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霸天阙
第十六章 钗头凤
或许，上官蓉儿更有资格穿上皇后冠服，兄长是手握重兵的上官楚，家世显赫而清白，毓敏娴雅，是最最母仪天下的开国皇后。
我扑入他的怀里：“我好怕……我身边的男子，都没有好下场……”
有脚步声传至内殿，是我极为熟悉的声响，须臾，他拿下我的手，温柔道：“怎么了？何事伤心？”
我撇开她，往前走去，平静道：“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霍然回眸，流澈净站在帘幕处，锁眉望我，目光幽幽沉沉。
一时之间，册立端木氏为后之声，响彻九霄。
冷！好冷！
我骤然顿住身子，转身，眸子喷出火光，厉吼道：“不要跟着我！”
“满朝文武不信传言，想要亲眼见识一下三大奇箫，我想呢，在远心殿举办一个品箫宴，你觉得如何？”流澈净含笑道，轻柔抚着我的脸。
浑身发抖越发厉害，我害怕、害怕听到一个我极其不愿听到的名字……
阿绸只得跟上来。冷风扑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碧树凋零，黄叶飘洒，一路走来，满目灰败，漫漫萧瑟。
深青翟衣，织翟文十有二等，间以小轮花。红领、褾、襈、裾皆织金云龙纹。玉色纱中单，红领褾襈裾，领织黻文十三。腰系玉革带，青绮鞓，描金云龙纹。大带，表里俱青红相半，其末纯红，下垂织金云龙纹，上朱缘，下绿缘，青绮副带一条为纽约。足上是青袜舄，饰以描金云龙，皁纯，每舄首加珠五颗。
流澈潇黑白分明的俊眸闪过一丝痛色，目光一如剑影纷乱：“还记得那一晚吗？黑衣人追杀我，在我的胸口留下一道伤口……”他忽然扒开胸前衣襟，裸出胸口，一道伤疤赫然映现，粉红的伤疤，触目的心惊……他的眼底滑过一丝戾光，继续道，“你知道是谁留下的吗？你知道吗……”
一日日挨近，心却一寸寸的揪了起来。虽是万般欣喜，却也惶恐、忐忑……无边无际的思绪缭绕、飞舞，又仿佛整个人儿空了一般，茫然那不知所措，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什么都不是……
吱呀一声，有人直闯内殿，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裹挟着一阵冷风。
我瞪着他，冷笑道：“冷统领，你所要尽忠的，是唐王，还是青梅竹马的阮香香？”
流澈潇静声道：“娘娘谬赞！”
陡然，一双手臂将我打横抱起，我轻呼一声，咯咯直笑，搂住他的脖颈莹莹看着他——那张傲色满满的俊脸笑意窃窃，紧盯着我，不由分说的踏入内殿。
册妃典仪？什么妃子？不，没有妃子……可是，所有的气力都消失了，我踉跄着步子，虚软道：“什么册妃典仪？”
惊雷滚过天边，贯彻心间。
遍体生寒，浑身发颤，我喃喃道：“不，他信我，他信我……别说了，无论你怎么说，我也要当他的皇后，明日，我就成为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
最初的洛都三月、春风拂面，三里桥的箫笛合奏、暗香如华，扬州龙跃行宫鸳鸯水榭里、流澈净的霸道与吃味，洛都紫镛城明漪殿的海棠嫣红绰约、流澈潇温润如玉，月朗星稀的凤凰台、流澈净的坦诚与笃定……
我不稀罕！不稀罕！不稀罕！
三个乐师齐奏，悲沉、深婉、萧瑟的箫音震慑满殿朝臣，每人的脸上，皆是惊叹！
旁人只看到他对我的情，却看不到他对我的伤害。
天下三大奇箫：天香沁玉箫，疏影碧光箫，龙吟凤翔箫，乃汇聚天地之钟灵毓秀、日月之乾坤万物，拥有其一者已是贵不可言，拥有其三者，便是天界仙人、上苍护佑之人。
行宫向来清净，入眼鲜亮璨丽，却是温润的那种灿烂色泽。
“你浑身发抖，”流澈潇迅速脱下外袍，裹在我身上，轻轻搂着我，“你已知道真相，要不要成为他的皇后，自己决定……只要不违背自己的心，只要你开心，我都会默默的祝福你……”
我捂住脸庞，泪水汹涌如洪……仿有一把尖锐的刀子切进心腹，痛，一点一滴的流遍五脏六腑……
我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我知道……对不起……”
他再不看我，仿佛这个册封大典是他给予我的施舍！
他重重颔首，眼底藤绕着丝丝缕缕的怜惜与心疼。我甩开他的手，怒吼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我情愿我什么都不晓得……我不要知道真相……”
命阿绸侍候我穿衣，她苦苦劝道：“娘娘您不能出去，陛下会怪罪奴婢的！”
冷一笑娓娓道来：“卑职与阮香香确是青梅竹马，十四岁那年，阮家为仇家灭门，阮香香流落青楼……当时，卑职跟随师傅隐居山中，不知阮家变故，再次相见时，她已嫁给雷霆。”
我森然看他：“饶是如此，他就要流澈潇从此消失？然后将罪责推到你身上，瞒我一生？还有，姑姑与枫儿已经远离宫廷，为何还要穷追不舍？如果他没有错，你告诉我，究竟是谁错了？”
“尽会瞎说！”上官蓉儿轻笑道，“妹妹锦心绣口，陛下也喜欢得紧呐。”
我除了苦笑，仍是苦笑。笑里，是感动的泪光。他一番用心良苦，我焉能不明白？
我笑了，咯咯直笑，破碎而冰冷……微笑里，一行清水穿越而过，落地成冰……我拖着沉重的身子，惶然四顾，眼前黑暗一片，风声乍然停歇，一切皆已停止m.ｈetｕsｈu.ｃoｍ.ｃom，整个天地间，再无任何声响，听不见任何声响……
内监宫娥循序退下，阿绸阿缎亦悄悄隐身，偌大披香殿，空无一人，只有归来的我。心底渐起疑惑，驻足玉阶，举眸四望，庭苑里秋风瑟瑟，花枝傲立，暗香浮动。
我往外走去，笑道：“哪里那么多废话，行了，陛下不会知道的，过会儿就回来！你真要担心我，就陪着我好了！”
步入披香殿，恍然隔世，虽只是一月，心底却是满满的念想——念想中的披香殿，有一个男子的灰黑背影，有一双傲视九天的眼眸。
流澈潇稍微一愣，眉峰抽|动：“是，我不想你日后伤心……我情愿你恨我，我也要让你知道……”
冷一笑骤然一愣，片刻之后，低眉平静道：“娘娘何出此言？卑职愚钝……”
流澈潇撑住我下滑的身子，目光灼|热：“或许我真的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我不想你蒙在鼓里，不想你后悔……”
金斓寺，流澈潇笃定道：他是敬朝英明神武的帝王，你是前朝皇后、是传言中的一代妖后，即便陛下执意立你为后，满朝文武定会大力反对。
是谁？是谁要赶尽杀绝？又是谁看透我的布局？我瑟瑟发抖，问道：“姑姑与枫儿遇害，你在哪里？可知黑衣人何人所派？”
“哦……没有人会来行宫，很安静，我隔天便会来此消磨时光，听听风，看看花，想想不久前在此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流澈潇笑道，嗓音流露出丝丝的尴尬，“想不到今日会遇到娘娘。”
“姐姐生得极美，只怕年来姐姐圣宠最隆呢！今晚上呀，陛下定会前来香露宫，在此恭喜姐姐咯！”西宁怀诗灵媚笑道，接着轻叹一声，“如今皇后身子不便，姐姐正好独邀圣宠，指不定不久之后陛下又要新添皇嗣呢！”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我无力的看着他：“你怎会知道这些？你是故意骗我的，你为了拆散我们，才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
张德子悲伤道：“老奴与太后、陛下顺利出城，一路往南走，太后想要回扬州看看，就折往扬州。太后想要在扬州乡下安顿下来，老奴不好说什么，便随了太后的意。无料，自出洛都，就有一批黑衣人远远追随，待今岁二月，方才动手杀死太后和陛下。”
我似乎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抬起脸庞，只见一张担忧的脸孔漂移在我跟前。他深切锁眉：“娘娘怎么了？卑职护送娘娘回宫！”
礼乐响彻九重宫阙，大红喜幔华锦高高悬结，内监宫娥身影匆促……锦绣华彩，欢喜喧嚣，却与我无关，都是别人的、别人的……
流澈潇怒哼一声：“冷一笑？他果然手段高明！”他深切望我，不让我逃遁，“是冷一笑派人杀我，而冷一笑听命的，只有一人，难道你不知道吗？当时若没有唐王之命，冷一笑怎敢杀我？怎会杀我？”
“陛下为何不立姐姐为后呢？我觉得呢，皇后该是姐姐才是。”西宁怀诗盈盈笑道，语气似微有不满，“满朝文武奏请陛下册立姐姐为后，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
我笑着摇首，不防他突然俯唇，漫天匝地的吻我，双唇，鼻尖，前额，复又下颌，颈项……兜头兜脸的热气将我笼罩，令我渐趋迷乱……
阳光灿烂，秋光明媚，琉璃明瓦金光闪闪，朱墙金扉明亮耀眼，却似乎有一道刺眼的强光将我笼罩。我睁不开眼，手足发抖、渐趋无力，一阵黑暗袭来……
“今日册立三妃，并非陛下所愿，还请娘娘多多体谅，多给陛下一些时日。”
“既然来了，娘娘何不与小王同赏醉芙蓉呢？”流澈潇打断我的话，看向湖畔的几株醉芙蓉，“醉芙蓉芳妍清丽，乃木芙蓉品种之一，清晨花开白色，午时变为浅红色，夜间变成深红色，又称为‘芙蓉三变’。”
他的外袍满是他的气息、他的温暖，可我仍觉得冷，彻骨的冷，冰冷得颤抖不止。
万箭穿心！心口已成靶子，仿有一丝血红在眼底飘过，那是姑姑与枫儿的鲜血，那是无处不在的心痛……血滴子一颗颗的溅落，我听到了，血腥而残酷……
我起身，站在朱漆圆柱旁，望向碧波荡漾的眉湖：“阿绸说行宫的醉芙蓉开得极好，我便过来瞧瞧。王爷呢？为何来此？”
我想要抽出身子，可是他的臂膀那么有力，紧紧地抱着我……远处，青砖地上，阳光流洒，点点成金，琉璃似梦。梦中，似有一抹黑色的高大影子定定的矗立着，遥遥望着这边，面容模糊。
我轻轻推开他：“嗯……京中形势如何……”
冷气蔓延，钻进脚底，流遍全身，浑身麻木。凉夜深沉，弦月如钩，冰冷的望着我。淡淡的月辉洒地成霜，冷冽得仿佛一汪苍白的死水。
流澈潇踏进亭子，眉目温润，似是有些讶异：“明日即是册封大典，娘娘怎会来此？”
流澈潇的月白衣袂上绣有淡淡羽纹，金丝纹线在粲然阳光下发出滢滢的光泽，润然不刺人，一如他蕴润潇洒的性情。他倏然幽沉道：“我情愿，你是那令人倾慕的‘芙蓉三变’……”
“好了，姐姐就送到这儿好了，外头风大，姐姐回去吧！”
我冷冷道：“又不是什么大病，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我的手被紧紧的握着，和_图_书很温暖，些微的汗意贴在手心，有些粘腻。我想要抽出手，却怎么也抽不出，模糊中，似有惶恐而急切的声音传至耳畔：“阿漫，我知道你醒了……醒醒，阿漫……我只要你醒来……”
微风细细，拂过我的发鬓，发丝微动，有些痒。亭中沉静如水，粉桃色纱幔围拢出一方粉色天地，满目柔软。
如此欺瞒！如此虚伪！
那份遗诏，的确是我矫诏，只有流澈净知道，连阿绸阿缎也不知。如何流传出去的？满朝大臣都无法辨认真伪，宫人又怎会晓得？若他不说，宫人如何知道实为矫诏？究竟是怎么回事？
面熟的内监宫娥一一掠过眼前，我漫无目的的朝前迈着步子，轻缓而沉重，脑子里朦胧而空荡，眼前似是清晰似是模糊。
冷风刮面，荡起袍摆猎猎飘动。风沙飞扬，黄叶回旋，越走越是荒凉，一个人影也无，只有呼呼的风声伴我左右。
我疑惑道：“他骗我？谁骗我？冷一笑没有骗我，他已经承认了……”
我低吼道：“是冷一笑！冷一笑不想我跟你离开洛都，因此……才会杀你！”
我从未如此震怒，阿绸呆呆的震慑住了，咬唇担忧的看着我，却不敢再跟着我。
还有隆庆王，被我伤害两次，不知现今如何？
典仪复杂繁琐，完成一样，接着一样，从这里步行到那里……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仿佛一贴膏药贴在他的冕服上，那袖上的龙纹如此淡漠、如此孤傲，冷彻我心。
三日后，洛都传言新开。话说金斓寺外有一位算命大师，精通占卜算卦，举国闻名，上门者络绎不绝，然而他每日只见两位上门，纵是皇亲贵胄，也不予理睬。一日，他在睡梦中见到一位凤冠霞帔的皇家贵眷，寥寥数语之后即醒来，却见桌上放着一幅装裱精美的画像，一看之下，他大吃一惊，画像上赫然写着：太祖端敬皇后，且梦中的皇家贵眷便是端敬皇后。
我仰眸看他，泪水模糊中，他的面容无比诚挚：“今日行宫偶遇，是你精心安排的，是么？”
为何要等到今岁二月再下手？这不是很怪异吗？
几日后，大师在金斓寺中无意见到端皇后，更是惊讶万分。言道：凌朝白痴皇帝端皇后，与开国太祖端敬皇后四分貌似、七分神似，金贵之相，俨然开国皇后风仪。端木氏女子素来龙章凤姿，端皇后历经扬州十日、六王之乱而巍然稳坐中宫，定然秉承端敬皇后之浩然正气，母仪天下，泽被苍生。
立时，流澈潇的双臂有些僵硬：“我明白……希望我的肩膀能给你一点儿安慰。”
四周白雾缭绕，天地间灰濛濛的看不清前方，我驻足四望，望不|穿眼前的迷雾，看不透前方的路……无边无际的恐惧……
唐容啸天离世，流澈潇遇害、既而心殇，流澈净会如何？不愿多想……好害怕……我捂住脸庞，情不自禁的伤怀……
是流澈净！他一直守在我身边吗？他要我醒来，可是，为何我病了他才会来见我？我使劲的睁开眼睛，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见焦急之色……很累很累，好想就此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
流澈净将我放在床榻上，轻叹一声：“身子轻了，寺中一月，很辛苦吧！接下来，不知要浪费我多少滋补膳食。”
“无需担心，此番回宫，只需等着当我的皇后！”流澈净笑道，含住我的唇，吞没我所有凝在唇边的话。
热泪夺眶而出，我缓缓闭上眼睛……
月白如水，模糊的晃动着……那汪死水，流动成一片灰黑的冷寂……
“娘娘……”
我微挑眼色，冷笑道：“你是真心对我尽忠吗？还是因为我与阮香香三分相像？”
双颊微微一热，我抿唇不语。
阿绸细细道：“后日就是册封大典了，要不明日奴婢陪娘娘到行宫散散心，这时节，行宫一定花开灿烂呢！”
他就此守着一夜吗？可是，册封前夕他为何不来找我？他狠心至此，又为何关心我？天亮后，便是册妃典仪，又是繁忙的一日……三妃！三妃！上官蓉儿娴雅秀婉而落朗如风，西宁怀诗灵气逼人而心机深沉，凌璇明眸皓齿而心思毒辣……我贵为皇后，又如何？
我终于看见他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英睿帝王，站立于丹阶之上，等待着他的皇后。
文臣武将没有异议，却不知日后会不会反对端木皇后独邀圣宠？而流澈净会不会迫于朝臣压力而妥协？古来帝王，专宠椒房是大忌，雨露均沾方显皇家本色。
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嗓音悲切，依稀有些熟悉。
心底有些惴惴，我蹙眉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觉满心疲惫与悲寂、满腔怨愤与绝望。他爱我，疑我，不信我，欺瞒我，监视我，甚至伤害我……或许，一切皆因一个字：情，然而，这样的“情”，沉重得让我无法承受……
起初，他不告诉我是流澈净要杀他，如今却又告诉我真相，他是要阻止我吗？可是，关键不在于此，而在于流澈净对我的欺瞒……一想到此，便觉五雷轰顶……
“太后？”我微一愣神，不明白他所指何人，倏然，姑姑端雅的面容隐隐浮现，凤眸微转……我恍然有所了悟，却是极其不愿相信，急声问道，“姑姑怎么了？枫儿呢？和_图_书你潜入宫中，他们现今何处？”
张德子看我一眼，欲言又止，须臾，终是狠心道：“娘娘，那个黑衣人说，是当今陛下的密令！”
传言越传越是神奇。三大奇箫为端皇后一人拥有，实为数百年来绝无仅有之事；端皇后真乃我朝当之无愧的开国皇后，若另立他人为后，便是违逆上苍旨意，届时，天灾人祸便纷至沓来，黎民苍生又将遭受水深火热之苦。
我冷嗤一声，仰望苍穹，泪水顺流而下：“你无需再瞒我，我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罢了，罢了，只要你真心待小韵好，你对谁忠心，我无所谓……跟我无关……”
翌日用过早膳，登上车驾前往行宫。眉湖碧水粼粼、金光摇晃，似是随手撒了一把碎钻子，星星点点的芒色令人惊喜。“在水一方”亭外，一丛秋菊傲立冷风，妍色缤纷。
“我也想不到呢，真是打扰王爷雅兴了。”我疏离道，只见他脸色一僵、瞬间如常，我微笑道，“王爷不喜有人打扰，过会儿我便回宫……”
凤凰台，流澈净坚定道：朕没有后宫！朕只有皇后！
“阿漫，假若有一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会不会离开我？”
阿绸跟上来，急道：“娘娘，她们所说皆是无稽之谈，娘娘勿听呀……”
凤冠上翡翠珍珠光亮，深青翟衣织金云龙纹下垂，玉革带系腰、明映生辉……繁复妆扮，雪腮绯红流光，身姿端雅娴贵，端端然凤凰点翠、行止若翔，却只是木偶般站立，璀璨眉目寂然无波。
阿绸一脸焦急，不依不饶道：“娘娘的身子不同往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奴婢再陪娘娘散心吧，今儿就不要出去了！”
铜镜中的容颜苍白如雪，双唇上的朱色衬得一张白脸越发冰冷如霜；青丝柔顺，高高绾起，绞成云雾高髻；眉心朱砂嫣红，金箔淡淡扫过，胭色脂粉扑上双颊，仍是掩不住那苍凉的白，深瞳流溢出纯净波光、却是目已成灰……
册立端木氏为后，再无异议！册封大典定于十月初一。
阿绸阿缎陪着我站在庭苑，几次想要去禀报陛下，皆被我严令制止。
天香沁玉箫乃爹爹心爱之物，疏影碧光箫是流澈潇送予我的，龙吟凤翔箫乃永阳公主留给流澈净的唯一纪念……为我拥有，是天意，抑或巧合？而流澈净巧妙布局，让我顶上的“一代妖后”的帽子悄然消失，让天下人相信：唯有端木氏，方是敬朝当之无愧的开国皇后。
冷一笑垂下目光：“兰陵王并没有死，娘娘不要太过自责，至于前朝皇太后与陛下，卑职并不知情。”
竟然演变成一桩龌龊的交易！
我一怔，他不知道流澈净追杀姑姑与枫儿？莫非流澈净对他有所怀疑？我凝眸看他，试探道：“据我所知，阮香香是雷霆夫人，你与她……”
“娘娘……”
“胡说！坊间传言端木皇后乃妖后，还有什么清誉与威望？”西宁怀宇叱喝道。
他不来，我亦不会去找他！我宁愿固执的等他，也不愿像一个邀宠的妃子去求他！
宫道上，拐弯处转出两个宫装锦绣的年轻女子，我慌忙闪身避于一株芙蓉之后，阿绸亦跟着我闪躲。我怎会听错？分明是西宁怀诗的声音。
陡的一震，我想要推开流澈潇，却虚弱得无法动弹——如不是他用劲抱着我，我早已滑倒在地。
流澈净板起脸孔：“连我也不想吗？”
你无所不知，你洞悉一切，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姑姑与枫儿已经走了，不再威胁你的皇图霸业，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你以为我一生一世都不会知晓，可是，没有不漏风的墙……
阿绸阿缎见我泪流满面地走回来，大吃一惊，却被我喝退，再也不许踏进大殿一步，严令谁也不许进来。
冷一笑忧心的看着我，眼神满含歉意与不忍，半晌，沉声道：“娘娘理应体谅陛下一片深情。”
“奴婢也不知……哦，对了，奴婢还听闻，前朝皇太后遗诏乃端木皇后矫诏，为了当上新朝皇后，端木皇后便以遗诏威胁陛下，交换皇后印玺。”
“娘娘，太后和陛下……早已不在人世了……”张德子声泪俱下，哀伤的抬手抹泪。
“奴婢听一个御前伺候的公公说，有一次，陛下对流澈大人说起这事儿。陛下言外之意是：端木皇后与前朝太祖端敬皇后非常神似，鉴于端木氏女子数百年来的清誉与威望，陛下才会立她为后的。”
“假若有一日，我伤害了你，你会不会离开我？”
流澈潇低吼出声：“你不知道……他骗你……”
或许，只有一人心急火燎，那便是凌璇。阿缎说，长公主看了一眼三大奇箫便走了，走出远心殿的那一刻，她望着宫墙上的深黑天宇，目光冰冷。
唇角缓缓展开，我笑得无比凄凉……几个窈窕女子在我眼前晃过，银铃似的笑声仿佛催命符紧迫着我……我缓缓迈步，双腿僵硬得无法支撑虚弱的身子，阿绸扶住我，关切道：“奴婢扶娘娘回宫吧，天色暗了！”
“真的么？”我仿似一个无知的小女孩，无助的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冷气直灌脚底，猛冲而上，锦被里瞬间冰凉……头疼欲裂……天崩地裂……一个无底的深渊，黑色的深渊，将我紧紧吸住……
一刹那，手足冰凉，脑额像是被人猛击一拳，轰轰作响，
https://m.hetushu.com.com头崩欲裂……整个儿空空荡荡的……我缓缓道：“不后悔！”
“你太过单纯！”流澈潇冷笑道，握住我的双肩，脸容稍许激动，“冷一笑跟你承认是自己所为，都是流澈净一手安排的，而阿绸阿缎早在宫倾那夜被冷一笑控制，随后听命于流澈净，你的一举一动，流澈净都一清二楚。”
这位大师匪夷所思，很是不解端敬皇后出现在他梦中有何喻示。
那抹黑色的影子转身踏步而去，背影萧索，步履悲沉，一步步，仿似踏在我的心间，一声声，重重的脚步声仿佛响在耳畔。黑袍衣袂上的绣金纹样，行止之间发出刺厉的光芒，晃进我的眼底……
两日后，远心殿华灯璀璨，满朝文武锦衣前来，品鉴三大奇箫。我只是安然若素的待在披香殿——如此华宴，只需奇箫光华，只需箫音绝世，只需帝王傲笑，足矣！
仿佛，日月光华，天地精气，皆蕴于一人。冕服睥睨，气度绝傲，霸气纵横。这，就是我的帝王！
皂纱冕冠，玄表朱里，前后各有十二旒，贯五采玉珠十二，赤白青黄黑相次，朱缨，青纩充耳，缀以玉珠二。十二章冕服，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跃广袂；明黄下裳，织绣六章纹样。
我笑着点头，让她去了。微一转眸，恍然有一抹再熟悉不过的月白影子切入眼底，金光灿灿、漫天飞舞，他缓缓走来、步履沉重。
不在人世了？死了？他在说什么？死了？怎么可能？他们好好的，怎么会死？可是，若他们安然无恙，他也不会潜入龙城……我闭上眼睛，复又睁眼森然看他：“究竟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好好照顾他们吗？”
手指一一抚过，触手冰凉……泪滴簌簌而落，眼前的繁华锦绣渐趋模糊一片，渐成冷寂的死灰……
碧叶深深，衬托出朵朵芙蓉花，柔美白瓣微透粉|嫩，妩媚可人。我赞道：“王爷博学多识，令人钦佩！”
红绸上，三管玉箫莹然生光，一是沁香洁白如雪，一是碧绿疏影横斜，一是龙凤腾跃九霄，皆是世间极品。点滴记忆纷至沓来……
完全清醒之时，册妃典仪已经结束。深秋已尽，冷风凛凛，刀峰一般刮骨。
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我嘶哑道：“是真的吗？”
内监诵读着长长的歌功颂德的圣谕，字字珠玑，入耳却成为绝妙的讽刺。
冷一笑平静道：“她已不在人世，如今卑职心中只有妻儿，还有……一心对娘娘尽忠。”
那抹黑色的影子，是流澈净。
借着微薄的天光，依稀可见此处乃一破败的宫苑，高大的梧桐巍峨矗立，树梢的枝叶疯狂的叫嚣着，声响悚人。深黄阔叶飞旋而来，在我眼前缓缓飘落，凄美而悲壮。
再次睁开眼睛，不知何时，内殿秋夜冷凉，窗外天色灰白，似有压低的人声与脚步声。床边一张软塌上，流澈净睡在棉被里，睡容沉沉，挺拔的剑眉微微拧着，似乎忧心忡忡；下颌青黑，一夜之间短须突起，显出几许憔悴。
悠悠转醒，已是十月初一，是我册封为后的日子。天色薄亮，宫灯流转，年纪稍长的宫人为我梳妆、更衣，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都在澄心殿睿智帝王的口谕下顺利进行……自阿绸将我叫醒，我的神智已然停顿，我的手足任凭摆布。
不，不是这样的……流澈净怎会追杀同父异母的弟弟？
阿绸轻轻道：“娘娘，您似乎心事重重，是否觉得有些不安？”
“娘娘，陛下对娘娘一片痴心，卑职看到在眼中，娘娘心中也很清楚，虽有所欺瞒……也是令人感动，娘娘勿听信别人。”
一桶冰水浇灌在心间，冷冻成霜……他为何要欺瞒我？他为何要妥协？我并不在乎皇后的虚衔，我只要他的真心！只要他说时机尚未成熟，我会等，乖乖的等……
我想要起身坐着，他却不让，夹着我的身子，制住我双臂，我无奈的俏唇道：“才没有呢，明明胖了一些的。寺里的日子，清静安然，无忧无虑，什么也不想，自然就长胖了。”
阿绸脸色微红，尴尬道：“娘娘，奴婢不适，先行告退一下。”
我冷冷道：“真是那样，我会唾弃自己、痛恨自己！”
我凝眸窗外深沉秋夜，心中满是无奈与心伤——看着自己的疏影碧光箫成为兄长立后的“信物”，他心中许是痛的吧！
“好，那我就不远送了！”似乎是上官蓉儿的声音。呵，是的，此处正是香露宫，怎忘了呢？上官蓉儿已册封为贵妃，理当入主香露宫。
流澈潇嘶吼道：“唯一的妻子？”他冷笑，潇洒的眉宇狠狠拧着，“你醒醒吧，他一直在骗你，明日册封你为后，后日便是册妃典仪！”
流澈潇痛心道：“在你眼里，我如此卑鄙吗？他杀我，我认了，可是他为何要这样欺瞒你、算计你，他根本就不信你……”
我蓦然一怔：身子不便？为何我身子不便？莫非我身染恶疾？
他是流澈潇。心中陡的一震，疑惑渐起，他为何来此？是巧合，或是有意安排？
流澈潇转身站定在我跟前，眉目抽痛：“你真要当他的皇后吗？不会后悔？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会后悔？”
年老内监直视我，双眼闪现出泪花：“娘娘真不认得老奴了吗？老奴是张德子啊……”
他哽咽道：“娘娘，老奴确是张德子，老奴之所和_图_书以毁容，便是为了潜入龙城。大约半年前，老奴从地下密道潜入，秘密藏于此处偏僻的宫苑，半载以来一直寻机见娘娘一面，无奈娘娘周边守卫严密，老奴无法靠近，只期盼娘娘哪一日前来此处，便是太后的造化了！”
他的双臂渐趋紧致，这个陌生的怀抱，令我感觉到一丝丝的安心与力量。我低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无论如何，我只能谢谢你……”
“娘娘，您为何在这里？”
好！太好了！如此真相！太好了！
“担心我吗？”流澈净笑道，温存的搂紧我，“我是九五之尊，没人能伤我！”
元宵宫宴那一夜，他如此问我，而我错当别意……原来，一切早已布局，一切尽在掌握，只是自己自欺欺人的以为天衣无缝……他何等精明，怎会愚蠢的让我摆布？
我转过身，但见一个陌生的年老内监躬身站在我身后，皱纹横陈的脸上有一横刀疤，见之令人触目惊心。
流澈潇握紧我的双臂、支撑着我，从齿缝中挤出切齿之音：“一后三妃！贵妃上官蓉儿，贤妃西宁怀诗，淑妃凌璇，你果真一点儿也不知晓。他一直在欺瞒你，而你竟然那么相信他！”
我一直在等他，坐在冰冷的玉阶上等他，等他将我抱入内殿，等他跟我解释……可是，从午后至夜间，他从未出现过。或许，他生气了，看见我与流澈潇相拥在一起，他定是误会了，可是，他为何不来问问我呢？为何不来呢？
张德子垂首道：“当时老奴在屋舍附近的田里干活儿，听到叫声立即赶回，却是来不及……”他的嗓音再次哽咽，“老奴躲在屋后，看见陛下躺在地上，太后满身都是血，挣扎着质问黑衣人。一个黑衣人说，反正你就要去见阎罗王了，告诉你也无妨。”
完全懵了……究竟哪个是真相？连我自己都无法辨清……
刚刚过去的一夜，他没有踏足披香殿。他甚至不想听我解释，也不想跟我解释为何欺瞒我！
桌上的皇后凤冠璀璨夺目，明灯下发出浓烈、鲜艳的光。九龙四凤冠，后下方左右各三博鬓，以漆竹丝为圆匡，冒以翡翠；上饰金龙、点翠凤、珠花、翠云、珍珠等，红蓝宝石、红珊瑚珠无数，熠熠流光。
流澈净俯视着我，此时此刻，我只是他的属臣，一个帝王的女人！在阿绸阿缎的搀扶下，我缓缓向他走去，越来越近……他只是淡淡的看着我，目光空洞，仿佛我只是一处寻常所见的风景。
朕没有后宫！朕只有皇后！明明誓言铮铮，明明深情款款，为何要欺瞒我？我能明白他的艰难，唯一不能容忍的，便是欺瞒！
这是在瘦西湖吗？还是在秦扬河吗？抑或在浴池？可是，他在哪里？
追杀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欺瞒我“没有后宫、只有皇后”，杀害姑姑与枫儿，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纵然你痴情予我，纵然你百般宠溺，纵然你为了皇图霸业不择手段，但是，心狠手辣至此……我身边的人，都要成为你的剑下亡魂吗？我在乎的人，都要一一被你手刃吗？
我轻轻颔首，勉强的牵起唇角，“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我不知要往哪里走，走到哪儿便是哪儿。这个繁华的九重宫阙，一片荒芜。一夜之间，冬日的冷风呼呼而来，冷了玉阶，冷了湖水，冷了手足，冷了心间……每一声呼啸，皆是天空的呐喊，亦是心灵的哭泣……
我无言颔首，望着他笑了笑，很温暖的笑。
一阵更猛的冷风呼啸而过，掠起梧桐黄叶漫天飞舞，掠起袍裾翻卷如翅，满目凄迷。热泪滑落，瞬时成冰，刺入脸肤，生硬的疼……姑姑，枫儿，我终究害了你们，我错了，我是刽子手……
那时，流澈潇并无强迫我什么，并无与我纠缠不清，流澈净却要置他于死地，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心狠手辣至此……虽是为我，我却无法释怀、无法轻易的当它从未发生过……
撕裂的痛楚！坠落的绝望！
我悚然一惊，似有针尖刺进指尖，疼得我嗓音发颤，威赫怒道：“胡说！你怎会是张德子？”
他终究妥协了！我不是不能等，他却要隐瞒我、耍弄我……我轻轻举步……
阿缎还说，兰陵王也去了，言笑晏晏，脸色如常，与众臣谈笑风生。
阿缎及时将洛都坊间的传言说予我听，姐妹俩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冷一笑！呵，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好愚蠢，天底下竟有我如此愚蠢的女子，竟会相信流澈净、相信冷一笑、相信阿绸阿缎……在我身边安插眼线，掌控我的一举一动，他根本不信我；让冷一笑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却不知纸永远包不住火；他一直在算计我、欺瞒我、监视我……这样的流澈净，我深深无语……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见这晴天的霹雳，于我而言，那是一个天大的谎言，蓄谋已久的欺骗！平生，我最容不得的，便是欺骗！
张德子老泪纵横道：“娘娘，老奴不该说，不该说……老奴也听闻当今陛下执意立娘娘为后，想是待娘娘极好……可是，太后和陛下死得好惨……”
我淡笑道：“想必你一直无法释怀当年那份情缘。”
冷一笑淡漠的直视我，晶亮的双眼冷素无波：“卑职斗胆，娘娘与阮香香并不相像。若说阮香香是清水百合，娘娘便是花相芍药，尊贵端雅。”
晴天霹雳！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