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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枫后退几步，在炕边坐下了，抬头望着雷一鸣的背影。雷一鸣左手支着头，右手奋笔疾书，写完一页，再写一页。他到雷一鸣身边九年了，从来没见他写过这么多的字。

苏秉君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地仔细看了看雷一鸣的脸色，在确定了自己没听错之后，他出门传令。而雷一鸣又叫来了一名副官，问道：“我还有没有干净一点的衣服了？”

林子枫解开几粒纽扣，把那两只信封收进了内侧暗袋里，然后重新把纽扣系到了下巴。

林子枫接过了信封，上面那只信封上写着“遗嘱”，下面的信封上却是写了“给念”两个字。雷一鸣见看着信封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去告诉春好，妞儿的大名就叫念。这封信是我写给妞儿的，别人不许动，等妞儿长大认字了，让她自己打开来看。”

雷一鸣头也不回地答道：“不用管我，我和张嘉田之间的恩怨，别人管不了。”

那笑声又来了，但不在他耳畔，也不是雷一飞的声音。他循声抬头望着门口，看到了张嘉田。

雷一鸣坐在桌前，左侧小臂横放在桌子上，右手握着钢笔，正在纸上写字。桌角一旁已经放了一只封好的信封，林子枫走了过去，见那信封上写了两个小字：遗嘱。

用糨糊把这只信封也封好了，他想了想，又拿起钢笔，在这只信封上面加了两个字。

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不用说，我明白了。”

魏成高慌忙上前追了一步：“和图书大帅，您——”

抑或还有其他能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招数？

林子枫移动目光，望着他：“大帅有话留给我吗？”

在那隐约的喧闹声中，雷一鸣独自坐在指挥部里。

那里就算是他的临时休息处了，他既然回来了，他的卫队便也照规矩重新在门外站了岗。雷一鸣进门之后，对身边的苏秉君说道：“让人烧些热水，我想洗个澡。”

城门开了。

他洗得很细致，洗了很久。午夜时分，他的房门终于开了，向外散发腾腾的水汽。林子枫走到门口向里望去，就见他已经穿好了长裤马靴，上身却是赤|裸着。弯腰对着桌上的一面菱花小镜，他涂了半脸的香皂泡沫，手里捏着一柄剃刀，正在全神贯注地刮脸。

雷一鸣看着他，觉得他应该是张嘉田，又觉得他不像张嘉田。他的模样、身材的确像张嘉田似的，然而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陌生。

林子枫转身迈出了一步，可随即又转回来面对着他。忽然俯下身去，他张开双臂搂住雷一鸣，狠狠的一勒，又侧过脸，把嘴唇贴上了他的面颊。

雷一鸣答道：“有。明天见了张嘉田，你老实一点儿，乖乖投降。他和你没仇，不会把你怎么样。将来要是老帅也抵挡不住了，势必就要成立新的政府。你若想回家过安生日子呢，就搬到租界里去，免得新政府找你算账；要是想继续谋个一官半职，就巴结巴结张嘉田那帮人。我看还是关门做和*图*书寓公好，毕竟宦海险恶，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林子枫起身走了过去，眼看着他将两只信封递向了自己：“你给我拿着，我要是出不去了，你就把这两封信送到我家里去。”

然后他放下手，把桌面上的那把勃朗宁手枪轻轻推向了雷一鸣：“雷大帅，您请继续，别为我耽误了您的正事。”

雷一鸣出了门，抬头看天空的微光。

抬手摸了摸一丝不苟的短发，又摸了摸光滑洁净的面孔，他最后正了正领章，把前襟的纽扣也挨个摸索了一遍。周身上下是无懈可击的，这样的一副遗容，应该不算狼狈。

看过了窗口，再去看门口，他还是觉得那人不是张嘉田。然而那人已经大踏步地走进来了。隔着一张桌子，那人向他“咔嚓”一声打了个立正，昂首挺胸的抬手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然后他迈步向院门口走去：“传我的命令，开城门投降。到时候你学子枫的样，别和张嘉田硬碰硬，好好活着。”

副官把衣服箱子整个儿拎到了雷一鸣面前，然后退了出去。苏秉君这时押着两名勤务兵，把热水也挑过来了。雷一鸣不用他们伺候，自己关了房门，脱了衣服，蹲在盆旁，用毛巾撩了热水擦洗身体。

张嘉田侧身坐上了桌边，一手按在桌面上，然后向雷一鸣的方向探过身去：“怕啦？要帮忙吗？”

然后他从腰间皮套中拔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子弹上膛，打开保险，他低头张嘴，慢慢地把枪管伸入和图书了口中。食指搭上扳机，他闭了眼睛，把周身的力量都运到了那根食指上。

雷一鸣扔下步枪，回到县知事家。

城里的百姓往外逃，城外的士兵往里进，投降的雷部士兵多达两三千人，乱哄哄地站了满街。充当指挥部的县衙门倒还保持着一点清静，然而卫队也失了控制，苏秉君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咱们能不能发封电报给虞都统，让虞都统派兵过来帮帮忙呢？”

他早就觉得林子枫有点古怪，三十多岁不近女色，中了邪似的成天琢磨自己，现在他明白了。抬头对着林子枫又笑了笑，他说道：“去吧，让我安静安静。”

这两个字稍微刺|激了他一下。雷一鸣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了头去：“到那边坐着，等我写完。”

指挥部房间阔大，一侧摆了一副桌椅，桌椅后方的墙壁上左右张贴着两面五色旗。雷一鸣盯着桌面，想自己杀了张嘉田两次，两次都下了死手，张嘉田没死，不是自己手软，是他命大。

雷一鸣是刚刚才明白的，他也一样。也正因为是明白了，所以才要郑重其事地鞠躬告别。告别的不是雷一鸣这个人，是他那未曾萌生便已死去的感情。

魏成高这时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他，便苦着脸说道：“大帅，现在队伍里的情况不大好，怕是有人不想打，要闹事啊。”

这时，房内的水盆水桶已经被勤务兵搬运走了，雷一鸣也已经穿戴整齐了。林子枫在进门的那一瞬间，甚至嗅到了一股子很熟和_图_书悉的古龙水味，他仿佛此时不在这边城绝地，而是回到了天津北京的摩登世界。

林子枫等了很久，等到雷一鸣足足写满了五大页信纸。放下钢笔，他低头把信纸仔细折好了，塞进另一只信封里。

张嘉田穿着一身不干不净的军裤、衬衫，两只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头上歪戴着一顶军帽，身后斜背着一支伯格曼冲锋枪。迎着雷一鸣的目光，他歪着脑袋，又是一笑。

雷一鸣向后躲了又躲，简直快要在椅子上打挺。圆睁二目看着张嘉田，他一摇头，很艰难的从口中挤出了一个字：“不……”

雷一鸣对着他一点头：“就这些。”

所以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目光移向窗口，他发现窗外已经有了北伐军的士兵。

副官想了想，跑到撤退时带来的几车箱子前，费了不少的事，才把衣服箱子搬了出来——原本这些事情都是由副长官来负责的，副长官对于大帅的衣食住行等事，素来是有问必答、无所不知。衣服箱子里装着雷一鸣的换洗衣服以及一些零碎玩意儿，里面确实还有一套崭新的哔叽军装，正适合春夏之际穿着。

然后他回过头来，唤道：“子枫。”

雷一鸣答道：“不想打就不打了，反正也打不出胜仗来。”

他又想，这回张嘉田杀回来了，会如何处置自己？是刀斩是枪毙？还是用更残酷的法子，比如千刀万剐？

林子枫看着他，等了片刻，然后问道：“就这些？”

雷一鸣惊恐地瞪着他，在那把手枪逼近自己和*图*书之时，他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

雷一鸣这时说道：“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他想把扳机扣下去，非常想，又非常不想。枪口顶到了他的喉咙，让他干呕了一声。带着哭腔深吸了一口气，他紧闭眼睛低下头，扣着扳机的食指蓄势待发。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笑，他一哆嗦，听出那是雷一飞的笑声，雷一飞生前就是高而瘦的个子，他死后，雷一鸣让人用一领黑斗篷盖住了他。现在他裹着黑斗篷来了，盘旋在他的头顶，等着他死后落入他的魔掌。猛地睁开眼睛，抽出枪管，他惊慌失措的把手枪扔到了桌子上。

房内烛光昏黄，把他照成了一具赤金色的像。垂下两排沉重的睫毛，他对着那面不知是哪个女孩留下的小镜子，用刀锋刮去脸上的泡沫。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捋过去，显出他额头饱满、鼻梁笔直，他不苍老了，他又风华正茂了。

林子枫依言走了，回房坐了两个小时整，然后又回了来。

天要亮了。

林子枫放开手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垂下双手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只是一贴而已，相触之后，即刻分开。而雷一鸣很平静，单是扭过头来，望向了他：“子枫，你是不是……”

雷一鸣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他一点一点的刮出了一张光洁的面孔。放下剃刀走到水盆前，蹲下来撩水洗了几把脸，然后捞出毛巾拧干了，他站起身一边擦脸，一边对着林子枫的方向说道：“你过两个小时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