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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世欢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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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蟠龙劫 第四十四章 谁叹日暮途又穷

第四卷 蟠龙劫

第四十四章 谁叹日暮途又穷

慕北湮的宝剑已跌落在地,瞧着倒地的左言希,一时竟似在做梦。
只是再怎样的分歧,依然抵不过两人在漫长岁月里结下的如斯深情。景辞、左言希因姜探之事责怪左言希时,左言希依然执著相护,不惜被兄弟和好友鄙视疏远;而姜探性命攸关时,他更用自己的性命在诠释什么是夫妻情深,不离不弃。
慕北湮尚记得阿原说起过姜探在墓地为疯癫的朱二公子整理仪容之事,一时语塞,转而质问道,“那她所害的其他人呢?总该换她杀人偿命了吧?”
他的手颤抖起来。
慕北湮眼尖,早已认出均王带的这队人马都是梁帝未称帝时的亲兵,战斗力颇强,领头的禁卫军副统领皇甫麟也是难得的高手,大为振奋,笑道:“甚好甚好,有均王殿下帮忙,必定事半功倍!”
慕北湮却已越听越心惊,越想越心凉,“也就是说,义父遇害不久,你便已清楚真相?包括这次则笙郡主遇害的缘由和经过,你也早就心知肚明?但为了你的心上人,你竟只字未提?”
慕北湮宛如做梦般地看着破尘剑,看着倒在地上的景辞,却觉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晰,忙抬手将眼睛一抹,竟抹了满手的水迹,才晓得早已爬了满脸的泪。
略一低眸,他已瞧见地上竹篮里的衣裳。
慕北湮虽焦灼难安,被萧潇一提醒,举目看时,眼前正屋内有桌椅陈设,却空无一人。

左言希握住她的手,叹道:“你我都是大夫,哪些能救,哪些不能救,都该清楚得很。莫白白耗费心神。”
萧潇有些茫然把手里的破尘剑晃了下,干涸着嗓子道:“其实……只是……只是剑而已,对不对?”
姜探抱紧他,满脸都是泪,却慢慢地笑起来,“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容易,好好活下去……言希,从我家破人亡,母女离散的那一天,我就没好过呀……”
景辞好久才能轻吐一口气,低叹道:“机关算尽,何苦来哉?名利是非,白云苍狗,不过身外浮尘……争甚么?”
姜探道:“好。”
老头窥着几人面色都不善,慌忙道:“这半夜里在这坡上蹦来蹦去的,难道不是女鬼?嗯……也许是老朽看错了,虽说昨晚月光还算亮堂,到底是晚上,打到那边老柏下更是看不清楚,指不定……指不定是狐妖呢?对,对,就是妖,妖呀……不然哪来的血?”
景辞亦已冲入,同样身形不稳,握着门棂才立于卧房前,低头看向那些血衣,眸光跳了一跳,迅速转往别处。
那样亲密而暧昧,却坦坦荡荡,旁若无人。
左言希扑了满头满脸的灰,一动也没动。
慕北湮的确还想骂他冥顽不灵,为这么个蛇蝎美人搭上一生一世一条命。可他瞧着左言希越来越灰白的气色,嗓间早已哽得像塞了二斤棉絮,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景辞微哂,“你这是承认傅蔓卿是姜探所杀?那个说书人张和也是姜探所杀的吧?他原来是郢王的人,后来不知为何背叛了郢王,是不是?当然,你的爱妻必定又是迫不得已。连她杀了则笙、嫁祸阿原也都是迫不得已。因为郢王之命?因为养育之恩?因为与你情深似海,不得不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垫出你们的团圆之路?”
慕北湮看一眼外面的星光,怔了一怔,“打雷么?”
均王一笑,颊边的酒窝里便盛了些少年的稚气。
连萧潇都已开始透不过气了,捏住老头的衣袖问:“哪个赢了?哪个死了?赢的……赢的那个是什么模样?”

众人才知王则笙遇害后,左言希发现耳坠像姜探之物,暗中去向姜探求证时,曾与姜探大吵一架,甚至因此决裂。
左言希未携兵器,的确已不及救人。最后的奋力一跃,将剑下的姜探推倒在地,却用自己的胸口迎向了慕北湮的宝剑。
姜探会些武艺,但到底体弱多病,根基浅薄,慕北湮盛怒而来,她岂是对手?不过数招,便已狼狈不堪,手中提篮在抵挡之际生生被劈作两半,里面的物什散落一地,却是些刚采回的药草。
而左言希不知什么时候已冲到了最前面。

慕北湮冷笑道:“不取她性命,难道还学你怜香惜玉,纵她一再害人吗?以命抵命,天经地义!”
因父母早逝,这双姐妹花被景太夫人抱养在王家,和自己的儿子王榕一起抚育成人。景二小姐容色倾城,王榕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谁想当年梁帝千方百计娶了景二小姐,却不曾好好珍惜,才致她年轻早逝。
他哑声道:“这是她为郢王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责怪过她,也跟她说过阿原的身世。她沉默了很久,说她欠了阿原,欠了很多人。”
姜探笑了起来,脸色愈加苍白,“当然错了!若不能和他一起活着,若用他的死换我的生,若从此阴阳相隔再不相见,活着比死去更痛苦!”
慕北湮充耳不闻,挥手将他甩开。
均王颇是善解人意,听出景辞话中之意不肯放弃,已道:“父皇其实并不是阻拦你找人,就是担心你身体受不住。既然你觉得不妨事,又有左大夫在旁作陪,我遣人回去向父皇报声平安,请他老人家放心即可。我带来的人多,正好可以帮你继续找人。”
郎才女貌,m.hetushu.com.com更兼郎情妾意,他们的未来看似一片光明。二人虽都是谨慎之人,也不由得敞开心怀,彼此越陷越深,再不舍放手。
他低叹道:“她不是苍蝇,她是我一起拜师学艺的师妹,就如眠晚是你师妹一样……”
景辞道:“他让你从地狱中走出来,就是为了让你把别人送入地狱?把他送入地狱?”
景辞道:“于他而言,你活着便是最好的。”
左言希入门未久,用药施针难免犯些差错;既有差错,难免负疚于心,看待这小病人更与众不同。
附近的农家老头指点给他们看,“喏,就是这里,昨夜那两个女鬼打架打了好久……刀剑碰在一起,丁丁当当地乱响,生生把我们吵醒了,也只敢从窗边远远地看……”
慕北湮吸了口气,猛地看向木屋,吃吃道:“你……你是说……阿原还活着?”
景辞早藏了剑,点头道:“我不妨事。均王怎会到这里来?”
慕北湮吸气,掷下血衣,提剑冲了出去。
左言希叹道:“你这一世,受了多少病痛折磨。旁人不知,我清楚得很。从小到大,你无数次在病痛里翻滚,嗓子都哭哑了还在咬牙撑着……这么多年,你不是活在人世,是活在地狱……若杀人害人都该有报应,你早已够了!若有没够的,剩下的报应,我来承受吧!”
慕北湮大怒变招,剑尖再度如毒蛇般袭向姜探,要在左言希援手之前先将这恶女了结。
昨日阿原被释,郢王受责,林贤妃又插了一脚,凭谁都能猜到这事与诸子争位有关。均王既想避嫌,明知景辞、慕北湮等是追寻阿原而来,又怎会紧衔而来?
如此看来,郢王真的可能到不了莱州了。
姜探仿若没听到,兀自提着竹篮,目光一刻不曾从左言希身上挪开过,只低低道:“言希,你来了……”
左言希道:“嗯,你好好活下去。”
前方供桌上燃着线香,烟气正袅袅拂动。
景辞凝了凝神,扶着萧潇亦奔过去。
何况洒脱如慕北湮,聪睿如景辞,不是同样有看不破的事?
慕北湮侧目而视,冷笑道:“说来说去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而已,怎地从你口中说出来这般感天动地?想来的确感人,为了还她父母之恩,为了与心爱的人一世相守,这娇娇弱弱的女孩儿手起刀落,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就差没亲手杀死心上人的义父……若她亲手杀了我爹,你是不是更会感动得痛哭流泣?”
左言希道:“傻子,我气你不听我劝,越走越远,才跟你说那些。何况我只说过一次不要你,却已说了无数次要你……你自然还是我的妻子。”
这时,只闻旁边轻微的“噗”的一声,一个人影倒下,然后便是左言希失声高喊道:“阿辞!阿辞!”
身似弱柳,发如墨染,眉眼萦情含愁,清秀之极,又有素衣随风翩舞,看着更是韵致楚楚,惹人怜惜,——正是姜探。
一阵夜风吹来,虽没有了白天的暑热,却挟来漫天的沙尘。
他的声音已变了调,五官也似已扭曲,大颗的汗珠正从惨白的面庞滚落,看着极是怕人,全无素日的雍贵疏冷。
半湿的蒿草依然在土地庙中腾着烟雾,左言希便似被烟气熏得双眼迷离,神思恍惚。
这时,只闻得左言希在窗外大喊道:“探儿,快跑!”
左言希答得很无力,慢慢地抱住头。
景辞盯着左言希宛然如生的秀逸面庞,眼底泪光闪烁,却咬牙道:“越是没好过,越是要过好。可助纣为虐,滥杀无辜,只会让你更不好过。”
举目瞧见左言希,她的眸子顿时映了天光般明亮起来,定定凝注于他身上,竟是掩都掩不住的缱绻柔情,完全无视了那边怒发冲冠的慕北湮。
景辞看向他,涩声道:“孩子没了……现在她还在床上昏睡,总算脉息还算平稳,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哪怕彼时左言希刚跟她大吵一场,决绝而去,他依然是她心中视若性命的挚爱,就如她是他心中比性命更宝贵的存在。
“……”景辞好一会儿才能问,“他错了吗?若不能活着,一切都是空谈。”
慕北湮一直坐于地上,抱着头一声不吭,此时才通红着眼睛冷笑道:“于是,你倒行逆施,不顾他人的性命,也不顾他心里怎样想?当然,他再怎样反对也会护着你……”
既是师兄妹,难免日日相对;既要治病,难免肌肤相亲;最后到底是谁先动的情,谁先用的心,早已说不清楚。
均王静默片刻,叹道:“能一世平安抓鱼,大约就是幸事了吧?”
他的剑擦过左言希左臂,将他衣衫挑开一道裂缝,迅速指向姜探前胸要害。
他们必须找回他们曾经的兄弟和朋友,找回那个他们所熟悉的左言希。
左言希见姜探无恙,方松了口气,唇角竟有一丝安慰的笑意。
左言希欣慰,微微地笑了笑,将头靠在她肩上,便不再动弹了。
没了左言希尸体的支持,姜探便支持不住,亦倒在了地上,兀自以肘撑地,爬在地上凝视左言希的面庞,柔声道:“其实我很怕他生气,很怕他真的跟我决裂,所以我不敢杀阿原,看她大出血,还努力给她采药医治,并在药里掺进了几味能促使她恢复记忆的草药。未必有言希专门炼制的药丸有效,但言希和图书的心愿么,我也盼着能替他实现。”
景辞已红了眼圈,向木屋看了一眼,才沙着嗓子道:“她的确恶,但也许真的不是十恶不赦。阿原想抓她归案,但她的确无意伤阿原。阿原受伤小产,她将阿原带来这里医治着。”
均王连声道:“别打了,别打了……”
左言希摇头,“她不会杀义父。她当时去沁河,只是为了和母亲小聚几天,顺便帮郢王打探一下朱蚀的态度。她母亲根本不晓得我跟她的事,一心想着替她生父报仇,又想着撮合她和朱二公子,以求母女团聚。后来母亲自尽,朱二公子疯癫,都在她意料之外。她当时的病并不假,我设尽法子,才将她救了回来。”

倒于地间时,他胸前的衣衫已迅速被汹涌而出的鲜血染红。
他脑中“嗡”的一声似要炸裂,早已放下掩住口鼻的手,踉跄冲过去捏紧那衣衫,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指向那一大片早已干涸的血迹,“打赢的那个就是从这里抱起另一个的尸体,往竹林那边去了……”
慕北湮猛地想起他冲动奔出时,景辞似乎拦过他,而且明知姜探在外,许久不曾出来,顿时恍然大悟,“你……早已猜到阿原不曾遇害?”
左言希的眼睛已经清亮起来,他握住姜探的手柔声笑道:“嗯,我就知道,你会改,会改……再不会害人。”
他喃喃道:“我们早已约定,彼此只是暂时分开。待报了养父母的恩情,她便来找我,与我夫妻团聚。”
她伸出纤白的手,揽住他的脖颈,呜咽道:“万劫不复也是我的事……你前夜找我,不是已经跟我说过,你再不要我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再不会见我,再不会理我……我的生死,早该与你无关。你又来找我做什么?你又来帮我做什么?”
于他们而言,这姜探的确是个比蛇蝎更可怕的人物。
此处看着世外桃源般幽静,可他们尚记得说书人死于毒蛇之口,而丁曹亦是探过姜探在慈心寺的居所后发狂而死。
萧潇惟恐慕北湮一个克制不住,会扬拳把那老头打一顿,忙拉开他,向那老头道:“别扯这些,我且问你,后来那两名女子哪里去了?”
有零星的,有大片的,都已被炙热的阳光烤成了黑褐色,印在灰白的山石间,触目惊心。
姜探道:“那是自然。你说我们是大夫,只能救人,不能害人,我听见了;你说阿原是好人,那她就是好人,我也听见了。我什么都不强求了……从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左言希从未细叙过他在师门的经历。
“朱蚀跟她有杀父夺母之仇,逍遥这么多年,若非她们母女设计,谁又能令他杀人偿命?朱二公子无辜,她也在尽量弥补,这些时日一直在寻找可以令他恢复神智的法子。”
老头道:“打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就倒在地上了,应该是被杀了吧……流了一大滩血……看,就是这里!”
如今细叙起来,就像风眠晚是因景辞的缘故,才意外成为陆北藏弟子那般,姜探也是因为左言希的缘故,才成为那位名医的女弟子。
左言希立于门前迟疑时,慕北湮已径冲上前,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正待奔进去时,已听得门棂上一枚铃铛丁当作响,清脆地招摇于竹林间。
老头的儿子飞快奔来,手忙脚乱地递上粗布旧衣裹住的一柄无鞘宝剑。
景辞急拉道:“慕北湮!”
她虽温柔娇弱,但性情极是刚强有主见。左言希踌躇之际,竟是她下了决断。
他道:“皇上听说你可能追着原大小姐出京了,着急得不行。我恰在旁边侍奉,他便让我带一队禁卫出城找你回去。”
从此再无病痛,大约也真能旁若无人地继续他们苦尽甘来的相依相守了吧?
伴在他身畔的禁卫军副统领皇甫麟提醒道:“均王殿下,你忘了?前年皇上劝谕桑农,曾带诸皇子和几名大臣来过此地,还曾在后面那边竹林里歇过脚。”
倒是均王最先反应过来,急上前扶住他,向皇甫麟高喝道:“有没有伤药?快,快拿伤药来!”
景辞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竟闪过同样的杀机。
他们的师父并未阻拦过这对师兄妹相亲相爱。左言希家世不俗,但生来淡泊名利,义父贺王慕钟出身行伍,也不会计较他未来的媳妇是不是出身高门,他们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左言希见她不敌,又已赶上前来,拦住慕北湮,涩声道:“北湮,你当真要取她性命吗?”
姜探亲了亲左言希渐渐冷下面的面颊,低低道:“我早就该死了……活下去便是欠了人的债。欠了我养父母的,也欠了言希的。我只想用一年时间还尽欠我养父母的,他们便休想再阻拦我跟言希在一起。至于欠言希的,我会用一世去还他。”
彼时丁绍浦穷困潦倒,变卖了部分家产才将养女送到名医处医治。其妻很不乐意,恼火之下带着亲生女儿回娘家,不料娘家失火,丁家幼|女葬身火海,夫妻二人悲痛欲绝,于是丁绍浦更将养女看待得如眼珠子一般,而丁妻迁怒姜探,恨不得生食其肉,为爱女泄恨。
他抬头看向景辞等人,眼底已有忍不住地烦恼苦涩流溢。
言外之意,自然是放姜探自行离开。
何况姜探温柔聪慧,不和图书仅赢得左言希的爱惜,也让名医称叹,见她久病后在医术上颇有见地,左言希又屡次请求,越性将她也收作了弟子,跟左言希成了师兄妹。
萧潇抱剑而笑,“若是人人看得破,当真是天下大同了!”
慕北湮将拳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终于挤出一丝笑脸,“好了,我们这里三个人六只耳朵听得很清楚,杀则笙郡主的是姜探,阿原就是个无辜顶缸的!回头在皇上跟前,可不容你再抵赖!”
“地狱……我何尝走出去过?”姜探失魂落魄地笑,泪水簌簌扑入怀中男子的脖颈,“这一世,除了痛苦,便没有别的。你可知我为什么能撑得下去?我开始懵懂地思念母亲,思念我毁了的家,后来便只剩了他,只有他……与他在一起,便是我唯一的快活。”
竹叶萧萧,清风习习,暑气为之一散,连蝉噪声都似被阻隔在另一方空间。
慕北湮越被左言希阻拦,越觉得此女心机深沉,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再见不得她故作可怜魅惑人心的矫情模样,连连出剑,逼开左言希,又刺向姜探。
左言希回京前夜,她拉了他,请天地为媒,撮土为香,以茶代酒,二人结作夫妻,立誓相守一生。
慕北湮不解之际,萧潇已在旁低低道:“先前已有两名犯事的大臣被封为刺史遣出京,但……一直没能到任上。”
姜探叹道:“你们这些人呀,就喜欢自作聪明。若你跟言希一样的想法,大约原大小姐也会有生不完的闷气,怪不得宁愿嫁给慕北湮。”
萧潇在后急呼道:“小贺王爷,小心有毒蛇或毒气!”
那是某个偏僻村落后的一片荒坡,山石已被晒得干裂,石缝间有稀稀落落的野草,大多耷着叶子,被晒得蔫蔫的。山石上方有株老柏,倒还生得苍郁劲健,几只蝉儿藏在深密的枝叶间,正声嘶力竭地呐喊。

她抬头看向景辞,轻轻笑了笑,“言希向来都在为他身边的人考虑。他认为杀了阿原对你更好时,他真的曾想下手杀阿原;但他前儿跟我大吵一架时,偏又认为保下阿原让她恢复记忆对你更好。如今,他又认为以命抵命保下我更好。可他当真晓得什么才是对我最好的吗?”
左言希吃力地喘着气,说道:“阿辞,别……别怪北湮。他想杀探儿,你们都想杀探儿……其实都没错。是我错了,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探儿只是想跟我在一起……是我无能,不能替她分忧,让她在那条万劫不复的路途上越走越远……”
姜探已踉跄冲到他跟前,颤抖的手指从腰间香囊里拔出数根金针,扎向他几处穴位,意欲为他止血续命。
这些日子梁帝相待如何,他早已看得明白;而此刻烦心着郢王之事,还想着派出均王前来找寻,更可见得记挂之情。
“义父并非她所害,事先也不知情。但薛照意的确与她有联系,义父遇害后,同是郢王所部,她也只得帮着善后……”
诸人正纳闷时,均王已被迎入,倒先向景辞一揖,说道:“端侯可还安好?”
景辞久病成医,亦知些医理,往左言希受伤的部位一瞧,刚有些血色的面庞已又转作灰白。他看向慕北湮跌落在地的染血的剑,压着怒气低喝道:“你疯了!”
景辞的手指几乎掐进岩石,用力吞下左言希送到唇边的药丸,吃力地喘了口气,喉咙间似被什么拉直了似的,嗓音便说不出的怪异,“嗯,只是她剑而已……她……她必定不会有事。我知道的,她不会有事……”
她伸出手,伸向旁边的左言希,小鹿般清澈好看的眼睛里似盛了蜜糖,在阳光下软软的,似快要融化一般。
姜探素衣染得鲜红,却不仅是左言希的血。她的胸口端端正正刺着她自己的一根簪子,只剩了簪头上的凤首露在外面,泊满了鲜血,乍看竟似那凤首在汨汨地冒着血。
左言希垂着头,声音如轻尘般飘在夜风里,虚软无力,“一切因我而起,若有惩罚,都惩罚在我身上好了!她……苦了一世!”
慕北湮看了看天色,沉吟道:“莫非是我们府里的侍从赶过来帮忙找人?可这马蹄声也太齐整了!”
既已证据确凿,当着景辞和均王的面,他便是将姜探就地格杀,也不怕郢王或郢王党羽摘出不是来。
以丁家那点财力,原不足以支持姜探继续医治。但名医受了当时的梁王嘱托,教导左言希极是尽心,见姜探病情复杂,一时难愈,越性将她留下,当作让爱徒练手的实验品。
原本盘膝而坐靠墙憩息的景辞忽支起了一条腿,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软剑。那软剑锋刃明锐,婉若一痕月华浮动,显然不是凡品。他道:“是马蹄声。人不少,只怕有百来骑。”
景辞跌倒于山石间,淡白的唇咬了又咬,终究没能忍住,大口鲜红的血咳出,正落于那片干涸的血迹上,迅速被滚烫的山石吸入。
一时也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只见那双盈盈黑眸已涌上大片水雾。
她低眸,看左言希垂落的眼睫随风拂动,似随时都能睁开,温柔的声音有种沉酣梦境般的迷离,“我的一世其实并不会太久。听闻你有先天弱疾,未必能活很久,我比你还不如。我常常很痛,痛得满地打滚。师父最初也不愿给我开止疼药,想让弟子们更仔细地和_图_书观察我的病情,由我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后来,我喊言希师兄……他翻遍医书给我寻药,为我煎药,整夜整夜陪我,让我一点点从地狱中走出来,看到黎明的晨光。”
他也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可姜探不仅欠养父母一条命,还欠他们一个女儿。
话未了,慕北湮已冲了过去。
眼见慕北湮持剑而去,左言希忙奔上前拦阻,又向姜探高喝道:“快走!”
他轻声道:“北湮,阿辞,我晓得你们恼我……恼我冥顽不灵,是非不分。可我还是求你们……以命抵命,就用我的命去抵,饶过姜探可好?”
想起左言希从小到大的容让爱护,慕北湮再也已忍耐不住,揪着头发失声痛哭。
浅紫的衣裙又皱又破,糊满了新的和旧的血污,再辨不出最初那质地的柔滑贵重,更识不出那裁剪的精细高明,但这些日子慕北湮常与阿原作伴,便能一眼认出,这正是阿原的衣衫。
姜探病势沉重,自知寿促,只愿多与左言希相处些时日,于是同样倒行逆施,不惜为虎作伥,乱伤人命……
他自然只是让慕北湮莫和左言希动手,却早已向皇甫麟使了个眼色,令他带跟随而来的数名禁卫绕到后方,先截断姜探后路。
月光下,他的手指在插间有些凌乱的发间,颤抖不已。
眼看剑出如电,要将姜探立毙剑下时,旁边白影跃出,迅速将她推开,挡于剑前。
一边砌着炉灶,摆着若干农具和柴米;另一边则是卧房,质朴简陋得与寻常农家无异。
王榕虽在梁帝称帝后受封赵王,但对于这段往事始终恨得切齿,教导景辞时不免将梁帝的不堪说上多少遍。
他看向景辞,并不掩饰最后的哀伤和祈求,“阿辞,放过她可好?可好?她还欠着的,我下世还你,还则笙郡主,可好?”
均王擦着额上的汗,将这荒坡来回打量了数遍,忽道:“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慕北湮气息不匀,捏紧了拳,森然道:“你哪只眼睛瞧见她们是女鬼?女鬼也能让你瞧见,莫非你也是鬼?”
姜探被他大力一推,早已跌倒在地。她慌忙坐起身,转头看了左言希一眼,顿时凄厉大叫,纵身扑了过去。
慕北湮大是痛快,笑道:“下一步,该是传博王回京了吧?莱州在海边,皇上把郢王遣那里去抓鱼吗?”
坡后果然另有一番风光。
左言希面色煞白,眼看姜探行动迟缓,断难躲开这一剑,忽疾退两步,再次将姜探奋力拉开。
均王、皇甫麟所带的这支禁卫军足有百余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梁帝亲兵,颇有才干,第二日未到午时,便寻到了阿原最后的落脚处。
同理的,还有原夫人的不堪和狠毒。
均王失声道:“对,我想起来了……那边竹林里有个隐士,据说和三皇兄颇要好,当时我还进去讨过茶。”
慕北湮干呕了一声,抬脚将他踹倒在地。
姜探笑了笑,“不用了……我活着只是为了他……这么痛苦的人世,终于可以……离得远远的了……言希,言希……”
远远近近和谐汇作一片的蛙声虫鸣,忽被由远而近的隆隆响声打破。
姜探自然不愿。当时贺王尚在,又有梁帝宠信,左言希若执意迎娶姜探并不难,料得郢王还不至于为部属的一个养女便出头与左言希抢人。
景辞吸气,忙近前一步,急道:“萧潇,快拿伤药来!”
一直以为的正义不再是正义,一直以为的邪恶不再是邪恶,他冷落了搬弄是非的知夏姑姑,也难免重新看待往日的恩恩怨怨。
他心知不妙,慌忙撤剑细看时,已失声叫道:“言希!”
他忙一手横剑于胸,一手掩住口鼻,到两侧房中查看。
有些过错不可原谅,但有的王公大臣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不宜明着处置。远远调出京城,并在路上寻机了结,无疑是个好法子:不仅省事,也省得撕破脸面,让和这些犯事大臣交好的将相们难堪,便能将诛杀大臣引发的混乱降至最低。
萧潇一箭步冲了出去。
姜探恍惚地笑,“倒行逆施,可知我为何倒行而逆施?日暮途穷,说的就是我,就是我呀……言希说,端侯跟我一样自幼的症侯,未必能活多久。但阿原若能恢复记忆,与你重归于好,也许你还有希望……而我……我血气不继,根本活不了几年……日薄西山,我只想还清欠我养父母的,再跟他静静度过剩下的岁月……”
她的养母永远在提醒她,她究竟欠他们多少。
三椽木屋隐于竹林深处,一弯细细的溪水从屋边绕过。沿溪的地面和山石上,竟自在地爬了一层青苔。
再则,他不仅有暗害贺王、则笙郡主等人的嫌疑,更给他老子戴了一顶华丽丽的大绿帽,这桩丑事可没法公诸于众,以此问罪无疑大伤皇家脸面。
瞧来此处的确是乡野间上好的隐居之所。
论起姜探所犯之罪,着实百死莫赎。可左言希最后的心愿,他们却不能不顾。
“……”
均王素日常在京畿与文人雅士吟诗作赋,附近也有一二知交,遂借了一处别院,引众人带了阿原入内暂住。
老头道:“两个都是长头发的,大半夜那衣服也瞧不出颜色……不过死了的那个,把剑跌在地上了!”
景辞黑眸幽深如井,冷冷道:“如今,你如愿以偿了吗?带上言希,去静m•hetushu.com•com静度过你剩下的岁月吧!”
景辞、萧潇听得外面声音不对,才从木屋中赶出,见状亦是大惊失色,忙奔上前来,急问道:“这……这怎么回事?”
景辞久久地立于那片血迹前,忽冲上前,揪起那老头前襟,恶狠狠问道:“在那里?剑呢,在哪里?”
他们容不了那个不知用什么方法迷惑左言希失去心志的蛇蝎美人。
姜探呆呆看着他胸前越涌越多的鲜血,手中金针跌落尘埃。
左言希一心想出师后便将姜探带回京城或沁河,但谁也不料就在那两年丁绍浦已攀上了郢王,并在成为郢王心腹后打定主意,要将姜探嫁入郢王府,让她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也让丁家随之水涨船高,甚至随着郢王的一步登天而平步青云。
姜探垂眸道:“她一直在追我,我想法子毒昏了她的鹰,她还是跟了过来。我打不过她,趁她不留意把她也毒昏,正想离开时发现她一直在流血,才晓得她小产了,所以带她过来医治。”
他的母亲景二小姐,和谢岩的母亲景大小姐,都是景太夫人的内侄女儿。
不过片刻,便听萧潇在外叫道:“端侯,小贺王爷,是均王殿下来了!”
均王朱友桢,元贞皇后张惠所出的四皇子,颇得梁帝喜爱,却喜文厌武,常与诗书为伴,很少参与朝堂之事,看情形根本不想卷入储位之争。
均王已有烦忧之色,说道:“嗯,三皇兄惹了不少麻烦。昨天林贤妃一反常态,添了很多话,原夫人也在一旁帮着,好像说郢王不仅与贺王遇害案有关,还跟长公主和则笙郡主之死有关,皇上生气得很,把郢王赶出宫不久,又传了道旨意,任郢王为莱州刺史,命他即日上任。”
时值乱世,很多将相之才缺少不得;而郢王几度随父征战,拥护他的武将并不少。
“没有……”
慕北湮冷笑,“意料之外?杀人偿命是意料之外?”
但阿原依然昏睡不醒,全然不知屋外的生死离合,爱恨交加。
均王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此刻便顾自与皇甫麟说话,只作不曾留意景辞放人;慕北湮误杀左言希,对姜探更是切齿痛恨,却也不肯违了左言希最后的遗愿,坐在地上抹了把满脸的泪,红着眼睛也不说话。
于阿原,二人彼此争竞,势难相让;于左言希,二人立场却出奇地一致。
用性命护着她,不惜死在亲人兄弟的剑下,只想为她求得一条生路……
慕北湮见到血衣后便失了理智,只顾去寻姜探报仇,并未入内仔细察看。而景辞察觉疑点,又闻出药味有异,入内找寻时,很快找到了帷帐后的阿原。
阿原的确就在木屋中。
萧潇见景辞沉吟着待问不问,料得他也不放心宫中情形,便问道:“均王殿下,昨天似乎发生了不少事,不知宫中目前可还安定?”
屋外,有女子正拎了一只提篮沿小溪匆匆走来,听得左言希呼唤,愕然抬起了头。
姜探却不曾起身。
剑柄已被磨得油亮,柄上发乌的“破尘”二字便格外清晰;萧潇握住剑柄只一抖,剑身明晃晃若一痕秋水在阳光在荡漾,分明就是往年他曾用过的那把,亮得灼眼。
山石上有很明显的血迹。
景辞心中一动,眸光便柔和了些,只道:“我还没有找到原大小姐。”
姜探已将左言希抱得更紧,那样低哑而温柔地说道:“傻子,你才傻子……我欠了什么我向来知道,欠了的命也不需要你替我抵。我欠你最多,也只想偿还你一人。天底下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也抵不下你一个人的性命珍贵。”
他面色煞白,用手掩着伤口,犹自努力挣起身来,看向姜探。
即便亲近如慕北湮、景辞等人,也只知他是梁帝栽培的心腹,因酷好医术,曾被送在一位名医门下学医数载。
景辞蓦地盯向她,连慕北湮都已眯起桃花眼,忽扑上前去,将左言希的尸体抱过。
左言希垂眸,深浓的眼睫在面庞上惨白的面颊映下两道黯淡的阴影。
当年伍子胥为父报仇,不惜掘出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往昔挚友痛责其辱及死人,全然不顾曾经的君臣之谊,伍子胥便答,“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谓他年纪已大,时日无多,怕没有时间报仇,方才违背天理,倒行逆施。
而她整个人也在同一时刻忽然软了下来,软软地倒地左言希身侧,手指恰搭在了左言希的腰间,竟是一个温柔偎抱的姿势。
老头骇得不轻,直着嗓子冲他家老屋方向叫喊道:“阿……阿八,阿八……”
但那日在大理寺,原夫人已将往事说得明白,景二小姐之死与她关系不大,根本不是他从小被教导的血海深仇,——被知夏姑姑盗来的风眠晚更是无辜,差点被活祭了她生母,随后又被当作仇人之女养着,受尽委屈。
但慕北湮奔进卧房时,即便掩着口鼻,都已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景辞叹道:“若姜探杀了阿原,必会寻地埋尸,怎可能带回屋内?作为证据的血衣更该掩埋深藏,怎会随意放在竹篮中?唯一的解释,阿原没有死,那些染血的衣衫是她换下的。还有……屋中有药味,是小蓟根叶、益母草等产后调养之药。我便知……是阿原小产了。”
慕北湮满怀愤恨,全力一击,未留丝毫余地,再来不及撤手,锋锐的宝剑已将那道白影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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