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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融点了点头，嘱咐了侍女小心送我回去，才放了我离去。

我的眼眶酸涩，星子如棋，混乱地晃动起来。

萧融似也觉得逼我紧了点，轻叹了口气，道：“好吧，孩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婉意也就留下了你这么点骨血，依外公这把老骨头，实指望你能在外公跟前安安乐乐过着。若是嫁在外面什么人家，外公心里头，还真是不放心，就怕你遇人不淑，那外公到了地下也不好和你母亲交待啊。唉！”

我苦笑道：“外公，境由心生，书画意境亦是如是。当时我母女沦落于宇文氏手中，心内苦闷，不知不觉便在画上显现出来了。”

我硬了心肠不去抬眼看他，想着他昨夜的无礼，一声声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活该！他活该！他话该！可他是绎哥哥，呜呜……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们的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像是在为这事惩罚萧采绎，倒似只为我出气一般。连管教不听话的儿孙，也是为了我日后不给他欺负？

萧融点点头，温慈笑道：“那便好。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别憋在心里。绎儿那孩子呢，也太不像话，我已把他用镣铐锁了，关在暗房里，你心里不舒服，就叫人带了你去打他，狠狠打到你消气为止。”

天色微煦，绯光渐透，我才寥落卧回床间。满天的深浓夜色，满天的如钻星子，都似在那天明的一刻，摇落于心头，浮沉如水纹，跌荡如波澜。

萧采绎照例痛得叫起来，道：“叫你轻点，越发得……”

陈设阔朗大气，大桌大椅，连箱笼都比一般的大上许多。墙上最显眼的部位，挂了我十三岁时涂鸦的归雁图，果是题了那首《蒹葭》，被仔细地装裱了，整洁如新。

萧融摇了摇头，道：“外公也老啦，又能扶持你到几时？”

萧融忙叫侍女将我扶起，让我在一旁坐了，笑道：“外面风大呢，怎么也不披件披风？”

我正是泪痕不干的时候，心里堵得极是难受，哪里肯起床，侧身将被子蒙到头上只管呜呜哭着。

萧采绎顿了一顿，道：“去告诉老侯爷和侯爷吧！”

“这诗，很好。”我讷讷道：“不过书画一道，栖情却不太精通呢。”

如果他无法接受……

果然，萧融又道：“你知道么？你那幅《归雁图》，后来绎儿在上面题了词，就是这首《蒹葭》。那样阴郁的画，他配了那么柔婉的词，我们一家，便无人不知他的心思了。他是迫不及待地要将那伊人拢回岸边，护在自己身畔啊，可惜性情却太急躁了，结果，两人一起呛了水。”

我忙道：“我不冷hetushu.com.com。凤仪阁到这边也不远，片刻也便到了。”

我从来不是个怯懦女子，事情已经发生，我知道再做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失身给萧采绎的事实，所以我只能面对。

慕容夫人已接过，温和道：“我来。”亲手舀了一勺羹汤来，送到我唇边。

但我很快后悔一时心软显示出的关怀。

他对我那般的温存容让，珍爱怜惜，那么，即便我犯了错，即便我不再无瑕，他也该会原谅我，接受我！

“公主，二公子在外求见呢。”侍女小心地伏到我耳畔轻轻回禀。

果然，果然！

萧采绎缓缓掩了小衣，淡淡看了那侍女一眼，道：“到我屋子里去取一套干净衣服来给我。”

慕容夫人是我的舅母，靖远侯萧府的女主人，萧采络和萧采绎的母亲。我再怎样不开心，也不能拂了她的心意，只得就了她的口中，一勺一勺吃了大半碗。

我要明白地告诉他，只要白衣不弃，我依然，要和白衣在一起。

慕容夫人提了袖来拭泪。

“你又何必谦虚！”萧融拍了拍我的肩，道：“绎儿的房中，就挂了一幅你所画的《归雁图》，听说是你十三岁时所画，当时我便知道我有个才华横溢的外孙女了。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那等老练苍茫的意境，便是名画家，也未必能够勾勒得那么完美。”

这诗原是极柔情温婉的，但萧融笔法沉郁有力，劲练潇洒，居然将那诗显出十分的刚气来，尤其“伊人”二字，挥洒得特别宽大，顿挫弯勾，倒如美人回眸一笑般妩媚练达。

一时慕容夫人和秦夫人离去，我披了衣起来，呆呆望着夕阳降下最后一抹惨淡的微红，暮色由苍溟渐渐深邃，幽黑的天空如巨大的穹庐，无声无息笼住这混乱人世，沾染了无数的忧伤，也变得萧索凄冷起来。

侍女吃吃道：“告诉……告诉什么？”

我听他话里有话，只是沉默不语。

我学了那侍女的模样，拿了小匙，轻轻往萧采绎的伤口倾散。

我知道萧采绎性情甚是凌厉骄贵，不掩锋芒，这些下人侍女，无不怕他，悄悄走上前去，从侍女手中接过药，挥手让她们下去。

他们似乎根本不明白，纵然萧采绎欺负了我，纵然我不肯原谅他，终究他还是我视同兄长的绎哥哥。

萧融、萧况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我，老谋深算的眸中闪过一抹亮色。而萧采绎更是目不转睛望着我，那原来有些黯淡的眸子立转明亮，泊了掩饰不住的惊喜和希望。

可即便打死了萧采绎，还是没法还我一个清白的身子。

萧采绎立刻扑通跪倒在和图书地，沉声道：“爷爷，父亲，采绎昨晚酒后失德，一时情不自禁，侵辱了栖情妹妹，请爷爷惩罚！”说完已深深磕下头去，伏地不起。

慕容夫人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慈和道：“心里可好些了？若感觉好些，赶快吃些东西才好。瞧着小脸儿憔悴的……”

我已经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失去了颜远风，失去了君羽，我还有多少个至亲的人可以失去？

萧采绎一脚踢在椅子上，道：“告状你不会么？早上你看到什么就照实告诉他们好了。”

“是啊，是啊！”秦夫人已快手快脚端了碗银耳红枣羹来，便要喂我吃。

萧融笑了笑，立刻叫道：“来人！去，把二公子放出来，送回屋去治伤。”

萧况也过来温言安慰了好久，直到外面一再有人催促说起程的吉时快过了，才和萧融走了出去。

萧融立刻抬起头，笑咪|咪道：“消气了？”

敢情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其实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啊！外祖的脾气我也知道，不管是为我出气也好，为教训孙子也好，他说到一定会做到，若我不说让萧采绎出来，他真的可能被关上很多天的！

我心中抑郁，垂了头道：“外公，我累了。”

“二公子，这，这怎么办？”侍女畏缩地向着萧采绎嗫嚅。

我走到萧融身畔时，他正对着自己才写好的一幅字满意地看着，眉目舒展，倒似刚遇到甚么喜事一般。

萧采绎深深望我一眼，由了人将他绑了，径推了出去。

那侍女惊得拿匙的手直抖，再不知该不该敷下去。

秦夫人“嗨”了一声，道：“也没怎么样，就给大皮鞭子抽了几十下，打得背上没一处好肉；现在给扔到暗房去了。那个暗房就在冰窖旁边，又湿又冷，不过他身子壮，不怕冷，没事。就是没敷伤药也没关系，他皮粗肉厚的，死不了！老侯爷说了，栖情你不消气啊，就让他一直在那呆着！栖情啊，这小子现在是无法无天的，你就让他在那里多呆几天，教训教训他也好。”

我真有种咬他一口的冲动，但我终于只是疲乏，疲乏得一动也不想动。昏昏沉沉间，我继续流泪，而继续有一只大手小心拭我的泪，抚摸我光洁的背和腰。

我见下人领命而去，心头一松，正要起身告辞时，萧融招手道：“栖情，你过来，瞧瞧外公这幅字写得怎样。”

我吐了口气，舒缓道：“绎哥哥只是喝了酒，一时乱性。如今便是打死了他，也挽回不了什么。栖情也不能因为他这一次的不好，就否认了绎哥哥和我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ｈeｔushu•com.com。外公，我知道他已经给处罚过了，就放了他吧。”

萧采绎为我将小衣扣好，轻轻在我颊边亲了一亲，起身穿戴完毕，又叫侍女进来侍奉我。

萧融又温言安慰道：“栖情，别哭，绎儿这次是任性了，外公一定重重地处罚，好好给你出气，也狠狠教训教训他，教他以后再不敢欺负你一点半点！”

萧融沉吟道：“我也知道，你在这乱世之间挣扎到今日，也是万般的不容易。你便如那水中的伊人，总在烟水茫茫中沉浮，一直拢不了岸，如何是好？”

侍女低头应了，不敢再看我们一眼，匆匆出去，不一时果然将萧采绎的衣裳取来，又将萧采绎昨夜换下的脏衣抱了出去。

外祖萧融、舅舅萧况来得非常快。萧况一身铠甲，显然已经准备着出门远征了，又被此事惊动，匆匆赶来。

“来人！”萧融、萧况久久等着，见我重又缩回被子呜咽，对视了一眼，终于下令道：“把萧采绎带刑房去，重打三十大鞭，关入暗房，听侯发落！”

有种无奈和担忧，在继迷茫和悲伤之后慢慢萦了上来，如一层一层的茧丝，缓缓将我缠绕，收束。

我忍不住无奈地叹气：“外公，绎哥哥是我的哥哥啊。我从来把他当成我的亲兄长一般。”

慕容夫人眉目弯弯，摸了我的肩，轻叹道：“绎儿那孩子的心事，恐怕你这孩子不知道，他把你放心上，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从京城回来这几年，上门提亲的也不知有多少，可你瞧，他房里连侍姬一个也没有，由此便可见他的心了。如此憋了许多年，发生这件事虽是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横竖你也别担心，萧家会好好教训他。”

我蒙在头上被子被萧采绎强行掀开，他一双黑瞳紧紧盯着我，泛着疼惜和怜爱，嘴角却抿出一抹坚毅来，沉静说道：“栖情，我知道我昨晚犯了错，呆会儿爷爷和父亲来，你希望我受怎样的惩罚，你只管说！你若认为打死了我你能解气，你可以叫爷爷活活打死我，我绝不会有怨言。”

我站起来，请求道：“外公，我不想打他了。你放他出来吧。”

那个如白云般的出尘男子，叫我如何舍得下他？

“栖情！栖情丫头！”萧融走向前来，胡子一吹一吹，神情甚是怜惜。

勉强睁了眼，看到我的侍女端了洗脸水进来，却被床上并卧的两个赤|裸身影惊到，失手将打水的铜盆连水带盆扔到了地上。

我正听得有些刺心，这时又听得慕容夫人叹道：“只怕他给他爷爷这么教训下去，会给折腾得有个什么好歹，或落下什么病根，我可就……”

而萧采绎呢？他让侍女向长辈告知ｈｔｔｐs://wｗｗ•ｈeｔｕsｈu•ｃｏm.ｃoｍ了此事，原意是否就是打算拼了受顿罚，趁机让长辈作主，尽快确定我和他的事？

椅子砰然倒地，侍女却无声无息，估计早跑得无影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萧融背负起手，高声向立在床头垂手而立的萧采绎喝问。

可是，那真是我要的么？

但我知道，我终究要见他。

他们本就盼着我们一起，这次萧采绎对我用了强，虽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也为此大大惩戒了一番，却也仅仅是为了让我出气，并未将此事看得如何严重。

我侧过脸去：“我不想见他。关院门。”

我盈盈拜见：“外公！”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以后该怎么用失了清白的自己面对爱人白衣，又怎么去面对与我有了肌肤之亲的兄长萧采绎，但是，我绝对不希望萧采绎出事。这个念头，纯粹而直接。

沉香木雕花软榻上，俯卧了一个青年男子，健朗壮实的后背，是纵横的鞭伤。鞭鞭入肉，打得可还真不轻，部分伤口，依然在渗着血水。

我一惊，怯怯问道：“外公怎么罚他了？”

几个侍女见了我，正要见礼，我向她们摆摆手，示意免了，慢慢踱进内室。

只怕，这件事在他们心里唯一的后果，就是把我和萧采绎的关系提前一步明确下来而已。横竖萧采绎念着我，索性成全了他，便是一时毁了我清白，长久下来也于我的声名无碍了。

我的日夜似和旁人颠倒过来了。入夜时分，我才醒来洗漱，吃了些清粥小菜，呆呆立了片刻，叫侍女提了灯笼，去找萧采绎。

闻得提到母亲，我眼眶一热，自觉快流光的泪水又已倾出，哽咽道：“外公，栖情知道了，栖情会好好想一想。”

似乎昏沉了很久，又似乎昏沉了不久，我终于被巨大的“咣当”声彻底惊醒。

我心里一寒，微撑起身，只差点没把绎哥哥唤出口来。转而想到，他欺侮了我，给踹上十脚也是应当，——只要不踹死就成。

我应了，过去看时，却是草书的一幅《蒹葭》：

我难过道：“舅母，这不关你的事。”

这一夜，我打开窗户，几乎在窗口立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星河晦暗，冷风凄凄。

或者，我可以等他接受，接受这一段不再完满的感情。

侍女们如逢大赦，忙退了开去。

外祖萧融虽是军功起家，却出身书香门第，萧家的书房宽畅朗阔，藏书之丰，可称西南第一。

风透春衫，森森的寒，我却浑然不觉，只是将繁星一样凌乱的满怀心事，理了又理，理了又理。

我惨淡地笑，清凉的夜风呛入口中，便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咳嗽。

萧融咂着ｈttｐs://ｗｗw•ｈｅｔusｈｕ.ｃom•ｃｏm嘴道：“境由心生，同样，情由心生。你把他当兄长，他就是兄长；你把他当夫婿，他自然就是夫婿了。这孩子这么死心眼，难道还怕他日后对你不好？何况，这事儿已经发生了，你自己也知道，打死他也挽回不了什么，若不依顺他，你还能怎样？”

还有两个侍女，正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由萧采绎的伤口恢复程度来看，这药必是极好的，只是用来似乎极疼，侍女用小匙往伤口轻轻一洒，萧采绎就会发出一声呻|吟，待洒第二匙，萧采绎已痛得蹙紧眉峰，又喝骂起来：“你会不会敷药？”

我从出世起，母亲只盼我有个可栖情之处。

哭得倦了，迷迷糊糊睡到傍晚，觉得有人在用暖湿的布为我净脸，睁开眼时，却是舅母慕容夫人和大表嫂秦夫人，忙撑起身子，勉强见礼。

慕容夫人舒了口气，微笑道：“这才是乖孩子。舅母也知道，这次的事，肯定是绎儿不对，舅母啊，就在这里代他和你陪礼啦！”

我低了头弄袖上精绣的淡青兰花，道：“如今到了外公身畔，也算是到了岸了。”

我缓缓走进前门，已见三四名侍女手捧托盘，一脸惊惶踯躇在内室前。托盘里，是洗伤口用的药水和待敷的药、清洁用的棉花。

我舍不下，绝对舍不下！即便他真是天际飘过的浮云，握不住，抓不着，我也要飞在那云端之上，随他飘泊，哪怕天涯，哪怕海角！

嫁给萧采绎，当然是外人看来最好的选择。即便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以萧家的门第，萧采绎可以是任何一位名门闺秀的如意郎君。而于我，他更是合适。亲上加亲是其一，青梅竹马是其二，对旁人，他还有些贵家子弟的浮夸暴躁性子，但对我，当真是千依百顺，爱逾珍宝。相信婚后他依然会一如既往地爱我宠我，把我捧在手心，不让我受半分委屈。

栖情之处，就在自幼护我的哥哥身畔？

但闻甲片啷当，萧况已抬起脚来，一脚踹在萧采绎心窝。这一脚踹得却不轻，立时将萧采绎踹翻在地，顿时脸色苍白，哧地一声，已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咬住被子，抽噎个不住，一对眼睛，估计早就肿得和桃子一般了。

从今以后，我该怎么去面对白衣？

而每晚此时，应该都是外祖练字的时候了，不管刮风下雨，他的这一习惯，从无改变。

“来人！”我缓缓吩咐：“给我准备灯笼，我要去见老侯爷。”

如果是白衣在，立刻该过来帮我把脉了。

他的院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但房中却灯火通明，远远便听到萧采绎暴躁的喝骂：“出去！这么笨手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