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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夏天

作者:陈一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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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桌的她

第二章 同桌的她

“你是新来的吧?就是那个许诺?”
“对了,那件事,拜托你再跟校队那帮人说说。”另一个人殷切地看着柯冉,“就他们搞的那鸟摇滚,我们根本看不上眼,但他们有练习场地啊。如果你能帮我们借到场地,我们就不用和那些值班老师玩躲躲藏藏的游戏了。”
这是她最可爱的瞬间。这些时候,我觉得她是热爱生活的。物质或者繁华,总是热闹的,这里面有一种可喜的生气。她所抱怨的空虚是一种温柔而恼人的幸福,那种单纯的欢喜每每弥漫到我的心里。因此,在堕入心灵旋涡无法自拔时,和她待在一起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能够尽快回归人世。
“考不好了,肯定考不好了。”
“我家有很多钱。”她继续说。
其实,如果说鲁老是个深谙世事且老辣非常的女人,那么我们的迈克鲁斯就是她所缺失的那部分性格的聚合体。
“那不是柯冉吗!”
我也是刚反应过来,但我反应到的东西更为严重——毕竟这样一来,我就和李松坐在一起了。
“是给过。”宁小宇承认了,“但,给了多少我不知道。其实我是不想给她的。”
“真不知道鲁老在想什么。让芋头和邱昙坐在一起,邱昙只会更加绝望。”柯冉说。
大家知道她的情况,都很关心她,对她很好,照相时将她包围在中间。但她的表情始终是惨然的,孤苦的。有那么一瞬,我转过头去看她,发现她很美——至少是曾经很美。这种美近乎哀伤,像渐次凋零的花朵。
被称作章子腾的那个男生微侧着身子,我看到了一张干净明朗的脸庞,像阳光穿过繁茂的橡树,在翠色叠荫中碎落满地。微微扬起的嘴角,栗色的眼睛里有温柔的光圈。这样标准的外型,你一生可能只在电视上见过几回。我呆住了,但这种完美很快就被一丝讪笑覆盖。
听了宁小宇的话,迈克鲁斯俨然以一个烈士的形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英雄末路,苍凉慷慨。
大家都在揣测她的病情。很多人向我询问。
我说没有。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火锅店的门口,宁小宇看到我们很惊奇。她披着柔柔的头发,穿着一件白色圆领衫,海军蓝的短裙显得别致而秀气。
由于身高悬殊,芋头的劣势彻底凸显出来。但他还是一副大无畏的神情,不依不饶地说:“如果你今天不给我道歉,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很欣喜,想继续询问房子的事宜,谁知那边爸爸接过话筒说:“我们拜访了一下你的鲁老师,她答应帮你调位了。”
“刚才喝了点儿酒,激动了点儿,大家还是哥们儿。”黑外套说。
“学校不是明文规定老师不准收礼吗?”我很假很天真。
所有人都在田野间穿梭奔走,嬉笑打闹。章子腾拿着相机,跟前跟后地给鲁老拍照。
“真要进去吗?”
如此的生活一来单纯,二来免去了很多交朋结友的麻烦。我只有宁小宇一个朋友,所以闲来无事时,总不忘给她一个客气的微笑,似乎是答谢她告诉我什么时候必须赶早操,什么时候又必须穿校服等。但这份友情也是飘忽不定的,因为不管是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还是走在回寝室的途中,她总是单独走在前方不远处。看起来,我和她似是同伴而又并非同伴。在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里,我感觉到,她骨子里始终是习惯于一个人的。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玩失踪。下了课,她会莫名其妙地走掉,尔后又会突然出现在柯冉旁边。屡次之后,我总结出来,她的确喜欢一个人,其次就是喜欢单独和柯冉待在一起。
所以,每天早上我都会对这行字庄严地行上几秒注目礼。我越看越觉得,这是何等严谨的人生计划啊,像条优化的流水线,我们这学校里的几千学生都巴望着能在这条流水线上受到精心的包装——只要优秀即可,哪怕一模一样。
邱昙气息微弱地答应着,我则点头说好。
几周下来,随着时间流逝,我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收假第一天,我看着坐满教室的几十个同学,虽然有些脸庞还不太熟悉,但也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早自习,鲁老简短地作了一下收心教育后,开始安排正事。起初说的无非不过就是清洁委员、纪律委员等要各司其职,要为班级建设作贡献一类的话,听着听着我觉得自己飘然了。
英勇的迈克鲁斯,一剑飘飘江湖渺渺。
“场地?这不成问题。”柯冉答应了。
“但是,也有这么一种传说,”宁小宇补充,“迈克鲁斯之所以敢这样坚持,是因为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第一年把学生教成倒数,第二年把学生教为中等,到最后,一定让学生拔尖。”
“就是你说很苍白、很神秘的那个女孩?”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渐入正轨,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学习状态。
“也许你妈明白,只是不想说而已。”
邱昙无力地扫了我一眼,算是告别我们的同桌生涯。
“恰好不是。他的成绩差得出奇。起初,老师还抽他回答问题,但他每次站起来不是傻笑就是发愣。老师终于失望了,再也不点他了。作业,他从来不会交。科代表拿他没办法,屡次警告也没用。老师希望找他的家长谈一谈,可是他的家长每次都因生意忙而推脱。天知道他家里人是怎么想的。老师也灰心了。开除他,没理由。因为他没犯过大事儿。不开除他呢,他就像一块毒瘤,附着在我们班的心脏上,时时刻刻蠢蠢欲动。每次考试下来学校张榜,几千人,扫尾那一段,绝对有他的名字。不过他倒也无所谓,美其名曰自己是在挑战传统教育模式。”
柯冉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我们走上了楼梯。周围寂静得可怕。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也叫人毛骨悚然。
有人附和:“老女人装嫩,一年四季只穿裙子。取个名字还叫鲁美嘉。”
“可怕,可怕!”当我问起时,宁小宇摇头叹息,仿佛还心有余悸,“那些日子对我而言就是地狱。你不能想象,当白丽处心积虑地来对付你时,是多么可怕。她拉拢了所有人来孤立我,想尽一切办法给我难堪。”
“为什么?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爸爸似乎不能理解我对这么毋庸置疑的事存在困惑,“你的同桌生了病,她离你这么近。爱心固然重要,但你自己的成绩你也是知道的。自己都在困境里挣扎,还有什么能力去关注别人?你现在必须调位。”
芋头已经应声站起来了。
芋头就是这样。虽在泥地里打滚但觉悟总是高飞在天。换句话说,就是大事聪明,小事糊涂。只可惜小事时时都有,大事则经年不见,所以他的生活是一团糟乱。
“章子腾,”芋头冷笑着,“谁不知道谁啊。你家那些肮脏的钱就能让你变成贵族了?”
我哽咽着说:“当然重要,这关系老师和同学对我的看法。”
“鲁老,应该是个好老师吧。”我有些将信将疑。
白丽这样直接地把话丢了给宁小宇,让宁小宇有些应接不暇。她不服气地说:“你说我爸?”
“是亡灵的眼泪也说不定。”
“生病了。”她简短而微弱地回答。
“你以为谁想啊?”白丽用一种凉薄的声音说,“不过是逢场作戏。毕业的时候,还会有几个人正眼看她?”
我开始找自己的座位。
不过,从临时座位挪到正式座位,心情终归是喜悦的。我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觉得自己在这所学校是落地了,生根了,连呼吸都变得有重量了。
我有些惊讶。因为学校规定行课期间不能带手机的缘故,平日里住校生的手机一直由生活老师保管着,只有节假日才可以自行使用。这次我忘了拿,没想到就错过了电话。
“对。她叫邱昙。我至今还难以相信。”
睡前,我和艾利亚漫无边际地聊着班上的人和事,谁和谁面和心不和,谁和谁之间又有些猫腻。我们拼命压低了声音,一面还竖着耳朵听门外生活老师的动静。
在这hetushu.com•com种复杂的环境中,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有人的地方即江湖。我混迹于此,上下四方地寻找自己的位置,最终把自己安放在方寸之间,安放在自己的内心,又所谓:人心即江湖。
沉默了一会儿,柯冉说:“回家吧。我通宵给你打电话,行了吧?”
宁小宇显得很郁闷,执意说:“我就是不想回去。”
面对迈克鲁斯的出淤泥而不染,我感动得差点儿落泪,不由得想起与一个叫王励励的男生之间的交流。
我更想哭了。心想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沦落到芋头那种地步吧?
“你说什么?”芋头正好从旁边经过,回过头来看着他。
“你生的是什么病呀?”她坐下后,我低声询问。
他哈哈地笑着,越笑我越觉得不自然,似乎觉得这台词过于天真,有些应接不暇了。
“都说了,老女人装嫩。”那人不屑地说。
现在只剩下我,艾利亚,柯冉和宁小宇了。
“往哪里走?”我问。
她又退回了她俩的世界。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始终维系着她们,不论那是物质,是虚荣,还是别的什么。我终于明白,这种东西比我对她费尽心思的理解更有魅力。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悲哀起来。
“我和他一样追求完美。”他这么定位自己,“不过,我比正常人高了几分。”
虽已是初秋,骄阳依然似火,植物散发出微辣的清香。
“等等,这地上怎么有水?”我又踩了几下,确定了自己的感觉。
数学课上,一阵断断续续的怪声突兀地从我身边冒了出来。大家循声向我们这边看来,发现邱昙满脸的难受样——那是一种无法排遣的难受,因为她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赫……赫”轻喘。只见她双手抚胸,轻轻拍打自己的心口,好不容易才止住。
我无语,因为他连名字也没报上来,就径直朝座位走去。
“好了,不说了,说点别的。”
“她很不合群,性格孤僻。”宁小宇这么向我介绍她,“我们都不怎么喜欢她。不过她成绩挺好。”
“特别高兴?”
我和宁小宇并排走着,脚踩在成堆的落叶上,黑暗里回荡着一种枯萎的声响,让人想起昆虫蜕落的甲壳。空气中弥漫幽微的雨水气息。
下午第一节课是物理课。课上到一半时,邱昙来了。她父亲将她背进了教室,对老师歉意地笑了笑,表示打搅了。
但是,看着身边空旷的座位,我还是会感到莫名的荒凉。
“没有,没有!”我赶忙辩解,语气里的那般慌乱,连我自己也觉得欲盖弥彰。
他说:“我没说我是贵族。但我家至少不是暴发户。我只知道,钱对于素质低下没有涵养的人来说,是彻头彻尾的灾难。比如你。”
“白丽本来要去瑞士居住的,结果因为英语水平实在太差,又不想带上翻译,才勉勉强强留在了蜀都实验学校。”我忽然想起宁小宇这样告诉过我。那时我觉得这社会真是有阶层等差,我家就差砸锅卖铁了才让我挤进蜀都实验,而且,我进来后的每一天也都被经济地位的悬殊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谁知道人家白丽一挑眉一瞥眼间,蜀都实验这座每夜在我梦中巍然屹立着的圣殿就轰然倒塌。
艾利亚动情地叙述着,从此,降级,就成了我内心深处秘而不宣的耻辱。
“你好。”他简短作答,近似应付。瞄了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眉宇间透出坚忍的含蓄。
“你好,我叫许诺。”我主动上前打招呼。
“真的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连吃饭也是?”
但,不论是处在花花哨哨的赞美声里,还是处在纷繁复杂的舆论旋涡中,李松始终没有一点表示。当然也不是超然物外。也许,仅仅是一种茫然。毕竟,师生情分蜕变为互惠关系,欢喜还有几多?
本以为她会开我几句玩笑,但很久都没有动静。
吃过午饭来到教室,李松正在黑板上写着一则通知。他握笔的手沉稳有力,落下的字飘逸洒脱——秋游安排。
唉,颠倒的价值观,铙钹齐奏的金钱声。
“是,学校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也有不理解的家长屡次投诉他。但他总是说,兴趣教学是最重要的,不希望我们成为抄写的机器,他要保证每个学生都学好英语。这是他的信念。”
“可学校一定会责怪他。”
鲁老特地戴上了一条丝巾,涂得紫红的嘴唇像错过了花期的玫瑰。我们列队向田野进发,英语老师骑车载着邱昙。
“既然如此,不如挑明。你这样不觉得难受吗?”
他鬼鬼祟祟地笑了起来:“李松喜欢你,知道不?”
“不然,咱们来这里做什么?”宁小宇平静地回答。
他们这种虚度光阴的行为让我觉得彻底地腐化。我浑身上下充满了那么一股凛然正气,觉得越是在这样水深火热的环境中,我越要坚守自己。
“他可是千年冰山啊。”艾利亚感叹了一句,翻过身,睡了。
来到办公室,班主任鲁老师对我们微笑着,但那笑容总让人感觉客气而疏远。她的头发染成了棕色,梳成了一个小巧的发髻。她身着一套裁剪合宜的黑色裙装,整个人虽略显苍老但也不乏优雅韵致。
在那之后,我对稀奇古怪的东西彻底失去了兴趣。所以,一周以来,我所执著的事情就是学习,不过好像也没别的什么正事了。我每天听完课就是看笔记。除了吃饭和上洗手间,几乎不怎么走动。教室,食堂,宿舍楼。生活变成了一条线,我像一只狂热的蚂蚁,朝着线条那端传说中的光点缓缓爬行。
“你是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看着她这个样子,悲哀袭上我的心头,她就站在一切的中央,可是她根本不在这儿。既然如此,她又何苦来上学,来接触这个社会?或许她拼命想进入这世界,可她依旧孤独。即使老师骑车载着她,我们不断尝试着跟她说话,可世界终究没有完整地和她拥抱在一起,我们能给她的只有怜悯。
到门口了。
艾利亚是这里的常客。环视一周后,她将我带到了临窗的一个雅座上。
突然,什么闪烁了一下。幽绿,艳红,迷迷蒙蒙。紧接着,比方才强烈十倍的乐声响起,极富动感,几乎冲破耳膜。
暮色渐浓,路边的街灯逐次亮了起来。临街的店铺里透出五彩的光,人很多,喧嚣像温柔的浪涛一样轻轻覆盖着我们。
我想起那个电话来,却没想到这事来得如此真切。教室里有些哗然,大家四处寻找叫欧阳彦的那个人,很久才反应过来,欧阳彦就是芋头。
“前面就是了,”艾利亚摇晃着手上的珍珠奶茶,“我都闻到香味了。”
坐在日光灯白色的光圈里,我的心中生出缕缕寒意。心想,一定要考好,一定要考好。可是,数学试卷上的压轴题我怎么都做不出来。十五分。这该死的动态几何问题。
秋游以后,邱昙很多天都没有来。来的时候也是断断续续。
她指了指肚子,气若游丝:
“银行贷款……”我妈很无语,“为了让你有家的感觉,我们在蓉城买了套房子,过几个月就交房。这样你假期就不用回康城了。”
“昙花盛开的时间,那么短暂。”
听罢,我瞻仰着“天府一中”这四个鲜红的大字,啧啧赞叹,心驰神往。
我几乎惊叫了起来,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还是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这时,宁小宇救了我。她跑过来,和迈克鲁斯就期末考试的一篇作文开起了玩笑。我长舒了一口气。
“过来,我介绍一下,”鲁老师说,“邱昙,复读生,许诺,转学生,你们都是刚到这个班上的,暂时坐一块儿吧,合适了我再帮你们调整。好吗?”
“她叫鲁美嘉?”我很惊讶。
迈克鲁斯将邱昙扶了下来。她坐在地上,躲在最远处的阴影下,狠命抓住身边的植物,好像希望获得一种安全感。
我们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合力推开那扇门把生锈的木门。“嘎吱——”一声,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浓和*图*书重的黑暗瞬间将我们包裹。
我心里涌起一阵感激,心想鲁老真是慧眼识珠扶持幼苗。
宁小宇解密道:“虽然他讲得很好,但他上课非常慢,非要把最糟糕的学生都讲明白才肯往前讲,所以,每学期他都上不完既定的课程。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班的英语成绩永远是最后一名……但迈克鲁斯从来不责怪我们。”
“大家今天就直接点儿,我家给过,直接送的银行卡。你爸肯定也给过吧?”白丽的坦白,往往深过掩饰。很多时候她对宁小宇都存在显而易见的敌意。
“唉,空虚啊空虚。”她时不时也感叹几句,“全身无力,就想睡觉。”
芋头疲疲沓沓地拖着桌椅,挪到了教室后面。
“如果觉得无聊,就跟我联系吧。”她对我粲然一笑,拉着粉色的小箱子走了。
只有给爸妈打电话寻求心灵援助。
我暗自惊叹,世上居然有这般特立独行不畏强权的人。
过了一会儿,柯冉也出来了,身旁跟着刚才那几个男生,黑外套也在里面。
柯冉看了看李松,眼里露出绝望:“就他?不可能的事。这么古板的人。”
“不是刻薄,是评价得恰到好处。”宁小宇强调。
黑色月底。月考来了。
“他就是李松。”旁人满怀崇敬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是学校费了千辛万苦从各个地方挖来的尖子生之一。”
“可是……”
“唉,我们应该保护他们这种感情。”作为观众之一的章子腾说,“生活太无聊了,总要有点噱头吧。”
“不要这么担心嘛。”她满不在乎似的,“你尽管潇洒地逃走好了。对我来说,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好。”
十月国庆,学校放了一周的假。同学们大都收拾东西回家了,整个校园好像脱了节拍的曲子,人烟落落。因为在校学生骤减,夜晚,食堂只开一半的灯。偌大的一个饭厅,一半光线蒙昧,一半昏暗无际,空荡荡的。我坐在里面吃微焦的炒饭,听着几个厨师冷清的对话,总觉得自己沉入了什么幽迷的境地。
第二天一大早,柯冉有些迟疑地看着我,问:“白丽没有问你什么吗?”
“但你不是留校生,不能回学校。”艾利亚说。
我变得更加努力。一个直接的原因,就是月考成绩出来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我们班的顶梁柱了?”
艾利亚任何时候都是懒洋洋的,周身仿佛氤氲着一团蒙蒙的白雾。她整天都趴在床上看影碟,间或深情款款地端详自己收集的那些香奈尔和迪奥品牌的香水。
“你懂什么!邱昙需要的根本不是知识。”芋头说,“无知即力量!”
我没有说话。心里纵使不满,嘴上也并没有拒绝。我理解他们的苦心,尽管这里面包含了一种冷酷无情的东西。
解释什么?
说到底,我对她的了解,也仅此而已。只是偶尔看到她桌上摆放着的那个保温杯,看到上面阴戚戚的黑色花纹,闻到里面涩涩的药味,定会有一种深沉的恐怖从心底升腾起来,不觉战栗。
“所谓亡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问宁小宇。
“听起来你那么在行,怕是也送过礼吧?”
“哇!”
“跟着感觉走。”
“你……能穿吗?”前排,负责登记的李松用一种忧愁的眼光看着我,“这是一米七的。”
“你是她同桌,一定要对她多关心一点,多谦让一点。”假如不是鲁老私下里语重心长地告诫过我,我永远难以相信邱昙真的得了绝症。
“白丽,她是降过级的。”某天,艾利亚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降过级的人,能好到哪里去!听说是她原来的老师不想要她了。”
英语课稍微好些,因为迈克鲁斯上起课来总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虽然大家并不觉得有多有趣,但总认为不能辜负他的努力,所以一直作出饶有兴致的样子。久了,也就真的听进去了。我也是如此,纵然无边的愁绪萦绕着我,我还是能勉强学到一些东西。
“太好了。说明她接受了。”
他是黎老,黎文佶,英文名迈克鲁斯。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可怜的许诺,一叶飘飘江湖滔滔。
很偶然的一个晚上,学校在操场上放电影,我刚好和王励励坐在一起。在凉夜的风口上,他丝毫不顾我们是第一次对话,大声评东论西:
和他们逼人的光华比起来,我身旁坐着的人,明显是黯然苍白的。邱昙不爱说话,每每默然而憔悴地看着周遭的一切,瘦骨嶙峋的她好像稍不留神就会从我的视线里滑离。
这是我与她的唯一交流。在这个封闭式的学校里,她破例没有住校,所以自然也不在食堂就餐。有时家长一早将她背到学校来,没过几节课又背回去。她那花在路上的时间,几乎比上课时间还要多。
黄昏,天气渐凉,我拿着听筒,一边说话一边扬起脸,看校园里的人来人往。身旁的玉兰花在薄暗里悄然生长,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在我的话语间冲荡。
“接受什么?”
“调位?为什么要调位?”
上菜速度有些慢,不过火锅味道不错。
我觉得行走在校园里的每个人都是隐形的富翁,资产少则千万,动辄上亿。我喜欢观察他们的鞋,他们的书包,以及脸上的一种特别神色。再难看的鞋和包,我都认为自有它的价值所在。既非妒忌,也非艳羡,只是自欺欺人地作出欣赏状,陶醉在花花绿绿的物质世界里不能自拔。
他们那桌围坐着几个衣着另类的男生。透过人群的间隙,我居然还看到了宁小宇。服务员见势头不妙,也赶来劝阻。虽然黑外套已经顺势坐下,柯冉也放下了酒瓶,周围人的目光还是落在他们身上。柯冉皱了皱眉,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注视。
她忧愁地看了看我,似乎是觉得我冥顽不化。很久,才斟酌出了一句话:“芋头不照样过吗?”
李松冷冷地看着章子腾,回答说:“你不要总拿这些说事儿。”
另一边,李松一个人站着,怅惘地看着秋日的田野。他的身上荡漾着一种寂寞,像风,分明存在而又无迹可寻。这种寂寞自然而然地将他与外界隔离了起来。一个顶尖的学生,一个孤单的人。他那漠然的表情下隐藏着的某种东西让我好奇。
艾利亚有些婴儿肥,随时有发胖的忧虑,齐眉的刘海儿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她吃得津津有味,油碟里加了许多蚝油和一大把香菜。我默默观察着她黑黑的脸,疑心她是来自某个东南亚国家的混血儿。我们彼此间话很少。
“小子,富贵也分三六九等。地主与贵族是永远不能画等号的。你少在这儿自以为是。”
考完试,我用外套蒙住头,趴在桌上哭了一场。
旁人还想说什么,李松转过身来。瘦削的脸上,眉梢细长拖延,像雨季里绽开的白兰,水墨点染。整个人文弱而略显苍白。
我悻悻地挂掉了电话。对倾诉丧失了信心。我悲壮地想,瞒吧,继续瞒吧。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给爸爸拨了过去,他说他们已经回康城了,因为我手机关机,所以就把电话打到了宿舍楼。
“有点刻薄吧?”
爸爸的话老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你自己都在困境里挣扎,在困境里挣扎……”。
我无语,沉浸在对迈克鲁斯的近乎悲壮的个人崇拜里。
数着上面一长串的零,我的心又一次战栗了。
“明白人干糊涂事。她不愧是做生意的料——你见过几个女的矿老板?可有时她又很不明白,生意越做越大,和我爸的关系却越来越糟。从小她就老问我,如果她和我爸离婚了我跟谁。”
“是啊。有事吗?”我冷冷地问,心中莫名厌烦。
在和柯冉做了一段时间同桌后,我发现,虽然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少有的帅气男生,但我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上的人。他纯粹是一个消耗品,名牌衣服一天一套,新款手机一周一换,永远走在时尚最前沿。他喜欢看欧美大片,热衷爵士舞和Hip-hop,最喜欢以迈克尔·杰克逊自诩。
“好了,和*图*书这个单据你们保留着就行。”她微笑着,双手将交费单据递给了我们,上面还存留着温热的油墨气息。
起初有人讲学校有分等级拿工资的规定,我存有几分怀疑。讲的人多了,也就信了。每次年级统考下来,每个班按成绩依次排名,前三名的班,班主任拿甲等工资,次三名的班,班主任拿乙等工资,以此类推。另外,如果班上有特别拔尖的学生,班主任还可拿特殊津贴,据说相当不菲。
他们的对话让我震惊。
艾利亚抬起头来,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样,咱们各付一半,待会儿我去刷卡结账,你把你那部分钱给我就行。”
这当口,鲁老说:“欧阳彦,你和许诺调位置。”
她有些兴奋似的,“要开始了。”
第二天清早,一跨进教室,我就被墙上赫然张贴着的一行大字震撼了。
宁小宇不愿意回家,埋怨道:“我爸这几天都没在家,我回去又是一个人了。我讨厌这种感觉。”
“这,影响了你吗?”
我无限悲哀地告诉他:“我的数学也不好,靠我不如靠前面的李松。”
“你该不会喜欢李松吧?”
我扭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面容憔悴的女孩。她剪着短短的头发,穿着棉红的外套,那惨白的面色着实吓了我一跳。
“听说,老校长的办公室就在二楼。”冷不丁地,宁小宇说。
“你们玩够了吗!”正在这时,李松从黑板前转过身来,看到这一幕,厉声说,“章子腾,你是堂堂班长,怎么能带头打架呢?”
看着面前这个稀奇古怪的人,我厌恶地把头别了过去。
那物件凝聚了不动声色的老成稳重,我追求了一小辈子都没有追求到手。
“老师叫我们到办公室去一下。”她有气无力地告诉我。
我们往深处走,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因为里外光线反差不大,大厅的格局依稀可见,我们摸索着前进,不至于撞上墙壁。
“不要小视,他可是常务副校长,学校第二号实权人物,算个腕儿!”起初,有热情者这样给我爆料,眼里充满了对行政权力无尽的尊崇与膜拜。
她比往日更加苍白了,一种冰凉隐约闪动在她的目光里,像冷白的月光照在荒芜的山丘上。分外浓密的头发显得那样触目惊心。
所幸难熬的寂寞时光终于到了头。
后来我想,也许,她当时是讲给我听的。但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只是拿起笔继续写作业。我实在太忙了,无暇去深入一个人的内心,思考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有很多很多要去努力完成的事,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前途以外的任何东西。长期以来的经验告诉我,消极情绪一旦泛滥开来,稍不留神就没救了。有些无奈,有些自私,但的确是真的。
“是啊,昨天过来的。办完了贷款手续。”
一阵短暂而强烈的欢呼后,众人便作鸟兽散。
我愣住了。
而我,因为鲁老的连环调位,心里带着那么点儿怅然若失。
“哦。”
幸而艾利亚还留在学校。她是有家不能回。她父母正在闹离婚,双方都有情人,家里乱得不可开交。
到达二楼的时候,隐隐约约有乐声传来。
“不是玩笑。我是李松的同桌兼室友,他的事情我还不知道?”他扬扬得意,酷似放肆张狂的鬼子军曹。
“从花园那里翻墙进去。”
说完,她缓慢地挪动步子向门口走去。她的样子虚弱不堪,每走一步都让人担心她会突然垮掉。
我睡在床上,盯着黑幽幽的天花板,迷迷糊糊,交费时的情景不时浮现在眼前。爸妈哗哗地数出一大摞钱,我觉得惨不忍睹,但也只能硬生生地看着那些钱被一脸肃杀的黑衣工作人员分成几次,喂入紫外线验钞机。
“我的天,你有三个哥哥?”晚自习时,当我从厚厚的数学练习册上抬起头来,看见化着烟熏妆穿着露背吊带的白丽,不由睁大了眼睛。
艾利亚说:“我妈此生最大的愿望是移民澳大利亚,所以给我起名艾利亚。”
“你知道,我有时真的很需要她……”宁小宇很为难,“只要我们敷衍得过去就行。”
回到宿舍,生活老师转告我,爸妈来过电话了。
“我们班同学的家长,逢年过节,就会向鲁老进贡大礼。”
“不会……超过两亿吧?”
秋游的地点选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一片田野里。
到了预定地点。我看着面前这片镶嵌在城市里的小小田野,不过是黄的土,绿的菜,熟透的瓜果。但,看着看着,我竟从中看出了一碧千里的气势来,自己也不禁愕然。
我终于知道,白丽这么高傲的人也有伤痛。不愿被人知晓的伤痛。那就是,柯冉不为她所吸引。这是莫大的耻辱。这种耻辱渐变憎恨,直接指向了对手宁小宇。
唉,天幕之上星辉斑斓,天幕之下一片惨灰的废墟。
“刚开始就考不好,往后还有什么前途?”
不远处,柯冉正拿着一个啤酒瓶指着面前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质问:“今天你要挑衅是吧?”
有人尖叫了一声,教室里一下子躁动起来。只见柯冉一手揽着宁小宇的腰,一手抚着她的脸,将她抵在了墙角,不顾众目睽睽,低下头向着她的嘴唇就是深深一吻。
余下的日子一成不变。我每天九点准时起床,去教室自习一会儿,中午散漫地吃一顿饭,下午接着看书。偶尔我也会和艾利亚出校疯玩一阵,但是老是找老师签出门条始终是不行的。在遭遇了不满的眼光后,我放弃了这种有限的放纵方式。
“我不需要送礼,”王励励直了直腰,说,“像我这等天才,靠成绩就可以让鲁老笑逐颜开。送礼队伍里的中坚力量,大都是那些中下等学生的家长。他们什么都舍得花,鲁老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拿得肯定不少。”
旁边,芋头已然忘记了方才的愤恨,睁着滴溜溜的小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松与章子腾的对峙。
柯冉径直给她买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老给爸妈打电话。每天都打。不打电话,心中就漫溢着雨水般的隐忧,飘飘忽忽,情绪也难以着陆。我孜孜不倦地向他们叙述柯冉和宁小宇是如何如何的开放,我身边坐着的又是怎样一个神秘莫测的人。我急需表达,不抒发感慨似乎就不能调停我的生疏感。通话结束时,我们一般不说再见。我只是沉默,等着他们说完那句“好好学习”,便腾地一声挂掉电话。我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总能领会他们想表达什么。无非就是那条幅上的意思——“入蜀都实验,进天府一中,圆一生美梦。”
我抓紧了宁小宇的手。
我就是我,外界热闹,内心执著。
这是一家装潢很精致的火锅店,生意兴隆。一进门,喧哗与热气扑面而来,抬眼可看到一幅水墨江山。扁柱形的复古吊灯垂挂于暗红的天花板上,橙黄的光下,夹花的玻璃屏风层层叠叠。
“天下有这样的英语老师?那考试不是玩儿完?”
“下次努力,才刚开始。”
我觉得费解。天下当真有这等老师?但无论如何,今天看他骑着自行车一路颠颠簸簸载着邱昙,我打心眼里认为,一个人只要有那么一股执著信念,又有那么一丝悲悯之情,他的形象就堪称伟岸了。
“嗯……唉。”
我们在丛生的蒿草里挪移着脚步,每走一步都怕惊动了冥冥中的什么。
“贷款?难道你们欠下了巨额债务!”我很惊恐,立马想到家徒四壁的惨淡和动荡不安的生活。
就这样过了很多天。我的幻想症非但没有因为时间的冲刷而渐渐褪色,反而日积月累愈演愈烈。
也罢也罢。我已经习惯了。上课时,柯冉常向宁小宇掷去纸团,上面写的,无非是千篇一律的承诺,关于以后一起出国留学,给她买顶级法拉利等。可宁小宇似乎从不觉得乏味,每次都能从那些皱巴巴的纸上发掘出些新鲜东西,沉浸其中乐不可支。他俩在数学课讨论新婚旅行,在语文课讨论时尚派对,在其他课讨论衣服鞋子。
他常说,https://www.hetushu.com.com告诉你们的爸爸妈妈,我不要礼品,拜托了,拜托了。礼金也免了,因为都是一个意思。我拿到你们的东西不会使你们的前途变得更好,不拿你们的东西也不会使你们的前途变坏。因为,什么都取决于你们自身。归根结底,老师是帮不了你们的,自我拯救吧。
吃了很久后,看着锅里滚滚的辣汤,我喝了一口鲜榨西瓜汁,说:“不行了,吃不下了。”
成天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面对赤|裸裸的恐慌,我实在难以忍受,只好又在电话里求助:
“天府一中,是国家级重点高中啊!每年,它都会向哈佛、剑桥、牛津这些世界名校直接输送大量人才,除此之外,保送和考进清华、北大等高校的学生达到半数之多。所以,大家都认为,只要能成为天府一中的学生,就可以说死而无憾了。”有人向我解释,“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出高价来我们学校读书,就是因为我们学校是天府一中的主要生源基地。”
“鲁老有几次拿的津贴比工资还多!她怎么能不珍惜李松!”有知情人这么说,“她就等着李松以后给她扬名呢……”
“不会对人怀有怨恨?”
这是一个不起眼的矮小的男生,理着小平头,发光的眼镜后面,是笑眯眯的眼睛。他不怀好意地用观览珍稀动物般的眼光打量着我,看得我如芒刺在背。
“这楼可能漏水吧。”
那男生不屑地笑着,用指尖推开了酒瓶,不紧不慢地说:“我解释了,你不信,这有什么办法?不过算了,动手伤和气。”
“难不成有两亿?”
“怨恨之后还是忧伤。”她说。
“忧伤的样子。”
我没有叫出来。音乐在哪里都行得通。真是娱乐无极限,阴阳共此欢。
语文,数学,英语,物理。
“我说跟她。她特别高兴。”
说的也是。我和她找值班行政签了出门条,便乐颠颠地朝商业街进发。
“到时候我会走在你的前面,”她又补充说,“如果真发生了什么,你就一个人离开,不要管我。”
同桌这么久,她只主动说过一句话:
正想着,我突然听到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降级?我的天。看来她真的是不良学生。”我故作轻蔑,但比往日清醒百倍地意识到,我也是降过级的。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阵战栗。
“是他先动的手。”章子腾放下手,看看芋头,又看看李松,不屑地说,“我是没你有正义感。大不了你来当班长吧。我早就觉得这担子挑着麻烦了。”
另一方面,寝室里的生活也不过是热情而敷衍。我们的寝室像个小小的世界,几个女生居住在里面,宽敞地拥挤着。生活从未如此紧密相连。每个人都贡献出自己的秘密,彼此紧贴却又永远孑然自处。
我看着谁都觉得危险。
“放过我?就凭你?”章子腾一伸手,把芋头掀得往后退了几步。
“其实你不用那么拘谨。”之后,宁小宇对我说,“迈克鲁斯很随和,是个很好的老师。不布置作业,不检查背书,不……”
她头上那乌黑的头发是假的。她得隔三差五地去接受那令人撕心裂肺般难受的化疗。
这天下午,她邀我去吃火锅。火锅店就在不远处的商业街上。
章子腾挑衅地推了一下芋头的脑袋,说:“关你鸟事!小子,少在这儿耍淫|荡!”
宁小宇对我说:“声音在左边。”
“不过,让鲁老脸上挂不住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宁小宇说,“你看着吧,鲁老对他是不会姑息的。”
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已回康城?你们真来蓉城了?”
下课后,望着鲁老(大家都叫他鲁老)的背影,宁小宇说:“鲁老这个女人,四十岁的女人,永远只穿裙子的四十岁女人……”
说来也奇怪,遇上难得的正直的人,我感慨系之的同时,暗里希望他们别老那么正直,腐败一些也无所谓,只要不是太甚。能占点便宜的时候就不要当圣人了,如果处处和世俗碰撞,哪怕圣人也独木难支。毕竟,正直在精神层面是伟大的,放到现实世界里又是微弱的。我讨厌听到正直折断时的那一声裂响,它会让我陷入不知是该敬仰还是该同情的极端矛盾中。有句话虽然无情,用在这里倒很妥帖——“为防止被坏人伤害,你最好先变成坏人。”
我摩拳擦掌,思考着要不要上去套套近乎。但是,还没等我主动,他无限关怀的眼光就落在了我的身上:“许诺同学,希望以后咱们相处愉快!”
不出所料,由于数学没考好的缘故,我排到了班上十几名,年级名次自然是百名以后。鲁老公布成绩时一个劲儿地感叹,许诺啊许诺。对我的期望都快变得像高原上的氧气一样稀薄了。我受到了打击,每天连吃饭都在想数理公式。我一刻也不能停歇,因为一停下来,就会想起排在我前面的浩浩荡荡的百十人。他们不用跨越我这么远的距离来到蜀都实验。社会在本质上是不公平的。这点我早已熟知。除了自我提升以外别无他途。呻|吟与叹息不过是矫情的浪费。
宁小宇不顾一切地向那扇门跑去,一把推开门,强烈的光线透出……
“呃……是啊,有事吗?”
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她叫邱昙,昙花一现的昙。
“去吧?反正待在学校也很无聊。”她说。
“真的没有问过吗?关于我的。”他压低了声音。
我向座位走去,发现邱昙还没有来。坐下后正准备写作业,看到教室前面一个高大的男生正对着芋头指指戳戳。
“我家,养得起。”她脸上绽开了一丝了然于胸的笑容,拨弄着面前黑色蕾丝的文具袋。
“他叫芋头?为什么叫他芋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笑道:“老师和同学,也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嘛。”
也罢,也罢。
“你看他的长相就知道了。刚入校的时候,大家还不认识,不知是谁说他长得很像芋头。一看,真像。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这么叫他了。”
宁小宇过来安慰我,叹息不可理喻:“考试这东西,有这么重要吗?”
就这样,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当我看见眼前黑影憧憧地矗立着的大楼时,心里一阵战栗。耳边风声飒飒。
进入九月后,天黑得早了些,加上白日连绵的秋雨,时间仿佛更为滞重,湿淋淋地压在心上。
苏明理瘦瘦小小,穿着一件发旧的紫色外套,眼镜几乎已经滑到了鼻尖,拥有一种近乎无视一切的颓唐目光,整个人看起来显得空虚而暗淡。她像鬼魂一样飘忽,出没于任何一个又一个喧嚣嘈杂的场所,冰冷而不近人情。
陶醉之余,我突然发现,在这一行大字下面,站立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清瘦少年,凝视着这幅标语,久久无言。
“你怎么说?”
宁小宇前天下午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她的电话。
“她从来都教育我,经济决定一切。见我这么选择,她可能觉得自己的女儿很有眼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好老师?”艾利亚睁大了惊奇的眼睛,“我们刚来时也这么觉得。只要你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是真正的后妈。这女人阴毒极了。”
“有一亿吗?”我放大了胆猜测着。
“总而言之,我家养得起。”她咯咯地笑着,往椅背上靠去,撩拨了几下披肩的直发。她的妖媚是从骨节断处散发出来的,柔靡甜腻,像陈年的脂粉,泛出诡谲的紫红。
“她可能得了严重的阑尾炎和胆囊炎之类的吧。”我估摸着说,“不过,她确实是这个班上离我最近又最远的人。”
她的身材高挑纤细,举止极其成熟。在寝室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冲我眨巴着她那涂抹了水蓝色眼影的细长眼睛。那时我就确信,她绝对不是一个好学生。
一次做阅读题,见古时候有个叫陈藩的从不打扫房间,说自己有“清正天下之志”,芋头差点潸然泪下。天知道他并没有矫情。他顽固的自信在外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救药的,总觉得自己有不同于他人的伟大之处。所以,他看不惯任何和图书人,和谁都合不来,屡屡冲突。我虽不讨厌他,也绝不喜欢他。
“知道了也无所谓。你管别人怎么看你。再说,当初是你自己愿意降级的。”爸妈不以为然。
光明的未来与个性的沦丧到底哪个更值得关注?
很多时候,我们必须对自己冷酷。
课堂上一阵骚动,鲁老师冷冷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我觉得我和邱昙的距离挺远的。
“嗯,谢谢老师……”我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我……很高兴能到这个班……”
“这里来一张……这里景色也不错……拍我的侧脸……”有人照相,鲁老比谁都高兴,以至于她根本没注意到宁小宇和柯冉正明目张胆地十指相扣。芋头从一个土丘上飞速冲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周围一片哄笑。
“这里,绝症。”
李松不仅是我们班的第一,在强手如云的年级上,也稳坐头两把交椅。鲁老每天都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光芒万丈,我一直想不明白她是从哪里找来如此之多的华丽辞藻,不厌其烦地加于一人之上。
“没事儿。”
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芋头奋起一脚就踢向了章子腾,他的眼光落在对方脸部,可落脚却在腿部——因为矮,芋头整个人看起来像在作高抬腿。章子腾扬手就想给他一拳。
她正说着,忽然传来了啤酒瓶砸地的声音,尖锐刺耳,夹杂在一片哄闹声中也分外惊心。我们循声望去,艾利亚掩嘴惊呼:
带有这个因素,下课后,我强行定制了一套大号校服。
我们向左转,往走廊更深处走。声音越来越清晰。借着窗外的微光,我发现,走廊尽头有一扇半掩的大门。
“入蜀都实验,进天府一中,圆一生美梦。”
柯冉迟疑了一下,不过似乎觉得说出来也并无大碍。
“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作暗流不?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呀。送礼,是基本生存技能。”
“很多?是多少?”我向她那边靠了过去,浓浓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我真怀疑自己的目光会不会热切得灼人,让别人觉得我有不苟的企图。
“我们学校真是疯了,打出这种标语,句式和那些不孕不育医院的广告有什么差别?‘圆一生美梦……’,我还享受天伦之乐呢!”
我心想,这怎么潇洒得起来?但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看表。依稀可辨手表的指针指向了七点半。
芋头躁动了起来,嚷道:“素质是什么?涵养又是什么?不过是你引以为豪的虚伪罢了!老子由衷地鄙视你!”
别人终归是别人,当我转了一圈回到自己后,还是恐惧得不能自已。我太怕别人知道我降过级了。我万万不想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
她笑而不答。
“我旁边的那个女孩,得了绝症。”
鲁老是个极其喜欢考试的老师,冷不丁地就会来一次单元测验。每当她拿着厚厚一叠卷子走上讲台,教室里一定是哀号声遍地。
“他是不是众多的学科怪人中的一个?看起来古怪,可成绩暴好?”
正打算挪位之际,我又听到鲁老说:“许诺你坐到柯冉旁边吧。柯冉的同桌和李松坐。”
“不仅仅,他在整个学校都很有影响力。他这个人,每天除了吃饭和学习,就不做任何事了,连话也不爱说。”
“就你那成绩,你那水平,和你坐在一起只能沉沦。”
我猛然一惊,制止道:“别逗了,不要开这种玩笑。”
上数学课,我表面上看起来虽然专心致志,但内里总在揣摩鲁老的心思。她肯定知道这件事。但是,她会不会一直惦记呢。如果一直惦记着,指不定哪天就会说出来……那时,大家会以一种怎样的眼光看待我……这样想着,我根本听不进去。下课,看着一黑板的知识点,陌生得恍若隔世。
“没有一个人。连艾利亚都……其实,说白了,我和艾利亚并不是真正的朋友。”宁小宇低声说,“我一直都觉得,我和艾利亚是为了什么东西才在一起的。现在玩得热火朝天,一旦分开,很可能就老死不相往来。”
班上再次哗然。全班女生羡慕的眼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总会长高的。”我信心满满。
她对白丽心怀不满,个中缘由我太能理解了。白丽是个专横霸道的人。她让我们寝室的所有女生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不仅在学校里混得风生水起,而且据说她哥哥和黑社会有关联。更要命的是,连她的叔叔都是法院的大头。她需要有人每天为她端汤打饭,有人赞美她长得令人嫉妒,有人惊呼她的衣服怎么如此昂贵。一件事不顺心就大发脾气。即使憋屈感让人痛苦愤恨,但是除了宁小宇,没有人胆敢说她什么。得罪了她,指不定哪天就被黑了。我们珍爱生命,所以即使将她恨得牙痒痒的,依然日复一日对她虚假迎奉。
她向我大发感慨:“你说,这些大人是不是都挺幼稚?总觉得小孩好像不应该了解这些似的。其实我比他们还清楚。老实说,我觉得我妈那位太年轻了些,比她还小,一看就是冲着我妈的钱来的,这么明显,我妈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他们的话让我费解。
在苦闷的间隙,我惊讶地发现,虽然每个科任老师都不怎么答理芋头,但迈克鲁斯是真的关注他。每到对话练习,必然抽他起来。不管他的读音是多么扭曲,迈克鲁斯总会赞赏地点头然后商量似的指教。芋头对这种关爱已是心领神会。他常说,迈克鲁斯,是困顿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上的难得的正派的人。
这时有人问我:“请问,你就是许诺吧?”
原来是蜀都实验校的地下乐团。
这话还真管用。宁小宇说回家可以,不过视频聊天可能更好。柯冉点头称是。宁小宇又说想吃木糖醇。
她是宁小宇的老友了,两人在一起尽是嬉笑打骂,不过看上去总有点貌合神离。其实,她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历任老师对她的评语都是:很有潜力。只是这潜力潜得实在太深,一潜就潜了十几年。按她的话说,从学前班到小学再到初中,她没有一次考出了High的感觉。人们相信她有潜力,很有潜力,但愿别永远只有潜力。
看着柯冉走进旁边的超市,我想,身边怎么净是一些热血青年呵。
“鲁美嘉其实不关心我们的成功与失败,”白丽有次在私下里说,“她关心的不过就是钱。说白了,我们班那么多人,有几个家长没给过她红包?对吧,小宇,你爸爸也是吧?”
吻罢,宁小宇柔情万千地看着柯冉,柯冉也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深情的注视,两人就这样久久地对望着,旁若无人。这个画面给了我强烈的视觉冲击与情感冲击。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矫揉造作,但又那么自然而浪漫,虚虚实实,像一场华丽的走秀。
“不现实。有那么多摄像头。”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
我才明白,她们互不喜欢,但谁也不愿轻易破坏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降级,多丢人。这件事是白丽最不愿提起的。”她嘲讽道,“如果大家都知道了,她以后在人前还有什么面子?我看她是在高年级混不下去了,才到低年级来耀武扬威的。”
突然,她异常警觉地说:“许诺,你已经第五次提到李松了。”
“接受我和宁小宇交往的事实。”
我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唐突,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
发乎敏感止于愧疚。入校以来,我每天都怀揣着一种强烈得近乎病态的感恩惶惶不可终日。细想来,初始的那些日子,我虽不至于食不果腹饿死他乡,却无可救药地患上了幻想症。
柯冉充满希望地对我说:“同桌一场,就靠你了!”
多想几遍,不觉同情起来。既是为自己,也是为邱昙。
“你根本就不用理他。他说的全是鬼话。”饭桌上,宁小宇不屑地说,“芋头那家伙,神经兮兮的,吃饱了没事干,四处招惹人。”
僵持了许久。章子腾嘲讽似的笑了笑,看不出是对自己,还是对李松。他说,“这是事实。你比我更适合做班长。你心里一定也这么认为,你敢说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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