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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夏天

作者:陈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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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路上

第十一章 在路上

这天,我结束战斗,正往床上爬,忽闻到一阵方便面的香气。肯定是饿昏头了,我想。
“十个?二十个?”
“你还是想不通。”爸爸叹息着说。
“从昨天到现在。胃痛比心里难受好得多。”我强撑着拿起笔。
听到这些,我觉得自己真是站在风口上了。头上是蓝透了的天,没有一丝浮云的遮掩,轰炸机的声音忽远忽近,但又看不到真正的飞机。
题单上内容不多,但是我做了很久。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等鲁老讲完,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这时,宁小宇指着不远处,“那不是张仲良的爸爸吗?他怎么来了?”
“要不,就在我家吃饭吧?”鲁老问。
“可能他觉得很有乐趣吧。”我有气无力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苏明理的目光,冷漠颓丧,看着她,每每像在内心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空虚而更慌心。
一个没有角色的故事。一封送不出去的信。我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飘雪的黄昏,琴声弥漫孤独,她望向窗外,是那样倔犟的凝视。
我们只休息了两周就被召唤回学校补课了。依然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依然是一份份复杂的题卷。很久没有芋头的消息了。时间很紧,但我每天吃完晚饭还是会去邮箱那里看看——想知道是否有信寄来。
“你知道天府一中每年会分给我们学校多少个保送名额吗?”苏明理突然问我。
我说,真有意思。说得很嘲讽。嘲笑这片树叶,嘲笑自己不堪的希望。
另一面,对苏明理来说,希望落空了。于是,一个名额,就变成了两个人的悲哀。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一辈子?不要说得这么绝对,说不定你以后还想上数学系。”他们说完这句让我恐怖的话后,停顿了一下,“你试试请鲁老给你补课吧。”
我们的学校是个不小的世界,每个人在这里面各行其是各取所需,绞尽脑汁又孤独得心力交瘁。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之间,偶尔产生微弱的共振,可以惊奇地快乐很久,一小时,一整天。
章子腾把票投给了我。
“什么没劲?”
一盆文竹置于暗处,支起一团苍老的迷雾。
我心中一直想着考试的事,想着李松回复的那封信。沉浸在意想里无法自拔的当儿,苏明理忽然停了下来,看着我说,“喂,不觉得很没劲吗?”
我了解到,如果成绩不分高下,那么保送哪个学生,就由各个科任老师投票决定。此外,班长和团支书也有投票权力。我算了算,一共是九票。我和苏明理,谁拿到五票,谁就算成功。
于是,萧瑟的风中多出了两个步履沉重的人,坚定地向商业街的烤肉店进发。
“这不奇怪,你还太小了。”
“喂,你怎么了?”
“说白了,我们拿到的几率很小很小。”
后来,我们了解到,李松,王励励都不要保送名额,章子腾要了。至于张仲良,还在艰难地考虑中。
我听了很感动。
“算了,管她白丽怎么样,”我拍了拍苏明理的背,“咱们吃烤肉去吧,让我们忘了这些。今天我请客!”
“失落?”又是失落。我想起章子腾。我无奈地想,但愿这是真正的失落。
即使一切的一切只能是平白的梦想。芋头也是如此,他固执地相信,日复一日地寻找下去,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总有他自己的位置。生活继续它的单调与寂寞,可是那种希望日经月累却从未削减。
获准周末出校后,这个周日,按照鲁老的叙述,我在一个离学校不远的小区里,找到了那栋爬满了常春藤的灰色楼房。三楼。我敲响了那扇颇显旧态的房门,上面贴着一张红糊糊的福纸。
“按规定,老师是不能私下给学生补课的。再说班上这么多同学,每个人都找鲁老补课……”
感觉里,冬日总是带着点绵绵冷冷的冗长,所以这极富动感的音乐,因为这冬日的底色显得更加强力。
“不会吧……只能说她奋斗的方式可能与我们不同。”
张仲良苦学之余,把“世态炎凉,人世沧桑”八字刻在书桌上,并以“清正天下”作为横批。每个看到的人都大惑不解。王励励挖苦说,这就是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张仲良觉得只有他的奋斗是奋斗,别人的奋斗就是蝇营狗苟。说白了就是心胸狭隘。
第二天,早上来到教室,空气里还氤氲着昨夜未散尽的余热。我又看到了李松的背影。他穿着一件蓝色T恤,坐在墙角的阴影里,微躬的背被一种朦胧的灰色线条勾勒。
这时,正逢上鲁老出来,看到这一幕,又心急又无奈,“儿子啊,说了多少次了,热水不能浇花。我已经浇过了,你回房间好了!”
说着,他转身就往门口走。走到半途,回头补充说,“我这样做,不是因为你的话!你要知道,我对同学也是有感情的。”
鲁老变得越来越可怕了。她像一只狐狸,有着尖尖的极细的爪。冰冷冰冷,一直刺到你骨子里。她对现实生活有一种超强的、安稳的控制力,即使在细节之处,也从未显出任何困窘不安。就是这种说不出的距离感,让我们与她疏远。因为,比起高超的处世技巧,你更愿意接触一颗真正的心。
昨天下午,我结束了自己一个学期的学习。走出校门,背着、提着大包小包挤上拥挤的公交车,在一个空位上安顿好自己的包后便坐了下来。坐在座位上,总算舒了一口气。我心想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盯着车窗外慢悠悠地滑过的风景,筹谋着寒假怎么过。思来想去,翻前覆后,总觉得失却了什么。我四处寻找,竟不知道到底要寻找什么。后来车快到站了,我发觉我根本什么都不想寻找,只是寻找罢了。
“不要忘了,风萧萧兮易水寒,芋头一去兮不复返。”他笑了,只是这笑容稍纵即逝,不一会儿便融入了窗外珠灰的暮色。“别想这些,要好好学习数学才是。有些时候,宁愿苟活于规则之下,也不要做纵情傲物的烈士。”
“不行。每个m•hetushu•com.com人都一样。”苏明理面无表情,在我的名字后扣了十分。
沉默片刻,鲁老说:“我儿子很有音乐天赋。所以从他小时候起,我和他爸爸就把他送去学提琴。他是个沉默寡言,但却懂事的孩子。他理解我们的苦心,所以从来都非常努力,寒来暑往,坚持学琴,从没有叫苦叫累,有时手都磨起了泡,还是不停下来休息。他参加了很多比赛,拿了很多大奖。我们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他的前途一定一片光明。但有一天,我正在上课,他的老师打来电话,想找我谈谈,说这孩子可能有点精神病。我当时很生气,说什么也不相信,虽然老师说他无缘无故打了同学,但我觉得这都是正常的,毕竟是青春期的孩子,情绪波动大很能理解。
生活得特别堵塞,不知是因为抢饭时能挤死人的走廊还是每天堆积如山的作业。除了繁忙,就是紧张。真是糟透了的心境。
王励励抚胸哀号:“就那几道选择题!”
“记不起是多久以前了,我路过天府一中,应该是秋天,因为那个时候金黄的梧桐叶落满了校门前的老路。我捡了其中一片——就是这片——一直把它夹在书里。算是一种信念吧。要做个优秀的人。”
他说得顺理成章,一夜之间,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作出这个选择,他心里一定也犹豫过。只是一刹那的高尚忘我,在强悍的现实和沉重的期望里不堪贯彻罢了。
每天是做不完的练习,听不完的讲评。一下课,我就冲出教室,打算去洗手间洗把脸换换脑子。
每个人都像在大战前夕,往浓雾中眺望敌营。既然号角还未吹响,那就继续这样吧。迷乱的年代,得过且过的日子。心里墓碑横陈。
压抑中,传来了李松奥数获奖的消息。
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松对学校表示,他不想被免试录取。因为免试录取只能进天府一中的平行班。他要自己考,考进实验班。
“说了些什么?”
总是忘记放假的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放假,可假期真的来了,我的感觉却滞留不前了。仿佛学习生活的列车还在轰轰轰地向前开,我在心里一遍遍期盼那即将到的放假的站。
一学期又结束了。我感到彻头彻尾的虚脱。回到宿舍收拾好东西,走到公寓门口,遇上了李松。他斜靠柱子站着,第一次正正地看着我。
“人年轻时总想征服对手,认为打败对方就能拥有一切。但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人与人之间不管谁胜谁败,永远都没有征服。真正的征服只有爱的征服。”爸爸说。
这是一封很美很美的信。当时由于浮躁的心情,我委实没有觉出这其中那种清丽的优美。像浸水的青草原野般的优美。
四周一阵哄笑。章子腾似乎为自己的表演感到很满意,大家实在是太疲劳了,教室里乱哄哄的。一会儿这个人突然生气了,那个人又飞跑出去。在人群的间隙之中我看到了李松,他深思着看了看这一切,不一会儿又埋下头去,沉入题海之中。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体育训练日渐艰苦,棕红的跑道成了噩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次长跑下来,喉咙都会充血,难受得要命。何况还要兼顾韧带和跳远的成绩。
我很有信心地对李松说:“你一定要投我一票。”
所以,每晚,作业未完成者只有溜进里间,打着手机的灯光写作业。等到写完,鬼鬼祟祟地从里间出来,总会看到衣襟飘飘,影影绰绰,恐惧至极,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披挂在床上的浴巾。
“都到最后了,你一定要尽最大努力!”爸妈在电话里说,“只有天府一中,没有别的目标。要不天府一中,要不就回到康城。总之,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数学。”
王励励对张仲良说:“校长不是说吗,人生难得几回搏。你居然连享受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把擦得雪亮的大提琴。突然明白,鲁老她相信稍纵即逝的光辉,相信她的儿子终有一天会走出心灵的阴影。
字里行间流动着的一种东西,让我震颤。我终于明白,一切没有遗憾。我与他之间这段朦胧的感情,在某一刻曾到达过最美的那一点。
这期间,爸妈又打来几次电话,询问补课的事情。每次不忘说,考上天府一中,否则回康城。
不久,一声号叫传来。
“不用了,谢谢。”我欠身离座,“老师再见。”
“也没什么重要的。就是叫他保重,说我一定努力奋斗。二十年,等他出来以后,让他过上最幸福的晚年。”
不久,学校就举行了一诊考试。其中重要的意义不言而喻。
“咱们都要毕业了吧?”白丽像是自言自语。
门一开,我看到了鲁老那张苍老的脸。她披散着头发,似乎才起床,未来得及化妆,蜡黄的脸上色斑愈发明显。她冲我笑了笑,将我引进了门。我心里直犯嘀咕,不是才四十岁吗?怎么就显得这么老态龙钟了。看来,混迹人间本来就费脑子,想混得好还得殚精竭虑。
一切都很客套,我们寒暄了几句,我不太内行地和她互相敷衍着。过了一会儿,她说要拿资料,便趿着拖鞋踢踏踢踏地进了房间。我打量着这套装修简单陈设老套的房子,心想鲁老也太不露富了。高深。连墙角那个大提琴都显得那么老旧朴素。
所有人都清醒了,集体斥责她惨无人道的刺|激行为。
对啊,终于这样了。一直也希望他这样不是吗?但他真的改变了,我却觉得怅然若失。总觉得他把什么丢弃了,向什么妥协了,虽然明智却不免让人感伤。想起他以前手舞足蹈又无奈得连连叹息,我也明白,不得共鸣的坚持,毕竟脆弱。
“你不想笑吗?”宁小宇焦急地看着我,“许诺,你真沉沦了?不要这样,保送名额没拿到又不怎么样。马上就要中考了,你不能沮丧啊!希望是因为你自己相信所https://m•hetushu.com.com以才存在的。自己考也可以考上!”
我们坐在特快列车上,向着自己也不知是哪里的站点,追光逐年般疾驰而去。猎猎风声响彻耳畔。记忆在黑暗里,只留下空洞的,拖延的声响。
我往那边一看,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中年人正步履匆匆地往教师办公楼那边赶去。
“唉,”白丽似乎很苦恼,用一种柔柔细细的腔调说,“初中毕业了咱们就上高中,上了高中再上大学,上了大学就找工作,工作完了就养老,养老之后咱们就都死掉了!”听起来虽很夸张但也不无忧伤。
那少年一语不发地转过身来,像刚才一样直直地穿过客厅,动作机械而重复。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随后,他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和苏明理之间了无交流。理所当然地再一次疏远了。
“嗯……”我微弱地应答。似乎是察觉到我心情不佳,他们又说:“其实也不用太急,慢慢来吧,尽力就好。”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觉悟了?”
在鲁美嘉的注视下,好与坏,冷与暖,前进与后退,原来模糊不清的所有都被强硬地划分开来。清楚无遮拦所以很残酷。每天测试,每周考试。我们是被削尖了。对人对事只有疯一般的崇拜或恨一般的鄙夷。
不过,我还是感谢您将我生了下来。不论您在哪里,我希望您保重自己。如果有机会再见,我还愿意做您的女儿。
“天府一中,不是我可以企及的地方。”我看着这片褐黄的树叶,经络蔓绕,像无边无际的沙漠,漫漫黄沙滴水难渗。
距离中考还有一百天左右,折算起来,也就是十几周的样子。心里奇怪紧张,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转瞬就有了全新的可能,我们会有新的命运,而且改变全靠自己。
我们没有走大路,选择了一条小道,沿着杂草丛生的墙根往回走。我一直低着头,宁小宇说:“前不久发生了件轰动的事。初二一个男生,偷了学校超市的凤爪,拿到同学间兜售,居然还卖了不少钱。”
当我看见落地窗外湿冷的暗色,当我看见地面,墙面的水痕,当我再进一步看见天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时——我相信,时即入冬。或者说早已入冬。
“终于这样了!”张仲良拍案慨叹,“早这样多好!”
我们就是这么孤独。每个人都干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李松连免试录取都不要,更不会要保送了。至于章子腾张仲良他们要不要,就说不一定了。好学生有时也会求稳。”
我恨恨地说:“我这辈子肯定和数学有仇。”
他的性情变得时阴时晴,再也不幽默,也不会叹息。整体成绩成了绝对的追求,个别差生,能丢就丢,轻装上阵,上课速度突飞猛进。
第二天早晨,鲁老一脸凝重地说,保送名单有些更改。
我们总该相信些什么。
周末的傍晚,我和作为自由撰稿人的表兄一起观光游玩。他难得有时间,有时间时也往往是作一些长途旅行,一年之间几乎难以见几次面。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总是选择一个人在厨房做饭,不喜欢聊天,偶尔唱唱歌,时常留给别人一种冷漠的错觉。我和他之间所有的谈话,也无非不过是学校的逸闻趣事,什么人做了什么又拥有怎样怪异的性格等。他说他喜欢芋头,也喜欢宁小宇。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还有几道题就讲完了。”我说,“这些都是考点。”
路人皆知,得全国奥数奖的学生,会被天府一中免试录取。如此说来,李松提前实现了超越,余下的日子,几乎不用上课了。
作为纪律委员,苏明理有着令人艳羡的职权。那就是加减每个同学的操行分。
这个名额,真的成为了我和苏明理之间的竞争。
昨天晚上我哭了,用被子遮住头,伤心地痛哭了一场。想到李松的冷漠,想到苏明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胜利感,我的泪水不住地流。
“教委已经确定,与往年一样,今年六月十二日和十三日两天,举行中考。”鲁老说,“至于体考,是在五月的时候。”
当我回来时,看到了令我呕吐的一幕,章子腾从背后搂住了王励励,两人在讲台上摇摇摆摆,兴高采烈地唱着:“我们是BL(男同性恋),我们是BL……”
“其实,刚才我一直在想,虽然我们是表兄妹,但是这种血缘关系并没有让我多了解你,很多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对你的想法更是一无所知。”
“从医院出来,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不能相信自己健健康康的儿子怎么会突然得这样一种病。但是我还是跟他说,没事,没事,调整情绪就行。回家后,我和他爸爸好好分析了造成这件事的原因,决定让他休学一段时间,琴也不要学了,只要能健康,前途已经不重要了。
我心里猛烈地一扯。
全校表彰之后,教导主任特意到班上看望李松。短短交谈几句,他迫不及待地感叹:“这就是追求!”言外之意,这等可歌可泣的精神理应写进校史。藉籍无名的蜀都实验,如何通过它十几年的改革,成为一线名校;默默无闻的学生,如何依靠他自强不息的努力,成为奥数骄子。两者是何等妙不可言的搭配,有着同样坚强的信念,有着同样盛大繁华的结局。回过来想,又涂抹着同样荒诞的崇高色彩。
“昨天以前,我从不相信世上真有一票之差这种东西。你不觉得太戏剧了?或者对我来说太悲剧了?”
回家的路上,苏明理看起来非常沮丧。她驮着她那龟壳一样沉重的书包,疲疲拖拖地走在前面,有几分颓废,本来就消瘦的身材显得更加单薄。

“如果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是不会投这一票的。”李松说,“我也很后悔,但我是真的很同情苏明理。她对我说,如果她不能上天府一中,他爸就会让她读厂里的子弟校。”
也许是迫于鲁老的威慑,也许是迫https://www.hetushu.com.com于扣分的恐吓,闻者无不丧胆,只是凄然地微笑着,“能不能,帮忙隐瞒一下……真的是,有难处……”
我对别人的关怀好似钟乳石,永远是滴坠的姿态,却又是永远的凝固。
就这样,张仲良放弃了保送名额。
我想起了芋头。他还好吧。其实他只消改变那么一点,整个境遇都可以浑然一变,只要他放弃那种倔犟,很多东西对他来说就不再是麻烦。执著固守有什么意义,学校这么多,世界这么大,时间这么久,说到底谁会记得谁。每个人的坚持不过一瞬间,可自己的生活却是漫长的。
此情此景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因为我的数学不好。我又想,未来社会里,如果让章子腾这样的人当权,所带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不想在他这类人暗无天日的统治下慢慢发霉锈烂。一瞬间,我深切地领悟到了奋斗的重要性,阴郁地碎碎念:无论在哪里,千万不能生活在底层……
我想到了王励励的人生格言。“今天过了是明天,明天过了是后天,后天过了是大后天。”我曾取笑他浅薄无聊,但现在想来,确实也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将要经历的一切,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乏味得叫人害怕。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冷静有力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脸上依然带着经久不变的漠然和不屑。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但他真的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或者说,他不为任何事情所陶醉,而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而痴迷,深陷其中不愿自拔。我感觉。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无论怎样都无法开口。
小胖跌跌撞撞地穿过讲台,全班茫然无绪地沸腾着,这个奖好似一团巨大而模糊的光晕,让整个教室在哄闹里盘旋上升。强大的是我们的情绪,而真正的获奖者,李松,倒像是被遗忘了。
“四年了,一直都是这样。这四年里,他砸遍了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但我把那把提琴收了起来。”
“肯定。他的家长都被请来了。开的还是敞篷悍马。不明白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由于极度无聊,我们一抓住机会就夸张大笑,每个人都要命似的寻找乐趣,凡可以的,无所不用。
成绩出来,排名依次是:李松、王励励、章子腾、张仲良……我和苏明理并列第五。
“不管怎样,你找时间问问吧。答应了自然好,不答应也没什么。”
我已经15岁了。我总是将感觉停留在“即将”这个阶段。不希望向后退,也不希望向前推移。我对既成的事物的感情是复杂的,对未来的事物的感情是永恒的。
“我以为你在老师那里的得票会比苏明理高很多。”
所有的一切在步入三月后突然加快,我们被投入了一种强大的节奏里,脑袋被学习塞满,思考其他成了完全的浪费,俨然一派烈烈乱舞春秋的光景。
那时我就知道,在她身上寻找温情主义,简直是虚无妄想。
如果数学没有进步,我的名次依然会是十名以外。想到这里,我很感激鲁老。旋即又明白,名次可以分享,名额却不能分享。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沉默,清冷得可以滴下水来。
宁小宇走后,我打开信纸,满纸流动着的是她的喜悦与哀伤。
下课后,我趴在桌上。宁小宇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胃痛。她把我拉起来,要我去医务室。整个过程,她和柯冉都没有对视一眼。我在医务室吃了药,休息了一会儿,好些了。
“嗯,还有一个多月就中考。”
我们都沉默了。
“谁没有值得同情的地方?谁是完全活在阳光里的?王励励,还是章子腾?”我太难过了,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回到康城,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对啊,他们都有阳光。我呢?我有吗?我每天都像是个傻瓜似的,在废墟上努力拼命想要拢起零星的光亮。这种感觉你懂吗?不,你不懂。芋头说得对,你这种好学生能理解什么……”
极其简短的投票仪式在晚自习的间隙举行。
“我们学校难得有这些闲情逸致,”章子腾咬着笔杆儿,“亲爱的妈妈……呃,总觉得这种语气不适合我。”
虽然宿舍熄灯时间由原来的十点延迟到了十一点,但写不完作业是常有的事。本可以像原来一样在被窝里挑灯夜战,但不知道是哪个校领导得知情况后,一发慈悲,上书校长,建议严查打夜灯者,因为学生要保证充足的睡眠。
“对,失落。在所有人眼里,我真的很不错,是看起来很不错。大家说哪样算成功,我就朝哪方面努力,我一直在别人的目光里前进,绞尽脑汁只希望成为一个为众人所赞赏的人。但我最后发现,这其实不是我想做的。”
“我选择苏明理。”——这句话一直在我心里回荡。我有一种被奚落的感觉,明明信任的朋友,明明接近的期望,为什么完全偏离了自己的预想,而且把自己抛弃得如此滑稽?
宁小宇也写了。昏暗的光线里我看着她移动的笔,想象那些文字的形象——怨恨,茫然,还是漫无边际的感伤。
“我和苏明理之间就是你死我活的争夺关系,”我坚持己见,“我们不是君子,这社会也不需要君子。难道我每次都应该把自己想要的拱手让给她吗?”话说出口我才感到自己的冰冷。
当我抬起头时,一本笔记本递了过来。
“张仲良又被请家长了?”宁小宇很同情的样子,“其实他人还是挺好的。”
“我们年级有十五个班。一个班两个,一共三十个。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偶然听到的。”
我心里不由紧张起来,想跟他说个再见,但他递过来了一封信。
鲁老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老师们的投票结果也出来了。至于谁投了谁,不便透露。结果是,苏明理四票,许诺三票。”
我去找鲁老,说到底也没抱什么希望,但她居然答应了,而且答应得很爽快,只是叫我不要对别人讲。从办公室里出来,我用难以置信的眼光打量着这学校的一草一木。
“给你的。”和图书他淡漠地说。之后转身就走,消失于熙攘人群之中。
“就是这样呀。读书时踏实努力,力争上游,被老师表扬为优秀学生,得到一点小小的荣誉,就充满干劲地干下去,觉得前途无限美好。仔细想来,咱们的成绩的确不错,但仍比不上李松。因此,剑桥哈佛的人生是不会属于我们的。我们长大了兴许也这样,做个小职员,在格子间里挥汗如雨,总盼望着出人头地的一天。经历了世事沧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晋升为了科长,等到董事长携夫人下来视察,咱们三叩九拜地迎上去,结果发现……”
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两人必定永远势不两立。
一片黑暗里,回荡着全体人民没心没肺的大笑声……
“如同我不想学习数学一样。我不否认数学在某种意义上有它的美丽。但我讨厌填鸭似的教学。各种道理都可以普及,但感情不能普及。我对数学没有感情,一点也没有,却朝思暮想着要蹦上那140分的生命线……”

也许因为是女孩,看着这信,我不知不觉地笑了。高兴。笑过之后,忽然有了一种淡淡的悲哀。
就这样,我们常陷于好心制造的无端麻烦里。
黄色,暖调,触手却是冰凉透心。
我翻到第一页,里面夹着一片干了的梧桐叶。
“为了表明孩子一点事也没有,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我儿子得了抑郁症。我被吓了一跳,问不会有事吧。医生说,这是因为长期精神压力巨大诱发的。药物可以起一定的控制作用,但病情是否会发展下去,还是看个人。
“从全面成绩来看。这两位同学当之无愧。”鲁老说,“大家应该理解,机会,是每个人都不愿意放弃的。”
平日里,章子腾趾高气扬的样子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可他还有一个要命的职务,就是数学课代表。最近,他最大的乐趣是搜刮数学作业。这阵子在讲深难度题,只有极少的人能做完所有题目。空着题目交上去,鲁美嘉是不会理解的。即使会,得到她理解的代价都是惨痛的。何况作业收得那么早,抄也来不及。所以,最近几天多的是藏着掖着自己的数学作业不肯交的人。这给章子腾的生活带来了无穷的盼头。他每天像个收租人一样在别人面前盘旋,嘴角挂着鄙夷的笑意,“作业呢?作业呢?你已经几天没有交作业了!鲁老问起来,我怎么说?再说,你知道,一次不交作业要扣十分!”
下雨的星期日,像蓝色忧郁的布鲁斯。我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像以往一样写着作业。心里很沉闷,也许是因为压力太大,希望分散分散注意力,翻开了李松写给我的信。
……
所有人吃惊地看向张仲良。他面无表情,“是我爸要我选择保送的。”
“但你这是非法拉票。”他开玩笑说。由于他很少幽默,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毫无表情,气氛冷到爆炸。
李松没有在意我的刻薄。
“天府一中的树叶。”他说,“你可以拿它做书签。”
——真怕他一瞬间被点燃。
我想写信把这些告诉芋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地址。
我愣愣地接过了那张彩色信笺。感到脆脆的苍凉。鲁老示意可以放学了。周围一阵骚动,她笑眯眯的,整个人身上堆满了温暖的愉悦,我简直不相信这封信是她写的。
坐在开着空调的客厅里,光线微微暗。耳边是艾薇儿的歌声。我想到远在加州的阳光。那种遥远的,狂野,放纵,痴迷,陶醉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无法自拔的情感。
我给爸妈打电话,诉说心里的悲愤。
“你在看我?”他仍旧看着前方的路,车行驶在暮色里,我感觉到他在微笑。
回到家,我心想这下可以好好休息了。“轰隆,轰隆,轰隆……”我仿佛听到这样的声音。什么玩意儿?我拿出包里的洗漱用品,把护肤霜,洗面奶一个接一个放好。没扣好的瓶盖里飘溢出我熟悉的香味。这香味有一种独特的力量。我想起在学校宿舍里擦护肤霜的雨淅淅的寒冷早晨,跑来跑去缩着脖子犯嘀咕的室友,甚至当时那种匆忙着想去赶早操的心情也一涌而上,在这氤氲的香气里绵绵不可断绝。这么一来,我真觉得我是站在那个时间段里了。
苏明理的眼中有一丝光芒掠过,说:“至少要两串。”
“一等奖!一等奖!全国一等奖!”
轮到李松了。他站起来,沉吟片刻,说:“我选择苏明理。”
“同志们都睡了吗?”艾利亚无比喜悦而略带悲凉地宣布,“我泡了方便面!”
规定下来,全体无语。规定再怎么有理,说到底,作业没做完谁敢睡?
鲁老笑了笑,捋了捋头发:“不说了,赶快做题吧。”
她抬眼看了看我,一会儿又垂下眼去,“疲倦得要死。”
“小?你要相信,我们90后是很早熟的。”
当天,鲁老就保送的事情,找几个尖子生谈了很久的话。
班上一阵哗然。苏明理缓缓抬起头来,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即将。”我心中出现这个词语。这一瞬间坐在冬天里的我突然相信,时即入冬。细雪漫漫在我周围的世界。我在既成的事物里看着远处。对,我总是个向前看的人。
这个时期,家长也不能过多地关注你。他们有时也流露出压力,自己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孩子们,在自己所熟悉的轨道上行进了这么久,马上就要变换方向了,而且方向好坏还得你前瞻后顾,丝毫松懈不得。
“这个周末,我去看我爸了。”柯冉淡淡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有机会?”
冷风渐起,徒劳无奈地吹卷。

“结果事情越变越遭。他成天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说一句话。也许是不能练琴了觉得对不起父母,我们说什么,他都不理睬。一段时间后,他开始发脾气,把所有琴谱全部翻出来,撕得一塌糊涂。我们只有四处求医,但每个医生都说,只能吃药看看,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很久,www.hetushu.com.com很久,我们才回过神来。炽热的目光聚焦到了李松身上。他成为了我们心中的火炬。
“喂,通融一下……”一天,我没交数学作业,凑到她旁边小声说。
谢谢你,谢谢你。如果不会显得客气疏远,我很想这样说。她自己也有很多难过的事。她总是安慰我,我却不能安慰她。深深的难过混合着浓浓的药味在我体内紊乱地流动着。
我坐下去,手肘撑在桌上,低下头,紧闭的双眼贴着手心,像短暂的逃避。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作,它在四周的寒彻里给了我微弱的支持。
“被发现了?”
五月十日是母亲节。学校举行感恩活动。下午最后一节课时,教室里播放了亲情教育片,看过之后,老师要求每个学生给自己的妈妈写一封信。
“但是,也不否认,她会比我们轻松。”
另一边,张仲良不停地在草稿纸上演算题目,用笔之重,几乎要将稿纸洞穿,愤慨得近乎苍凉。让人忍不住想为他掬几把同情之泪。
最后,他说,“你一定要加油。”
章子腾不以为然。那样子宛若世袭王侯,于高台之上俯视众生纠缠打斗,大局在握因而冷笑不已。
“对不起。”李松说,“真的。”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棵不会开花的树。这样的树虽然没有繁花似锦,却可作栋梁之才。你问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开花。我只是木然,从没有回答过……但是请相信,我是有花的,只不过这花是绿色的,隐藏在树叶里,你不能看到,可是它却一直开着……”
我没有幸灾乐祸,也谈不上心怀悲悯。今天是星期五。又是星期五。雨蒙蒙的。我还有一大堆作业没有写,因此我不能沉浸于无边无际的感慨之中。我得赶快写。写完还要复习。为了马上来临的中考。了无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感慨与现实之间旋转不休。
这样写着日记,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思绪中抬起头来,窗外的雪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现在就坐在这冬天里。
一会儿后,我们默默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这条路我们走了成百近千遍,但每一次走,总能发觉些新的东西。我们每一天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这个夏天,多是细密如苦竹。
这个时期,迈克鲁斯已不再成其为迈克鲁斯。
“如果我们之间真有那么一种白兰的感情,那就让这种感情,静静盛开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末尾这句话,有些脂粉味了,但依然很美。
每周,学校上六天的课。周日早上,到鲁老家里补习数学。迎接期中考试。四月就这样过去了。
“这么说吧。从小到大,我老在努力,读最好的小学,读最好的中学,读最好的高中,再考入一流的大学……但回过头来一想,总觉得失去了什么。我向着何方?我想要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很失落。”
吃饭的时候,苏明理一直若有所思。
柯冉抽走了我手中的笔,“这几道题的笔记我帮你抄吧。”
“董事长夫人是白丽。”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出来后,我们都感到愤懑不平。

心情又紧绷起来。我对自己说,放假了,放假了,不用去学校了。我又去干别的事了。
“好了,下面大家请看第三题……第三题……下面,第三题!”化学老师评讲作业,永远都只有第三题。不管是七题八题还是九题,在她眼里,过了第二题,只剩下第三题。
这是假期的时候写的,算来,不过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但现在的我与那时的我,已经有相当的距离了吧。如今我想着我的未来,想着我的梦想,渐渐已经快淡忘了那些,只是偶尔看到李松,迎面碰上,想到成绩的差距,不自觉间,会表现出一种惶恐的自尊带来的冷漠。
妈妈,这么多年来,您好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您就离开了我。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妈妈”这个概念。您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离我这么遥远。说实话,有时看到别的同学都有妈妈,我会很伤心。但是,多数时候我还是开心的。因为有爸爸,以前,甚至还有柯冉。
“啊——”艾利亚拖着哭腔,“我把方便面打倒在床上了!”
不得不说,隐藏着期望的安慰往往让人更加沮丧。
“你们有足够的实力考上天府一中,为什么不把保送机会留给实力弱一些的同学呢?大家同学一场,给别人一个机会,既是重情重义,也是一种风度。”
“咱们永远也学不会她那种油滑和妖娆。现在我们因为她成绩没我们好而沾沾自喜,没准以后,她比咱们过得好多了。”苏明理说。
“可是一旦拿到保送,中考成绩不下一般重点线就能进天府一中。这和免试录取有什么大的区别呢?年级上三分之二的学生都可以超过重点线。”
“老师们出于认真的衡量和公平的考虑,”她说,“我们一致决定,保送章子腾和张仲良两位同学。”
李松侧身对着我,“打开看看。”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上到一半,我的胃隐隐作痛,之后渐渐加深,到最后已经快直不起身来。柯冉看我这个样子,几次想举手,都被我拦住了。
张仲良被他一激,果真愤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我当然不是畏缩!”
“这么多!”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少年端着一个小锅,径直穿过客厅朝阳台走去。表情呆滞,目光空洞。哗啦一阵,他把锅里的水倒进了花盆里。
“真正分起来时就不会多了。”苏明理说,“每个班最优秀的学生才能拿到名额。不过,有时成绩中等偏上的学生也能拿到。因为成绩特别好的学生,比如王励励那种,不需要保送,可以自己考,名额就滑下来了。”
我们写到下课铃打响。她拿起那张蓝墨水字迹的信纸,看了很久,似乎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许诺,送给你。反正我也没人可送,就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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