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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睁着眼睛，希望能看到点不同的色彩，听到涤向耳边的些微声响，感觉风刮到肌肤丝丝凉意。

用过早膳后，桂姑便催问了两次，回答只说外面没送来，桂姑便纳闷。

桂姑应声要先出去时，我忙叫住她。

她一气拔出那深扎的五六根银针，才抬起那张满是汗水的面庞，小心地说道：“姑娘，我扶你先去那边坐了吃药。”

这天下难道还有怎样的苦楚，会让我回忆着便害怕？

但莽夫亦有莽夫的好处，这一顿疼痛难耐中，我分明听到了太子的消息。

他仿佛哂笑一声，却没有回答我，只自语般道：“我已不晓得以前做得对不对，也不晓得未来做得对不对，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我迷惑不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瘦弱妇人惊慌失措地捻着穴位上的银针，大声地喊着我。

我迷惑地看着他离去的模样，忽然便笑了：“这小子怎么也满口胡话，一副悲春伤秋的模样？莫不是人大心大，想娶亲了？”

闵侍郎也不停脚，一边狠踹我，一边怒叫道：“让你再张狂！让你再嚣张！让你再耀你秦家忠烈满门，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秦家满门身败名裂，就在今天！老子不但拆了你的骨头，还要拆了你祖宗的坟头，看你们再怎么跋扈！”

我想挣扎，我想嘶喊，我想惊叫，我做出一点什么冲出这样可怕的静止了般的白色空间。

他背着司徒凌将我拉到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山坡上，要我陪他。

睡了许久，桂姑将我扶起喝药。

许久，她方迟疑着问我：“真的会出状况吗？便是皇上真的病得怎样了，太子岂不该登得更高？太子与姑娘亲厚，也该会尽快助姑娘脱了牢笼才是。”

来自自己内心深处无可救赎无可冀盼的绝望和无望。

我心平气和地答道：“去吧，一路顺风！”

我以为最惨痛不过的柔然军营遭遇，如闪电般一晃而过，阿靖垂死的面容悲伤而清洁，反而比我以往记忆里的模样清晰许多。

没有知觉。

我笑了笑，“或许是我多疑吧！如果发现有所异常，你让太子的人即刻送你出刑部，立刻逃离北都找你家人团聚。太子欠你的银子先别去拿，若他还是太子，或者我秦晚能光明正大走出刑部大牢，总不会亏待你。”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我错得离谱。

我嘶声尖叫，我痛哭流泣，我暴跳如雷。

我苦思着继续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可那还是我吗？

妇人答道：“姑娘，你是秦晚，受冤入狱的昭武将军秦晚。”

没有色彩。

声音从无到有，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处穴位地刺痛。

后来和司徒凌裂痕深深的司徒永那时常到军营看我。

——端木氏仍然大权在握，司徒永却出事了。

自己拿手背试了试额，果然烫得怕人。

仿佛听到她一声两声的抽泣，然后消失在杂沓而去的脚步声里。

桂姑面冷心热，去得如此迅捷，不敢有丝毫迟疑，愈发让我肯定，司徒永也出事了。

给人折磨成那样，都没发几天烧，医婆小小的噬心术，却差点让我把自己是谁都给忘了。

更温柔的是她的声音，那样轻柔而舒缓地一遍遍轻念：“姑娘，放松，放松自己。你是秦晚，秦晚。记得吗？你是大芮将门之后，秦惊涛的女儿驰骋沙场，杀敌无数。”

我简直不敢相信，骇然道：“那是我的记忆？真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

桂姑道：“姑娘，你在发烧。”

一边吃着，一边居然还是精神恍惚，不时便觉得自己又陷进了那个白色的幻境中，不言不行，无知无觉。

午膳依然是按时送来的，我服了一粒安神丸，目眩头疼身子疲软的症状未消失，不过喝了点子汤便放下了。

叵有人告诉我，我有一天会生活在那样的心境下，我一下觉得不可思议。

那样苦，苦得让我留恋。

我从不晓得白色亦会这样的恐怖，把心都生生地吞噬了般恐怖。

桂姑松了口气，竟腿一软坐倒在地，合什说道：“谢天谢地！”

四周便黑暗而静谧。

原来能感觉得出疼痛，能感觉得出苦涩，竟能让人如此心舒意畅和_图_书。

可我手足无法动弹，我的喉嗓给完全嘶堵，甚至我的耳边，听不到一点声息。

并无一丝外伤，竟真的如受重创，完全是大病之中的虚软。

周围便寂静下来，只听到我的呼吸声缓慢地回响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

桂姑道：“是个狱卒头目预备的，他妻子烧得一手好菜，兄弟又在太子府当差，赏赐也丰厚，因此很是尽心。”

我冷得一阵阵哆嗦，蜷紧了身体在模糊中勉强答道：“不妨事，睡一觉也便好了。”

桂姑怔了怔，笑道：“既然知道是谁，那还不好办？日后若有机会，问清发生什么事就成了。”

见我模样镇静，她才安静些，卧到一旁的草席上闭了眼睛休息。

桂姑好一会儿才近前来，却似晓得我疲倦，也不和我说话，慢慢地帮我按压着头部的几处穴位。

甚至没有我。

原来他真的回了京，真的娶了亲，从此再也不能随随便便跑出京来找我，用叶子吹好听的曲子给我听，在我身边静静地看太阳落下山去。

这姓名耳熟。

可我偏偏会思想，会疑惑。

我到底是什么？

我不会说，不会动，不会听，不会疼。

我也不敢再睡，令着桂姑取冷粥过来就了小菜慢慢吃着。

桂姑呆了一呆，说道：“没那么严重吧！”

我回忆起昨天完全无法自制的疯癫情形，也是悚然而惊。

我满足地一气喝完，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间变换了的空间。

再次转醒时，出了一身的汗，烧倒是退下去了，只是身子依然疲软。

我几乎是快活地叹了口气，一侧身翻滚下榻，跌落在地上，几根银针在翻滚里深深扎入肌肤。

但至少，他目前还是真心待我，全心护我。

桂姑慌忙拔出银针扶住我。

我奇道：“我要了什么是你给不了的？便是你给不了，难道凌师兄也给不了吗？”

周围的死白冷寂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笑话。

闻他早已革去功名，如今却又是三品文员服色，显然是官复原职了。

我轻笑道：“伤势早已好得差不多了，有吃有喝慢慢调养着，还怕好不了？至于今天这些微病痛，根本不妨事，你别担心。如果一切是我多虑，外面太平无事，太子能送你进来一次，便能送你进来二次。你先顾着自己性命吧。还打不打算回老家一家团聚颐养天年了？”

这是现在的我，却并不是我需要寻找的过去。

完全没有知觉，不疼、不痛、不痒、不酸，连触觉都已失去。

桂姑焦急地看着紧闭的狱门，说道：“姑娘再忍一忍。噬心术极耗心力，如姑娘这般，委实已与受了一场重创无异。昨日我已开了两张方子送出去，一张退烧安神的，因寻常姑娘就在服，所以很快煎过来；另一张是培元固本的，恐那药不易抓全，说了今日一早必配齐煎好送来。——待天亮后我更再催催，服了那个应该恢复得快些。”

妇人说道：“姑娘，你别乱动，我帮你扎一针。”

我苦笑道：“你见谁家的棺木里面会是一片雪白？何况被活埋，即便被捆着，我也不至于连手指都动不了，一动不动地在棺木里等着闷死。——何况棺木给埋在地下，必不透气，活人都可以给闷死，何况是重伤的人？若只是短短的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让我憋到最后居然会崩溃得完全失去理智。”

昏昏沉沉间，我忽然想起，身陷那等死白的幻境时，我竟不晓得闭眼求得安宁，竟不懂得用睡眼来调整情绪。

随后，一片空白。

“那人若告诉你太子那里捎不进去消息，你立刻求他带你离开这里，不要再回这囚室。”

我却坐起，满足地看向迥然不同的四壁和门窗竹榻，快活地笑了声，推开过来给我拔针的妇人，站起身来奔到门前，从门上小小的窗户向外观望。

“坐？吃药？”我居然会说话，还能笑嘻嘻地问她：“我吃药？我是什么？我为什么可以吃药？”

我模糊地想，晚晚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她的眼睛里仿佛卷起了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黑。

我原先记忆里的白色都是温润且安然的，如仰卧山间静静ｈttｐs://wｗｗ.heｔusｈu.ｃｏｍ.ｃoｍ看着碧空间洁白的流云无声地飘过。淳于望爱素洁的颜色，相思随我入北都后，我也习惯了照她原来在南梁的模样把她打扮得跟雪球似的明洁可爱。

从焦躁不安，转作极度恐惧，再转作狂暴疯癫。

看着门扇已经打开，我忙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推了出去。

桂姑正抱着膝坐在一边地上打盹，我这里才有动静，她立时惊醒，忙倒了水送到我跟前，又向外张了一张，说道：“这时候只怕找不着人出去帮着热饭菜了。有晚间的清粥小菜，要不先将就用些？好在天热，只要饭菜没坏，凉了应该也不碍事。”

桂姑道：“海水已至深。比海水更深沉的则是人心。我一介小小医者，学着这小小的术法，又不是窥心术，哪能看到人心？不过是一边听脉搏跳动是否匀稳，一边查看受术者神情，决定是不是继续下去。姑娘神情一直甚是恬和，我只当无恙，才放手施术。谁知突然间就变了脸色，连心跳都一下子缓慢了。我晓得不对，赶忙停手时，姑娘已不了心窍，许久都醒不过来。”

武者的力道又非南梁那个不会武功的黎宏可比。

我记得清楚，每次我病发时她也会按压这些穴位，为的是宁定心神，尽快让我安睡。

我再问：“我是什么？”

他不理我的白眼，执意地吹了一支又一支的小曲。然后在夜幕降临时笑着跟我说道：“晚晚，我要回京了。”

我反笑着安慰她道：“我寻常也这样，休息一两日便没事，不必着急。”

在快要转作全然的漆黑时，却突然地透明起来，透明清亮的像一汪碧水，又像一面铜镜，明亮清晰地照出了我自己。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看着她拿着细长的银针奔袭向我，居然觉得痛快。

我世上最折磨人的苦楚，根本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泥土四溅，人声哗然，眼前景象蓦地大异。

我心中一沉时，闵侍郞已将囚室室内一打量，冷笑道：“果然秦家人手眼通天！敢情是到刑部大牢休养生息来了！”

在那之前，我还是个眉眼带些稚气的少年小将，在父亲和司徒凌的宠爱下带着些肆意妄为的骄狂。

我亦觉得不安，问道：“我们每日的饭菜，是什么人预备的？”

“姑娘有所不知，有事印象深，便是如水底的礁石，有的事印象浅，便如海中的水草。礁石之后，便该是那些水草了。我这噬心术如一条善水的鲨鱼，正慢慢地往下潜着，谁知一头撞在了礁石上，早已晕头转向，哪里还得及去看正慢慢浮现的水草？”

秦家。

完全没有声音，哪怕是微风刮过树稍，或者虫儿啾啾低鸣，哪怕是我自己的痛哭或呻|吟。

我默然思忖了许久，还是想不通我当时正经历着怎样的事，遂将那没头没脑不明所谓的状态一一说给她听，问道：“桂姑，若非幻境，你可想得出，天底下哪里有那样无声无息还令人无知无觉的鬼地方？”

桂姑忙摇头道：“奴婢并不用错法门。噬心术所见，也必是姑娘亲身经历。姑娘原说过，丢了的那三年记忆，应都是些快活开怀的日子，奴婢才放心施展此术。谁知姑娘竟能给那些记忆一下子刺|激得迷失本性。”

心中猛地抽紧，仿佛顷刻之间便知道了我要找的是什么。

我等阗看到底谁才是背后的操纵者；却不晓得，有没有机会看到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我记得施行噬心术是在用过早膳以后，我竟昏昏沉沉睡了快有十个时辰了。

“姑娘，姑娘，快醒醒！醒醒！”

桂姑一怔，忙道：“姑娘什么意思？难道难道太子府出了什么事？”

刚到申时，狱门蓦地被推开，便见一队胄鲜明的官兵提着刀剑冲入。

他道：“算了，我把那家果子铺买回来送你吧！”

他说着，便垂着头自己走下山去了。

他是太子，便不得不争。

连桂姑都说，我比大多男子性气更刚硬。

外面低低絮语了片刻，便听得桂姑在门口哑着嗓子道：“姑娘，我走了，你你保重！”

但桂姑所说的药一直没有送来。https://www.hetushu.com.com

我默算时间，此刻正是狱卒们换班吃饭的时辰。若刑部此刻还在太子掌握之中，太子消息通达，他的人犯不着趁着这混乱时候过来传话。

我揉着自己疼痛的太阳穴，问道：“如果刚才我们把那噬心术继续进行下去，我能不能回忆起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

一身铠甲，玄衣如铁，目寒如星，森森转动时，竟有杀机凛冽，仿若带了朔风的冰冷如割，似要将触目可及的一切人或事碎作齑粉。

桂姑沉吟道：“那我们便明天试吧！我晚点改个方子让他们明日煎了药送来，若是一切顺利便罢；若是有什么意外，可以服那汤药来吊命提神。”

我叹了口气，头越发地疼了起来，连身子也还是软绵绵的，只是倦怠动弹。

谜底揭开的时辰比我预料得要早。

早有人冲上前来，把久违已久的镣铐猛地套上来，锁了便往外拉去。

初初离开子牙山的那段埋单虽然也需征战沙场，面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但当时仗着自己身手高明，并不太把生死博杀放在心上，又有父亲和司徒凌照拂，尚可称得上安然无忧。

我像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一幅壁画，冷冷清清地被遗忘在天涯尽头某个密闭的小小空间里。

我沉默片刻，答道：“登高必跌重，既享了泼天的权势和富贵，也难免有泼天的祸事和灾难，都是想逃也逃不了的。”

我喝着水定定神，果觉腹中饥饿得厉害，遂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看着她惨白着脸咬紧牙拔着银针，阵阵的刺痛反让我更轻松了些，笑眯眯地看着一溜的鲜血随着银针拔出往外冒着，竟觉得那鲜血的殷红也如此可爱。

我最后只是盯着眼前的死白，剩下的唯一意志，便宜是机械地一遍遍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

我不明白噬心术带来的回忆里，为什么这段会这么久并且这么清晰。

我却睡得多了，若再睡下去，只怕愈发身体发软，越性坐起身来，倒了凉茶来慢慢喝着。

我说得慎重，桂姑便紧张起来，凉凉的手握紧我，急道：“那你呢？你还病着呢！”

这朝堂权势之争，正在日复一日地磨去他原来的性情，也日复一日磨去我原来的性情，——直到我们都面目全非，彼此陌生。

这世上难道还有真比身陷柔然军营日日夜夜受人蹂躏更可怕的事？

我吃疼，颤抖着咬紧牙关并不呻|吟。

当头那人身材精壮，双目有神，正是当日闯入秦府抓人，结果被我诱入怀德堂定了个大不敬罪名的闵侍郎。

那段岁月，便也流水般疾速而清澈地飞过。

“姑娘！”

原来我真的只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或一幅壁画。

一针入穴，剧痛钻心，同时似有一只手重重地敲打过来，一阵晕眩之后，心头忽明忽暗，隐约便似抓住了什么。

神智清醒后，那人的模样已经完全模糊。

不但没送过来，连桂姑带了口讯出去询问，都没有人过来回答。

四更？

我定了定神，暗哑答道：“桂姑，我没事。”

可我明明还在呼吸，我异常清醒地面对着这个狭小雪白的世界，直到嗓子努力地喘息着，冀望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证明这世界并不该是这样死寂而可怕。

她看着我的眼神见了鬼般怪异而惊恐。

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或者，我根本没有身体，连人偶都算不上。

我强撑着走到她跟前，低声道：“你跟那人说，这是我的吩咐，他必定会帮忙，太子知道了也不会见你，你穿着狱卒服饰，趁着换班时由人引着逃离并不困难。”

我明知逃不过去，也不挣扎，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只觉得受过伤的双足疼得厉害，更兼头晕体乏得厉害，竟给前面引路的差役带得摔倒。

我本就不适，受了几脚便觉内脏猛地一抽，嗓子顿时腥甜，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眼前便一阵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可在这沉沉落下的夜幕里，他的身影孤零零，灰蒙蒙，慢慢地似要融入那片深深的黑暗中。

他便笑得更厉害，天边最后一缕惨淡的光线投到他黑漆漆的眼睛，居然亮晶hetushu.com.com晶的一片。

我道：“下次过来找我时，多带些京昧斋的果脯来。瞧你小气的，每次那么一点儿，给他们一抢，我都没份儿了。”

吃罢，桂姑便又来给我诊脉。我靠着墙壁静静坐了片刻，见她皱眉放开我手腕，便问道：“桂姑，我怎会如此？”

终于有人来扣窗。却不是送药，而是唤了桂姑出去说话的。

那口鲜血仿佛抽去了我所有的精气神，我无力地跌回榻上，浑身竟颤抖如筛糠。

令人顷刻间如落入冰川如附地狱的白。

桂姑在旁一声声地唤我：“姑娘，姑娘，你觉得怎样？”

休息许久，还是心神恍惚，力亏体乏，连坐着都觉吃力。

桂姑给夸得脸都红了，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但桂姑问我时，我居然脱口道：“是凌，司徒凌！”

我百无聊赖地咬着叶子仰卧在草地上咬着树叶挥舞承影剑，他却摘片叶子吹出了呜呜咽咽的曲调，惹来我一记白眼。

不过，那疯癫的感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无名利之忧，无家国之累，轻松自在，一无挂念，连鲜血看着都觉艳丽无比，倒似比寻常时候快活很多。

“前面有礁石，施术者看不到的吗？”

外面有巡逻的狱卒快步从廊间穿梭而过的脚步，又有这里那里惨痛的呻|吟和喊冤，一声两声地钻入耳膜。

桂姑道：“姑娘说笑了。若真的出了状况，我还敢去思量那点银子？可我是医者，不能治好你已是无能，反把你治出病了，岂不是丢脸之极？”

“是。”

也许树枝或石头的笑容的确很可怕。

闵侍郎这才住脚，冷笑道：“呵，我道你有多厉害，原来也不过是个贱骨头！有本事你继续耍刁放狠呀！你那老情人呢？怎么不来救你了？你不是把太子也勾引得神魂颠倒了？怎么不继续放出你狐媚子手段到符望斋迷惑她了？真不晓得天底下怎会有这么贱的男人，你死的那天我必定送套女装给你妆裹！”

极狭小的空间，尽是白，只有静止的白，前后左右充斥眼光的只有一片骇人的白。

“只怕快四更了！”

从没哪一次觉得，扎于肌肤的疼痛竟会如此美妙。

桂姑道：“这法术虽然是的旁门左道了些，但并不会让人心生幻觉，只是趁着人睡着时心情沉淀下来，因势利导诱导受者看清本性而已。便如寻常的海水湖泊，风起来波动，泥沙俱下，总是看不见底。如今这术法便竺于一时让风波止了，泥沙截了，慢慢地平风息浪，待泥沙慢慢淀到水下，原来怎么也看不到的水下景色便渐渐看得清晰。原来以为已经忘却的往事便慢慢现出了模样。”

可什么都没有。

他猛地扑向我，大声地喊的：“晚晚。”

遂吃了药，继续倒头睡着，桂姑拿毯子盖着我发汗，总算不再那哆嗦着了。

一张俊秀的面庞探到跟前，向来森冷肃杀的黑眸又惊又乱又慌。

桂姑听得很仔细，沉吟道：“你最后看见有泥土飞溅吗？那么，是不是你什么时候受了重伤，被人当作尸体活埋了？后来有人去掘坟，又将你挖出。棺木里的遭遇，自然可怕之极，印象深刻。”

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一根树枝，一快石头，还是一幅壁画？

至于身体的苦楚，更不必去提了。

我像一只亟待破蛹而出的蝶，我像一条被掩入沙堆的鱼，我像一尾装入瓶中的鸟，用尽我所有的力气，挣扎，挣扎。

——哪怕此时有人正迎头一剑刺向我心口，我也会痛快淋漓地含笑迎上，用椎心刺骨的疼痛来证实我的存在。

桂姑叹道：“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试了，你还敢试？中途停了，你都能神志不清，若进行下去，那还了得？昨天看你的样子，我着实担心你会就此疯掉。”

想来这门学问很极端，局外人完全不必学，局中人想活长久此些，则不得不学。

我在狱中自然还是绾着发作男子装束，但夏日衣着单薄，如今被他踹得在地上翻滚，叵是有心机的，早该看出不对。可此人到现在连我是男是女都没弄清，可见也是个莽夫而已。

“奴婢是医婆桂姑，奴婢奴婢太托大，不该在这里冒险给姑娘医病https://m.hetushu.com.com。姑娘快醒醒，若有什么好歹，奴婢拿什么脸去见太子？秦家又该怎么办？”

这少年比我小两岁，但那时已经比我高半个头了，身材颀长秀逸。

我苦笑道：“不错。身为武将，若逢占时，本得随时准备着掉脑袋，便是被人杀死也不是什么了得的大事。生离死别之悲，大败被俘之辱，严刑酷法之狠，我也一一见过。只是我并不晓得，天下还会有那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生要将人逼疯的法子，——好在只是幻觉。桂姑，你的噬心术一定不大常用吧？昨日施行时，是不是用错了法门？”

桂姑惶恐道：“其实奴婢也一直想问姑娘，到底曾发生了什么，会让姑娘恐慌紧张成那样。以姑娘的经历性情，这世上应该也没多少能令姑娘如此惧怕的事情。”

我到底是什么？

我有满肚子的疑惑要问，却像在方才这场似梦非梦的噬心术治疗中耗得心枯力竭，连说话都是无力，阖了眼睛默默养神。

彷徨之中，时间仿佛在倒流。

可这世上根本没有我，我又怎么会疼痛呢？

秦晚。

这也便够了。

他便低了头，许久才道：“我的确一直不晓得你要的是什么。也许你想要的，我一直都给不了。”

这便与战场领兵作战一样的道理，便是明知前面是悬崖，主将也万不可流露一丝慌乱，否则军心一乱，未战先输。

桂姑说我心志刚强不惧噬心术，真是高看我了。

“是谁？”

连吊命都说出来了。

那妇人跌跌撞撞地赶过来，叫道：“姑娘，姑娘，你迷了心窍了！别乱动！”

我由着她把我拉到榻上坐了，喝了一碗已经半凉的药汁。

施行噬心术的方法极简单，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与我静静对视频着，比平时更觉温柔，更觉亲近。

眼前的时光，蓦地快如白驹过隙，目不暇接。

我点头道：“是了，他们不与太子府直接联系，太子府中若有什么事，他们并不能立刻知晓。”

不过，那毕竟是幻境，自然是我掌握不了的。

然后，看着我费尽心机，用尺所有的力气，在无声的嘶嚎挣扎里泪流如雨，在窒息紧张里一步步走向狂躁崩溃。

那妇人在惊叫，直扑过来。

恍如醍醐灌顶，我蓦地清明，只觉嗓子口一甜，“哇”地一声，已吐出大口鲜血。

差役略停了脚步，要拉我起来进，闵侍郞上前，一脚踹在我腰间，将我才支起一半的身体重又踹翻在地。

他一扬手，喝到：“锁了！带走！”

司徒永侠义爽朗，有识人之明，也有用人之明，可惜他能用人的地方还是太少了。

她叹道：“奴婢也给着实惊吓了一回。若是姑娘因此有个好歹，奴婢也不用活了。”

没有声音。

曾经的快活的往事，梅林间的欢声笑语和执手相对的温柔情愫，从开始的格外清晰渐渐转作模糊不清。

桂姑眨着眼睛，也不晓得听懂了没有。

我微笑道：“太子向有识人之明，的确给我送来了北都最好的医者。”

“虽说有几味药不寻常了些，但认真找起来，也不难找，以太子府的实力，还怕找不着？”

我把树叶啮在嘴里一上一下地跳着，含糊不清地答他：“不稀罕。若我要那个，凌师兄十家都肯送我。”

我无力地撑着额，皱眉道：“便是现出模样，有这样折磨人的，自该刀有愉悦的，怎么只记起了这些备受折磨的事？”

酝酿中的风暴，终于来临。

我的回到了入狱以前，和司徒凌于书房退亲，再回到那夜紧张寻找后近乎癫狂的颠凤倒鸾，淳于望负手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道：“解忧花只对盈盈有效。国为我给她服用过大量的忘忧草。”

我忽然发现司徒永在决定回京成亲之前也曾去军营见过我一面。

可我什么都没能改变。

桂姑显然也是想不通，思忖许久才又问道：“你说你被我唤醒前曾看到过一张人脸？”

树枝该有縁意，石头该有纹理，壁画更当有美丽的线条。

身体僵卧着，仿佛没有知觉，但那肌肤上的疼痛终于从麻木中鲜明起来。

而桂姑要的药，还是没送过来。

或者，不只心，连我自己都已被这白色吞噬，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