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阅读

步天歌

作者:煌瑛
步天歌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手机阅读请点击或扫描二维码
0%
正文 第五十章 篡国

正文

第五十章 篡国

不一会儿,素盈披着兜头的大出现,宽大的下摆完全挡住她隆起的腹部可是素飒眼尖,一瞬间察觉端倪,他的心又动荡起来:妹妹并不打算让世人知道这个孩子。她是真的,全身心隐退在这里。
素飒悚然变色:“你们要我——”
“不是还有你吗?”素盈握紧了素飒的手,声音却不自信地颤抖着。
素飒看着他们坚毅的面庞,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他的副将想了想说:“将军,祐惠太皇太妃能留命至今,并非因为将军拼命效国,而是因为,她是澜后的姐姐。涵帝裂国终究所行非正,养精蓄锐之际不敢轻易冒犯。真宁忙于众大臣之中周旋,虽然想出击北部,却愁于无人。此时祐惠稍有闪失,那边就多出一条挑衅的借口,可以国仇家仇并报。至于您是否留在这里,对她的生死并无影响。”
“ 啊!”信则如醍醐灌顶,明白她为什么对祐钦产子而死感到恐惧。
“日后若是无事,臣就不来打扰娘娘追思先帝了。”陵卫领告退时,素盈用稳定的声音说:“请副领留一步说话。”
“娘娘,我要立忘机为皇后。”
“娘娘放心。”
真宁狠狠地瞪了瞪她们两个,拂袖而去。祐钦对着她的背影冷哼一声,“芝麻大的事情,要我走一趟。”素盈送她出门,轻轻地说:“小心。”
第三天素将军就带着部下一起来了。此时邕王才为素澜介绍说:“这一位素将军出身清河,是王妃的第九位兄长,目前是北边驻军的副帅。”
“殿下,恭喜您得到一个弟弟。”
从此以后,再也无法追求自己的安乐,无法再回头了。
“我与宫廷角力至今,难道是为了杀死一个婴孩?”真宁镇定地回答,“不。以杀死自己的手足为开端,我今后将同我的父皇一样,对‘情’字失去感觉。无情的皇朝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得到天佑。我并不嗜血,我只想保住阿寿的天下。”
他向素将军深深鞠躬,说,“舅父,今日我们所图的,应是齐心合力开创一国,这是艰难大业,抱定同生共死的决心,或能成功。若是舅父,各有所图,一一列于父王前,我担心军心难定,聚合之势转瞬即逝。请舅父收回所言,莫开先例。”
“一个胆敢谋害帝王性命的人,会这样胆怯嘛?她一定有新的打算。怎么能顺她的意思呢?”真宁冷笑,“若不是担心天下的置疑,我更想亲手处置的人,是她啊!”
他无法对别人解释的事,只能对着飘雪的旷野倾吐。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在意的花,只能在没有听众的时候说出来。
谢震第一次回来时,说:“如今政局萧条。琚相的下场让三宰不敢立刻放开手脚,而真宁又不信任他们——她不信任任何人,即使是人人眼红的李怀英。群臣再静观三宰与真宁的势力变化。”
“这是一个艰难的秘密吧?”信则温和地说,“你尽量保守它吧!我将在这里,证明我值得被托付秘密。”
宦官见他磨磨蹭蹭,心里替他着急,也不便出言去催,只把锦盒向前一递。
素飒的声音异样,谢震隐隐觉得不祥,说:“好吧,你等等。”
素飒的手肘支在桌上,双手交叉,关节扣得发白。
一盏灯孤灯地亮在黑暗里。初冬的夜,寒气逼人。
素飒抬头看着他们,见其中一个人说:“将军可是澜后的兄长啊,怎么会无路可走呢?”
“我要去为先帝守陵。”素盈说,“无论如何,他要赞同我。”
“你放心吧。”素盈轻轻地说,“我们无法忍受自己仅有的感情,变成奸|情。”
信则笑了笑:“当我在丹茜宫挡了一刀之后,换了皇后是任何一个除你以外的素氏,只会赏赐我,不会让我成为丹茜宫卫尉。她们会计算,为此受到抨击并不值得,而且宦官也未必能胜任,日后麻烦更多。但娘娘选择了我,那一刻,有一点点信任我吧?我这样幻想着。”
“睡了。”谢震说,“没有什么需要担心。”
马车颠簸不知多久,有人唤醒浅寐的素盈,说:“娘娘,到了。”
谢震久久不语,末了回答:“桂树久不实,黄雀巢而巅。”
他站在阶下,也回她一个微笑。素盈的心被他的目光刺痛,尖锐的酸楚迅速窜到五脏六腑。她的笑容变成一个苦笑,预见到自己将要毒害这个男人。
“妹妹是我的家。抛弃她,就算还有成千上万的亲戚,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将无处安放我的思念,无处寄托我的荣耀,无论走多远、多高的地方,我将是一个独夫,感受不到任何喜悦。”
“你放心吧。我不会侮辱她,也不会侮辱她的亡夫和我自己。”谢震的口吻淡定,“不会在此时,不会在眼地,不会用这种方式。”
素盈心里一个声音说:不可以。
素将军乃是一介武夫,并非能够以言语打动的人。等到素澜说完,他就拔出了剑。世子忽然挡在素澜身前,目光炯炯的盯着素将军说:“我听说内围相残这样的事,一旦开始,从来没有好结局,难道我们的国还未建立,这样的事情就要先一步发生吗?请舅父去问母妃,澜姨来后,父王与她可曾怠慢母妃半分。父王与母妃情意深重,断不会为别个女子 抛弃原配。至于日后——澜姨若有子贤于我,即使父王无易储之心,我也甘愿让贤。”
他注视素盈的眼睛,说:“可这是不对的。如果只是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人威震六宫,那么干脆在后宫设一位女宰相好了。皇后难道不是我的妻子么?不是与我偕老之人么?要我说,她是什么样的家世并不重要,她的家人是什么地位也不重要。家世我可以给她,我也可以改变她全家的命运。但是,如果我的皇后不是忘机,有谁能把她变成忘机呢?”
“不会令大人为难的。”素盈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信则略感诧异:“娘娘要他做什么呢?”
祐钦怎容她带走自己孩儿,伸直了双臂去抓,却被真宁带来的宦官牢牢按在地上。映荣紧紧抓住真宁的衣带,被两个宦官打翻在地,她又爬起来追出去,一路踉踉跄跄跟到了太平湖边。真宁身边的有个宫女与映荣相熟,故意落后一步。待映荣到近前,这宫女将她推到树荫中急促地说:“你还跟着做什么?今日连皇子也要杀了!你跟上去,想陪葬不成?”映荣听是如此,吓出一身冷汗。她瘫坐在树荫当中,眼睛直勾勾望着真宁的背影,腿脚却站不起了。
素盈提高声音喝止:“不要乱说!”
也许不该有那么多顾虑。在她自掘坟墓的时候帮她一把,能省掉多少力气!真宁这样想着,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样的大事当然应由睿相做主,我随便插嘴提醒,您不要介意。既然您没有疑虑,我就不再过问了。”
那小舟漂到湖中心,李怀英稳了舟楫,一言不发望着真宁的背影――她仿佛入定似的,抱着睿澄坐在舟头,姿势丝毫未变过。李怀英不敢出声惊她,只觉得手心全是冷汗。
素飒坲去妹妹头上的雪花:“可惜他和你,总是这样接近,却没法在一起。”
平王坐立不安,恨不能搬来满天神佛让他求告。他正焦虑,宫里又来人。
“但是——”
素盈迈出马车,发现历经一夜奔波,天已蒙蒙亮了。上前来搀扶她的人还是信则,素盈疑心是梦:“你?”信则的脸上并没有特殊的表情,扶着她站在了长长的神道上。
他在泰陵前停下马,陵卫向他大喝:“皇家山陵,不可擅入!来者止步!”素飒大声说:“我是谢将军的朋友,请他出来说话。”
素盈一声冷笑:“ 你来我这里寻求信赖,代价岂不是太大了?”
潘公公扫了她一眼,慢慢地将他所知的帝王娓娓道来。素盈有时听得会心一笑,有时叹息。
素澜敛容道:“副帅,妾劝说殿下自立,并非贪图母仪天下。帮助自己信赖的人,亲眼看见他成就一番前所未有的事业,这才是妾心目中的人生之乐。若能如此,一生不虚。倘若副帅定要以我之死作为肇始,我无狡辞推搪。我非罪人,殿下心慈,定不忍心手染无辜之血。请副帅亲手杀死我吧。”
素盈的心被温柔的声音说服,抬头望了谢震一眼,倚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她那一眼满是依赖,但凛然不可侵犯。于是谢震怀抱着她,心无杂念。
她身边立刻有两个宫女从流泉宫宫女映荣怀里夺下睿澄。祐钦一见这阵势,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便要挣脱众人去抢儿子,口中尖叫:“真宁,你要做什么?”真宁却不理会她,只问那两个宫女:“这是刚出世的皇子吗?”宫女点头。
“谢兄,可以让我见娘娘吗?”素飒的神情有点古怪。
“女孩子坐到政事堂里同一帮老狐狸议事,本来就够刺眼,还不断地生事。”祐钦不疾不徐地边走边说,“她已经得罪多少素氏子弟https://www.hetushu.com•com,如今又想拿我们全家开刀——呵,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谢震连连对她说:“有我在。”明明裹了几层皮毛,她还是不住地颤抖。谢震疑心她冷,仔细一看却是泣不成声。他一时心痛,大胆地将她拥在怀中。
“如果娘娘主意已定,小人就去照做。”他并不打算追问。
“再来时,他是道别:‘他在睿相的保荐下,要上东部战场。’上次那事之后,真宁竟借皇帝名义发布诏令,日后边防军官,需要将家属全部安置在京中,才能去上任。名义上说是厚待军属,实则防范他们叛国投递。”他自嘲说,“如此一来,很多军将不愿服从调遣赴边。我这般无家可归的人,倒是逮到机会。”
“他很好。”谢震郑重的回答,“今年秋天打算送他入宫,陪伴圣上读书。”
泰陵变成了这些人的宝地?睿相心中纳罕。但人尽皆知谢震曾受琚含玄青睐,又深的素盈信赖,在眼下的局势中很是不利。进来也有人觊觎北禁军统领一职,请求睿相将谢震调职。谢震今日自己提出来这要求,睿相不吝顺水推舟。
流泉宫的宫女们训练有素,搀着她急急忙忙地返回。素盈被撇在原处,看着她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侍卫们仍不准她迈出庭院,她不声不响地回到耽翠宫里,拿起她的经书,又从容地念起来。
“娘娘仍然不敢面对我。”有一回,潘公公半卧在床上,对匆匆要走的素盈说:“如果是担心被风下的身形暴露——我早已发现了呀。”
第二天,邕王府就接到飞马快报,说北军哗变,素将军杀了睿元帅自封为顺天大元帅。素澜见邕王完全没有意外的神色,心想自己到底低估了这个人,恐怕今日的一切他早有准备,却从来没有对她透露过半点痕迹。
“你在说什么呢?”
素飒咬紧了牙:“是我连累众位。”
第二次来时,他说:“真宁大用文人,北部武将人心不定,很多人在抱怨待遇微薄,拼了老命还不及只会吟诗作画的书生。真宁以自己生日为由,将几位高官及其家属接到京中,盛情款待。可是最后却说边关凄苦,将那些军人的家眷常留京中居住——这岂不是将他们扣为人质吗?
渐渐的,泰陵在地平线上露出一条边。
素盈早知道,她不会失望。他回来时果然升职。向她报了喜讯之后,他悄悄离开泰陵。
谢震知道她产后受了风寒,不便说出来。素盈低头摆弄衣襟,问:“你的儿子最近还好吗?”
李怀英见她长袖婆娑,一颗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只说出:“殿下”二字就听“咕咚”一响,一样东西已向湖底去了。真宁做完这事浑身脱力,斜斜地向一旁瘫软。李怀英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发觉她不再颤抖,他自己的手脚却哆嗦起来。
素澜见甾王听得眉头深锁,缓缓得问:“难道殿下的一生就要这样过去吗?让渤儿的一生也如此?全尸于地下,苟活于猜忌中,或者试着哪怕一天快意于天地间——哪个是殿下真正想要的?”
他去了她追不到的地方。
“登峰造极……啊。”素盈木然地说,“那是只有素氏才能做到的事。我并非真正的素氏。”
“信则,我……”素盈攥紧了拳,一句话憋在她喉头,就是无法说出来。
谢震向后身看了看,低声道:“真宁有令,娘娘尚若走出泰陵一步,格杀勿论。那些陵卫,并非全是我的朋友。”
谢震低下了头,说:“若没有娘娘,我不会在这里。”
李怀英沉默地向她长揖,将小舟划回岸边。
素盈愣了,伫立在他的床边问:“公公会不会觉得,我不配拥有先帝的孩子?”
“正是不知天高地厚,才会做出可怕的事。”素盈轻飘飘地说,“与孩子性的人角力很玄妙,你斗过她,她不怕你,她记恨你。而且她精力无穷,会不断地骚扰你。”
“你只有这点志气,难怪你走的是下坡路,素澜却一步步当上皇妃!”祐钦冷笑一声,忽觉腹中一阵异动。她当即站住不动,叫了声:“阿盈!”就抓住素盈的手腕。素盈见她脸色骤变,急忙低头掀起她的裙角,只见脚下已有羊水淌落。
“有。药也一直在吃。”素盈轻飘飘地说,“他说,我的状况不像先帝那么严重,在调理两三年,也许就治好了。可是咳嗽,恐怕需要调养很久。”
素澜听了默然不语,甾王看得出她不能苟同,问:“你怎么想呢?”
“求你。”
他对着那些雪花,心里不住地说“妹妹对我而言,不仅仅是皇后,不仅仅是惠妃,也不仅仅是生母了留下的唯一同胞。”
“也有人对殿下满怀期待。”李怀英说。
“真宁的做法偏激,可还不至于众叛亲离吧?”
平日湖上风大得很,然面今日出奇的静。李怀英听到真宁咝咝的喘气,忍不住唤了声“殿下。”真宁没有听见。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紧紧盯着熟睡的睿澄。
“配不配……我这卑微的老奴,怎么能妄加判断呢。”潘公公轻轻地说,“真是幸运,在先帝离开之后,在这陵宫之中,仍有机会看见他的血脉,他的痕迹。”
第三天,一个轰动的消息传遍北国:素飒率军叛入北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刚刚从战场上归来的盛乐公主断发出家。
不少人也是在这时候第一次见到佑惠太皇太妃。这个二十出头的淡雅女子,安静地从他们面前走过,默默地匿身于马车之中。
“信则,将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素盈怔怔地走回宫里,强抑着颤抖,“全部送给睿相,无论他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李怀英神情柔和地看着这个少女,缓缓说:“万一人们说,你杀了自己的弟弟……”
素盈一点没有惊讶,平淡地说:“不行。”
谢震听说有人来找他,以为是京中出事,朋友来通风报信。想不到看见的是素飒。他听说素飒凯旋,却受到真宁压制。不知到来为了什么。
不到两个月,北部两州十郡已俨然是一个小王国了。战事之迅速,完全没有突然起事的仓皇。素澜看了就知道,这一手准备,必定是已秘密地谋划了很多年了,竟能在先帝的眼下而从来没有败露。
山门一闭,从此外界是另一个世界了。
雪势稍减,月光从百般阻挠的云层中穿出来,映上窗户,冷清的亮光淡淡地照亮素盈的脸。谢震猛然发现:素盈的头上多了几根银丝。他心痛又哀怜,想为她悄悄拔去,伸手一拨才发现——那发丝并不是她的,而是仔仔细细编入她发髻的一缕黑白相间的长发。
然而谢震从此一直向上、向上走去。他自己用兵如神,又有睿相不断提拔,五年之内,已成为东防大将军。
果然,直到他走出门,素盈依然一言不发。
真宁漠然道:“邕王也是先帝的弟弟,忍气吞声这么多年,还不是有谋反的一天?李大人,男丁无法信赖啊!他们各自求自保已经足够引起大乱。更不要说,他们不是自己谋反,就是被人拥立谋反。而且这是祐钦的儿子……”她越说越是阴沉,到此处忽然打住,问,“李大人,今天湖上的风景好吗?”
“李怀英啊……”素盈垂下眼睛唏嘘,“他比你更艰苦吧……你可以对我吐露心声,他却一辈子不能说出来呢。”
“随便。”真宁十分冷淡地说了一句。
真宁把心一横,向他的幻影说:“我可以!”
“是个男孩儿。”李怀英应真宁的要求,又说了一遍,“名字就按先帝的意思,取‘澄’字吧?”先帝留给睿相的遗命中提到,若是祐钦太皇太妃产子,可取名为澄,封为宁王,以西南部的宁州为封地,令祐钦太皇太妃携子移居封地。
“将军,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轻声问,“连我自己的哥哥也离开了我。你年轻有为,处事权变,结交广泛——朝廷大胆用人,皇佑元年应该是你的时代。为什么要在这里?”
歆儿对她得回答也没有惊讶,微笑着说:“能行的。忘机聪明,善良,也懂道理,能当一个好皇后。”
素盈忽然接连的咳嗽几声,谢震连忙关切的问:“鸣鹤最近没有来看望娘娘吗?”
“走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多之后,崔落花会觉得,漫步在天下之巅,成为太皇太后,娘娘的一生才算是终有成就。这样的想法不为过。因为娘娘生在素氏,娘娘的一生在阴差阳错,还是与朝廷、与贵族联系在一起。”信则一边观寨,一边说,“可娘娘并不是钦妃,不是素澜,也不是别个素氏女子——得到权势是她们的幸福,不是娘娘的。权力只会让娘娘辛苦。娘娘看不到这一点,而是为了别人极力承受。我佩服这样的娘娘。我想,追随着这样一个坚韧的人,我将同她一起登峰造极。”
佑惠太皇太妃守陵就此确定,不日就昭告天和图书下,打发她到泰陵去。
陵卫原来是守卫皇帝的宗子队,皇帝死后就每年轮流在此守陵。那一次刺客素江闯入皇帝寝宫,宗子队救驾不及,是谢震出了风头。宗子队全队对谢震并无好感,他却硬是到这里来。
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见识谈吐令素将军连连咂舌,弃剑向邕王道:“武夫目光短浅,请殿下见谅。”
“妹妹是我的弱点,让我永远是个凡人。有她在,我才会有所珍惜,不变成斗争中的困兽。我知道我可以变得很冷酷,甚至凶残。只是有她在,我依然可以变回凡人。即使越界,她会把我拉回来。”
谢震却说:“我也曾以为自己是毒药——无数次出生入死才得到将军封号,可是仿佛被诅咒似的,从那之后屡战屡败。”他抬起头,望着素盈说,“跟随我、信任我的人,先后死在我的眼前。连我自己,也要被军法处置。于是好像军遗言似的,写了一封信给你。”
“跟着我,你们只能战在最苦处,却毫无前程可言。”素飒叹了口气。
“将军,涵帝说来也是皇家长辈,却被真宁逼至叛国,真宁对待自己的叔父尚且如此,皇家亲王尚且保全自己,我等有更高明的见解吗?不如入北部,助涵帝成就大业。有朝一日重新统一国家,我等也算一辈开国功臣。”
后半夜雪忽然下得更紧。谢震冻得手脚麻木,然而不见偏殿中半点动静,他心中更加担忧,反而不觉得手脚如何。
“并非生在皇家,就在左右这个帝国的能力。”父亲问,“你能做到吗?”
不久之后,谢震宣称,他的一名侍婢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素飒已绝尘而去,把杨树林、把素盈抛在身后,消失在梦的边境上。
素盈才拦了一下,禁卫就推开她。信则大声道:“不得对太皇太妃无礼!”
映荣见真宁怀抱睿澄而去,却空手而回,不禁低低地叫声“啊呀”,仓皇失措地返回。她踉踉跄跄跑到流泉宫不远处,却见宦官将宫门口的石竹花打落,连宫灯也一一摘下,挂上了打极乐结的白绫。
真宁怒视她,而祐钦微微地一扬下颔,轻蔑的态度不言而喻。她是这一种样子的目中无人,素盈又是那一种样子的目中无人,真宁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计可施。她们辈分高,吓是吓不住,打又打不得——上次她只顶撞了祐钦几句,第二天朝堂上就炸开了锅。对她心存不满的人借机生事,尖刻地指责她对先帝后妃没有孝敬之心,连她保育幼帝的能力一并置疑。
舟中早备好一只箱子。李怀英打开一看,是一块十来斤重的石头,连绳也缚好了,只待向睿澄身上一缠便可结果他的小命。李怀英未作答,真宁自己腾出手来,抱起那块石头。她左臂中是酣睡的睿澄,右臂弯中便是石块。李怀英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神情,她又转过身坐在舟头。
世上有了承光皇帝睿深涵,顺华皇后素一蘅,宸妃素澜,以及清泰元年。
这天百僚送佑惠太皇太妃,素盈才看见朝廷的新气象。以前能够背出睿素二氏的家谱,就很容易猜到在哪一个位子上的是哪一个人。现在到处是陌生的面孔,是一种她不讨厌,但也认不出来的新格局。
“嗯。”真宁原本站了起来,此时又坐下,说:“我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随他们好了。”素飒摸了摸妹妹的袖子,觉得衣衫不够厚实,便说,“我一会儿回去就让人多给你送衣物来。”
可是,今天……
“娘娘,我不能在这时候背叛你。”
真宁冷笑一声:“听说他生母死于难产。你一点也不伤心呢!”
妹妹是他的界线,可是今天,他将要抛弃她。
“娘娘,请进去吧。”陵卫领如此说。
他时常派人去泰陵探望素盈。泰陵的守卫起初恪守真宁的吩咐,不准外人入内,也不准素盈踏出一步。渐渐的,他们对谢震的态度开始转变——从谢震派来的马车当中,就可以知道他的处境越来越好。他们不会一辈子做陵卫,日后需要谁的帮助,还很难说。
素盈正坐在殿中为先帝诵经,听了之后,拨动念珠的手再也没有动。
“为什么要为了我呢?”素盈叹了口气,“我注定要寂寞啊!我是一味毒药。谁碰,谁的仕途就要遭殃。”
素澜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邕王与世子听了也吃一惊。
谢震说:“也许他来,就是想带你走。”
素盈镇定下来,说:“这不是背叛。是我请你代劳——去京城,听听人们如何说。”
“请将军为您自己,为您手下众多兄弟的性命,仔细考虑。”一时竟成为众口纷纭。
果然是一整盒黑豆饭。
信则向前走了几步,大量薄薄晨曦中的陵宫。
雪落的声音宛如无数窃窃私议,躁动着、尖锐地评论这一对男女。冬意沁骨,素盈却觉得痛快——就算被世界遗弃,好歹还有这样一个人为她挡住了寒气。他轻轻地用大氅将她罩住,嘈杂与冷寂都消失在他的体温里。
“我走了。”他跃上马,走开几步就一回头。一直回顾了十几次,才狠狠地抽一鞭。
时间仿佛消失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素盈呼吸平衡,沉沉地睡着。
“更多人满怀仇恨。”真宁凄凄地笑了一下。
“不。这绝不能怪将军。”他的部下们说,“将军为了给我请功,几次三番向真宁低头,是她心胸狭窄,容不得我们。”
佑钦太皇太妃产子并暴毙的那一天,正是得到邕王自封为帝的消息的一天。平王府庆祝佑钦产子的喜宴还没有结束,就接到了她母子的死讯。为之雪上加霜的是,因素澜的缘故,平王被贬为庶人。大喜之中忽临大悲,平王当即昏倒,从此瘫了。
真宁又是一声冷笑,没再为难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将官,谅他不能如何。
“阿盈,找个同伴——能让你坚强,让你想要与他互相扶持的人。”素飒说,“我真怕你推开别人,自己反被孤独击垮。”
这一年他回京述职,又来探望素盈。
谢震见状就知道要出事,疑疑惑惑地说“她现在的样子……不宜到处走动。”
流泉宫门上插了喜气洋洋的红石竹花。祐钦太皇太妃刚刚生产,身体还虚弱,流泉宫暂不待客。可是不速之客不管这么多。真宁带着一队人闯入,环顾流泉宫问:“他呢?”
平王吐口气,稳稳揭开盒盖,一看就愣了神。周围跪着的众多家人早已心急,这时候听到平王朗声谢了恩,他们才各自起身退到两旁,但也不敢出一声,更不敢探头探脑去问。平王私下厚赠了宦官,将他送出门外,这才喜气洋洋地转还。
开场的一句就令人怔了一下。邕王说:“对许多然而言,塔并不差。但对我而言,对你们而言,他已不是你我信奉的国家。我们将在此地,缔造自己追求的天下。”他只说了短短的四句话,说出最后一句时,风将它的话扩散成巨的震响,阳光令他的容颜威严无法名状。见楼下群情踊跃,箭楼上戎装的素澜也泪盈于睫。
那么她始终是一个笨笨的猜谜者吧?仰着头在灯谜下徘徊,欣赏她的精妙,可是到底是糟蹋了出谜人的心意……素盈想嘲笑一下自己,眼睛却湿润了。
在素盈闪烁不定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说:“娘娘,我啊,从来没有被人托付过重大的秘密呢!即使是家人,也在每一件事上对我有所保留。我想证明,我的一生,至少被一个人深信过一次。 ”
“是啊——”
报丧使者传达“天子登遐”四字之后,又说睿歆已奉遗诏在梓宫前即位。宗子五等以上,不限远近全部要去京城,送皇帝灵柩到泰陵。
别一个声音温柔地反驳:为什么不可以?我只能找到这样一个小小地一块温暖……
“那我们去游湖吧。”真宁说着,站起身。
“但是我对他没有用。带着先帝的妃子投奔伪王,岂不是滑天下这大稽……”素盈木然呆坐,说,“你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素盈道:“也许这是一个直到我的一生终结,仍不能被公开的秘密。保守它,不仅仅要藏在心里,还要担很多风险。如果你们准备好,一生将被这个秘密羁绊,我就对着你们两个说出来,请求你们的帮助。”
泰陵的守卫发现,往日他只是带来很多东西,这一日却带了一口箱子离开。
他只是一个小小将官,儿子出生时却得到了睿相的厚礼。甚至真宁大长公主也好奇地想要见一见这个孩子。谢震听命,将孩子带到宫中让她看了一眼。真宁大长公主探身看罢,板着脸说:“长得龙眉凤目,是你的孩子么?”谢震赔笑道:“也有人取笑说,出征期间生下的孩子很可疑。不过下官知道那侍婢的为人,必是我子无疑。”
“凶多吉少,殿下不能去。今年发生过宰相拥立世子的事。先帝戒心很重,难免留下遗诏除王以保幼帝平安https://www.hetushu.com.com无事。”素澜说,“再说,祐惠太皇太妃奉诏养育幼帝,尚且被真宁以卧病为由软禁。真宁居心叵测,可见一端。”
“这是我活下来的缘故,为那三个‘我会’。这是我一直都在的缘故——不希望看见那个说出‘我会’的人,对是非生死、人情冷暖再也无动于衷,再也不有说出‘我会’。”他嘿嘿低头一笑,说,“这样的理由,如今自己想来也觉得天真。可既然是真心想过要实践的事,就值得去做。”
“深更半夜又下着雪,算了。”素盈越听越觉得蹊跷。
映荣见状愣在当地,手脚扑簌簌地抖起来。流泉宫中的宫女们排成一队走出来,个个以长袖覆着脸。雪白的一片袖子,看在眼中惊心动魄。映荣的胸腔狠狠地颤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娘娘!”
信则这一次感到真正惊讶:真宁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正是素盈扭转乾坤,夺回幼帝的时机。她却再一次要退缩了。素盈明白他的心思,说:“真宁只是在后宫中兴风作浪,在朝廷却扶植那些新入朝的寒门官员,对睿相也毕恭毕敬。而我却有可能完全相反……与胆敢杀死先帝后妃和遗腹子的真宁相比,他们更加忌惮我啊!”
素澜反问:“先帝思随冥运,智与神行,又是殿下的兄长,殿下向来百依百顺,难道要相从地下吗?即便入京奔丧,真宁并无不轨之举,殿下日后能够对真宁与睿歆这两个小儿顺非而泽吗?”
被他这样追问,素盈又不出声了。
“娘娘呢?”信则部。
“只有李怀英仍在真宁身边坚持。‘大长公主以非凡见识魄力,欲革天下之弊。人生百年而遇一主如此,我怎能推诿匹夫之责?’——这是他的名言。他的很多朋友因此疏远了他,认为他效忠于一个女人,已经背叛了他们的信仰。”
素盈忐忑地目送他,回去之后辗转难眠。折腾了很久好不容易睡着,她却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还有比她活着守陵更凄惨的处置么?”睿相悠长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已经用他的方式说出来了。”谢震微微笑着说。
素盈笑了一下,说:“你去请谢将军过来。”她自己就站在廊下看雪落。很快谢震来到,素盈紧紧地拢着大氅,向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当真宁满腹狐疑地琢磨素盈的请求时,睿相大大落落地说:“大长公主以佑惠太皇太妃卧病为由,代行养育圣上之事。有人会问,有朝一日太皇太妃痊愈,大长公主是否遵循先帝遗诏,交还幼帝?倘若太皇太妃久病不愈,甚至病故,大长公主因此把持幼帝,天下大概又要以险恶目光来看待您了。难得她以身体虚弱,无法抚养幼帝为由,自请守陵。您在犹豫什么呢?”
将行之时,白信则将她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放在她脚边,为她垂下皂帘。素盈的眼前一暗,索性什么也不去想了。
“你?”睿相看看谢震。谢震躬身抱拳:“陵卫领之职,向来从禁军军官中选出。下官请求以北禁军统领之职,换陵卫领。”
“好不容易从睿洵夫妇的手里抢到孩子,好不容易得到先帝的准许养育他。如果是丹茜宫的素盈,会绞尽脑汁杀死真宁,先夺到幼帝,再平息非议。”信则目光炯炯注视着素盈,“到底为什么一直退缩?”
部下们面面相觑,试探着说“也许还有别的出路。”
过了一会儿,真这问:“石头呢?”
素盈的马慢下来,习惯地停住。可她前方,素飒的马没有像记忆中那样驻足。
真宁得知邕王自封为帝,北部郡已自成一国,不禁大怒。她一动怒就要四处发泄,李怀英不准她对着大臣失态,她只好退回后宫,气急败坏的去找两位太皇太妃。她先到了耽翠宫,迫不及待的冲到素盈面前道:“你们家升的好女儿,邕王造反竟不知制止,也不向朝廷揭发,反而当起皇妃,你们家等着满门抄斩吧!”无论她说什么,素盈的神情总是谈谈的不为所动。
素盈的嘴扁了扁,说,“你要知道,我不仅仅是一无所有。我还会带走别人的一切——选择和我站在一起的人,会受我连累。你若问我会不会为了逃避寂寞,阻断你的未来,我会用‘不会’回答。”
“你又跟来了。”素盈说。寂静的山岚在周围回绕,她的声音仿佛飘自天外,“谢震的念头我能明白,可是——你这人,到底在追求什么啊!”
他的同情提醒了真宁。真宁想了想:素盈的话有时是出于真心,有时是出于反意,让人费解。也许这一次,她正是将自己放在最艰难的路口上,等着真宁来驳回她的意见,这样她就永远避免了最惨的生活。下一次,也许她又要自请去做什么,连连被拒绝的话,她就逃过了所有可悲的处罚。
谢震与信则都认真地想过之后,回答说:“洗耳恭听。”
“他们是一群爱正义胜过迷信某一个人的人。”素盈淡淡地说。
驻北元帅是北部军队当中第一要职,向来只属于睿氏。副帅仅次于他。常从国姓将军中挑选,偶尔也有素氏。素澜急忙上前行礼。素将军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就与邕王携手入内。寒暄之际问道邕王妃的健康,邕王便请他到后宅相见。素澜几步在前,先至邕王妃床前殷勤道:“姐姐,素帅来看你。”
梦里的哥哥还是少年,自己也只是十来岁的女孩儿。他们兄妹一起骑马出城,走的是熟悉的道路,渐渐奔驰到那片杨树林。他们从来都是停在此处。无论多么想要远走高飞,每每因为太多的顾虑,最终折返。
他的副将与部下们聚在一堂,坦率地说:“将军可以殉国,但国家不会再给将军任何荣耀,不论您多么努力,国家只当您是在赎罪。”
“放心,让他们不引人注意就好。”素飒轻声说,“你叮嘱谢震不要传出去,他一定不让别人知道。”他顿了顿说,“他就是这一点最好,有他在你身边,我就没什么担心的。”
谢震也从朝廷的变动当中察觉到机遇。但他没有想过离开她。现在,却是她来赶他。
大雪纷纷扬扬,不多时就染白了庭院。忽然“轰”的一声响,偏殿一角被雪压塌。谢震慌忙大步上前,猛力拍门道:“娘娘请快快出来!”素盈还是没有回应。谢震心中大感不祥,径直推门进去。
素盈默了一会儿,怅然道:“那也好。无牵无挂,你随机应变吧。”
只见素盈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殿中静得可以听见她起伏的呼吸和含混的低语。谢震唤一声“娘娘”,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听到她悲戚地不断重复:“叛徒!叛徒!”
兄妹两人在山门下会面时,素飒眉上的水滴渐渐连结成冰,他好像全然不在乎。素盈疑惑地走上去,呐呐地唤一声:“三哥!”他似是而非地含糊答应,眼睛一直看着素盈。
素澜微笑着说:“真宁一个小女子,只是排挤祐惠太皇太妃而保育幼帝,并非真正的帝王。他所仰仗的不过李怀英那一帮文人。他们或许懂得机谋,却非知军机之人,更没有一个能出来带兵。就算真要讨伐殿下——眼下改朝换代,情势多变,众将必定不愿轻举妄动,以免兔死狗蒸。”
“我祈祷过,不要有这样的一天。”邕王忧郁地叹息。
北部是清河素氏的故乡。因天佑皇帝睿深泓建国之初,谋反的三位皇叔之母都出自清河,因此在天佑皇帝一朝,清河素氏颇受排挤,睿氏皇族大多避讳与之联姻。清河女子嫁的最好的,就是邕王妃。因难以入选宫闱,授命京官,清河素氏多在北部互相联姻,邕王一呼便有百应。数日之间,他们或举家投奔,或以私兵攻城夺郡。
“真宁大长公主曾经特意吩咐泰陵守,祐惠太皇太妃有叛徒,不得不防,若有异常可言先斩后奏。”素飒沉声说,“你们怂恿我叛逃,将至太皇太妃于何地?!”
宫女的队伍行经在身边,也有人悄悄啜泣,也有人低语:“姐姐还不自寻生路?”一句话提醒了映荣。祐钦已死,皇子又遭溺毙,她也不自己下场如何,失魂落魄地一边哭泣,一边往耽翠宫跑去。
他们迷惘地看着她。
甾王郁郁的叹了口气,“明知如此,也不能不去。假若这时候诈病不觐,便是明明白白的意图谋反了啊!”
他说了不会妄加判断,但是在每个人的心里,仍有一个标准。素盈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头。“再给我讲一点吧。”她轻声地央求,“他是如何长大,为什么长成了我看到的这个样子。”
“我记得信里慨叹,不知有没有人会为我收骨,即便没有,不知有没有人会为我落泪,即便没有,有知有没有会在日后提起,曾经认识一个叫做谢震的人。”谢震傻傻地笑了一下,“我的上司准许我戴罪立功,在上战场之前,我收到你的回信——‘我会,我和图书会,我会’。”
“将军,要早做打算啊!”他们抱拳恳请。
谢震愣一下,恭恭敬敬地再度跪下。
“为什么不能像现在一样宁和……”真宁闭上眼睛感受寂静,说,“有时在夜深人静,我会难堪地想,‘父皇,我该怎么办?’当时明明对着你们很张扬地说,绝不继承他的缺陷。可是好像,终于向他低头了……他是如何做到呢?如何在臣子们吵翻天的时候,不迷失自己,还让他们对他满怀期待?”
素盈只是看着他苦笑。歆儿不慌不忙地说:“娘娘,你是不是也觉得,一个皇后是否聪明、是否善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出身素氏,有显赫的家事和有力的父叔兄弟。这样她才能保障后宫的稳定,积极地辅佐君王。这就是娘娘从小听到和学到的道理,对吧?”
“也许已经开过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潘公公微笑着说, “娘娘,你能期待他像寻常的男人,赤|裸裸地表达爱意。理解他的爱情,是很辛苦的猜谜啊!”
小婴孩的睡脸宁静,完全没有意识到命悬一线。真宁的胸脯一起一伏,却没有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她把目光转开,望向水面。不知怎的,在倒影里看见父亲。
“将军……真宁大长公主早就说过,‘怨仇之人,不可贵之’。将军是伪国皇后的兄长,领兵打仗的意义已经不同了。” 邕王的原配已死,素澜已成为伪国新的皇后。
素盈同信则一前一后走入山色微茫处。
谢震顺从地告辞,真的回到了京城。
“这是说谎!”英荣撕心裂肺地说了一声,“娘娘与皇子都是好好的!皇子的眼睛还没睁开呢!”
睿相见这猖狂的小丫头给他面子,心想她到底还有点自知之明。他拿出拟好的诏书,真宁则将视如性命的皇帝之玺取出落印。
素盈始终是受到先帝托付,抚养幼帝的正宗人选,真宁的杀戒一开,未必会对她仁慈。可是去守陵?连睿相也觉得这太过分。比出家还寂苦的差使,素盈是怎么想到自己要求?而且……他看了看面前这个年轻人:久闻其名的谢震。为什么是这个人代素盈求情呢?
“日后人若那样说,世间必是没了睿澄。”真宁淡淡地说,“无人与阿寿争这天下。旁人如何说我,谁会在乎?”
于是谢震不就调回京中任一个不起眼的武官。
不久之前,真宁终于实践了她父皇未能实现的分台阁壮举。宰相变成了三人,睿相实在需要一些机灵的帮手。
素盈不受控制的颤抖在他的臂弯里慢慢平息。一旦平静,又静得可怕。他们连呼吸也不敢用力,仿佛稍稍大声就会震塌头顶森严的殿宇。
潘公公若有所思地微笑道: “娘娘,我层亲身经历过怀敏皇后毒昭静皇帝,亲眼看见康豫太后斩下怀敏的头颅。有时候想,那一代人真是太璀璨了,后来的人有闪光之处,也在他们的事违前黯然失色。可是有时候忍不住想,他们的内心究竟是什么样呢?若不是出于天下至尊的皇家,就只能用狠辣歹毒来形容吧……继承那些人的血脉,哪个人的存在不一场战争?”他缓缓地摇头,“扭曲的战场,扭曲的荣耀呀!”
“曾经用心栽培的人反过来攻击自己,真宁十分愤怒,将其斥为叛徒。”谢震说,“我看文臣已四分五裂,划分为不同的派系。他们甚至说,‘我等甘心助力是为皇室正统,大长公主当守妇人之至。把持帝王,恐吓众臣,日久必为女祸!’也有人欣赏三位宰相,投在不同的宰相门下。还有些辞官远离宫廷。”
素盈第二天推门走进来时,看到信则仍在门外静静地守候。他没有多说,单刀直入地规劝道:“娘娘切不可再让谢将军进来。这谣言传开了,诸多不利。”
他登时僵住,怔怔地望着前方。
“当然是保护娘娘。”谢震与信则异口同声地说。
信则淡淡地回答:“尔虞我诈的一生同样辛苦,却并没有多少事情值得自豪。”
这一天不再有邕王和邕王妃,也不再有邕王侧妃。
日子不知不觉的一天一天过去,潘公公以这奇特的方式成为他的同伴。他给素盈讲,芳鸾如何被赐婚给琚含玄,也给她讲每个月圆之夜的秘密。他讲到了芳鸾如何在皇帝的面前推荐素盈,也给她讲到了玉屑宫的机关。
素盈文:“你去平王府看过了么?如今是什么景象?”平王病入膏肓,在素飒变节之后,怒极攻心而死。收素飒的牵连,平王府家口全部没官。宅子空置一久,就显出了颓靡景象。
素飒摇摇头,头上、脸上的水珠滑落,仿佛细碎的泪珠似的,落在素盈的手背上,冰得她打个哆嗦。“就是想见你一面。”他说。
“发觉之后,我怕让我养育幼帝,我也不能遵守对先帝的承诺——答应他时,我不知道有这个孩子。我越来越不知道,能不能始终爱阿寿,胜过爱自己的孩子……也许真宁才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伤害阿寿的人。”素盈低回的声音说:“原本想要等等看。可是我不能在宫里,想象真宁用同样的手段,将我与孩子杀死。”
素盈听了,手中念珠“扑啦”一声摔在地上。她颤声问:“当真溺了?”映荣垂泪点头说:“奴婢亲眼所见。”素盈立刻如冰封般呆住。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姑姑还是谈笑风生……素盈吩咐信则出去打听,他急急地跑出去,没多久就回来,说:“说是祐钦太皇太妃失血殁了,孩子生来无法呼吸,也殁了。”
北郡人一向以彪悍叛逆著称,他们七次击溃朝廷军队,士气大振。一顺天大元帅为首的将领们认为七是吉数,请邕王应吉兆称帝。
“军中之事殿下不必管了。”素将军痛快地说了一句,就带着人马旋风似的离开。
“即使是先帝那样的皇帝,也不能亲眼看所有的事。在他的近处会很危险。但只要远离他,只要他是借别人的眼来看,就有机会蒙蔽他的眼。”邕王有一天对素澜说,“我的母亲成襄太妃在康豫太后驾薨后,康豫临死如此待我,不难想象深泓临死会如何待你,绝不能坐以待毙。然后,她为我聘了邕王妃。”素澜听了心惊——康豫驾薨,十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素盈知道潘公公对先帝忠心不贰,疑心他仍在记恨自己蓄意谋害先帝。但是潘公公平常并不来打扰素盈。他仿佛变成了聋哑的老翁,每日规律地打扫庭院和正殿,向先帝的神主膜拜供奉。
素飒没有回应,握住她的手腕一阵心酸:这么柔弱的手,再也无法拨云见日,编织希望。
素盈觉得他一定有事,可也看出他不想说。“你这样跑来可不行。一定有人要生事。”
佑惠太皇太妃自请为先帝守陵,让睿相楞了一霎。不过他立即明白:她在害怕。
“若是女孩儿,就是我的妹妹。”真宁这样回答。
不久之后,真宁果然发来檄文,声称邕王分明无病却有意诈疾,不哭先帝,不朝新帝,不臣之心已显,朝廷将以大军讨伐。邕王得知后亦不慌乱,向北部诸郡散发文告,称真宁困太子妃,挟太子,欺皇叔,女娲之势昭然若揭,愿诸郡共力抗之。
素盈听浑身发冷。信则将她的念珠拾起来交回她手中,可她的手指颤抖,那串白水晶撞着玉戒指,叮叮地响起来,一队禁卫来到耽翠宫,向素盈施礼道:“祐钦太皇太妃驾薨,流泉宫宫女全数要去守灵,为何有一人逃到这里,请娘娘交出此人。”
素澜来了这么久,没有见过他邀请哪个贵族上门,在这时请一位将军来,定是有事。她代笔作书,吩咐家人快马送去。
这一夜有稀稀落落的风雪。灰白的雪片在天地间孤零零的翻滚,不知是雪追风,还是风缠着雪。素飒的快马飞驰而过,惊扰了他们的游戏。雪片犀利地打在他脸上,可是他并不在乎。
甾王正襟危坐听她说完,叹道:“同室操戈非我愿,但愿新君通情达理。我上表请求免奔丧,你带我写信邀请北边驻将素将军及他的诸位副将。请他们速来。”
“经历辛苦卓绝的斗争,将士好不容易告捷,却连应有才赏赐也没有。我无颜面对众位。”素飒坐在灯后,英俊的眉目凝结了阴云。
平王没有察觉,郑重地将锦盒又打开,众人才凑上去看——
窗纸上不和是雪光还是晨曦。谢震轻手轻脚地走出偏殿,正看见信则守在门前。
邕王一身戎装站在箭楼上,凌然无畏地伸臂指向对方阵营,说:“那国家,我不会去诋毁他。”
她自信地说:“去年雪灾时,就食于殿下藩地的流民数万,各个对殿下感恩戴德,至今未归去。将他们编为一支队伍,据险要之地,亦可抵挡。殿下的藩地虽不能说物产丰富,但多年囤积已足以助军。北部诸郡地广人稀,容易拿下。界外五个部落弱小,立场从来摇摆不定。阻断他们与朝廷的交通,令其朝贡,亦可得牛马。hetushu.com.com
直到离开这么久,素盈才发现,自己对宫廷仍是一知半解。
“好风晴日,湖光水色应当不错。”
他们说话时,朝阳从山坳里爬了上来。山风瑟瑟,白露未晞,信则找出素盈的披风。素盈接过来自己穿上,漠然说: “我的信赖,将让你变得很辛苦。”
“大长公主在吓唬谁呢?”祐钦太皇太妃挺着大腹姗姗来迟,“动不动把满门抄斩挂在嘴边,当心教出一个暴君,令先帝在九泉之下更加失望。”
仿佛考验她的意志,李怀英又问:“想要世间没有睿澄,还有比此时彻底了断的更好的办法吗?”
素盈微微地笑了一下,说:“在我身上发生过比这更不利的事,可我依然活着——需要我活下去的人,会忽略这些细节。想要我死的人,总有更离奇的诺言。”
平王大病一场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可是一得到祐钦太皇太妃临盆的消息,他立刻来了精神,按照习俗在家里点燃甘草扎成的火把,让婢女们围绕火把且歌且舞。他仔细观察飞烟荡去的方向,据说这可以预测新生儿是男是女。可是这日一丝风也没有,浓烟直直地向天上去。
真宁又问稳婆:“皇子出生时的状况,入册了么?”稳婆道:“还没来得及写。皇子健康,并无别的异状。”真宁冷笑道:“我看他并不健康。该抱给太医看看。”她说罢抱了那孩子就走。
“所谓的书生,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谢震向素盈慨叹,“他们是因真宁的扶持步入朝堂,现在却不支持他。我在朝上甚至亲眼看见有人攻击真宁不是摄政,而是乱政……他们要求他不要再以皇帝名义恣意颁布诏令,要求日后遵照传统,敕令诏书由三宰拟写,皇帝只负责勾决。”
“或许真宁正在等我给她一个机会,好名正言顺地剿灭我。”
“那么请她走到门口来,让我看一眼。”
“你……在想什么呢?”素盈轻声地问。谢震看见信则在一旁,没有回答。
他通过王鸣鹤找到睿相,请求调职。睿相夫人多年的痼疾不久之前被王鸣鹤治好,很想帮他一个忙。而睿相并不是一个会报答医生的人。但他恰好知道谢震的好处,他做过边将,也领过卫尉,曾经在琚相身边吃得开,与琚相的旧部下有点交情,他还与祐惠交情匪浅,在北边的澜后、素飒面前也有情面——实在是个内外可用的人才。
潘公公为素盈打开寝殿,没有多说什么就悄悄地回自己住处。
这一次却是来送赏赐。平王没料到这一胎生得如此顺利,眼见宦官端到眼前的锦盒,呆呆地只是看,也不敢伸手打开,心里又祷告几遍才伸出手,一双手已经凉得打战。
真宁抱着睿澄上了小船,向身后看看,问:“李大人会划船吗?”李怀英自是会的,真宁便命那舟子退到岸上,说:“只准李大人跟上来。”众人听她如此吩咐,默默地目送李怀英与她登舟破水而去。
“快拿两个锦盒来,将赏赐分给东洛郡王、兰陵郡王!”众人都怔忡一下,忍住没有提醒他,东洛郡王已不在了,而兰陵郡王早就被剥了封号。
“我要去泰陵。”素飒站起身,说走就走。
素盈上前摸了摸他握缰绳的收,觉得冰凉吓人,忙问:“出什么事了?”
邕王妃病的浑身无力,见到她的哥哥不胜欢喜,精神一时好了很多,又叫世子来拜见舅父。三个人一直说话说到王妃力气不支。素澜见惯了大哥素沉与三哥素飒,觉得素将军说话一板一眼,不及自己的兄长有亲爱相惜的兄妹之情。但素将军出来却对邕王说:“殿下的心意我能够明白,我曾大力支持琚相拥立渤儿,真宁记仇,定不会放过我。殿下若要起事,我一定追随。只有一点——”他指着素澜说,“若要我跟随,请殿下杀死这个女人。”
“为什么头疼的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呢?”真宁正在政事堂里对着李怀英发牢骚。此时政事堂内的议事已结束,只有他们两人时,显得空空荡荡,无比清净。
禁围只 冷笑声,根本没有理睬,驾着映荣大步走了。素盈追到宫门口,被侍卫强行拦住。而映荣已认命似的,只管哭,也不再挣扎了。
信则待她吼完了,依旧用低低的声音对素盈说:“孩子是被投湖了,至于祐钦太皇太妃……真宁大长公主身边的四个宦官,持着棍子将所有的宦官宫女赶出流泉宫后,不一会儿出来说,太皇太妃薨了。她身边一个不肯走的小宫女也一并死了,对外人说是为殉祐钦太皇太妃而触柱。”
“可是,去守陵?”信则疑惑道,“娘娘为什么产生这种念头?您也许听过守陵的故事,可是您仍然无法想象,守陵绝非那么简单啊!”
“侍婢非偶,不宜过伤。”
邕王松口气,双手搀扶他说:“你我是三年来亲如手足,勿以此事见外,那么军中……”
有一天素盈听见庭中扑喇一声响动,她走到门口去看,发现潘公公在落叶上仰面摔倒。素盈急忙唤信则帮忙,将他抬入寝殿。他们略知一些救浩昏厥的法子,折腾了一阵儿,老人惘然地转醒。素盈留下信则照顾他,自己一天当中偶尔去看一两次。
“千万是豆汤、豆汤……”他默念了十几遍,才想到豆汤原是生下公主之后的赏赐,皇子诞生该送黑豆饭才对。这一想,他又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收回刚才的话。
映荣的哭声传到耽翠宫里,惊扰了素盈。她疑惑地走到门口,见武士们拦着映荣。映荣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一看见素盈就扑倒在地,手足并用地爬到素盈脚下,哭哭啼啼地将真宁所作所为说了一遍。
“将军,请不要再这样。”信则平静地说,“我担心的不是娘娘,而是你。”
过了一会儿,陵卫领与副领前来拜见。那陵卫领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深知真宁软禁太皇太妃而挟天子的事迹,对待素盈倒也客气,可是口气难掩为难:“朝廷以为,娘娘家中出了叛逆之徒,不得不防。为防范里勾外连,圣上有令,不容娘娘迈出秦陵半步。”说是圣上有令,人人皆知是真宁的腔调。
“到我面前来。”素盈说着,让信则也跪坐在她身旁。谢震到了她面前亦不远的地方,素盈就低声说:“我…… 遇到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
素飒的变节带来一股危险。在这里,他们只能隔着高墙独坐,只能在危险到来时,豁出一条性命。必须有一个人跳出去,才能保护另一个人在此地平安无事。
潘公公也讲到了胡人的预言。素盈凉凉地慨叹:“一直地到此生结束,他的花还是没有开放。”
而素盈,受到素飒叛国的连累,被真宁急不可待地废为庶人。仿佛嫌弃她玷污了惠妃的惠字,一品妃嫔成了元宸贵昭四字。
素将军直截了当的说:“这女人年轻貌美,又有智谋,我担心殿下被她迷惑,舍弃我的妹妹,日后她若有子,殿下又要舍弃我的外甥——我将为殿下出生入死,不想有这样的后顾之忧。”
素盈听得呆住,喃喃道:“我不记得呢……”
李怀英见她脸上阴云密布,轻缓地问:“殿下觉得这胎是男还是女?”
“我的身体里……”素盈深吸一口气,可声音还是颤抖起来,“有先帝的遗腹子。”
素盈的脸色略发白,也没有制止,只说:“忠君。防小人。”
他在马背上回首一笑,笑容迎着夕阳,有陌生的光彩。素盈在梦里慌张又惊讶地唤一声:“哥——”
“带他走。”真宁将睿澄放到箱子里,双目炯炯盯住李怀英,说,“我将他交给你――永远别让他出现在我的阿寿身边。”
信则的心突的跳了一下,发觉她独自藏着一个秘密。如果她说出来,那就是对他毫无保留。可是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得到她这样的信任。
甾王的脸色立刻变了。
真宁慢慢地挪转身,李怀英才看见:睿澄仍在她怀里悄无声息地睡着。他心头豁然开朗,不禁露出喜色。
“于是,娘娘又一次到先帝身边寻求保护。”谢震抬起眼看了看她。
“你们…怎么想呢?”素盈低着头问。
这是一个宦官飞快地走到真宁身边,附耳说了一句。真宁的表情变了变,说:“祐钦要生了。”李怀英稍稍发愣,当即道:“应按规矩传告平王府。”
“如果不是我,也许更好吧。”
等在尽头的老宦官,是躬着身子的潘公公。受皇帝之托掌玺的老宦官,和素盈一样,在真宁的变局之中首当其冲。神道两旁已有陵卫侧立,陵卫领与朝廷使者交接文书,接收了新上任的副领。素盈努力辨认,直到听见他自报姓名“谢震”,她茫茫然叹了口气:其实她一路有预感,觉得他就在附近。
漫天飞舞的雪花转瞬就吞没了他的背影。
眼前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他失神地看了许久。
信则看了她一会儿,说:“娘娘的话几乎与谢将军的如出一辙。”
  • 字号
    A+
    A-
  • 间距
     
     
     
  • 模式
    白天
    夜间
    护眼
  • 背景
     
     
     
     
     
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