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来客
秦暮长腿迈出去，一个跨步给她抓回来，轻轻搁进篮子里，都是刚从蛋里孵出来的小鸡：“哪弄的？”
“可不嘛。”老春搭了句腔，有点儿煽风点火的居心，他是看不惯年轻人成天这么懒散度日的，原本想去叫，结果贞白竟然让他别打扰，由着李怀信睡得天昏地暗，啥活儿都不干，老这么纵着怎么行！
一早眼珠子瞪得溜圆：“你哪来的？”不是一直都在屋里睡大觉么，门儿都没出，难不成藏私了？
冯天之前因为分离魂体，没少遭罪，如今一听秦暮前来的目的，还要想法子继续折腾他，就觉得浑身撕裂般的疼。汪汪嗷两嗓子，把秦暮凶了一顿，凶得秦暮不明所以，它狗头一扭，直接蹿出门去。
秦暮：“……他怎么了？”
小圆子点点头，连忙照做。
“不是说待在这儿不好，而是他夺舍狗身的时日太长，得带回太行想法子，把魂魄分离出体。”
除非国灭，除非天塌，否则朝廷不可能让名誉扫地，权杖折损。
毕竟大师兄远道而来，李怀信总不该不出门接待，继续在那睡大觉。
这是李怀信万万没料到的，他怔怔看着秦暮，后者倒是镇静，告诉他：“这是师父的意思。”
秦暮顿了顿，才开口：“试过超度么？”
一早天不见亮就下山，都跟村民换了小鸡仔回来了，听李怀信还没起，简直不能忍：“这都过午了。”
难怪，她每次叫李怀信起床，这祖宗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在吗？”
秦暮不由想起曾经养在太行山的几只丹顶鹤，因为清晨鹤鸣被李怀信烦到套了嘴箍的情景，那人是个绝对没有耐性的。秦暮刚想提醒一早，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早扭头看，就见一个长得软软糯糯的娃娃脸，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行囊，气喘呼呼追上来：“大师兄。”
李怀信嘴角弯起，顺口胡诌：“睡觉的时候，周公塞给我的。”
回不回太行，李怀信主要看冯天意愿：“如果他不愿意，你总不能绑他走。”
一早挎个藤编的小篮子，用蓝布盖住，在半山道上疾行，她微微侧耳，不敢回头，听见身后细碎的动静，紧追不舍，越逼越近。她几乎ｗww•heｔｕsｈｕ.ｃｏm.ｃｏm跑起来，往右一拐，钻进茂密的丛林，以树木草藤打掩护，谁知背后风声迫近，她暗叫糟糕，被一道追踪符拐着弯儿打过来。
对方双手搂着个大包在怀里，抱得紧紧的，还没搞清状况，回答她：“小……圆……圆子。”
“哦。”没等秦暮回答，她又明白过来了，“来找李怀信呢吧？”
篮子哐当落地，一早趔趄半步，被草藤绊倒在地，没来得及爬起来，一柄剑就抵在了下巴尖儿。
昨晚包的饺子还有剩，李怀信吩咐一早去厨房下锅，此间，还顺手扔了袋银子给一早，后者捧着钱袋愣了愣，转而打开一瞧，嚯，好大几锭。
一早抬头，四目相对间，俱是一怔。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李怀信夹一只饺子，在醋碟里滚：“我听说，今年祭天仪式，太行没有入宫。”
太行乃天下之脊。
他是不想跟这个二师弟再积怨的。
小圆子接话：“我来找我家殿……少爷。”
小圆子一眼看见贞白，目光炯炯地，有种故人重逢的欣喜：“白姐姐。”
老春认不得他们，问贞白：“谁啊这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早问着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又蹲下，秦暮不知她要做什么，下意识退后一步，就见一早捉住那只啄秦暮鞋面的小鸡仔，往篮子里装。
秦暮皱眉：“总不能任他一直这样。”
“嗯。”秦暮咽一口汤，淡声道，“往后也不再入宫了。”
“所以是你的主意？就你为他好是吧？！”
李怀信目光一沉。
“查不出是何缘故，连贞白都束手无策。”说起贞白，李怀信目光溜一圈，里里外外也没见着人，转头问老春：“贞白呢？”
由于方才追尸气，秦暮把行囊都卸到了小圆子身上，这会儿秦暮拎过大包，帮他拿沉的。
小圆子性格看似温吞，对某些人事却死心眼儿得很，如今千里迢迢刚奔来，包袱还挂在身上，估计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急冲冲过来见他了，李怀信实在不忍再说撵人走的话：“算了，饿不饿？渴不渴？先把包袱卸了。”
“大师兄。”一早立刻就认出对方，喊得很是亲热，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https://www.hetushu.com.com，于危机之下套近乎，“咱们见过的，在长平乱葬岗那会儿，你还记得我吧？”
老春说起那段往事时，都是一语带过，并未多加鳌述，再后来遇见贞白，就经常来不知观蹭吃蹭喝，蹭个屋檐和床榻，才能睡个踏实觉。
“什么意思？”
秦暮提议：“不一定非要魂体分离，可以直接……”
滋啦一声，符箓冒起黑烟，把一早烫了个正着。
“是。”秦暮倒不介意，早也习惯了李怀信这副态度，“顺道来看看小天，寒山君让我接他回去。”
“你怎么来了？”
小圆子深眀这师兄弟二人有龃龉，慌忙解释：“大师兄怕路上不安全，所以专程送我过来的。”
“小圆子？”一早觉得他行囊忒多了点儿，随口问了句，“你搬家呢？”
哐当哐当的砸门声扰得李怀信很火大，但隐隐约约中，李怀信似乎听见小圆子的声音，在门外轻声细语的拦一早：“别拍这么重，会把殿下吵醒的。”
结果秦暮还在假惺惺的说：“我是为他好。”
“别但是了。”李怀信压根儿不想听那些没用的但是。
一早在半路上就了解过了，这小圆子是在宫里培训过的，能干活能跑腿儿，算个实实在在的劳动力，起码针对李怀信这个事儿精，小圆子一个人就能全面应对，虽然添张嘴，但也添双手脚啊，所以知道小圆子是过来投奔李怀信的时候，一早衡量利弊，全是利大于弊的。
看打扮，像个小道童，一早以为他是李怀信和秦暮的小师弟，问了声称呼。
不至于这么背吧？出门就遇上剑修！
小圆子很坚定：“我得留下来照顾殿下。”
因为贞白曾经就是一副年长的样子，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老春年少无知那时候，为了能在不知观多蹭上些时日，信誓旦旦的承诺以后要给贞白养老送终。
一早点了点数，确保一只没少，才说：“我用一根人参去村里换的。”而且她计划着，“养大了能吃肉，母鸡还可以下蛋，公鸡打鸣，正好帮我叫李怀信起床。”
一早猝不及防，提着篮子去挡，击中手腕，正好撞在凶铃上。
秦暮觑他一眼，话抛得隐晦且明ｗｗｗ•heｔｕshu.ｃoｍ.cｏｍ了：“河洛图大阵的真相不可能公诸于天下。”
得太行者得天下。
“师弟。”秦暮持着一副正经八百的态度，讲道理，“大家都是在为冯天好，也都想尽力而为，此法要直接从一具活着的肉身中超度亡灵，风险极大，我知道你怕他出丁点儿闪失，但凡有丁点儿风险，你都不肯让冯天去冒，但是……”
小圆子表情一波三折的，当即又委委屈屈道：“我实在挂念殿下，掌教也不太放心你在外面，就同意让我过来照顾你。”
结果，他自己都快被黄土埋到脖子了。
一早眨巴眨巴眼，第一次见识了居然有男孩子长这么软糯的，说话也细，温声温语的，像个十六七的大姑娘。也不对，怎么说呢，不娇，但是长得细皮嫩肉，怪可爱的。
老春道：“煮饺子。”
老春一听，这是要吵起来啊，李怀信这脾气跟谁都合不来。
秦暮摇头：“圣上并未下旨，不过，之前师父将天师的遗骨送回了宫中，我没入殿，不知具体谈了什么，但听师父的意思，太行以后会逐渐从朝堂中脱离出去。”
流云天师身陨，千张机刚正，不可能助纣为虐，他还有一整个道门的弟子要守护，也必须将太行从这潭污水中捞上岸。
免得这祖宗成天在不知观吆五喝六，还让她伺候，是真难伺候。
于是在领两人回不知观的路上，一早大概了解了基本情况，三人刚踏进院子，冯小天就朝秦暮扑了过来，摇着尾巴，嗷嗷犬吠，引得老春和贞白从屋里迈出来。
秦暮很清楚李怀信和冯天的交情，不答反问：“你想一辈子拘着冯天吗？”
李怀信瞥其一眼：“小天待这儿挺好的。”
李怀信一直不怎么待见秦暮，更不会觉得来者是客，该以礼相待，他甚至一点儿都不客气的问人家：“你怎么在这儿？”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不过听圆子这话的意思，李怀信问他：“你是说你今后要留在不知观吗？”
无论是真是假，有这样的言论流传于世，太行道就过不上消停日子，它早就成为了大端的名誉跟权杖。
“当然在。”一早把小鸡仔一个一个捧进篮子里，又指着跑远的一只小鸡道，“大师兄快和图书帮我捉回来，别让它溜了。”
想想真是天真，李怀信倒没笑话老春，他自己不也天真的以为，能和贞白白头偕老共度余生么，到头来，不过是共度他的余生。
但李怀信却不同意，他跟宫里那位已经断了关系，早就不做这个狗屁二殿下了，身边还跟个小太监算怎么回事？再则，不知观就这么大几间屋子，住这么几个人，差不多都是几个无家可归的，最后凑成一家人。比如他，比如一早，李怀信也是后来才知道，老春还在襁褓中时，父母就早逝了，跟着姥姥在别人家的屋檐后头搭了个草棚，算有个遮风避雨的落脚地，平常帮人务农干活得些吃食，结果姥姥在他七岁那年病逝，老春从此孤苦伶仃，很经历过一些飘零艰苦的日子，几经辗转中，还曾拜过一个摆摊儿算卦的江湖骗子为师。
闻言，冯小天呜呜哼两声，一个劲儿摇头晃脑。
“但是别砸门，轻轻敲，小声些喊他，他就能听见的，太吵了他会生气……”
不欢迎三个字明明白白挂在脸上。
此时一串叽叽喳喳的声响，三五只奶黄小鸡仔从摔翻了的篮子里爬出来，还有一只掀开一块儿蓝布，露出颗拇指大的小黄鸡脑袋，东张西望钻出来，一摇一摆的跩到剑修的脚边，用尖尖的粉嘴，去啄他鞋面儿。
秦暮知道他心里有数，无需再多费口舌，果断道：“所以寒山君让我来接他回去。”
看得李怀信一乐：“狗脾气还挺大。”
“不乐意回去呗。”李怀信往椅子里一坐，点了点桌面，很明显的示意，老春睇他一眼，抬手就去拎茶壶，小圆子眼尖儿，立马抢过去，勤勤恳恳的把茶给他家殿下斟上。
一早莫名其妙：“不就是为了把他吵醒吗？！”
李怀信晲他发干起皮的嘴唇：“自己喝。”
小圆子的情绪瞬间登顶，差点就要扑上去的架势：“殿下！”
李怀信继续跟秦暮说话：“我试过很多办法，把冯天折腾的够呛，所以他现在格外抵触。”
说完，领着小圆子往堂屋走，谁知刚跨进门，就看见秦暮端坐一侧，老春在给他斟茶。
白姐姐还记得他，小圆子高兴得不行，忙上前寒暄，左右张望却没看见李怀信身影，他忍不住问：“ｈtｔps://wｗｗ•ｈｅｔｕsｈｕ.ｃｏｍ.cｏｍ殿下呢？”
李怀信听得心惊胆战：“抗旨么？”
“拘？”李怀信简直要被这个字给气笑了。
“谁的意思？”李怀信脸色很不好看，“你的意思？还是寒山君？”
但是没那么容易，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呢，凭那一国之君的狠厉手段，会容个渗入朝堂，早就深入人心的国教全身而退？皇帝不可能善罢甘休，更何况太行奠基数百年，想要从政治中剥离出去，就是撼动国本。
李怀信还没起床。
秦暮当然记得，而且对这小鬼的印象特别深刻，他收剑入鞘，默默点了下头。方才赶路时突然感应到尸气，所以才会紧追过来，还好没有下重手，不然，他想起李怀信当时护这小鬼时那一声吼：秦暮，你敢动她一下，我跟你没完！
说话间，一早端着两盘热腾腾的饺子进来，她刚进厨房，贞白水都烧开了，正往锅里下饺子，一早在土盆里掐了两根葱洗净，切成细末，调了碟蘸酱，等饺子一出锅，她先端上桌。还有饺子汤，里面烫了几把青菜，点上几滴香油，是贞白端上来的，她备了三副碗筷，因为李怀信也没吃午饭，再加一盘酱肉，昨夜老春先腌入味儿后，在火上足足煨了两个时辰，给李怀信留了很大一份。
小圆子转头又倒一杯，咕噜灌了。
“殿下……”小圆子打小便被拨给李怀信宫里，随行入太行，朝夕相伴十余年，早就培养出铁打的主仆之意，忠心不二，哪怕李怀信说不做皇子，不发月银，他也是要一生追随的。
“是啊。”一早表示赞同，“他确实很需要照顾。”
最后还得一早出马，小圆子也颠颠儿跟过去，迫不及待要去见他家殿下。
断然是不会勉强的，秦暮颔首：“明白。”
贞白显然没料到他们会来，走下台阶：“圆子。”
原来如此，李怀信瞬间明了，河洛图大阵关乎整个王朝，大端怎么可能傻到去揭自己的老底，给自己定个千古之罪，岂不让全天下讨伐？千张机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哪怕你太行山高万仞，只要君王一声令下，皆会被夷为平地。最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把脏水泼到叛军头上，让严家来背这个锅。
房门忽地拉开，李怀信看着跟前人，几乎难以置信：“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