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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夏天

作者:陈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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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越长大,越不安

第八章 越长大,越不安

“做一名士兵。一名特种部队士兵。”小路定定地看着我,“然后,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中,轰轰烈烈地牺牲。”
一辆过去了,又一辆过去了。连柯冉家的车都从我们面前悠悠地滑过了。戴着墨镜的柯冉从半开的车窗内向我们徐徐挥手:“嗨!大家再见!”样子大有首长下乡的气质。
“干什么?”他问。
我们蹑手蹑脚地走向里间,轻轻地推开门——这狭小的空间突然扩大了,我好像走到了一个漫无边际的远方。窗外的光影透进来,在墙壁上折射出一个,非同一般的、幽蓝色的梦幻。风无孔不入,我也不打算关窗,只觉得这寒风微妙的撩动了这种梦幻,连我也被席卷进去。
此刻万籁俱寂。我有一种搬家的感觉,从一个理想世界迁居到了现实里。我笑着对自己说:“真悲壮。”
芋头说:“好吧。爸爸,你先出去。”
小路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说着,他走出我的房间,轻轻关上门。很小心,怕打扰我。
夏日绵绵。躺在床上,用手扇着凉风,能闻到淡淡花露水的味道。和苏明理聊着假期是怎么过的。
“不仅是成绩,其他的也一样。特别是我的行为准则。非常不愿被别人理解。”他把脸贴在桌上,声音丝丝缕缕地传来。
成绩一公布,连饭桌也成了个不得安生的地方。
“挪威……”话说到一半,他已经走了。剩下的几个字戚戚然飘散在了热风中。
我站在雨中,任由雨一点点打湿头发,衣服,再由风一遍又一遍掠过身体,很久很久,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在夜幕下仓皇飞奔,不经意间,看到了苏明理。她也站在雨中,在离我不远处,仰起脸,微微张开双臂。雨幕潇潇。一瞬间,所有琐碎矛盾,在雨中融化成一片柔美的谐音。
我看看王励励,又看看苏明理,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这儿好像破坏了什么。
其挨打的方式华丽得简直催人泪下。回到旅馆以后,门一关,老路一脚就踢向了小路。头晕目眩又身负重物的小路差点没就地倒下去。这还是前奏。老路将包扯了过来,往床上重重一顿,掏出了捆扎好的十万元现金,用沙哑而类似嘶吼的声音说:“老子白指望你了!白指望你了……”然后,一万一万地往小路身上砸去。拴钱的纸带在半空脆裂,满天钱币乱飞,簌簌落下,凄绝地绚丽着,像折翼的蝶,祭奠腐朽的梦。
王励励大惊小怪:“这辆车是宝马啊!”
“他根本就是个感情残缺的人。”苏明理说。
“他是很优秀,但是我觉得他已经没有感情了,或者说,不知是什么把他的感情榨干了。他只知道学习,我不喜欢这种麻木不仁的人。”
芋头快疯了。那瞬间他决定,待会儿一定不要开口。一开口就会被反驳,被反驳了就会被改造。与其被改造,不如从头至尾保持沉默。有些时候,他也会相信沉默的革命。
“问吧。”她打了个哈欠。
老路下了台阶,笑容满面地朝我们走来,“没想到,这学校里居然还有银行!我把十万元全取出来了。高价就高价吧,能读进这里,什么都无所谓了!”说着,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笑得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冬天的凌晨,睡在床上,能听到河流激荡的声音。河流流淌过了一夜,那声响化作空气,好像自己就睡在河上。迷迷糊糊,有一种荒寒的感觉。
迈克鲁斯像以往一样走进教室。
“怕是交费生呀!”老路感叹,“外地户口还要交择校费。”
无边的雨幕有一种无法捕捉的美,似乎全世界只有你精神所及的地方最温暖,最舒适,而这雨中呈现出这个世界。我在窗前驻足,欲要将这雨永存于记忆之中。
面对他这样的询问,我支支吾吾。这其中包含了众所周知的答案,那就是,鲁老不想要芋头了。可我无论怎样也无法开口。
“哦?有这事,他真的走了?”迈克鲁斯从书中抬起头来,显得很惊讶,得到了大家肯定的回答后,他摇头叹息着,“可惜了,可惜了,还以为他不会走。其实他是个难得的孩子……”话语间带着深深的惋惜。
“他还停留在初一的记忆里。”远远的,我听到艾利亚跟她的同桌说。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长大后一定要像爸爸那样……”
医生柳眉轻挑。她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于让人产生她一开始说话就会口吐莲花的幻觉。
原来是生活老师。回过神来时,发觉在忘乎所以的情况下,我又被一种现实感捕获了。
“我的天,你爸妈知道吗?”
后来听我妈说,小路遭到了一顿暴打。
我听到有人在低低哀号:“又是英语课……怎么熬……昨天已经飞去华盛顿了,今天难道又要去纽约?”
后来我才知道,离开学校不久,芋头就大病了一场。那时,他正面临着各种各样的选择,所以那多少与他混乱不堪的心情有些关系。病好以后,芋头不得不遵从他爸的意思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想听爸妈的话,不想学习,只想玩。”芋头狡猾地说。他想,语言越复杂,越陷入黑暗的泥沼。与其在深刻的模糊里两两相拼,不如说些简单幼稚的,大家都好过。
这时,只听一个人惊愕地质问我们:“发什么神经,你们半夜不睡觉,跑到这来干什么?”
我是抱着怎样一种荒诞的幻想啊,竟然因为迷信知己之说,将寻觅知己的希望压在了王励励身上,指望这个十几年来只关注算术几何的人一夜之间改头换面爱上《挪威的森林》,变得深邃而怅惘,日后但凡看到村上春树风格的书,眼里就冒出金碧火星,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闪射智慧的火光。
他认定是迈克鲁斯的拖沓阻挠了他铿锵前进的步伐。那般理直气壮的怨恨,连我看着都觉得屈才万分。
我低着头,感觉到她在刺|激我。可是,在她了然一切似的声音里,我又无处可逃,只有生生地直和*图*书面当前。
我曾生活在康城。有好几年的时光。生活在一个为我所不熟悉,甚至今后也不大可能了解的城市里。小城里。
我们又闹僵了。每当我们闹僵的时候,苏明理就会和李松说说笑笑,刺|激我本来就不宽广的心胸。
一会儿,章子腾家的车也出现了——一辆玛莎拉蒂。
听到这些,我更沮丧了,转过头去对苏明理的眼神。她一眼苦楚,饱含坚毅,立即向我报分:“完了,一百一十五。”
一百零一分。我拿着自己期末的数学试卷走出了办公室。这次的名次,我已不敢去想。我恨不得像芋头一样大病一场,逃避几天。可病好之后又该怎么办呢?铺天盖地的事还是会向海浪一样涌来。
“说明理解。得到别人的理解,每个人心里都会好受一些。”我说。
说完,她端起碗就狂奔,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无边的想象里黯然神伤。
苏明理继续说。
这堂课显得拖延而吃力。迈克鲁斯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回答者都寥寥无几。
想来也是。于是,我,苏明理,王励励,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就这样快乐地站立成了一排行道树,怀揣着各自不为人知的愤懑,对路过的每一辆轿车投去景仰的目光。
过了不久,广播里通知大家十分钟后到操场集合,参加散学典礼。
“你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地记仇吧,他不就是没配合你作弊吗?”
我和苏明理同时往前走了一步,定睛一看,之后便凝固住了。那辆黄色小车里果然坐着白丽。车经过时,她看到我们显得有些窘迫,但还是笑着向我们招了招手。
芋头的爸爸愣了愣,有点恼怒似的,将椅子往芋头身边拉近了很多,“有什么是不能一起探讨的!我应该了解你的情况才是!”
迈克鲁斯抬眼看着我,第一次没有一丝笑意。“鲁老师不想要芋头在这里读书了,你们都知道?”
两个城市。两种感情。在回望与远眺之间,面对生活的态度,融入风土。我因而知道,我的性格里有清冷,更有烈烈扬扬的意志。
我们找了很久很久。奖学金获得者,一二三等里,都没有小路的名字。
“每个人都有觉得孤独的时候,是吧?那为什么却没人乐意接受理解呢?”
“你才知道啊。”我和苏明理终于抓住了鄙视他的机会,“人家柯冉家是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
我惊愕之余还有一种堕落般的惶恐。这时,他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你上次推荐给我的那本书,就是那本什么《挪威的森林》,我看了。”
“那就不说这些了。说说你最想做的事吧。”
次日早晨。天府一中。一株株根深叶茂的法国梧桐掩映着一扇恍惚被封印着的门。雕花的铁栏上,油漆微微斑驳。那耸峙的围墙,高过了我的仰望。这座穿过了几百年风雨变迁的学校,把沧桑掩埋在岁月的河流,留给人们的是惊羡,瞻仰,还有梦寐以求。
小路无言,乖乖地将包背上了。顿时,他整个人都矮了一截,随时有下陷的危险。一会儿后,我们一行三人,怀揣着各自心事重重的寂寞,在七月炙烤着大地的骄阳下艰难地挪动步子。大包将小路的背压得像枯藤老树般弯曲。
“迈克鲁斯和与芋头其实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有人一语道破。
看了什么,吃了什么,小小的不愉快。话题很轻松。
“你们怎么都喜欢安慰?安慰能说明什么?”王励励不再悲伤,甚至有些好奇,这让我重新焕发希望。
“淡定与阴郁就是一线之隔。要小心呐。”
“来,跟我说说你自己。”她看向芋头,“随便说什么都好。只是聊聊而已,放松。”
“但,真的很压抑。”小路说。
苏明理正专心致志地与碗里的抄手作着斗争。她沿着碗边将抄手扒上来,可是因为这碗实在太光滑了,一不留神,抄手便滑了下去,她就坚持不懈地重复着这一个动作,不放过任何一个吞食抄手的机会。
他随手点起了一个同学。那同学幽幽地站起来,一直埋着头,很久很久,闭口不言。
孩子。多么温柔的称呼。芋头背上一阵发麻。所幸他爸听从医生的话离开了这里,他心里才多少有些安慰。
“咱们赶公交。”老路用下命令一般的语气对小路说。
“什么?”
天府一中里全是怪物。我听很多人这么说过:“在那里面读书,数学考一百四十分都是吊车尾!要遭人鄙视的!”听者无不闻风丧胆,只得悄悄将满腔豪情壮志捆扎打包,趁月黑风高之际偷运出境,生怕被谁窥见。
下课后,迈克鲁斯招呼我过去。他站在讲桌旁,翻着他那墨迹斑斑的英语书,“在你们看来,芋头为什么要转学?”
“什么?”王励励一把抓过了章子腾手下的草稿纸,“你的英语怎么会有145分?”
“的确。”苏明理说。
“所以,别老想着遥不可及的东西,本分点吧。除了好好学习数学以外,你别无选择。”
他准备离开,顺便问了一句:“对了许诺,你阅读课上推荐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没睡?”我很惊喜。
也罢也罢,只能怪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连老师进来也没发觉。我郁闷地爬上床,苏明理也许满脸严肃地躺下了吧。
“不要难过了。”我抛出一句很僵硬的话。因为我和他本来就不熟。我对他的关注,几十倍于他对我的留心。兴许他根本没在乎班上还有个叫许诺的同学。
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眼睛里透出寒光。
她没有再说话。
“而他们不会想到让我成为一个作家。这是精神上的奢侈,生活在柴米油盐里的他们的女儿,是我,我应该考虑如何努力学习,让以后的生活更好,而不是随心所欲。
听到这四个字,王励励直起身来看着我,目光宛如直视竞技场上的对手。
我碎碎念:“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李松王励励永远求知若渴。章子腾虚假热情,hetushu.com•com其他人,则显出了不同程度的涣散。
“嘿,你是腾飞了!”小路突然想起似的,兴奋地冲我说,“我参观了你们学校,真是豪华啊!”
我们怀着朝圣般的敬畏走了进去。穿过流光回转的长廊,穿过细雨润湿的花圃,穿过翠色浸人的竹林。
“说白了,心理能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是生活方式与现实不协调罢了。”芋头说,“可是这个医生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她能在任何一个没有心理问题的人身上发明出问题。所以,结局是,他成了我爸的女友,彻底解决了我爸的问题。”
我们从小就是很好的朋友,寒风阵阵的深夜,常坐在康城街头的烧烤摊上,高谈阔论种种梦想。再小点时,我们下象棋,我每次都悔棋,他虽觉无奈但也慷慨地谦让我,允许我把他的车和马全部拿完。他真的是个好人,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
“我喜欢他?”苏明理很惊讶,“你有没有搞错?我怎么会喜欢他?”
“有这样一句话,人生有两出悲剧,一种是万念俱灰,另一种是踌躇满志。起初我并不相信,但现在深切体会到了后者的含义。”
“好吧,我也不强求你。那么,芋头,你起来回答我这个问题。”迈克鲁斯很不满,声音在空气中飘荡。
我们笑成一团。
“我觉得他老了,比骑车载着我在路上颠簸的时候老了很多。那种感觉很模糊,也很苍凉。”苏明理说,“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父亲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我应该为他们生活。
我们继续找,向左向右艰难地挪动着。录取学生……特招学生……然后,孙山之后……
这段时间里,我到走廊上去送芋头。
“很有启迪。”芋头说。
“你爸妈叫你来考天府一中?”
数学和物理考下来之后,我只觉得飘飘乎乎,全然不知好坏。
“你们慢慢等,我走了。”
“自恋。”苏明理一语概之。
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几分愧疚。
原先兴致勃勃的艾利亚受到了打击,向宁小宇寻求精神支持。只见宁小宇也苦着脸,拨弄着餐盘里的几粒米,“艾利亚,咱们走吧,我今天中午有事。”
我突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把《挪威的森林》推荐给他,绝对是我本年度最大的错误。怀着想提高作文水平的动机去看《挪威的森林》,本身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妥,更何况王励励神经大条,脑子里自然过滤掉了所有经典语句,注意力全放在了个别描写上。
他作出一副无辜受害的样子,继续说:“本来我满怀赤诚地想提高作文水平,可是……我本来都是个思想很开放的人了……”
“那天晚上,他俯下身来看我的作业本,努力地看了很久,也得不出答案。他笑了笑说,爸爸实在帮不上你什么了,就帮你煮煮夜宵吧。
如果不是苏明理在看我,我很可能扭头就走。但我要坚持,一定要坚持。
“睡不着。”
“行为准则?”
尔后,医生就如何疏导情绪、如何与父母理解沟通,对芋头进行了一番长达三个小时的指导。其间,芋头频频点头,颈部酸痛得快要麻木。
“你这就走啦?不看看白丽她家的车?”王励励对我说。
我觉得很是郁闷。这天放学得早,便一个人到食堂吃了晚饭,一个人围着篮球场散步。天灰蒙蒙的,风刮过树木时传来一阵阵不安的躁动。几丛丫杈的树枝,光秃秃地伸向赤|裸的天空。我疾步行走,嗖嗖地穿过冷风。我浑身上下充满了那么一种飘零感,像秋天的叶子从季节里飘零般的感觉。六点一刻。这时,我赶回寝室洗头。门一打开,我发现寝室里,只有我和宁小宇两个人,便趁机向她打探。
心里的悲哀是见光死的。
芋头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如果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就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了。
那之后的一天,我们在冷饮店见面,芋头谈起他接受心灵拯救的经历,百感交集。
可是,医生却说:“让孩子一个人在这儿吧。这样,他才会敞开心扉。”
几个保安面红耳赤,比比画画,想要维持秩序,可没人在乎他们。有个大婶冲他们喊:“关系孩子前途的事!能不急吗!”不一会儿,连他们都被挤进了庞大的人流里。我浑浑噩噩地往里挤,像铁头的土拨鼠,可爱的亡命徒。不能往前了,我们被夹在了中间。这时,身强力壮的老路抓住我和小路的后领,往前猛然一推——我们撞开了一行人,在大家哀怨的目光里到达了胜利的终点,可我几乎已经贴在了布告栏上。
“是吗?”苏明理抬起头来,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去,审视良久,显出无语的神色,“蓝色底子……我敢打赌那是《诛仙》。前一阵子这本书还在班上广为流传来着。章子腾上学期就是因为看它险些被生物老师逮到。”
——期末考试前夜,晚自习结束后,我似乎步入了一个纷纭奇妙的境地,这风和雨交织成的世界,确乎有一种撩人情怀之处。
“我所拥有的,我所期望的,我所坚持的,我所付出的。这一切都不需要。”他接着说,“世上成就大事的人,都是孤独的。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孤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寒冷的冬夜里我借它取暖。’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老路偏偏站在右边凄凉的一拨儿里,看着榜,久久无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后来他说,他当时的感觉特鲜明,揪心的悲凉。我们挤出了人群。一站定,老路就将背上那个巨大的包狠狠砸给了小路:“你给我背着!枉你名字里有那么多路,我看如今是没有路了!”
“我晕啊!你还说是豪华奔驰呢,不过是辆QQ!”王励励一脸悲愤,好像是我诱骗他到这里来看车的。“奥数竞赛马上开始了,我还要赶回家琢磨那些奥数题呢!”
——路路老路愣住了。左边是欢呼雀跃的一拨儿,老少相拥喜极而泣。
“向王励励一干人等推https://m.hetushu.com.com荐什么书本身就是错误的选择。对了,像那个人也不行。”她说着,我顺势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张仲良左手端着一碗抄手,右手端着一碗牛奶,正行色匆匆地向我们这边移动。他那枯柴般的身形,驼驼的背,炯炯的目光——这般形象,任何时候在我看来,都脱胎于一个悲壮的故事。他的另一只手臂下还夹着一本书,大大的,样子不像教辅资料。
这次模拟考,我的数学考得不错。苏明理与我仅差一分,话语间不无讽刺。
老路出现在了银行门口,背上背着一个斗大的黑包,满当当的,拉链未拉合处,还露出毛巾蓝色的一角。
章子腾无语凝固。少顷,低下头继续算分,突然大笑起来:“王励励!你比我低了整整三分!”
“说不上来,马马虎虎。”
“你看你看,数学怪人也有想看书来提高思想境界的时候。”我赶忙说。
“我的天!宁小宇数学一百二十分!”课间发卷时,柯冉掩面惊呼,“我颜面何存!”
“谢谢。”他叹息着挥挥手,示意我可以下去了。
“你不是很难过吗?我只是想安慰你而已。同学嘛,嘿嘿……”
我心中有抑制不住的高兴,因为苏明理不喜欢李松。我辗转反侧,想着心底那场漫长而伟大的拯救活动,睡意全无。
“……我也想拥有那样的生活,沙堆处,荒原上,深海边,雨林里……心之所及无所不去。但希望太沉重了,这种感情也太沉重了。”
“不是,在等车。”苏明理很直接地说,“我们打算研究班上同学家里的车子。”王励励也点了点头。
“我很能理解你。这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
我继而又想,既然他王励励感受不了思想的魅力,总能看到文字的美丽吧?所以,我急忙往自己的感受上引导,表达不同意见:“但这本书语言好啊,你仔细看它的语言,悲哀而不滞重,清新又见忧伤。别具风致。”心中莫名忐忑。
开学第一天,鲁老对我说,你用你十几岁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心气高傲固然不错,但你要明白,这世界不是一个空旷的舞台,敞开怀抱让你去尽情追求。很多时候,你会发现,自己拼命寻找的其实只是一条呼吸的夹缝。事实对你是这样,对每个人都是一样。
“在我这里,你不用说好听的话。只用说真话。”她的笑容带着麻醉般的晕眩感,“说真话吧,我会帮你。”
这礼炮声像缶,像锣,像千万个锅盖同时砸地般巨响。所以每次,在一片爆裂声中,我都有一种被轰炸般的恐慌,好像自己在这声响里越陷越深,内心将被闭音。这种感觉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是万分鲜明的。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在慢慢浅化,但此时,它无可救药地再次出现——考不上天府一中于我而言就是这般感觉。
头上的风扇呼啦啦地吹,整个食堂闹哄哄的,空气也闷热不堪。我吃着碗里辣辣的面,大声对苏明理说,“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她慢条斯理,我心中却澎湃非常。再晚点,她的想望就会被繁杂的时间冲刷掉了,何况她是那么地“渴睡”。我继而又想起她是个注重现实的人,没准一会儿就放弃了。于是我终于按捺不住,硬是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你又怎么了?”
返校当晚,王励励穿着一件黑色的阿迪达斯,像个大笨钟一样地坐在我前面,一语不发。他一直埋头做着一本厚厚的数学竞赛题,时而愁眉紧锁如大敌当前,时而又用手猛敲桌面显出狂喜神色。我觉得索然无味之际,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盯着王励励的背影。
“我的机读答题卡读错了,少读了十分。”
接下来的情节是,小路流着泪趴在旅馆的地板上,捡散落满地的钞票。
芋头收敛起了所有东西,背上的书包奇大无比。黑黑的一团,像硕大的龟壳。仿佛背负着整个未知世界的希望,又充塞着颓丧。他嘿嘿地笑着,问我怎么想。
“也许,做一个作家也可以赚到钱,赚不少的钱,但是,作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都在遥远。目光是炽热的,但周遭是寒冷的。而我希望我能用所有去回报我的父母。这是很庸常的话。但是,我想屈服一次。
我仰面看着黑黑的夜,说不出一句话。那好吧,你加油。我可以这样说吗。我明知她的理想却又无法表达,面对她的亲情充满了温暖感慨然而又无奈悲伤。
苏明理压低了声音:“我们做了那么久的同桌,除了讨论题,就没有别的对话了。想起来,我和他还没有说过一句额外的话!十足的木头,我真的对他很无语。晚安……”
正说着,一辆黄色的小车开了过来,王励励张大了嘴,指着车说,“那不是白丽吗!”
另一边,章子腾心急火燎地累加着各科分数,王励励从他身边游荡过去,劝慰似的说:“淡定!淡定!”
“还敢说!他们不把我脑袋骂得裂口算我命大!”他故意作出恐惧的样子,哆嗦着,好不滑稽。
“毫无悬念,李松又是第一。”苏明理说,“咱们还在这儿干什么,找个墙角旮旯地儿躲起来算了。”
“不要找我对答案。”面对每一个人,我只有这么一句话。对比我的畏缩,苏明理考完后则激动地四处游荡,张狂大笑。看着她胜券在握的样子,我觉得,“兴许我这次考试……”想到这里,我难过得不能自已。
我笑得很干涩,一面在心里惨叫:“天啊,这是多么失败的台词。”
回到座位,我清楚地听到李松说:“芋头,不过是个无端生事的草履虫。”
激|情澎湃在典雅庄重的校园。成百上千的家长学生蜂拥一团,死命往张榜处挤,就差血泪横飞了。有一家三口,父亲揎拳掳袖道:“你们别动!让我一个人挤进去!”样子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决绝。
发卷的章子腾邪邪地笑着,晃动着手上的另一份试卷,“柯冉,一百一十五分!你的预感越https://m.hetushu.com.com来越准了!”
听到这个,我站着不走了。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王励励关注起自己手中的安踏提袋来,里面塞满了衣服。
他说着,帮我接下了手头的大包小包。我累得快虚脱了,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我激动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个身高接近一米八零的男生。
这位医生是一个长相精致得近乎虚假的女性,让人忍不住想确认她的脸庞是否是一面蜡塑的面具。她在一所二流大学的不知名的心理研究所结业,几年之后,却赛过了同行业的一群名校毕业生,成为当下急需心理辅导的各界人士的宠儿。
“可是……万一你没考上……”
如果想看学生百态,最合宜的时刻,无非不过是公布成绩的时候。
“你……是不是喜欢李松?”
她就那样看着我,话语里的某些东西,显得遥远而艰难。
拖曳着大大小小的东西回家,爬上六楼,颤巍巍地敲开门,看到妈妈,妈妈的旁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我觉得自己像黄土高坡那儿的老农。赤日炎炎,劳动完了后满身大汗,坐在风口上扒拉着晚饭。”我说,“这种感觉特苍凉。”
他实在是太着急了,掏出他厚厚的英语辅导书,皓首穷经地研究起来,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指望迈克鲁斯是不行的了,我只有自学成材……”
“以后,会听话了?”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正在啃冰镇西瓜。一口下去,冷得心都发了凉。十万元,在蜀都实验里读个两年,我的花销也少不了多少。
“芋头已经转学了。”有同学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对!”芋头猛地一点头,又一阵酸痛袭来,那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稍不留神就会从脖颈上滑落下来。
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清冷的白光,一只飞蛾屡屡往上冲撞。整个画面单调而重复。
吃完晚饭后,我提议去小区外的广场上散步。
“啊!小路,是你!”
这样也好。也许是为了报复苏明理,我走到王励励旁边,寻思着和他来一场推心置腹的交谈。
“真不知道迈克鲁斯怎么就觉得芋头是人才……”张仲良愤慨地翻弄着英语书,“讲得这么慢……真是的,这学期,他肯定又讲不完。”
“也就是说,你也感觉到了,他的世界彻底单一,对周围事物没有一点感情。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对吧?”
“你们在等我?”
其实,我真正的出生地,是雨城雅安。雅安的盛夏,柔和温暖而纷扰。像黑夜深处将腐的樱花,有雨水冲淡。
“考过了?感觉好吗?”
说着说着,苏明理沉默了。一会儿,她对我说,她不再想当作家了。
迈克鲁斯与传统的教学模式抗衡,芋头与传统的学习模式抗衡,两个倔犟的人凑在一起,竟有了那么种惺惺相惜的味道。
散学典礼结束,离开学校。我走到半路,遇上了苏明理和王励励。他俩站在路边高大的柏树下,四处张望,像在等待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犹如直视着一片积雨的阴空。
“怎样?有没有什么启迪?”一走出咨询室,芋头他爸炯炯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
她用一种极其老练的腔调说:“再等等,再等等……等生活老师休息后,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如此问话,已然是老师与学生之间所能达到的直白的极限。我看了看桌角,看了看桌上的粉笔,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就我来说,我就是孤独,也不想谁来理解我。”宁小宇把脸别向一边,一定又遇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但,无论如何,我都懂得,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要命地指望着谁的理解。苏明理时而指望,时而无望,王励励根本不需要,李松则是不敢寻求。而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确实很难和谁有共同语言。
我本以为王励励会显出大彻大悟的神情,可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后,似笑非笑地回答道:“那本书,我很认真地看了,可是总觉得……我简直不想说了,那里面的某些情节……”
真的走了啊。我想。不经意间关注起芋头的同桌张仲良来。他已经摆出了一副慷慨赴刑的表情。
那风仿佛是从时间的另一个入口横扫而来,擦过拂过漫天大雨。吹过荒漠,吹过原野,阿拉伯的白帆与蓝天相吻,海浪击打古老的堤岸。
“爸,打个出租……”他声音微弱地提议道。
“真是浪费我表情!”吃夜宵时,我酸溜溜地向苏明理嘟哝,“这个王励励,太没有文学感觉了!他怎么就读不懂一点孤独无奈呢?”
“我还想再添点。”苏明理望向了厨师那里,“你看你看,还有面呢!”
在压顶的气势下,小路识趣地低下头,退让了。模模糊糊,我感觉他的悲剧即将上演。
“急什么,我还没吃完呢。”艾利亚说。
“他明知道咱们不可能像当初那样喜欢英语了,但还是不愿意承认。唉,我现在觉得鲁老挺好。大家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但她不在乎,不喜欢就不喜欢,照样赶课。结果呢,我们班的数学一片大好,英语则一派狼藉。还能说什么呢?拼命讲究兴趣,不过是迈克鲁斯自讨苦吃罢了。真情过多,一旦泛滥,就变成麻烦了。”
“不希望被理解?”
我看向台上,迈克鲁斯还是一脸笑意。只是那笑容日复一日更像浮于水面的一层漂萍,竭力想触碰那已不再鲜活的东西。
“晚安。”
“白丽她家的车应该是奔驰。”我煞有介事地揣测着,“黑色奔驰,隐尽锋芒,方显王者之风。”口气极像作广告。
于是,余下的半节课,我一直怀着一种小市民般的局促不安,如坐针毡。本来把书推荐给他,是为了满足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但现在看着王励励瞬间变得巍峨的背影,我红着脸拼命想辩解什么,却支支吾吾,说出去便飘散在了冷风中。
因为芋头的离去,余下的半节英语课都带上了些不可言喻的悲情|色彩。迈克鲁斯用低沉凝重的声音问着和图书问题,回答声稀稀拉拉,可他似乎毫不在意。
“王励励,一百四十!李松,一百四十七!”章子腾扯着嗓子念道,“我,一百四十一!”
“我儿子的前途,就拜托您了!他的脑袋很聪明,只可惜始终不能用在正道上。拜托了,拜托了,纠正纠正他的想法。”坐在咨询室里,芋头的爸爸殷切地看着医生,如对神明。
他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爸带我来考天府一中,顺便过来看看你。”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康城真的是个小城。逢年过节,有谁结个婚,礼炮的声音可以响彻全城。我拼命拉严了窗户,想挡住冲天的轰响,但也无济于事。因为这城太小了,天空就这么一方,更何况,我家偏偏还紧挨着举行婚宴的酒店。
这会儿,小路伸手想接过那个背包,老路连忙退后了一步,摆了摆手,无限慈爱地说:“怎么能让你背呢,太重了,你这小伙子还负担不起。”
老路一辈子都没这么豪迈过。
“随便你。”宁小宇端起餐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不得不回到寝室,但意犹未尽。不知是谁提议半夜起来赏雨。我的确想念那苍茫雨色,这计划便在无形中受到了采纳。
面对难得的宠爱,小路憨憨地笑了笑。
说到这里,芋头偏着脑袋,快速地思忖了一下什么。想罢,背对着我飞奔而去。圆圆的一点,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时,举起手,冲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不只是这个原因……算了,不说了。时间来不及了,我爸等我等得快爆发了。以后再想办法告诉你。”
此时,王励励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后生可叹”,摇摇头又问:“这真的是你最喜欢的书吗?没想到啊,你还有这样别样的爱好……”不等我辩解,便埋下头去继续做数学题。
“算你说对了。”他打了一个响指,背上的包猛地抖动了一下,“不是我不想过好的生活,是生活它自己没拿出一条让人信服的路来。在这件事上,鲁美嘉总认为自己很聪明。她认为她很了解我,看我的眼神,就像藐视一只蚱蜢的生死存亡。其实,她能看透的只有李松那种单线条的人。我估计毕业后还会给鲁美嘉唱颂歌的也只有他。招人讨厌的家伙。”
“所谓的出类拔萃不值得仰望,只顾逃避又太畏缩。你不过有点矛盾罢了。”我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当他考到一个重点短语时,教室里居然一片寂然。
我也觉得万分无聊。四处看看,芋头的座位空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苍白渺小。
“他很优秀。你也知道。”
第二天,我整个人都是昏沉的。
每天就这样生活着,时而欢欣,时而忧郁,忙得不可开交,实际了无意义。每当抒情过度,考试就来了。
我努力回想着,似乎的确有这么件事,随口问:“觉得怎么样,有没有震撼的感觉?”
“像我这样的天才,国家理应拨款培养。要保证我的生活质量,我才能有所创造啊!让我像现在这样步行去赶公交车,像什么话!我所有创造激|情都被磨平了!”王励励狠命晃动着袋子,样子极像一只大嘴鸭。那控诉的表情,连我看着都觉得屈才万分。
然而,老路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来看了看我。此时,面对这样一张悲怆又愤怒的脸庞,我展露出了无所谓的笑容,怯怯的,甚至是凄惶的。
窗外则是另一番境地——夜色迷离,路灯橙色的光芒守望着这雨夜,将夜色分割。整个校园空无一人,只有雨在行走,在漫洒。雨点极有力量地打击着大地,风刮过时,我的心一颤,恍若大地也随之一颤。大风刮起地上深深的积水,似有波浪翻涌,周遭树木纷摇。这一切里回响着天空的声音。时有雨水飞溅,大风横掠,两者在某处撞击而形成的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夹杂着当代世界的异香。
“一直想问你……”
“我爸昨晚在旅馆连牙刷牙膏都给准备好了,”小路低声对我说,“他今天来是打算送我入住的。”
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招呼苏明理。
我拍案惊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由于动静太大,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但迈克鲁斯这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抱歉地朝四周笑了笑,继续听课。完了,刚才他讲的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想到期末成绩,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走出小区,抬头看看深蓝的熠熠着亮光的天空,远处隐约有乐声传来。微微的凉意将暮色冰冷,一只流浪狗目光涣散地看着风景模糊的远方。
听了这些,我想起我的期末考试,苦涩在心里融化开来,只好笑着,假装不经意,把话题拉到了他的身上。
于是,王励励趴在桌上,一整天没有说话,墙角的阴影泛出海洋植物的幽绿。
我为她的话着实愣了一愣,没有想到她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你是腾飞了!”小路那充满羡慕的话依然在我耳边回荡,然而却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煎熬。
我心里很难受,想跑到什么地方去大哭一场。但我极有可能跑到半路就哭不出来了。因此,我觉得更加伤心。
老路回过头来,狠狠瞪了小路一眼,涨红的脸皱成一团,上面青筋暴起,我生怕他的眼珠会突然飞迸出来。
“我不想这样。”小路摇摇头,“他们对未来的考虑周全到极点,你知道他们最怕我在日记里写些什么吗?”
“你怎么会有这么错误的结论,”王励励听了,非常失望,又趴下了,“我就很不希望别人理解我。”
柯冉托起他颓丧的脸,喃喃自语:“肯定是给宁小宇判错了分,她什么时候上过一百分啊……肯定是,肯定是……”
我心中涌起窃窃的安慰,随即又不可避免地自鄙起来。
“烦不烦!都给我闭嘴!”白丽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考就考了,议论些什么!”
那一瞬间我想起芋头的话,我现在知道的东西,李松可能永远不会懂。
章子腾抬起头来,僵硬地笑了笑,“我很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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