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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宫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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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

第三十六章 萱堂在,相望不相亲

沈小枫才一掀门帘,便急匆匆奔过来,扶了我道:“将军,这是怎么了?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
沈小枫应了,我站起身待要迈步,眼前一片漆黑,只觉金星四溅,还未及反应过来,嗓子口一道腥气直冲上来,弯腰便吐在了地上。
“是吗……”
未等他开口,我将承影剑和一包药拍在桌上,抬头向他说道:“只要我在一天,秦府的家务事,便容不得他人置喙。王爷虽是秦家至亲,也需等我死了,才有资格处理秦家家事。如果王爷如此迫不及待,此处有宝剑和毒药,就请先送了秦晚上路吧!”
我对她印象甚好,见她奉命过来把脉,也便将手递给她,并倚着枕笑问道:“你侄儿侄女安好?三千两赏银可曾领齐全了?”
相思听父亲发话,不敢再往前挣,在鹅卵石甬道上拼命跺着光光的脚丫子,哭叫道:“父王,我要娘亲!我知道的,娘亲就在那里!我要娘亲!”
相思果然已经睡意蒙眬,脱了小绣鞋便连打哈欠,抱住被子卧了下来。
淳于望目注司徒凌,右手依然执剑相持,左手却已一低,轻轻捉了相思的领子,将她揪住,沉声说道:“不许去!”
说话间,前方快到那所院落了。
淳于望便过去要抱起相思。相思闭着眼睛,只揪着沈小枫的衣襟不放,含含糊糊地呢喃道:“困……”
丫头想了想,忽然拍手道:“中间我曾去茶房里看过一回炉子,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回来时恍惚看到白色的一团在院门口一闪,跑得比兔子还快,难道……”
看样子,多半是相思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激怒了司徒凌,引得司徒凌想教训她,偏偏淳于望也闻讯赶来,自是不容旁人欺负自己的爱女。
司徒永不掩话语中的酸痛,往日明亮的眼眸似蒙了层阴翳。
“你你还不好好躺着!怎么就能病成这样!”
她一抓满手的血,顿时吓得呆了,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声叫唤道:“娘亲啊,娘亲娘亲你在哪里娘亲!”
沈小枫闻言,忙要去倒茶,相思道:“我要喝杏仁茶。”
“允!”他目光幽渺,却回答得痛快,“唯一的要求,你需养好身子,亲自送她入宫。”
“那么,皇上到底允不允?”
她这样思量着,遂道:“那你先别睡,我这便去取茶,很快就回来了!”
这日在钟磬诵经声中睡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头脑沉重。
而外面的杖责已经止歇了。
司徒凌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
沈小枫不敢答话。
侍女应诺,急把采儿拽了出去,一路俱是她痛哭流涕的求饶声。
淳于望便缓缓坐了下去,端了茶盏沉吟着,说道:“如此,便麻烦小枫姑娘了。”
淳于望在内叱喝,命她站住,她竟理也不理。
桂姑沉吟道:“小枫姑娘抄过来的用药方子,的确都是对症之药。但从姑娘脉像来看,本不该拖到这样严重的地步。莫非中间又一再受凉受惊大伤元气?或者,煎药时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把温补之药换大了大泻之药?”
我笑着说道:“小枫,你知道吗?我其实听到相思唤我的,她声声地唤着我娘亲就在,我的梦里。”
秦彻听着那边哀乐阵阵,大约想到秦家越来越零落的亲人,也是万分不忍,低声道:“那么就请轸王殿下先在这边休息着,让小枫带小群主去小睡一会儿吧!那里人少,还算清静,就不用惊动昭侯了。昨晚发了一整夜的高烧,想来这时正在昏睡,扰了她事小,小孩子家沾染了病气可了不得!”
梦的是相思。
沈小枫不觉惊惶,向外看了一眼,才道:“奴婢奴婢不清楚,也不明白。”
淳于望见摔倒,本已惊怒站起,待听她一声哭号,竟似连站也站不住,身体一晃,竟坐回椅子上,抿紧唇一言不发,脸色已极其苍白。
我头疼欲裂,满脑子都是方才梦里相思哭叫的模样,好容易才醒过神来,勉力问道:“怎么了?前面出事了?”
沈小枫不敢答话。
听着淳于望问候完昭侯病况,也只说些寻常节哀的话语并两国朝堂情形,料想淳于望应该绝不想让心上人声誉扫地,不会做出过分之举,逐借口还要招呼外面的贵客,哄着相思松开手,逃一般飞奔了出去。
稳稳而立时,这无锋之剑面对天下闻名的太阿剑,同样气势凛冽,寒意逼人,丝毫不落下风。
相思听了,大约想起自己母亲寻常在北都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模样,倒也犹豫了片刻。
采儿将药匙送到我唇边,见我始终不理,终于有了丝畏怯之意,缩了手低声:“王妃,这这是不想喝吗?只怕王爷知道了又会着急。”
刚奔出院门,便险些和前方冲来的一个小厮撞个满怀。
沉吟之际,只觉他的手已探入衣底,指掌重重地揉搓于肌肤之上,分明蕴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难道她早就预谋好,无论如何也要冲过去见一见她的娘亲?
淳于望垂眸看着自己的女儿不语。
我在这死寂中昏沉地卧于床榻上,却再也睡不安稳,来来去去,也分辨不出是谁的面庞,努力伸手去抓,试图抓住什么,却每每捞了个空,倒是更觉干渴,嗓子仿佛要冒出烟来。
宛如正经www.hetushu•com•com受着一场酷刑,并且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酷刑。
侍女再多,这些事他也从不假手于人,一向亲力亲为,自己为我更换。
第二是便是出殡的日子,我本欲挣扎着亲自送上一送。却病得七荤八素,几乎人事不知,也只得由着司徒凌和秦彻商议着办理。
心头忽明忽暗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出不对来,侧转身睁眼看去,忙挣扎着要坐起见礼,已被那人按住。“皇皇上!”
沈小枫看我一眼,答道:“抬回去,唤大夫过去好好医治。”
暗沉沉的墨黑眸子深深看我一眼,他退了两步,掉头步出屋子,竟提都没有提那个惨叫声越来越弱的侍女。
不仅定王到了,淳于望也到了。
彼时,外面采儿的哭叫声正惨烈,我披衣端坐于桌前,地下站了四五名侍女俱是屏息静气,大气也不敢出。
秦彻也不挽留,苦笑道:“来人,送轸王!”
他未必会爱素素,但他温和宽厚,重情重义,即便看在我分上,也一定会待她很好。
我问:“我是不是太狠毒了些?”
淳于望冷声叱喝,却是罕有的凌厉,竟让一贯骄纵的相思刹那闭了嘴,满脸泪痕惊怔地望向她父亲。
就凭她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和一把平时打雀儿玩的小弹弓?
但她同样一眼就能看出,轸王此次大芮之行,到底是冲着谁而来。
秦彻也晓得其中厉害,赶在司徒凌出现前便先去迎住淳于望,待他致祭过,带他去别处用茶,亲自作陪叙话。
只是他心里想要的情,跟我愿意付出的情有了参差,渐渐不是一回事儿了。
大夫为她上了药,也用布条包扎了下,以免小孩子家总是乱动碰到了伤处。
外面低低应了一声,脚步声便退了开去。
喝完药,我倚在软枕上,向她笑了笑,“现在,你该告诉我,下午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掷下碗,急急过去问时,粗使丫头一脸茫然。
沈小枫微愕,低声道:“有人……和将军提过了?”
我晕了过去。
外面静默了片刻,说道:“好像已经不中用了。”
司徒凌已经变色,盯着我默立良久,才缓缓道:“明日出殡大礼,会由秦彻主办,我只从旁协助。只要你秦晚在一日,我司徒凌便绝不干预秦府或秦家军内务。”
沈小枫急道:“小郡主,你娘亲真的不在府里,不然她那么疼你,怎会不出来见你?何况你娘亲那样厉害,谁又能藏得住她?”
我看着我的相思拼命挣扎着想扑过去,挣扎得浑身灼|热,依然无法动弹分毫。正迷糊之际,滚烫的身子骤然一凉。
一边笑,一边泪落如雨。
他的眉目更翙惨然,忽转头唤道:“桂姑!”
相思挣开她的手,叫道:“我不睡!我不吃!我要娘亲!”
相思穿着素白衣裳,亦步亦趋地跟在淳于望后面。她显然被事先教导过,规规距距地磕头致祭,对于早已熟悉的二舅也只是斯斯文文地拜见,以“伯伯”相称。
只是见到以往天天伴着她玩的沈小枫后,她竟和见着自己的娘亲一般欢喜,连声唤着“小枫姐姐”,牵着她衣襟再不肯松手,仰着小下巴看向她,满眼都是恳求之色。
睥睨的姿态,仿佛对于他所拥有的,以及将要拥有的一切,胸有成竹。
我笑道:“皇上说笑了。别说你我,朝中大大小小的臣子你,有几个不是走一步算几步的厉害角色,又有几个不是心思沉重多思多虑的?司徒凌深知这道理,又怎会多此一举谋害我?”
而且一旦当从闹起来,众人都会知晓昭侯秦晚是女儿身,并且行为不检,定王和秦府都将颜面无存。
这时大夫已经过来,检查伤口,不过碰破了点皮,额部皮肤紧绷,看着血流得不少,伤口并不深。
他的眉目立时温文,也伸了小拇指,如小时候一般拉着勾摇晃两个。
这死丫头人大心大,看来竟也有了自己的主张,指不定把我和司徒凌间微妙难堪的种种争执细节都告诉司徒永了。
我笑道:“要想求饶,这会子求定王去!我这里再不会饶她!还不拖下去!你们想一起受罚吗?”
刚从外面进来的两名侍女也已变了色,闻声爬上前来求情:“将军,采儿姐姐已经侍奉多年,求将军看她素来勤谨的分上恕她这一回吧!”
淳于望的左臂往身侧斜下方挡着,宽大的袖子把相思小小的身躯笼住处,牢牢护在身后。
外面早有侍奉的侍女听到,急急进来,我喝道:“把这大胆奴婢拖出去,杖五十,逐出秦府!”
我低笑道:“哪里又算什么委屈了?男人女人,无非是那么一回事儿,从他或不从他,我也少不了一根汗毛,他对我已足够容忍,是我自己有时太执拗了。”
司徒永盯着我,苦笑道:“朝中曾有人如此提议,我已将它当做笑话看了。素素也是以前时常见面的,我看她也如自己的后辈一般,你居然……”
他淡淡地说着,已瞥了一眼沈小枫。
相思鼻涕眼泪一大把,蹭得沈小枫满衣襟都是,兀自揪着她的领口问道:“我想娘亲娘亲不想我吗?我娘亲不想我吗?”
我抬脚将那鲜血踏去,轻声道:“不妨事。别和二哥提起,www•hetushu•com•com也不许告诉旁人。”
我勉强笑道:“今年屡屡出事,身体着实亏了下来,中秋赏月时吹了风,便有些发热。其实不防事。”
沈小枫垂头道:“不只是南梁轸王来了,他还把相思小姐带来了。”
我不觉眉开眼笑,张臂向她迎去,同样柔柔地唤她:“相思,过来,娘亲想你,娘亲可想你了!”
片刻后,她放下手来,司徒永问道:“怎样?”
模糊间听到身后有动静,我含糊地说道:“水……”
沈小枫道:“将军若敢心慈手软,秦家早已支持不下去了!能换得定王承诺不再过问秦家军的内务,采儿的确死得值了!”
我抚着自己的面庞,自嘲道:“皇上,好歹我还有几分姿色,他没必要这么急着取我性命吧?想来桂姑已经告诉过你,我可能活不了几年了!”
身后久久没有离开的脚步。
她打弹弓已经很有些准头,纵然力气小,给石子儿打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痛的。
他只是身姿挺拔、步伐有力地缓缓走向那间院落,走向他的王妃。
“皇上是不是多心了?”我看着这个眉宇间泛起杀机的年轻男子,忽然觉得他的模样也有些陌生,“当日德安门前,若站在城楼之上的不是我们两个,你觉得他会甘心就此俯首称臣?若不是他不肯放手,我们又能有几成胜算?”
沈小枫沉着脸道:“真的一直在院子里,寸步不曾离开过?”
我品着舌尖的涩意,轻叹道:“他若翻脸,难不成真能当了这许多人将我杀了?秦家军并未完全听命于他,若和我决裂,逼我转而与司徒永联手,对他当然更不利,再则,”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苦笑道:“我们那么多年的情分从来不是假的。”
那长剑却无锋无刃,通体无彩,黯淡如在地底埋了千百年,刚刚见了天日般。但淳于望是何等人物,明知北都于他无异于龙潭虎穴,又怎会携一柄寻常佩剑前来?
“住口!”
“不好!我要娘亲!”相思指向她居住许久的院子,愤愤道:“我娘亲就在那里,是凌叔叔把娘亲藏起来了!”
床上竟然空了!
桂姑笑道:“都好,皇上格外又赏了两千两,奴婢下半辈子可以放心做个田舍闲人了。”
甚至手中还拿了一只空了的茶盏。
司徒永瞳孔收缩,再收缩,拳头也越捏越紧,许久才白着脸笑了下,“桂姑是说,若多思多虑只怕会命夭寿促,但如果放开心胸好好调养着,活上百来岁都没关系。你终日心思沉重,郁郁寡欢,才是和自己过不去。”
小厮带着沈小枫一路飞奔,兀自在催促道:“快点,快点,定王府的人也已然通知定王去了!”
沈小枫又是心疼,又是难受,低声道:“要不然我抱她到二公子房间先去小睡片刻,待醒了再让她回去吧!”
显然二人已经交过手,司徒凌还吃了点小亏。
相思趴在父亲肩上,小小脸庞已哭得花了,兀自含着泡大大的眼泪,凝望母亲住的院落。
我握了他的手,低声道:“凌,等我好些……”
相思打着哈欠道:“嗯,我等着。”
沈小姐枫几乎落下泪来,哽咽道:“将军,你何苦定王若是真心待你,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先顾着养好身子呀!”
“司徒凌对你好吗?”
我叹道:“秦家人丁零落,不敢觊觎后位,只要不位列端木氏之下就行。”
沈小枫犹豫道:“大小姐,你你真的确定你和那个轸王……”
“由他换你的药,把你往死里折腾,用看不到的刀子取了你性命?”
想起我手起刀落屠戮俞竞明全家,对端木氏连同他妻子都不肯轻恕,每每让他为难,我对他也有些愧疚,遂道:“皇上不必为我操心。秦家人虽然人丁零落,却还不致任人宰割。至于我的身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是强求不得了!”
这晚我几乎做了一夜的噩梦。模糊间只记得司徒凌回来过一次,随即又出去,后来卫玄等大夫过来,又是针炙又是煎药,几名侍女轮着拿湿布为我敷着额。只怕折腾了有大半夜。
谁知他竟比寻常时候更是粗暴,似有满腹的怨恨怒火亟待发泄,并且真的毫不留情地私自向我撒来。
我且不吃药,只盯着我这个贴身侍女的脸。
我见她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孤凄凄如同失了父母离了群的孤雁,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急急要奔过去抱住她,身体却树木般牢牢扎于地上,半分动弹不得。
我冷笑道:“我吩咐过多少次,在定王府,称呼王妃不妨。但这里是秦家,不是定王府!你口口声声唤我王妃,是认定了我们秦家无主,连秦府都成了定王府的别院了吗?”
我定定神,笑道:“我自然没事。到底养了那么久,听着心里有些发酸,你知道不?她或许真是我的亲生女儿呢!”
她不再是那次被吓得晕倒时苍白孱弱的模样,依然和往常在我身边时养得小脸儿跟玫瑰似的红扑扑。短手短脚却跑得飞快,圆滚滚一团直往我怀里扑来,那样娇嗲地声声呼唤:“娘亲!娘亲!娘亲……”
我涩然道:“皇上,这世上,若你都不能相信,若司徒凌都不能相信,我还能信谁?他已是我夫婿,而你始m•hetushu.com.com终是我挚友,即便再多分歧、再多争执,夫妻还夫妻,挚友还是挚友。若他真的怀有那样的心思也由他。”
如今他突然出现在秦府,当然不只是致祭这么简单。
司徒永兀自不甘,待要再说什么,却喉结却了下,硬生生吞了回去,抬头为我掖好被衾,强忍着气般低沉道:“你既信他,那也没法子。我把桂姑留给你,每日所食所喝所用之物,都先让她过了目再说。”
我的神志渐渐模糊,眼前他那张沉浸于情欲中的俊秀面庞似乎变了形,如大山般压向我。
沈小枫道:“相思乖,把外衣脱了再睡,小心和衣睡会着凉。”
她一边说着,一边竟又往前钻去,要闯过去寻她母亲。
淳于望也不再多言,抱着相思转头离去。
司徒凌缓步走近,侧耳听着那惨叫声,眉头已微皱。
沈小枫道:“你娘亲并不在这里,乖,咱们先回去穿上鞋,别着凉了,好不好?”
沈小枫惊呼,分明又急又痛。
秦彻与相思相处多时,虽是不放心,但此时断不敢挽留,只轻笑道:“我倒觉得,这孩子远比同龄的其他孩子玲珑可爱。”
她这样说道,那双和她母亲极相似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眼睫却比她母亲的更加长而浓密,挂着几滴露珠一样的泪水,越滚越大,然后滴落下来。
仿佛我是透明的,直直地从我身上穿了过去,然后傻了眼般站在那里,怔了半晌,便哭了起来。
他伸手自墙上箭袋中取出一支羽箭,折作两段,沉声道:“若违此誓,有如此箭。”
相思果然扑了过来,却扑了个空。
采儿顿时脸色发白,冷汗涔涔,支吾道:“奴婢奴婢并无此意,是奴婢见定王待将军极好是奴婢会错了意,奴婢该死,求将军饶命,饶命!”
断箭掷地,铿然有声。
司徒凌见状,太阿剑也徐徐收回剑鞘,幽沉的黑眸从面前那对父女身上扫过,微微地嘲讽。
我正在发烧,身子滚烫,内里却是寒凉,凭他再高超的动作,也 无法逼出一丝热力来,反而哆嗦得厉害。
甚至,司徒凌的素衣下摆已经破开一处,裂开的衣料在风中猎猎而动。
我蓦地一醒神,喘着气睁眼,却见司徒凌发白的面庞。
她晓得自家主人对轸王的特殊感情,而对这个看似温文却一声不响占尽先机的轸王,她完全捉摸不透。
沈小枫哭着应了,急把我扶上床,重取了药来一口一口喂着我喝。
他不答,轻轻拨开我的手,不依不饶地继续着他的动作。
待她跨出门槛,相思才意识到自己给甩开了,怔了一怔,忽然就飞一般地追出去,一路喊着:“小枫姐姐,小枫姐姐等等我……”
也许最蠢笨的是她自己。
我定定神,才看清刚才所吐的,竟是一团黑红的鲜血,正在素青砖面上簌簌漫开。
我苦笑道:“别说你不清楚、不明白,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不明白。自认为聪明绝顶,其实从头到尾,都只是走着旁人为我安排的道路吧?如果相思是个意外,这意外倒也不错。至少那是属于我自己的意外。”
相思踢着腿,不耐烦道:“我不!我要睡觉我要小枫姐姐带我去睡觉……”
沈小枫讲完了,小心翼翼地看向我,许久,才轻轻地问:“将军,将军——大小姐你没事吧?”
“无论成败,战火燃起,大芮一定会乱。他亦是皇家子孙,不会眼看着大芮崩塌毁灭,当然会以大局为重,绝不仅仅是因为你我的缘故。何况他要走了你,联合你们两家力量,虽无九五至尊之名,却能行九五至尊之事。”他焦灼地凝注着我,“晚晚,其实你完全知道他可能会杀我,才会一出刑部大牢就立刻把我扶上皇位吧?若继位的人是他,为了名正言顺,他第一个要杀的必定是我。而你他喜欢你,在意你,但他更喜欢更在意的是秦家的十五万铁血好男儿。秦家后继无人,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不用多说,这十五万坐兵马将顺理成章落到他的手上。”
“将军!”
立时有提起茶壶倒水的声音,然后有力的臂膀将我抱起,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
我伸出自己苍白的手,却似看到了指缝间淋漓而下的鲜血,轻轻道:“我已杀了太多人,有该死的,也有无辜的。我是别人的棋子,别人也是我的棋子,已经计较不了许多,我总不能由着秦家沦作他人附庸,连我待在自己的府第都做不得主,由着人搓圆捏扁。”
淳于望的脸色这才缓过来些,向秦彻说道:“这丫头从小便不让人省心,不想今日又给秦兄添麻烦了!时候不早,我这便带她回去吧!”
沈小枫一眼就看出,她是盼着带她去见母亲。
闻者潸然。
我卧在枕上,想象着相思倔强打开拦阻她的人,奋不顾身地往我这边冲过来的样子,我不住处笑了起来。
自从秦家遭难以来,秦府一直无人料理,沈小枫也算是半个主人,今天府中半数以上的人都随了去送殡,她要悄悄地安排谁进府自是易如反掌。
但沈小枫做梦也没想到,她陪着父亲过来吊唁,居然会带着弹弓。
竟是当今的大芮皇帝司徒永,一身便服立于床畔。
沈小枫为我擦了擦额上的汗,继续喂我药hetushu.com•com
“小枫姑娘,奴婢一直在院子里,并不曾见过谁出来。”
她端了一盖碗杏仁茶回来时,那粗使丫头依然在院子里扫着落叶,但她踏入屋子扫了一眼,便手一抖,差点把茶碗给跌了。
这时,秦彻终于在仆从的帮助下推了轮椅急匆匆赶来。他远远便笑道:“二位王爷若要切磋,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时候只怕不便。定王殿下,魏国公来了,正想求见王爷呢!”
我留心观察着司徒永的神情,只觉他登基短短数月,容色间已褪尽原先的倜傥洒脱,面庞清瘦得轮廓分明,比往日更多出几分坚毅。
殊不知以司徒永目前的实力,若是心怀不满硬和司徒凌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连我都未必帮得上忙。
他在这方面素来强悍,尤其对着我时,平时再温柔体贴,这时候却总是凶狠,似要把我生吞活剥整个吞下肚去。我只指望他看在我病中的分上早些放过我。
我向沈小枫笑了笑,“她是秦家的功臣。”
可沈小枫同样不敢多说一个字,给她那妇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巴巴地盯着,真是如坐针毡,怎么也不自在。
出狱后我也曾问过桂姑下落,听说她离开刑部大牢的当开便出了北都城,我便放了心,也不曾再留心过,居然又被司徒永叫回来了。
司徒凌眯了眯眼。
沈小枫趁势又要拉她,她却甩手道:“若是娘亲不在府里,为什么他们都拦着我,不许我进去?我以前就住在那里,我还有好多东西留在那里呢,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他一定想要见自己的心上人,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要问,若是见不到,只怕会大闹秦府,会和司徒凌起争执,甚至大动干戈。
我说了会儿话,已经觉得目眩头晕,有心再问她别的,一时打不起精神来,只由她诊脉。
沈小枫看她抽泣着渐渐安静下来,这才放了心。
我抱着衾被|干咳两声,已见采儿捧了药碗过来,笑道:“王妃可醒了,傍晚王爷过来探过一回,陪伴了许久才往前面去。临走时千叮万嘱,不许叫醒王妃,又让把药温着,待王妃醒来立刻喂王妃喝。”
我笑道:“这是皇上的恩典,臣敢不从命!不过臣还有一事相求。”
不知什么时候,竟做起梦来。
我一气饮尽,略觉舒服些,便继续卧倒睡去,随手一挥道:“行了,下去吧。”
我回想着傍晚司徒凌怪异的态度和强烈的占有欲,自嘲道:“这是秦家,……若我不问起,大约没人会主动告诉我吧?是……淳于望来了?”
沈小枫再也不敢走,急急折回身,用帕子掩了她的伤口,抱起她回了屋内,令人速去传大夫。
这会儿内外都为前面的丧仪忙乱着,连秦彻屋子里都只留了两个粗使的丫头,其余都在前面帮忙。厨房里的杏仁茶倒是有现成的,只是相思口味比她母亲还要刁钻百倍,加多少蜂蜜、多少糖浆都有讲究,寻常丫头只怕配不出那味道来。
再醒来时司徒凌已不在身边,我浑身骨骼都像被人打拆了般松软疼痛,但身上却是干干净净,早已清洁过,并换上了洁净的小衣。
沈小枫暗叫糟糕,也顾不得骂这个丫头蠢笨,急急往自家大小姐的院落方向奔去。
我道:“这个皇上必能做到的。我想把素素送入皇宫侍奉皇上。”
至于爱情,有姑姑和我的前车之鉴,再加上秦家零落至斯,她已要不起,而我,也已给不起。
相思被父亲愠怒的眼神警告着,本已住了口,由着淳于望抱起,忍着泪水眼巴巴只往那间院落张望。忽见司徒凌走向那院子,顿时在淳于望怀里乱挣乱拍,惊天动地地大声哭叫道:“父王,父王,他他进去了!娘亲一定在里面!娘亲!娘亲……”
居然能中了一个七岁小姑娘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摇摇头,眉宇间已迅速沉静下来,垂眸向我注目,柔声道:“有我在,怎会出事?晚晚,你放心,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在你向前为你挡着。”
他正将我紧紧抱着,神色间少有的慌乱惊惧。
他的身后跟着沈小枫。见我目光扫向他,立时垂下了头不敢说话。
虽然顶着两国议和的名目过来,以司徒凌如今的权倾朝野,一怒之下伤了他,甚至杀了他,大概也没人敢追究。
我嗓子涌起阵阵的咸腥气,扶了她道:“先送我回床上休息。叫人把药端来。”
司徒永低声道:“你别怨她。你原在定王府养伤,我不好去探望,却委实担忧。待回了秦府,听说大好了,我才放心些,谁知忽然又说病了,才跟她说了,要趁着今日人都不在赶来看你一眼。”
淳于望收了剑,缓缓转向秦彻,说道:“秦二哥好意,本王心领了!时辰已经不早,本王还是先带我这不解事的丫头回去吧!”
他说毕,已低下头,用力吻住我。
我不觉动容,皱眉道:“不可能。他绝不至如此。”
片刻后,有人在外回道:“采儿已经杖完五下。”
她人小腿短,又奔得太快,冷不防给门槛一绊,便重重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冷硬的鹅卵石地面上,登时破了皮,汩汩冒出鲜血来。
沈小枫出了门,让正在院子里扫地的粗使丫头留心着屋里,“小心看着些,别让她出来乱跑。”
沈小枫道:“和-图-书刚才我真捏把汗,你为这点子事大动肝火,连毒药宝剑都亮出来了,万一他也翻脸,那可如何是好?”
我笑了笑,向他伸出小拇指。
药苦,心里更苦。
于是,他一再被我激怒,我也一再被他伤心,却都记挂着自己心里那份情,很快向对方妥协,或接受对方的妥协。
沈小枫遂告退,一径抱了相思先去秦彻的屋子安睡。
沈小枫踌躇着。
他又转向淳于望道:“轸王殿下,小郡主交给小枫她们照顾便是,想来不致再有差错,我刚令人沏了壶上好毛尖,正待请殿下细品。”
沈小枫略一犹豫走到相思跟前,拉着她道:“小郡主,你不是要睡觉吗?过来,姐姐带你睡去,——你想喝的杏仁茶,也预备好了。”
她必是极想她的母亲了,却给父亲再三叮嘱过,不敢多说一个字。
司徒凌身姿挺立如峭峰孤壁,太阿剑已然出鞘,锋芒锐利,光色明亮,咄咄逼人,径自指向淳于望。
她将别的侍女遣散,在我跟前抽泣道:“我只猜着,定王纵然有些私心,等大小姐的情分却是大家公认的,必定会把大小姐照顾得好好的。因而这些日子,我只顾着开解二公子。若不是前儿偶尔撞见那一幕,再不晓得大小姐受着怎样的委屈。”
除了他,再无一人可以染指他的王妃。
我软软地卧于他臂弯,闭了眼睛默不作声地承受着他,一时也猜不出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他如此失态。
他挑眉,渐露少年时的倜傥不羁,“哦,如果定王府和秦府无法办到的事,只怕我这个皇帝也没辙。”
淳于望看着司徒凌的背影,居然平心静气地轻轻一笑,缓缓说道:“纵然这天底下有人能囚得住秦晚的人,本王便不信,居然还有人能囚得住秦晚的心!相思,你小看了你的娘亲!”
心,忽然间暖了过来。
“自然极好。”我笑道:“皇上知道的,他跟我的情意又不是一日两日,好容易在一起了,怎肯简慢了我?”
待转过一道弯,被葱郁的花木档了视线,她蓦地又使劲用力高叫一声:“娘亲!”
被他重重压下,我只觉自己如一片秋日的败叶,枯干、憔悴、萎黄,兀自被飓风刮得颠倒翻覆,飘摇欲裂。快要碎了的呻|吟声淹没于飓风之中,谁也听不到,谁也顾不了。
那小厮定睛看到是她,已急急叫道:“小枫奶娘,可找到你了,快去快去,那位那位小祖宗快闯到将军院子里去了,刚给我们拦下来定王爷的人要捉她,我们拦住了,可她抓着弹弓不断打人……”
甚至,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门外有人低低应了一声,便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妇人走了进来,正是在刑部大牢陪伴我多时的桂姑。
“怎么不可能?”司徒永忽然打断我,眼底幽暗的光焰如夜间的烛火簌簌跳跃,“我知你信他一向比信我多,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但他已不是昔年愿意极力照顾我们的凌师兄。如果我们死去对他更有利,他会下手的。”
片刻后,沈小枫和司徒凌几乎同时到来。
她却似听不到我说话,兀自在哭叫道:“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这话是向淳于望说的,也是在暗示沈小枫,万不可带了相思去见秦晚,以免生出什么祸端。
相思在府中住过许多日子,二门内大大小小的院落早被她跑遍了,找到母亲所住的屋子简直是易如反掌。
“是吗?”
她彷徨地站在那里,含着泪的大眼睛惊惶地四处打量寻觅着,一声声地呼唤着我。
我懒懒答道:“厚葬。”
沈小枫一愕。
高烧让我浑身发寒,而他的话似乎让我连心都寒冷得哆嗦起来。
只怕连淳于望也完全不曾想到,自己不解事的女儿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己的主张。
然后,他转身,却走向了那间院落,走向那间相思一直哭号着想要踏入却无法踏入的院落。
相思扭着小身子翻滚了两下,依然闭了眼睛,却道:“小枫姐姐,渴呢!”
随着送葬队伍的离开,喧闹了好多日的秦府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仿佛整座府第都已沉入井底般死寂。
我冷冷一笑,一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扬声唤道:“来人!”
无力地开合了几次干裂的唇,我终于发不出更高的音节,便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挣扎,咬了牙苦苦隐忍。
淳于望柔声道:“相思,回去再睡,好吗?”
看清眼前情形,他们猛然都顿住身。
淳于望在稍远处与他对面而立,可右手平举,同样执了一柄长剑,与司徒凌对峙。
我坐直身,继续吩咐道:“把沈小枫找来。”
“娘亲,娘亲……”
我似刚历了一场生死博弈,整个人都似虚脱了,冷汗涔涔而下。
采儿立时变色,忙跪下连连磕头道:“王妃恕罪!王妃恕罪!求王妃开恩,求王妃明示,奴婢哪里做错了,奴婢一定改,一定改!奴婢从小侍奉王妃,赱王妃饶命,王妃饶命!”
司徒永失声道:“你说什么?”
“别胡说!”烧未退,我的身子仍在发抖,“我并未亏欠他,他从来都是自作多情。我只可怜相思……”
听得通传,说是南梁轸王前来致祭,沈小枫一颗心就悬了起来。
我向她伸出手,柔声道:“相思,我在这里,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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