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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阙绝歌之两朝皇后

作者:端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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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霸天阙 第一章 朝玉阶

下部 霸天阙

当你从我心中抽身离去,一座宫阙就此变得荒凉。

第一章 朝玉阶

雷霆下令全城搜捕真尔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然而,终究没能找到他的下落,估计早已乔装出城,连夜逃回关外。
宫锦垂幔徐徐拂动,冷风透衣寒凉。四肢冰凉,内心火热,冷热碰撞,激起无数星芒、舞动于眼底,灼|热我的眼眸,泪水,滚烫地流下来……他的嗓音,与烙印在心间的人儿丝毫不差,可是,他不是唐抒阳,不是,真的不是!
雷霆转首看我,眉眼似乎带了些希翼:“你还没看出什么吗?”
刺鼻的酒气萦绕于口鼻,熏得我犯恶,然而我温顺地一动不动——他心心念念的,只是他的夫人,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落寞、孤独的男子,予他片刻抚慰,又有何关系?
他温暖的手指,碰触到我垂于身侧的手,滑滑的触感,暖暖的感觉……我蓦然一震,慌张地握紧,心口噗通跳起——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我只当作浑然不觉,敛神道:“夜深了,将军早些回城……”
雷霆大军望风披靡,各城各郡守军惊慌逃窜,百姓大开城门迎接大军的到来。九月初六,大军行至关州——京师南下要塞,关州一破,洛都唇亡齿寒。
行宫的消息很是闭塞,正月十五,京中消息才陆陆续续传来。
摄政王召我前来,便是如此了!我笑道:“王爷思念夫人,人之常情!或许,便是因为思念过甚,就觉得旁的女子与雷夫人相像……”
雷霆冷冷道:“有何不可?”
一抹黑影挺剑直直逼向我,冰冷的剑尖犹如阴毒的小蛇吐着信儿朝我当胸咬来……我惊慑地呆住,冷汗逼出脊背,想要撒腿侧开,却已是来不及——叮当一声锐响,眼前的银剑被暗器狠狠击中,偏了力道,直直刺向我身旁。我立即拔腿跑出“在水一方”,以平生最大的速度逃离刺客的追击,斗篷飞旋如雪,涌起一股生冷的风。
摄政王豺狼之心,无人不晓,登基即位,时机问题而已。我轻轻颔首,真心地笑着:“我们只是庶民,能有一方立足之地安生,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事,再不想理会。”
我举眸淡定望去,一个雪青色锦袍,面目微有熟悉之感——呀,是睿王睿王,嘉元帝一起长大的皇弟,宫女所出,甫一出生,便由皇后——姑奶奶抱来抚养,自幼与嘉元帝情同手足,却为何投在摄政王雷霆麾下?另一个乳白色素纹缎袍,身形峻拔如松,脸型修俊,眉峰若削,薄唇如刃……
将我们强硬劫到洛都、囚禁在永寿宫的,便是君临龙城、洛都一手遮天的摄政王——雷霆。
缓缓吹起,是那首《流光摇情》,悲切、凄凉的箫音穿透纷飞大雪,希望能抵达因我而死的亡魂,不为什么,只是聊表一腔卑微的怀念。我知道,我的怀念很可笑……
我抬眸看去,四个内监鬼影似的杵在内殿入口,藐然地看着我,阴冷道:“摄政王有旨,皇后娘娘觐见!”
自此,雷霆以摄政王之尊,入主龙城,成为九重宫阙的主宰者。九月十八日,雷霆颁布诏书,兴狗已驱至关外,奉扬州凌朝晋扬帝为正统,派兵南下扬州接迎太皇太后、皇后、公主回归洛都、临朝主政。
雷霆踉跄着走过来,一把拽起我:“阿香,我好想你……不要走,陪陪我……”
除夕之夜,雷霆宴请麾下诸将,歌舞美人云袖飘举、环佩叮当,钟鼓乐音、曼妙丝竹交相辉映,迷醉了半生杀戮的粗豪将士。酒酣耳热之际,摄政王被内监扶着回宫歇息,躺在龙床上、永远再也醒不来了,只余印在窗格棉纸上挥剑的影子,只余一帐明黄上一道鲜红的血腥。
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
流澈潇摆动的风氅不时碰触到我的棉袍,寒寂冷宫,静夜孤星,咝咝的轻响,惊动彼此的心境。
雷霆不悦道:“谁让你们进来的?”
我深深蹙眉,轻声道:“王爷,我不是……”
雪花密密匝匝地飘洒,绵绵无声,又似乎簌簌有声,冷风一扫,雪花飘扬着婉转落在亭内,舞姿凄美。稀疏、清滟的雪花中,突有一股阴寒之风向我袭来,我拧眉转脸看去,一束强烈的银光刺入我的眼底……
多月来,我第一次泪落如雨。眼前的男子与唐抒阳四分相像,我多么希望,这个温暖的怀抱,是唐抒阳!
流澈将军?莫非,他就是姑奶奶提过的建陵文武双全、名满全城的流澈潇?
我快步疾走于行宫,穿行于绵延殿阁之中,借以驱寒,直至身上暖和,方才回殿安寝。寒风扑面,好似冰刃划过脸颊,僵硬已无知觉。
阿香?莫非,他将我当作他的夫人阮香香?传闻,七八年前,阮香香原是洛都冠绝一时的艺妓,所作书画为京中达官贵人争相收藏,随口吟诵的词赋两个时辰和_图_书便流传于洛都大街小巷、深宅街坊。
殿内悄无声息,绫纱宫灯澄亮,拉出一道威武的暗影。
阴冷寒气砭骨,行宫腊月竟是这般阴寒,再多衣物仍是觉得冷。
突然,雷霆抓住我的手腕,拽着我走向内殿——惊骇之下,我拚力挣扎,却是无法撼动气力庞大的一介武夫。
“阿香,真的是你吗?”雷霆低哑唤着,眉间款款柔情如暖光倾泻于地,“阿香,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别恨我,你瞧,我把那该死的平凌王五马分尸了,你看见了吗……”
流澈潇收起软剑,眉峰微蹙:“吓到了吗?这黑衣人为何行刺你?”
他的声音很坚决,他的大手很温暖,暖意一点一滴的渗入我的掌心,春|水一般沁入我的心底。我呆了一呆,心神飘忽,恍若看见唐抒阳深切地看着我,目光冷傲而灼人……眼前的男子却不是心底的那抹傲岸的影子,我想要挣脱他的大手,他却越收越紧,炯然眸色渐渐热气藤绕。
远心殿,清宁宫主殿,历来是帝王安寝的富丽琉璃宝殿。雷霆自封摄政王,寝居远心殿,豺狼之心可见一斑。
他亦定定地看着我,渐渐的,冷峻的眸色柔缓几分,却又模糊起来,浮起浓浓的水雾,眼色朦胧:“你可知道,阿香是因我而死的……平凌王抓了阿香威胁我,要我投降,阿香担心拖累我,宁愿自缢也不见我最后一面……”
“我们能够安心地住在行宫,将军已帮了很大的忙,如不是将军为我们极力劝谏,摄政王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说不定,摄政王早把我们……”我故意打住不语,相信他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
凌璇、凌萱、我,均未曾想到,还有踏入龙城的一日!
凌璇心事重重、寡言少语,凌萱却是雀跃的,只因平生第一次住进仙境般的避暑胜地。
“这是你我的江山,锦绣山河,万里风光,都匍匐在我们的脚下!”雷霆豪迈一笑,捏住我的下颌,陡的,他眼中的热切瞬间冷了,目光如利芒穿透我的脸庞,“你不是阿香,你不是!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我深深一怔,此话听来,仿佛一个寻常人家的夫君、嘱咐妻子添加衣裳,语声温醇而宠溺。略略正神,我清冷一笑:“不敢,王爷费心了。”
他站定在我跟前,口中呼出淡白烟气:“怎么不在屋里歇着,外面这么冷。”
我愣愣回神,行了一个虚礼,径直走向殿外。而雷霆,眼见睿王凝重的脸色,终是无可奈何地不置可否。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唐大哥,你好残忍……不,残忍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一抹鸦青色人影疾速掠过我,顿时,身后铮铮之声大盛,两人已然纠斗在一起。我转身看着激烈打斗的两人,步步后退,揪疼的心终于落回原地,眼角不由得浮起一抹欣悦的笑纹。
这是哪一出?我静声道:“不敢!王爷不必客气!”
夜风翻卷着单薄的锦袍,寒气砭骨,我拉紧衣领,瑟缩着身子,疾步走入夜色。灯影飘摇,宫墙昏暗,地上回旋的黄叶沙沙的响,平添霜风凄紧。
流澈将军朗怀笑了,笑容浮动于双靥,仿佛峻松拢着一层疏烟。
宫灯低垂,昏弱的暖光洒照在光滑金砖上,瞬间冷凝,令人生寒。
这一回去,流澈潇再也没有来,直至年后开春。不过,行宫的宫娥、内监拜高踩低的势力态度大为收敛,对我们恭敬了几分,显而易见,新朝开国大将军流澈潇为我们打点过了。
果真是风华绝代!以我所见,竟未见过如此琼仙玉姿的佳人。我不由赞叹道:“雷夫人不愧冠绝洛都。”
“皇后不必‘不敢’,本王果真令你惧怕吗?”雷霆嗤的一笑,那是冷冷的自嘲;他看我一眼,懒懒的眼神、却犀利得直逼我的眼睛,嗓音略有嘶哑,“坐下,陪本王喝两杯。”
我低垂了眸光,心底一片茫然,压在骨血深处的惊痛泅散而开,弥漫了整个心间:“将军不要这样……”
自我移开手,流澈潇的身板轻微涩然,略显尴尬,片刻之后,便面色如常:“好,我走了。临近年关,你们好生保重,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我惊诧莫名,却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心底恍然明白: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原也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忧心别人恨他。
迎面走来一抹高大的身影,披着一身暗淡昏光,步履不紧不慢,厚重棉袍微敞,鬓发拂掠,仿佛朝着我微笑。
夜天深蓝如墨,殿宇空旷如荒,回风冷雪,冰湖暗涌。从来,我都不相信他已经离我而去,我侥幸的幻想着他仍然活着,在某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疗伤、休养……自欺欺人么?或许是m.hetushu.com.com吧。
我举眸直视他,心底冷笑,只觉他可怜可叹!
睿王轻微躬身,脸庞却是直直抬起,眼神若电、奔腾着令人惊怕莫名的锐光:“王爷,末将还有要事禀报,就让流澈将军护送皇后回宫吧!”
他,只是一个与唐抒阳四分相像的陌生男子。恰如,我与阮香香三分神似。
“住口!”雷霆断然截断我的话,捏住我的手腕,眼中腾地升起一簇火苗,“我岂是如此随便之人?”
雷霆粗眉平展:“你坐着便好。”
我拢拢鬓发,轻轻一笑:“你有心事,我不便打扰。”
雷霆站在暗红长窗前,负手而立,望向窗外、冷风横扫、裹着凄黄落叶旋飞丹苑,透窗而入的夜风吹起他墨黑绣金的袍袖,冷冷飘荡。那背影,入我眼来,一如萧树,绿叶飘零、只余枯枝摇曳冷风,惨淡而寂寥。
流澈潇微微颔首:“这里风大,走吧!”他提着一盏羊角风灯,照亮了脚下一方宫路,虽是霜风凄雪,亦是一方明亮与暖和。
雷霆震怒,浓眉倒竖:“胡说!是谁在胡言乱语,统统下狱!”
夜风直直地闯过雕花长窗,窗扇轻轻晃动,一声声的咯吱轻响,惊动一殿如死幽寂、四抹凝定暗影;那冰冷的风、钻过素锦缎服,透骨的生冷。
紫镛城为神武帝下令兴建,树木葱茏,奇花异卉,小桥流水,平湖烟光,一如阆苑仙境,乃皇家避暑胜地。紫镛城历经百年风雨,两宫六殿九楼阁,明殿红阁,金瓦朱檐,融合北方园林之潢潢富丽与南方园林之旖旎精巧,奢靡辉煌世所罕见。
流澈潇微微一笑:“我想来看你,却又怕见你,你说矛盾不矛盾?”
归德府,血流成河,横尸遍城。
摸出怀中的天香沁玉箫,触唇温润如初,正如最初的那个男子,唐容啸天。自从与我相识,便没有一个好日子,最终被我害死。而唐抒阳,亦是因我而死,西宁怀宇也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身旁的男子都是不得善终?这究竟是为什么?
喝酒?又是喝酒!我敛神谨慎道:“我不胜酒力,王爷见谅!”
很像,真的很像!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只是,唐抒阳傲俊,他俊逸;唐抒阳八分冷硬,他是五分平润;唐抒阳气度睥睨,他一如回风潇洒。眼前的男子,竟是集合男子英俊、女子秀美的美男子!
流澈潇不自在地开口,微有紧涩:“我……运了一些物什过来,有棉被、棉衣、斗篷、裘衣,还有一些木炭,已经命人搬到你的寝殿,不是什么好东西,端木小姐将就着用。”
右肩被他扣得紧紧的,下颌骨几乎被他捏碎,我惊凝着眉眼瞪他:“我从未说过我是雷夫人!”
永寿宫,仍是多月前的静谧、与世无争,仍是数百年来金粉铭黄的锦绣殿阁,仿佛今岁的动荡、屠戮、残杀从未发生,仍只静静地伏在龙城一隅——龙城,煌煌九重宫阙,却已是第三次易主。
“你怎么不回答我?你恨我,是不是?是不是?”雷霆吼叫出声,惊动殿内死水微澜,像极了深夜里受伤的小孩儿,孤独无依。
“你所担心的,我一定不会任其发生。”流澈潇坚决道,冷硬的声音一如刮肤的寒风令我心中揪紧。他究竟是如何劝谏雷霆的,无从得知,他亦不会告诉我,然而,我也无必要知道那么多。
流澈潇朝我一笑,俊眉舒展,漾开缕缕柔情:“在想什么?怎么不说了?”
他与我并肩走着,脚步轻逸:“皇后娘娘无需客气!”
“我反对!”一道石破天惊的喊声,自殿外穿透进来,伴随着沉厚喊声的,是门扇咯吱的声响。
未及我回应,领首内监一挥手,两个内监立即上前架起我,疾步往殿外走去。
然而,嘉元帝即位以来,行宫疏于打扫与修缮,百年宫城惟剩灰尘、破败、凄凉与阴暗。
四下静寂,落雪无声,清滟雪光刺破重重夜色,天色竟有些浮白。亭外一树树琼雪梨蕊,寒风回荡,吹落雪霰飞扬、飘洒,濛濛似淡雾如轻烟。
我轻笑着摇首,冷不妨他上前握住我的手,惊道:“这么凉,还说不冷?”我愣愣地看着他帮我拉紧了海棠色织锦羽缎斗篷,复又握起我双手,“我不会让你冻着,也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儿伤害,相信我!”
脚下微微一滞,我淡淡道:“谢谢!将军费心了。”
睿王丝毫不惧,从容道:“王爷,她是白痴皇帝的皇后,怎能册封为我新朝的皇后呢?坊间多有流言,扬州小朝廷立端木氏为后,两个月便被兴兵覆灭,此等不祥之人,怎能伴在王爷身侧?望王爷三思!”
我凝眉笑道:“将军祖父可是兵部尚书流澈大人?”
凌璇,凌萱,我,仍是我们三和-图-书人陪着姑奶奶,默然呆坐,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流澈潇若有所悟地笑笑,浓重夜色之下,俊眸快速闪过一丝怜惜的光色:“前几日便要过来的,总是为急事牵绊,就拖到今晚了。”
天幕泼墨,浓得化不开。几颗孤星散乱地镶在广袤的天幕,散发着离淡、微弱的光,愈显冷清孤瑟。
他声泪俱下,哀凄地低吼:“阿香再也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雷霆转首见我泪流满面,满目疑惑与疼惜,冷冷下命令道:“册封皇后之事,无需你们操心,你们可以退下了。”
流澈潇俊美如削的脸颊微有歉意,戏谑道:“嗯,端木小姐果真心思细腻,我是有心事……”他的眼中略有兴奋之色,“方才听见你的箫音,那支曲儿很不错,能再吹一遍给我听吗?”
龙城多次易主,动荡离乱,远心殿曾经的富丽辉煌早已远去,仅剩一缕清幽与孤寂。明黄宫锦垂幔纹丝不动,悠悠诉说着令人无奈的乱世浮沉。
我拢了拢鬓发,往前走去,诚恳道:“将军乃摄政王麾下大将,自然事务繁多,紫镛城,将军不该来。”
徐步踏入殿内,内监尖细禀报过后,轻步退下,掩了雕羽刻花的门扇。
我大大震惊,指尖寒凉,深深一吸,冷静道:“王爷,这万万不可!”
雷霆放开我,震惊地转身看去,只见两道挺拔的身影携带着冬夜冷风进来,吹散了殿内的暖和。
我狠狠咬唇道:“莫非我该感激王爷么?”
我敛眉道:“王爷已为夫人报仇,心愿已了……”
一双手臂将我揽入怀里,安抚着我的肩背,嗓音沉厚而怜惜:“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我愣愣定住,眼底皆是唐抒阳缓缓朝我走来、气度从容的身影,是他似笑非笑的唇角,是他冰火交织的眼神……唐大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雷霆歉疚地一笑,轻柔搂过我:“阿香,你知道吗?没有你在我身旁,我很辛苦……”他的嗓音渐次哽咽,揉了凄楚的音色,“我把兴狗赶出关外,打下大片江山,如今,谁也不能分离我们,谁也不能威胁我们,威胁我们的人,都被我杀死了……”
我用劲挣开他的手,转身侧向着他,冷冷道:“将军应早作决断,还是不要来行宫了,将军出入的,应是金殿华堂。”
我不知道何人要我的命,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恨我入骨。
鸦青色男子沉稳舞动手中软剑,薄寒剑刃龙吟细细,剑锋一扫,杀气一如江河水流湍急,滚滚涌向敌人。缠斗已有多时,黑衣人力渐不支,鸦青色男子仍是剑气如流如虹,游刃有余地与黑衣人周旋。
更漏声声,已近亥时。突然,殿外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须臾便无人一般闯进内殿,步履沉沉,踏在心坎上一般。
“端木小姐,叫我名字便好,”流澈潇语音沁凉,底色却是暖的,低沉沉的融入寒凉气流中,瞬间消逝,“冷不冷?”
我神色冷漠,淡淡一笑:“王爷希望我恨、还是不恨?”
雷霆放开我,扑到墙上,枕着胳膊痛哭:“你不懂,不懂,阿香再也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纵使坐拥江山、君临天下,谁与我共赴此生!”
“嗯,以后小心一些!”流澈潇随口道,若有所思地望向亭阁之外封冻的“眉湖”,眼神冰冷,仿若冰湖上冒出的阵阵寒气侵骨。
“那一刻,我便发誓:我要报仇,我要平凌王血债血偿!”
归德一役,雷霆大军死伤七八万,余部二十多万继续北上。兴朝皇帝真尔戴震惊之下,急调关外旧部八万人马,却无一兵一卒前来勤王。
流澈潇扬起脸,望着高远而深阔的苍穹,呼了一口气:“这么冷的天,让你受罪了,对不起,我没能帮你……”

我娓娓道来:“王爷是一世雄主,是开创新朝千秋万代基业的开国帝王,册封的皇后,必定是品貌德行俱佳之人,而我是前朝皇后,朝中文武官员一定极力反对。”
软剑猝然一抖,迅捷裹起片片雪白飞花,扫向黑衣人的脸面。黑衣人节节后退,骤然转身疾奔,没入白茫茫绵延的殿阁。
一曲罢了。流澈潇淡淡笑道:“嗯,这箫极好,曲子一样,感觉却不一样了,不似方才的凄凉哀婉、低回绵长。”
他扣紧我的手臂,磅礴的手劲令我疼痛难当:“疼……你放开我!”
幽禁永寿宫,已有十日。
雷霆大军行至西南时,流澈潇毅然投入雷霆麾下,由于出色的表现与功绩被破格提拔为将军。他娓娓道来,语气平淡,不显不耀,足见他心思缜密、英勇沉敛,不为年少荣华风光而飞扬跋扈。
我微牵唇靥m.hetushu.com.com,望着“眉湖”吹响曲子,指尖渐渐冰冷。鸦青色大氅凝住不动,他的眉宇平静如水,似乎沉醉于空旷而悲凉的箫音之中。
心下一惊,我平眉看他:“粗粗音律,流澈将军见笑了。”
我默然拽紧了乳白外袍,低声道:“谢谢将军。”
“你是!一定是的!你跟阿香那么像,一定是的!”雷霆拽过我的身子,站在我身后、强迫我看着画像,手背轻触我的脸颊,缓缓移动,恍若深深着迷,“你看,你与阿香一样清婉恬淡。那日,我在城门迎接你们,你一下车驾,我恍惚看见阿香又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么高兴吗?”
“端木小姐是否已有意中人?”流澈潇温然问道,语音艰难而生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或许是失落的吧。
“皇后娘娘无需担心王爷,我自会劝阻王爷……”流澈潇温和道,收下我递给他的外袍,薄唇缓缓拉出一丝笑意,“夜深了,娘娘回宫歇息。”
我戚然一笑,身后的轻呼恍若未闻,任凭内监架着我走入沉凉如寒水的夜色。庭内碧树瘦影摇曳、繁花摧折殆尽,只余满目萧索与凄冷。
深瞳点墨,唇如菡萏,烟薄轻纱飞扬,轻罗广袖翻垂,影姿宛如莲花盛开,眼波恍如明月流光。
唐大哥,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竟然没有死……
幽禁十日,不闻不问,此番召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我无从猜测,亦不需询问——一旦开口,岂不是泄漏心底慌张?
说着,便要解下墨黑风氅。我连忙按住他的手腕:“不用,我不冷。我已经走了四圈,身上暖和着呢!流澈将军怎么这么晚前来行宫?”
从远心殿到永寿宫,并不遥远,却走得极慢,似乎两人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只想延长再延长。我心中清楚,只因他像极了因我而死的唐抒阳,我才会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觉得他可亲。
流澈潇见我不语,只怕是以为我忧心,安慰道:“你和太皇太后安心住在行宫,京中的事,就不要理会了。嗯……朝中大臣纷纷上表,摄政王……年后监国,六月举行登基大典。”
雷霆的脸庞风云密布,眼中的愤怒慢慢消散、掠起一股深切的悲凉:“是的,你没说过,你不是阿香,你是皇后,是白痴皇帝的皇后!”
漫天落雪扯絮一般绵绵不绝,落雪满地归寂,雪光漫天清冷,亭阁中亦是僵冻了一般悄无声息。
我竦然一惊,意中人?鼻端发涩,眉眼渐渐热了,心底深埋的痛楚肆无忌惮地奔窜于五脏六腑……眼底弥漫起水雾,他柔声对我说:“听话,你先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安然无恙地回去,一回去,就立即去找你,嗯?”
他颓然放开我,猛地拂袖、横扫金案,案上金玉器具、酒壶玉杯飞掠落地,铿锵作响,惊动殿外数声脚步与轻微声响。
他的掌心摩娑着我的下颌,令我身心颤抖不止:“我要你成为我的王妃,待我登基即位,你就是我的皇后!”
三日后,三乘轻简车驾将我们送往京师东郊行宫:紫镛城。
余音铮铮,如此悲愤!我轻轻一叹,忽而,他扑到我面前,扣住我双肩,激动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一定是代替阿香来到我身边,陪伴我走完这漫长的一生。”
我静静站立,不言不语。他沉默须臾,关了长窗,转身走来:“夜里风寒,皇后该添件风氅才是。”
蓦的,脚步声欺近,一袭厚重的外袍从身后披在我肩头,温厚的嗓音沉沉传入耳际:“皇后娘娘保重。”
我惊慑地呆住——摄政王可真是脾气乖戾,不可理喻!他目露森然的光:“你以为我瞎了还是怎么的,要不是你与阿香三分相像,我怎会将你当作她?”
夜深了,远近的各处殿阁笼罩在细密的大雪之中,昏黄的宫灯稀稀疏疏。“在水一方”亭阁,我呆呆坐着,望着亭外的落雪已有一个时辰了吧。
雷霆道双臂搁在案上,整个头埋在双臂之间,深深地埋下去,仿佛再也不想抬起……他忽而抬首,轻蹙着眉头、迷蒙地看着我,似乎看不清我的面目;他使劲摇摇头,紧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仍是濛濛看我。
雷霆霍然急速地灌下一杯酒,握住翡翠酒杯的手掌微微发抖、青筋暴胀、有如青色蚯蚓蠕动:“你果然恨我!”
宫门封闭,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诸将步履蹒跚地起身回府,惊见睿王站在大殿殿口,殿外是明火执仗的侍卫。睿王自封为摄政王,以诸将的家小相要挟,逼迫他们接受。大多将领无奈地拜倒在睿王足下,三五个将领多年跟随雷霆,忠肝义胆,誓死效忠,愤而当场操刀,为乱箭射死,血溅金殿。
行宫宫娥、内监极少,对于我们的到来很是冷漠,不闻不问,不理不和*图*书睬,一切均是自己动手收拾行装,随来的四个宫娥帮忙。因为,他们没必要奉承我们,我们只是一介庶民,比他们还要卑微。
他是龙城的最高主宰,摄政主朝,生杀予夺,该是意气风发、气度倨傲,俨然新朝帝王,却为何这般萧索?
阮香香婉辞权臣贵胄的聘礼,独独选中家世低平的雷霆。七八年前的那场婚礼,并不显耀、隆重,却是一个柔弱女子的人生转折点,从此,她相夫教子、红袖依香,从冠绝洛都的艺妓一跃成为平实人家的雷夫人。
雷霆挥师北上,步步进逼,沿途归附兵民数不胜数,行至归德已是浩荡三十五万大军。隆庆王亦星夜急速行军,终于在归徳府狭路相逢。隆庆王强势攻城,半月攻城十次,仍是无法轰开城门。雷霆大军坚守城池,固若金汤一样。最后一次交锋,两军激战三天三夜,隆庆王十二万大军损失惨重,最后带着三万人马仓惶东逃。
身子渐渐暖了,是袍子上的温热烘热我的身心。霜风荡起袍袂与下摆,我顿然停下来,略略转身望他:“我不是谢你的外袍,我是谢谢你赶得及时。”
我轻轻一牵唇角:“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黑衣人蒙着脸,灵巧若蛇地挥动三尺银剑,招招致命,凛凛杀气游动于天地飘寒之中,恍若惊电的银光惊乱漫天雪花。
雷霆怒吼道:“谁敢反对?!”
姑奶奶躺在床榻上,阖了眼睛沉沉睡去,面目安详,恍若从未离开过这里——兜了一圈,竟又回到此地,却已是再不认得殿内一切。当真讽刺!
雷霆拂袖坐下,提起酒壶斟酒,琥珀色暖酒醇香四溢、静寂融入明亮暖光;他端起光华微转的翡翠酒杯,沉厚开口:“连日来本王政务繁遽,怠慢皇后,本王自罚三杯。”
“不要伤心,”流澈潇语声温和,温温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细眉,缓缓的,从眉头至眉梢,“你总是轻蹙着眉,就像这形似双黛的‘眉湖’,泛着冷冷的光,眉心蕴着愁绪……”
“王爷,”乳白色身影缓缓开口,嗓音沉厚而温润,“末将以为,迎接前凌太皇太后与皇后回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如今已在筹备登基大典事宜,不宜横生枝节,至于册封皇后……可延后再议。”
转眼已是二月,细细簌簌下起最后一场雪。
雷霆猛然甩手、抛出酒杯,清脆的一声碎响,翡翠已成碎片,泛着冰冷的淡绿光芒。他蹙眉望着我,眼中血丝横陈:“为什么你们都恨我,她恨我,你也恨我,为什么?为什么?”
两个男子略微恭身:“参见王爷!”
我感觉到浑身一阵颤抖,无法抑制的战栗、从内心深处扩散到四肢百骸,眼底只有那抹乳白色的身影,只有他模糊的脸庞……他亦是呆呆地望着我,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眉心微蹙,存了一丝疑惑。
龙城,再一次易主。一夜之间,睿王摇身一变成为摄政王,统摄朝政。
我以为,我的面目很平静,我强装的平静、旁人只会觉得我冷漠,却无料,眼前的男子早已将我看穿。
流澈潇紧步跟上,与我一起疾步行走:“皇……端木小姐见外了!”
他突然停下来,呆呆地站定,仰首望向金墙。我疑惑转首——那是一幅装裱精美、画纸精良的美人图,画中人飘逸若飞,恍若琼庭仙界的天女、垂袖淡笑。那眉眼,那神韵,依稀似曾相识。
他能够及时出现,应是早已藏身亭阁附近。我走入亭阁,不在乎地玩笑道:“无妨,我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然恨我至此、要我的命!”
“她就是阿香!”雷霆幽幽道,沉迷地望进画中人的眼底,侧脸上布满平静的伤痛。
九月初十,雷霆大军全线攻打洛都。洛都守军区区三万,龙城统军不过一万,虽是负隅顽抗、踞城死守,仍是抵挡不住二十多万大军的疯狂抢攻。四日后,洛都城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洛都百姓夹道欢迎雷霆大军,十里连绵,盛况空前。
“姐姐……”是凌萱惊惧而微弱的声音,自扬州龙跃行宫毁于大火,皇嫂又变成了姐姐。
“本王命人迎接皇后和太皇太后回京,你可恨我?”雷霆不意间开口,惊我一跳。
我一愣,再次凝眸端详着画中人,那眉眼,那神韵,恍如是每日清晨从镜中望见的人儿——呵,原来,雷夫人阮香香,与我几分相像,两分眉眼,三分神韵。世间竟有这等稀奇之事!
我敛襟坐下来——在他的对面,低垂眸光,静声不语。他自顾饮酒,浓黑的眉梢暗暗蕴着一缕浓浓的愁绪,黝黑的脸膛豪气干云,经年的杀戮与征战在他的前额上镌刻下道道风霜与沧桑,依稀透射出缕缕血腥之气。明亮的暖光流转于刀刻上的脸庞,掐出些许柔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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