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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是美国产的大汽车，张嘉田在后排座位上坐得挺舒服，对着前方一扬头，他用下巴做了指挥：“走！”

张嘉田歪着脑袋看他，看新鲜把戏似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把他重新拎了上去。他背靠车门瘫在了座位上，脸色苍白，短发发根被冷汗濡湿了，汗珠子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眼皮颤动着抬起来，他望向张嘉田，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是随时都要昏厥过去的模样。忽见张嘉田向自己一扑，他登时仰头向后一靠，同时惊得哼出了一声。

副官侧过脸来，答道：“为国除奸。”

副官笑了：“军座是真正做出了事业的大人物，比我们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多了。”

汽车开了许久，到了下午时分，终于在一个村庄停了下来了。

副官回了头，目光扫过雷一鸣，扫得隐秘而克制，要显出他对这俘虏是视而不见：“还没有收到新电报，想必总指挥是不打算往这边走了。”

然后，他像是把雷一鸣这个人忘记了似的，兴致勃勃地往窗外望，一望便是一路。

张嘉田恍然大悟：“对对对，为国除奸。”然后他转向前方的副官：“这些革命词儿，我是永远记不住。”

依稀察觉到张嘉田没有走，他抬起头，发现这人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他怕了，不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新花样来折腾自己，于是慌忙把头又低了下去。

张嘉田侧过身，向前一伸手，做了个“请”和-图-书的姿势。

副官赔笑道：“军座将革命理论身体力行，比记几个词要伟大得多了。”

他现在顶讨厌动感情，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也没有感情可动。这样很好，没心没肺似的自由与快活，是情种们想象不出的。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门，他一边和人说话，一边继续前行。走到半路，一个苗条的小子蹦了出来，穿着军装，没戴帽子，露出一脑袋乌黑凌乱的短发，正是满山红。他瞧见了满山红，登时站了住：“你什么时候到的？”

张嘉田回头往远方指：“路口的院子里有座柴房，就在那柴房里头。”

雷一鸣几乎是泪眼婆娑的，可是嘴角慢慢上翘，他果然露出了个带泪的笑。笑容不定，一闪即逝。张嘉田兴高采烈地一拍大腿，用手枪枪管蹭了蹭他的脸：“这就对了嘛！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反动军阀。我毙了你，算是——”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扭头去问副驾驶座上的副官：“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满山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潦草的“噢”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开，找饭吃去了。

雷一鸣是被他扔进汽车里的，身体歪斜着靠着另一侧汽车门，他一直是垂着头不言不动。此时他的身体失了控，缓缓地滑下了座位，而左腿弯屈在了身下，断骨受了这样的颠簸压迫，便让他忍无可忍地痛叫出了声音。

张嘉田点了点头：“没错和_图_书，他们都说你有用，可惜你再有用，也没我有用。我真把你玩死了，想必也不会有人舍得让我给你偿命。”然后他凑到了雷一鸣面前：“是吧？”

张嘉田把手枪重新插回了腰间，向后坐回了原位：“你这马屁我没听明白，你重新拍！”

张嘉田弯下腰，抓着雷一鸣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雷一鸣倒是把这断骨的剧痛忍住了，没有继续惨叫，只是急促地喘息，喘得呼吸中都带了哭腔。张嘉田把他胡乱塞进汽车里，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外面的士兵为他将汽车门关了上，而前方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这时便回了头：“军座，咱们现在就走吗？”

雷一鸣的左腿拖在地上，右腿也是软的，车内的颠簸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时被张嘉田这样没轻没重的一拽，他越发疼得发昏。晕头转向的被张嘉田扔进了一间空屋子里，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然而头脑还是清醒的，蜷缩着趴伏在了角落里，他闭着眼睛喘息，觉得自己还能忍耐——为了活着。

话音落下，她转身要走，临走之前却又问道：“雷一鸣在哪儿呢？”

洪霄九看了他一眼，然后拎着手杖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这小子不学好，这回见了面，我得替他死了的爹教训教训他。”

如此忙到半夜，他对付着睡了一大觉。睡到了翌日上午，他醒了，洪霄九也到了。洪霄九一度见了他就www.hetushu.com.com没好气，骂孙子似的骂他，及至后来他连着打了几场大胜仗，和陈博志一流的国民党代表也相处得挺融洽，洪霄九才渐渐地又给了他好脸色。此时见了张嘉田，洪霄九笑着拍了他一巴掌：“行啊！真把人给我逮住了！”

满山红答道：“我刚到！你到安泰去，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想去！”

汽车发动起来，缓缓地向外倒车。张嘉田弯着腰，凑到车窗上向外望，看到了一个黄土蔽日的荒凉世界，还看到了自己的兵乱哄哄地跑过来又跑过去。这样的风景，他这一年来看过了太多，所以踏踏实实地向后一靠，他面对着前方，对着副官说话：“总指挥那边有消息吗？”

汽车行驶在城内最平坦的道路上，依旧是要蹦跳着颠簸前进。张嘉田挺喜欢这个颠法，觉得怪有意思，摇摇晃晃地换了个姿势，他忽然听见身旁的雷一鸣呻|吟了一声。

张嘉田抬手摸了摸脑袋，也是笑，心想我他妈的是给你逮的？

满山红一伸舌头，小声说道：“人家那条腿挺会瘸，要上战场就犯毛病，等到打完仗要分战利品，他那毛病就好了，跑起来兔子都是他孙子！”

张嘉田立刻向她一挤眼睛。满山红点了点头：“好，好，我吃饭去，不说了。”

单是踩还不够，还得一桩桩一件件的和他算笔总账，这笔账算起来，双方也许都要鼻涕一把泪一把。他这卷土重来占了上风的，和*图*书怕是也端庄不到哪里去。

满山红吃饭喝水，然后骂骂咧咧地让炊事班开伙，给她带来的队伍弄饭弄水。她忙着，张嘉田也忙着，他麾下的几路队伍此刻齐聚在了这一带，队伍良莠不齐，有相当一部分人马都是他从绥远和河南收编过来的败军，这帮家伙一天不闹事，就浑身不舒坦。张嘉田当他们是一颗定时炸弹，总得留神看着他们，要不然他们不分敌我，随时可能爆炸。

雷一鸣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垂眼低了头。张嘉田用大拇指一抹他的眼睛，指肚蹭过了湿漉漉的睫毛。收回手看了看手指，他大声笑道：“别哭别哭，我逗你玩的！你不是爱玩吗？我这是哄你呢！”然后他抓住雷一鸣的短发，迫使对方抬起了头：“大帅，我这么卖力哄你高兴，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个笑模样呢？总这么给脸不要脸可不成啊！”

洪霄九又在他的脑袋上摩挲了一把：“等着吧，这两天咱们就开拔，往北京去。”

张嘉田向前挥挥手：“懂了，坐回去吧！”

张嘉田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地一撇嘴，像是有了城府和心术的大号坏小子，有主意，有想法，但是掖着不说。

他这一把摩挲很亲热，很自然，张嘉田也笑得好像他的亲兄弟。洪霄九又道：“你一定得把雷一鸣给我看好了，他下面的那些队伍，现在还有守着山头顽抗的，咱们犯不上再往他们身上费力气，到时候直接让雷一鸣出面发话，让他https://www.hetushu.com.com们投降。”

张嘉田和陈博志的汽车，走到半路就分开了，两人各有各的目的地。如今张嘉田跳下汽车活动了一番，又走去一旁撒了泡尿，然后才把雷一鸣从汽车里拽了出来。

满山红漫不经心地一笑：“那有什么好看的？我骑马赶了五十里路才到这儿，我得先喝口水吃口饭！”然后她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总指挥过来吗？”

“甭去了。”张嘉田用大拇指向后一指：“我把他带回来了，想看你就过去看看，看的时候文明点儿，别把人给我弄死了！”

然而张嘉田只是作势要扑，人在原位，并没有真动。见了雷一鸣的反应，他“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是好小伙子的笑法。一边笑，他一边又从腰间拔出了那支左轮手枪。食指搭上扳机，他握着手枪笑道：“大帅，旅途寂寞，咱俩再玩几局？”

洪霄九又道：“我瞧瞧他去。”

张嘉田向她使了个眼色：“这儿押着个巡阅使呢，他能不过来吗？”

外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军座”，于是张嘉田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那一嗓子来得正好，救了雷一鸣，也救了张嘉田——张嘉田方才看他简直是看得入了迷，一边看，一边就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全想起来了，想得他险些失了控，险些抬起穿着沉重马靴的大脚丫子，把地上这位大帅踩得骨断筋折稀巴烂！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知道。”

雷一鸣轻声说道：“你不能杀我，我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