痛得那么清晰。
刘曜终于回来了，所有人都退出去，他坐在我面前，静静地注视我，漆黑的瞳仁萦绕着淡淡的光华。我想，陈永应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相思无断绝吗？相思有断绝吗？
屋中竟然有三条蛇，一黑，一白，一黑白相间。它们爬行在地，高抬着头，吐着蛇信，对我虎视眈眈，好像下一刻就会飞过来在我的身上咬一口。
陈永也被他嚣张的气焰和死不认账气到了，“那你射的小鸟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碧浅蹙眉道。
“谢老夫人教诲。”
凄绝的音律慢慢收住，心跳略速，我才发现，脸上都是泪水，嘴角咸涩。
此次她亲自来西苑，想必是为了大公子刘俭之死。
陈永道：“谁敢碰小夫人一根毫毛，就是违抗将军的命令！”
虽然我们势单力薄，但府中侍卫慑于刘曜的威信，一时不敢动手，情势就此胶着。
醒来时，晚风涌荡，西天只剩下一缕艳红的晚霞，天光呈现为一种奇异的紫蓝灰，别有一番意趣。碧浅走过来，笑道：“姐姐醒了，晚膳已经做好了，马上可以吃了。”
“我没有射她的肚子。”刘俭阴沉地瞪我，不屑地反问，“凭什么说是我射的？”
卧床养胎的半个月，刘曜仍然很少来看我，不闻不问，好像我是多余的、可有可无的。
“望老夫人明察，我没有害死大公子。”
“如若保不住孩儿，你会伤心吗？”我平静地问。
陈永却道，这只是权益之计，将军会查明真相，还我清白。
我约略猜到她来此的缘由，淡然问道：“夫人有何见教？”
我屈身下礼，“老夫人。”
在将军的命令下，所有人都散了，那五个侍妾是最后走的。
我的小腹隐隐作痛，王大夫为我把过脉，说我遇蛇受了极大的惊吓，动了胎气，须卧床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