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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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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假象

第四十二章 假象

“禁卫还没有放她走,卫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继续说,“况且,卫尉知道娘娘的状况不像能够写字,就将她按逃宫拘禁起来。他疑心素湄与娘娘小产有关,才会在这时候逃走。”
大家都知道素盈信得过周太医,即便别的太医开了药方,她也要问问周太医的意思才用药。周太医一来,果然问起方太医的诊断。
谢震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有些颤抖:“若是他畏罪求死呢?”
“歹毒——”谢震见他竟然还无耻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汤中是不是有薏仁?有关薏仁引起小产的传言,你身为太医会不知道吗?”
今天,周太医藏在酒壶中的是牛血。素盈用水稍稍稀释,洒在床上的时候,手没有颤抖。
鞭梢一卷,从方太医脸颊上扫过,顿时刮得鲜血淋漓。
可方太医竟然不知去向。

素盈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叹息。
崔落花大惊:“娘娘刚刚……这样要如何见她?”
“那只是民间传言而已,《本草》并没有说过。况且妃嫔有孕,宫中从未将薏仁纳入禁用之列。”方太医口齿不清,还未说完就被谢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素盈一直没有睡着,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还有什么用?到我死的时候,今天发生的事情也没人有兴趣追究。”
崔落花见素盈消沉,不忍强加违逆,只得说:“有娘娘放话,下面的人不会为难她。”说罢她就告退。
素盈不做声。她没有写什么字条。不过姐姐能够模仿许多人的字迹,会这么做也不稀奇。

那天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
周围一众禁卫也觉谢震失态,好在平日与他极为亲厚,并未多想,只当他在当值时出了这样的乱子心里难受。“卫尉,您先歇歇。给他留口气,让他说谁是主使。”
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独自等她的结果。现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静,静静地看哪一条路出现曙光——是那条写着“得逞”的路,还是那条写着“欺君之罪”的路。
接下来,宫人们得知:丹茜宫卫尉命令封锁皇极寺所有可供出入之处,带人挨门挨户搜查上千间禅房厢房——没有一个人能够消失得无迹可寻,他发誓找到潜逃的方太医。


“都出去。”她无精打采地说。
方太医的预感告诉他:事情不妙。
丹茜宫卫尉拿过一只木托盘,上面放和-图-书着许多纸灰和一块未烧尽的纸头。“这是什么?”他问。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来——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小产?
宫廷里有的,是让网中鱼自以为只是“恰巧”入网的阴谋。
素盈呆呆望着上空,忽然说:“我要见她。”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没有了。”
崔落花走到他身边,悠悠说:“丹茜宫中从未发生过动用私刑的事情,更未因此出过人命。”
到底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素盈好像又听见姐姐说“你让我觉得害怕”。她并不觉得姐姐的话让她难过——每个人都在宫廷里改变,包括姐姐。改变的人没有权利指责她。
“我没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着一口气说,“我没给娘娘开任何药,娘娘的四神汤也不是我动手做的……要查也该去查御膳房的人。”
“你也出去。”素盈闭上眼睛仰面躺着。
“送信的是谁?”谢震问。

方太医勉力抬眼看看这暴跳如雷的卫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么?
那时他才知皇后小产。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风,让谢震下狠心除掉方太医,却不知道素盈连小产都是假的。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点传闻,也不能掉以轻心,才是太医应该做的!”
听他叫出一声“皇后”,正合他们心中那个隐秘的猜测。谁会立刻联想到,这个“皇后”是那位痛失胎儿的“皇后”呢?
素盈收回手,轻声说:“可需用药?”
而谢震已经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皇后身边的女官都忙着救护素盈,没人注意到他恐怖的脸色,只有崔落花悄悄跟了出来。
就算一场好戏能除掉所有对不起她的人,却让惟一一个会为她痛心的人将假戏当真、为她难过……想到这个她就没法不哭下去。
可惜太安静了,她听不见谢震为她大动干戈。
宫女们慌慌张张去看时,只见皇后卧榻上血淋淋的。虽然前些天皇后也有一次有惊无险的出血,但再次见到这场面,宫女们还是吓得六神无主,匆忙去找太医。
崔落花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娘娘——是关于素湄。”
至于谢震能抓住什么人——就交给他自己来思忖吧。
素盈说:“并未用药。既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时候也不早了,两位太医下去歇着吧。”
m.hetushu.com.com场泪雨,她已经忍了太久。
如果找到凶手又不能动刑泄恨,他就要造出那人自求死路的假象吗?崔落花斜眼看了看他——这个人果然是这样的。当素盈被白家据婚时,平王曾经特意把事情透露给他,想要借助他的手给白信默一个教训。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猜到,任何时候,他会杀了让素盈受委屈的人……他后来看到的是对婚约释然的素盈,而不是伤心欲绝的素盈,这件事才没有像平王期待的那样闹大。
最后,宫人们知道的结局是:方太医咬舌自尽了。
宫廷里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有那么多人相信巧合。
但那一刻,害怕了么?……好像没有。她在做必须做的事情,害怕无用。做不好才真正该害怕。
“不知我们姐妹能活到几时。不见一面,太可惜了。你来想想办法。”
再后来,宫人们听说:方太医逃不掉,躲在厕中,很快就被发现。搜查他厢房的禁卫们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在角落里找到一些烧剩的纸灰和一角没有完全烧掉的信。
他明白了。
他为素盈把脉,以检查“龙胎”是否无异。他只敢低头看着地面,目光却无法集中在一点。
“将军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拦。
很多宫人并不清楚。就同他们知道许多事情的大致过程,但不清楚大多数事情的底细一样。
方太医知道素盈极易受风寒,每次总要病几天,胃口又时常不好。他摇摇头:“娘娘眼下不合轻易用药。臣以为用四神汤便可。”
“谢将军短短几个月升迁丹茜宫卫尉,来之不易。相信将军知道该怎么做事。”
“他若死在将军手上,您怎样也脱不开干系。再说,娘娘不认为方太医有这种胆量。将军是个仔细人,娘娘也不想让您为这样一个人获罪。”崔落花淡淡地说完,转身就走。

是呀——他们当然以为他叫的是“废后”。废后的死忠们,仍然称废后为“皇后”。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残余之后,每个人都在心里的某处悄悄怀疑“会不会是缦城的那位,或者东宫的指示?”
这件事情的大致过程是:晚上皇后娘娘为柔媛祈福之后,觉得不大舒服。周太医与方太医立刻赶去,结果周太医走得太急,不慎摔倒。刚刚下过雨,他这一跤摔了满身泥,不得不回去换衣服。方太医不敢耽误,先行一步。
这一瞥的图景让他的脸色也变成一片苍白和图书,一颗心刹那间被揪成十七八块……
素盈哭着哭着,想到所做一切,更加悲从中来——她曾经,因为在宰相面前暗示了皇后的私情,而吓得连日惶惶不安。至少那是一件她信以为真的事情。可现在,她作假的时候,没有害怕。
然后,宫人们所知道的是:皇后喝过四神汤就安寝,在半夜忽然呻|吟,大呼来人。
素盈哭到筋疲力尽,哭得眼前发黑、声音喑哑。
“丹茜宫卫尉——快!”她加重语气,说完就不住喘,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娘娘,逃宫的奴婢,无论什么缘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经受得起。现在,她也就剩半条命在。”
女官们面面相觑,不解何意,已有机灵的宫女不想那么多,飞快地跑去召唤。
“是她!是她!”方太医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是她的阴谋,不是我!”
她已经说得很明白,就算谢震被怒气冲昏了头,也该听出其中的意思:胆小的方太医“一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仔细的谢将军要好好查明白。折腾一场,只揪住这样一个小角色,有些不值,不论为素盈还是为他自己,都不够好。
谢震站住,绷紧的背影依然让人害怕。
“娘、娘娘御体无恙,大约是因大雨急寒,一时略受了湿气侵扰。”他从指尖感受不到任何危险的信息,那正常而稳定的脉搏一个劲对他说:这不是有孕之身,这不是有孕之身……
“去告诉她,没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说:“告诉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宫里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素盈没有说什么。方太医匆匆告退,出门时恰好遇见周太医进来,他不得不多站一会儿。
这是一语双关。宫中人人都把皇帝、东宫和皇孙当作一脉相连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纵然是嫡出,还是被视为这条主线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从不缺乏疼爱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后是一大隐患,皇后也将成为一大隐患……这两个“后”患,确实令人担忧。
素盈还是呆呆望着上空,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

素盈一听他的声音,用尽浑身力气撑起身子挣扎着说:“谢、谢将军——”才说了这几个字,她就头晕眼花,用手压着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宫娥女官一齐惊呼,不知谁撞到屏风,“哐”一声险些砸在卫尉身上。
“是谁?”禁卫们凑上前。https://www•hetushu•com•com

“娘娘放心——臣一定……一定彻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紧握的拳头青筋暴现。向上重重叩一个头,他起身退下,每个脚步声都沉重冷硬。
方太医的想象力不够,想不到事情有多么糟糕。他徒劳地为自己分辨,不住嘟哝“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么证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说“皇后早就小产”吗?他自己为皇后诊过脉,证明皇后有孕,那一样是欺君之罪。有了这个念头,他渐渐发不出声音。
素盈睁开眼睛,轻轻地问:“她怎么了?”
方太医的脑子已经不大灵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强看见那块纸上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强可以联系到一句话:“旁枝晚出,后患无穷……”
不等他喊第二声,一根浸过水的鞭子已劈头盖脸打下来。这一顿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条命,可挥鞭的人还不尽兴。
素盈伏在血迹斑斑的床上,不顾一切地大哭。周围的宫女们无法劝她,有的看她太伤心,与她一起哭起来。
周太医的酒壶是一件巧妙的东西,分为两层,不是上下两层,而是内外两层。外面那层比较薄,周太医总是在里面灌满水。即使旁人用筷子去试壶的深浅,也不会以为它另有玄机,只当它比较厚重。
女官们静静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没有走。
大大的壶塞是一整块好看的黄玉,特意弄这样大的一块,仿佛是为了炫耀壶的价值——但素盈知道如何旋开。
可方太医已近气竭。“……后……皇后……”
“叫、叫丹茜宫卫尉!”素盈雪白的面孔透出慌张和恐惧,声音不住打颤。
今天发生的事情都不大对劲——他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觉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泻,对这庞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乱闯。迷路好几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恶煞地抓了出来。
但谢震的反应没变……像她估计的一样。
手肘很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撞向屏风的时候太用力,那里大概已经是一大片淤青。
谢震跪着没动,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素盈。立刻有四名宫娥快步走上来,背向他站成一排,挡住他的视线。可他已经看见素盈全无血色的面孔:冷汗与泪水将她乌黑的头发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大滴大滴的眼泪从晶亮的眼中不断淌出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床边,灰白的手指上和-图-书还染着血。她望着他的一瞬间,只能咝咝地喘气,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她的目光伤心欲绝,又带着一线期待。
“废后?!”禁卫们倒吸冷气,面面相觑。
他们轮番上前,一个个凶恶地轮番发问:“早点说出来大家好受。”“你什么都没有做,这信算什么?”“为什么要躲起来?”“什么?腹泻?你以为这鬼话会有人相信?”……
从里面倒出一块血淋淋的肉时,她不想看,把脸别过一边,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头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猪而已。
“娘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崔落花连忙制止她说这些丧气的话。“娘娘这样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很快,丹茜宫卫尉匆匆冲进屋,大步走到屏风外,跪倒叩首:“娘娘有何吩咐?”
“方才,她想趁乱从寺中逃走。”崔落花低声说,“她拿了娘娘写的一张字条,说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怒气冲天的谢震大步疾走,崔落花追不上,急忙叫声:“谢将军留步!”
“娘娘将永远无法知道淳媛死时的真正景况。”崔落花说。
方太医渐渐看清了他的处境——这不是巧合。
素盈知道怎样打开外层——这件稀奇的壶是她父亲送给周太医的礼物。周太医并不喝酒,但总把壶带着,向旁人表明他与平王府和皇后的关系。素盈有时候觉得,做出这种举动的他也很无奈:他已深陷在平王的派系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背叛,于是挂一个标志昭告“外人勿近”……
今晚,素盈在他眼前,憔悴近死。
“娘娘,已去请周太医了。”刚刚赶来的女官以为她惊恐之下语无伦次,却见素盈努力摇头。
“娘娘!”女官当中也有见过这种场面的,只是没见过谁会像素盈这样肆无忌惮地用哭泣发泄。“娘娘,请保重身体……”
“卫尉……”“将军……”禁卫们不敢做主,望向谢震。
方太医十分不情愿,还有些害怕——一想到皇后那无异于常人的脉,他就害怕:他已经犯下了欺君之罪。糊涂,真是一时的糊涂、该死的糊涂!他骂了自己千千万万回,可千千万万回当中,没有一回能想到另一个选择。
素盈把脸埋在枕上,哭得喘不过气。
而急急忙忙赶来的周太医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为自己的明天担心的结论:皇后小产。
方太医无力地摇头。这栽赃太严重,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分辨。
谢震没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愤怒仍未平息。
她利用了没有改变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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