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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绿衣

作者:米兰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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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 三、淇奥

绿衣

三、淇奥

淇葭闻言回眸顾引瑄,道:“太子望人无情,而自己却又真能无情么?你不顾父母期望,耻为人君,一心避世,欲达无为境界,此非为志?你不愿见天下纷争,只想寻一方净土,清静度日,岂曰无欲?你因姊妹之故,放任意气,触怒樗王,怎说无嗔?你笑世人乐于华服声色,然幽居于菡泽,仍不忘吹篪作乐,如何无喜?有志、有欲、有嗔、有喜,太子岂非亦为有情人?”
淇葭点头,命内人把琴送到婉妤宫室,再拈起适才婉妤所指玉篪,引至唇边徐徐吹奏,乐音婉转,俨然是沈声。
引瑄淡笑而不语。淇葭复又问:“太子必定视名利福禄为万恶之源,故愿一一舍去,清静无为,避世而居?”
注:篪为古代乐器,竹制,横吹,吹孔在上,按孔不与吹孔在同一平面。
淇葭觉此言有理,叹道:“还是妹妹心细,这一层倒是不可不防。”遂命其余人等在外等候,自己带了一二内人与婉妤一同进去。
淇葭让婉妤独自入内,婉妤却又踟躇,因她与嫡兄引瑄并不熟识,一年也难得见一次面,此前全然无准备,亦不知见到他后该说什么。迁延再三,才低声问淇葭:“姐姐可否与我同去?”
而王后与淑夫人的争斗并未因此结束。淑夫人命人监视太子行踪,常在沈王面前攻讦太子,劝沈王废引瑄立弘珀,而王后自然对她恨之入骨,一面继续拉拢权臣保护引瑄,一面频选美女献给沈王意欲分淑夫人之宠。淑夫人更是不快,某日在宫中宴集时公然对王后不敬,出言顶撞,王后忿忿回宫,对宫人道:“我儿即位之日便是她与她那孽种五马分尸之时!”
“太子此说,倒与尧遇封人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淇葭道,“昔尧巡于华,偶遇一守卫疆界的封人。封人先后祝尧寿、富、多男子,尧皆辞而不受。封人遂问,此乃人之所欲,你为何不受。尧答说,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此三者,非所以养德,故辞。封人便道,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天必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则将财物与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古之圣人,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寿延千年而厌世,便乘云归去。如此寿、富、多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太子身为储君,此乃天降大任,亦是天授福泽,当兼善天下,泽加于民。一旦即位,行事便主动,不争之利可与民享,不齿之道可思变更,又何苦为些许不必要的忧惧而放弃治国的权利?”
接过引瑄的篪,婉妤又好一阵沉默。她本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在陌生人前尤其腼腆,引瑄待她和蔼,她仍无法摆脱经年累积的生疏感,引瑄再问她近况,她只以一二字简略回答,最后引瑄觉出她的不自在,便和言说:“起风了,夕时或有骤雨,不利舟行。妹妹早些回宫罢。”
婉妤听了又不解,只记住一个自觉形容不当的词,便轻声问:“无情?哥哥怎会说王后无情?”
“大王今日还未表态?”淇葭问内宰。
这场辩论已延续数日,后宫人也略知一二。
“若我所料不差,夫人应佐王后内治,长年伴其身侧,故所思所想亦与王后一致。”引瑄依然云淡风轻地笑,但看淇葭的眼神有了别样意味,“王后美名远扬于天下,硕人其颀,淑慎其身,依传闻看,应是寡欲无情,不染凡尘,超然脱俗。而如今听夫人高论,我倒觉得如王后身为男子,必也会是位居仁由义的有道圣君。”
婉妤低首道:“我已入樗年余,如今才来见兄长,还望大哥原宥。”
“不必。”婉妤即刻答,又觉语气太过急促,遂低首解释,“送赠礼只是小事,我也无甚要与兄长多说的话,琴送至便归,就毋须劳烦姐姐了。”
“浥川君这样做,徒增樗王怒气,于他自己大不利。” 引瑄又是一叹,“那日以后,他被樗王禁足数月,不许他再来探我,他还几经周折遣人传信,要我安心,说将来必会再寻良机向樗王进言。”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连四方诸侯国都知晓了,皆道如此看来以后沈国势必会有一场内讧恶战。
嘉旻欠身答道:“大王决定既不联勍攻卞,也不助卞抗勍,而是……兴兵攻西羌。”
婉妤默不作声地听,待冬子说完仍久久无语。冬子问她:“夫人可曾听过?”
勍王见樗国大军远攻西羌,便放下心来,正式对卞宣战。此举令诸侯纷纷侧目,与卞相邻的戴、许二国在堇君授意下发兵助卞抗勍,另有一些诸侯国虽未公开表态,却也会在暗中为卞提供钱粮方面的援助,这便使勍国攻卞难度大增,勍虽略占上风,但仍久攻不下。
“居仁心,行正义……” 引瑄沉吟,忽又浅笑问淇葭,“依夫人之见,何为仁义?”
淇葭脸色却蓦地变了,转首垂目默不作声。
淇葭与婉妤侧身以避,向他裣衽为礼。他淡漠地瞥瞥她们便朝自己寝殿走去,步履不带一丝的滞涩,半低的眼帘使他有俯览众生的姿态。他的身影消失良久,婉妤受惊的心仍在砰砰地跳。这样强势的男子,她在那小国寡民的故乡从未见过。
引瑄顿时大笑开来,向淇葭一揖过膝,道:“夫人所言甚是。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引瑄谨受教。”
婉妤恍然大悟:“届时一定要卞侯割地给樗大王才会答应。若如此,大王发兵增援,勍军已疲惫不堪,必会败退。这样大王不必费太多兵力,又可在天下诸侯无异议的情况下得到卞国的土地,驻军于天子之侧。”
他这番话原本只是感慨微时所得易留下美好印象,当时诸侯们听了大多也一笑而过,并不觉有异,但勍王听了却顿生借此攻卞之意。回国后勍王与群臣密谋许久,然后宣布卞侯故意献劣酒是存心怠慢羞辱堇君,暗指今上不如先王,不配享用昔日美酒。还一并罗织出卞侯相关罪行若干,广播于天下,且砺兵秣马,准备攻打卞国。
此后之事大致如淇葭所料。
引瑄应道:“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此三乐,而王天下不在其中。”
这话婉妤琢磨许久仍不得其解,次日终于还是问淇葭:“众臣商议的是攻卞与否,大王却为何决定攻打与我国既不接壤又无利害冲突的西羌呢?听姐姐的意思,这样做竟是上策?”
当年莘阳君舟沉于洺水,后人并未寻见遗体,子暾便和-图-书从浥川君所请,将衣冠冢建于幽篁山,每逢莘阳君生辰死忌子暾必亲往拜祭,极尽哀思。
淇葭便问:“若这两人同时攻击自己的目标,妹妹觉得谁胜算大?”
淇葭略想了想,答应她请求:“你们兄妹一别数月,是应少聚片刻。”
“太子岂非太过谦?”淇葭凝眸视他,道:“太子丰神秀澈,骨相清奇,原不是凡俗之人,且广读圣贤书,多才善辩,定可如古之君子,明足以察奸而仁义行之,智足以面事而谦顺处之。家国纷扰,太子稍加周旋,未必不能妥善消除,若一味避于此处,不能居仁心,行正义,膏泽下于民,便是自弃,岂不可惜?”
婉妤将从行宫人留于院内,自己折回引瑄的居室,问:“哥哥,三姐因何而逝?”
“攻西羌?”淇葭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后,她叹了叹气,对嘉旻道:“既如此,浥川君请勿再争,大王决定的事不会再改变,多说无益,别惹他生气。”
淇葭神色亦和缓,回施一礼:“我一时肆意,若直言无状,还望太子见谅。”
“但妹妹将来若当真成了樗王宠妃,千万切记勿犯他大忌。” 引瑄叮嘱道。
那篪音袅袅,随风飘过舟头,淇葭若有所思地听着,目光抚过河岸两侧迎风摇曳的芦荻,一抹婉妤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
引瑄微笑道:“夫人所言自是不错,但颖慧若夫人,岂会不知此乃庶民之仁义,而非诸侯之仁义?”
婉妤迟疑良久才答:“是我向王后请求赐哥哥一件乐器,王后遂命典妇功夫人帮我选的。”
果然是穷亦乐,通亦乐,而所乐非穷通。婉妤立于门边凝视他,暗自讶异他与她空有兄妹之名十数年,而她对他的了解尚不及淇葭一面之缘。
婉妤想的却是子暾要攻西羌之事,轻声问淇葭:“大王要攻西羌,应是为了姐姐罢?见西羌屡犯尹国边境,所以……”
婉妤仍不抬目,茫然抚摩手中的篪,半晌才问:“这大忌是谋权干政与争宠夺嫡罢?”
卞侯急欲结束战争,见樗军得胜归来,便派使臣婉言求助于子暾,自愿献三城于樗,请子暾出兵。子暾只说有待与臣商议,一味按兵不动。堇君此刻亦忧心如焚,见状后密遣使至樗,使臣对子暾道:“勍王暴虐无道,兴师攻卞兵临城下威胁天子,还暗中向天子索要镇国九鼎。而我君臣一致认为,与其把九鼎送给暴勍,实不如送给贵国仁君。大王一向忠君,若能救一国于危亡之中,美名更会远扬于天下,赢得天下人的认同及赞誉。何况能得到九鼎这般国之珍宝,也确是无上荣耀、国之大幸。愿大王尽力争取。”
婉妤闻言一惊,看向淇葭。淇葭颔首:“你哥哥太子引瑄便住在这里。”
淑夫人听说后自是又惊又怒,哭诉于沈王,沈王只安抚她说这只是王后气话,当不得真。而淑夫人忧惧之下更坚定了夺嫡之心,越发变本加厉地干政弄权,培植党羽。
婉妤佯装未闻,而指着一支玉篪道:“这篪形状倒与我兄长那支颇相似。”
淇葭和言问他:“今日议事,大王可有决定?”
淇葭未答,但命随侍的内小臣:“转往菡泽。”
淇葭道:“是莘阳君遗训。”
随后自殿内走出的是一干臣子,几乎每个人都垂头丧气,频频叹息,无一人像是辩论获胜的模样。
婉妤一愣:“这又从何说起?”
婉妤道:“事不关己他仍挺身而出去剿灭山贼,可见是个行侠仗义之人。”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嘉旻点了点头。淇葭便笑笑,道:“夜已深,早些回府罢。”
浥川君嘉旻听后说:“助卞抗勍虽好,但一旦发兵便又会血溅沙场,是劳民害民之举。且从我国去卞国,路途颇远,战线过长,不若勍国行军便利。两军交战,于我不利,我军并无胜算。好在勍王对攻卞一事也无十足把握,恐我国助卞,故先遣使试探大王心意。大王若不答应,想必勍王不会再轻易攻卞。天下诸侯国土福泽皆为堇君所赐,诸侯在食君之禄之时又心存谋逆,实乃不仁不义不忠之举,必为天下人所唾弃。请大王派几名善辩之臣前往勍国,向勍王晓以大义,劝他放弃攻卞要君的计划罢。”
婉妤欲言又止,半晌后道:“姐姐还是一起去罢。我与他本无隐秘事要谈,若我独往,日后人问起,只怕倒会生疑。”
引瑄摆首道:“这王权之道乃千年沉疴,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若经此途,即便起初无心争名逐利,也会身不由己地走下去。何况……”说到此处他语意稍顿,着意端详淇葭,忽含笑道:“我观夫人端庄雍容,气度高华,必是王后身边人。王后身份尊贵,掌后宫内治,母仪天下,乃邦之媛也,自然也应寿、富、多福泽。世人皆道王后淑慧娴雅,生性淡泊,想必行事亦慷慨大度,不难做到修德就闲,而据夫人所见,王后因此便无惧、无事、无辱了么?”
淇葭沉默,须臾,答道:“若是两年前,我或可劝他,但如今,我若请他往东,他必会向西行……再等等罢,此番他大胜归来,心中喜悦,我们寻个合适的人向他进言,也许他会让你哥哥回去。”
“妹妹,你亲眼见过飞升成仙的人么?” 引瑄问她。
彼时婉妤风寒初愈,见这青山碧水,十里秋荷,顿感心中愉悦,与淇葭并立于舟头,顾盼间神采飞扬,言笑晏晏。
回首看十弦琴,淇葭又道:“和琴比德,唯君子能乐。这琴便赠他罢。”旋即唤来内小臣,命他将琴收入箱中前往菡泽给沈太子引瑄。
婉妤讶然问:“你唱的是什么?”
勍王此举当然并不是要为堇君平愤立威。勍国强盛,雄霸一方,早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但毕竟不与堇国接壤,与堇国君臣接触颇为不便,便想灭了中间相隔的卞国,以直接控制堇君。
淇葭轻描淡写道:“我只是王后身边典妇功,今日奉命送小妤夫人省亲。自身微不足道,姓氏亦不值一提,想必日后也无再见之时,太子无须记得。”
——《诗经·卫风·淇奥》
说完此言,引瑄凝视婉妤,复又呈出一丝浅笑,道:“但浥川君之事不可效仿。即便妹妹日后有面见樗王的机会,亦毋须为我进言。”
“不必。”引瑄和言打断她,“妹妹若不获宠于樗王,倒是好事。侍君如伴虎,且那樗王……我不想见你变为第二个婧妤。”https://m.hetushu.com.com
婉妤见她神情不对,不知此言为何令她不快,顿时也有些慌乱,忙撇开莘阳君事再说子暾:“大王果然英明睿智,假以时日,必能称霸天下。”
“莘阳君?”婉妤诧异地仰首看引瑄,“大王一向敬重莘阳君,尊其为国中主神,春兰秋菊长相供奉,怎会忌讳提他?”
随后子暾亲率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卞国“斡旋”,沿途诸侯纷纷放行,樗军迅速驻于卞,日日列兵于阵前演习。勍王大感失策,无可奈何之下接受了子暾的建议,收下卞国献出的财物若干,悻悻地收兵回国。卞侯信守诺言,割三城给樗国,子暾当即派兵接管,又得堇君承诺翌年必送九鼎后才班师返回。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有一缕乐声自前方右侧水曲湾畔隐隐飘过。那乐声似笛非笛,似箫非箫,但悠扬清越,曲调婉妤似曾相识。
但听淇葭又道:“你避世于此,也为一时好恶驱使,属率性行为。然你家国嫡庶之争并不会因你的躲避而终止。若你尚有同母弟,你母亲必会全力扶他上位再度争储;若无,待四公子即位,你又可知淑夫人将置你母亲于何地?你若不直面此事,妥善寻求两全之策,将来恶战在即,你怎能保得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届时仰愧于天,俯怍于人,你须避于何处才能悠闲度日?”
樗军班师回国之际勍卞之战仍未分胜负,卞、戴、许联军已感不支,有败退之势,勍王欲一鼓作气拿下卞国,但勍军也损伤过半,力不从心,一时无法更进一步。
婉妤一直不知淇葭弹的是什么曲子,直到某日无意中听到侍女冬子吟唱相同曲调的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引瑄从容道来:“夫人一定听过此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道与盗跖之道原无二致,凭空推测到室中藏有何物,此即圣明;率先入内,此即英勇;最后退出,此即义气;知行窃时机,此即智慧;事后均而分之,此即仁爱。天下没有不具以上五点却能成大盗者,而通晓这些盗跖之道的诸侯则会被称作有道明君。夫人所说之仁义是这些圣人明君给天下人制定的,旨在教化人心,矫人行为,却不知他们在宣扬仁义之说时已将仁义一同盗走了。而今圣人诸侯言必称仁义,但此仁义的推行,只会失其诚信,且还会被弄权逐利之徒用作谋取权利的工具。名为推行仁义,实则仿造仁义,无异于弄虚作假。但凡成就了美名,也就有了作恶的利器, 其后便是利用民心继续争夺名利,何谈膏泽下于民!”
婉妤还是略显拘谨地施礼问安,这次引瑄亦不回避,只在她礼毕时欠身还礼,然后一看她身后,笑问:“典妇功夫人没随妹妹来么?”
婉妤仍有些困惑:“这样做自然不错,但灭蛮夷之邦与灭卞以挟天子相比,像是蝇头小利,于大王霸业似乎无多少益处。”
“我这储君之位如何得来的,妹妹亦曾耳闻罢?” 引瑄问。
淇葭沉默不语,许久后黯然一叹。
婉妤颔首,一低目,正巧看见篪身刻着一小小的章印,中有五字:菡泽有情人。
淇葭颔首道:“浥川君不必多礼。”
内宰回答:“是。就是否与勍国联手攻卞一事,申大夫、范相国与浥川君激辩至今,尚无定论。”
引瑄却摇头:“未必,以妹妹性情,若肯上心,要获宠于樗王,并非难事。”
淇葭颔首,道:“太子不屑于仁义之说,圣人之道,耻于争名逐利,故即便无争储之事,亦无意即位称王?”
其后她又退至一侧,留给婉妤与引瑄叙谈的空间,自己立于竹林边缘岸,举目漫视水云间。修篁惠风,苒苒在衣,她姿态娉婷,飘飖若流风之回雪。
“是一首尹国民歌,名为《淇奥》,”冬子回答,“青羽教我的……大意是说在淇水湾畔绿竹林边看见一位文采斐然的君子……”
每日奏的都是同一曲调,而待婉妤进去,乐声便止,淇葭如常微笑迎她。婉妤告退,走出宫院,琴声又会再次响起。
引瑄答道:“因我本无意归国,那日哭拜导致的后果在我意料之中,惟未曾想到父王会再送妹妹入樗。妹妹已为我所累,又何必再为我的事为自己招来无谓是非。”
淇葭一侧首,止住婉妤,容色未改地对引瑄道:“太子此言差矣。王后虽为国君之妻,然只是女子,所能秉者,不过以顺为正,妾妇之道,又岂能与你等君子相提并论,奢谈忧乐荣辱。”
婉妤立即答应,如释重负。她那一瞬舒缓的神情未逃过引瑄的注视,他由此了然浅笑,倒令婉妤赧然低首,为自己讷于应对觉得羞愧。有淇葭在或许便无此尴尬,她不禁想,随即又双眸一暗,意识到,若淇葭同来,自己又会沦为一道可有可无的背景。
淇葭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带着婉妤等人朝内宫走。走至正殿前方一侧,殿门忽然大开,金色的光线如日初升时那般刺破中夜庭院的幽暗,子暾出现在光源处,略昂首,阔步走出。
而勍王最大的顾虑便是惟一有实力与勍抗衡的樗国。日前他遣了两名使臣来樗,劝子暾与其联手攻卞,称若灭了卞,其国土与财富两国均分。
那是一片绿竹猗猗的河洲,四周荷叶连天,三五鸥鹭不时掠水飞舞。河洲之上筑有一座简朴院落,小扣柴扉,左右修竹,若隐士居所,然不合时宜的是,门前有两列禁卫,握枪持戟,严阵把守。
淇葭颔首:“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此三点,大王深谙其道。”
终于他意识到她的存在,抬首看向她,那么自然地,仿若她的到访是每日必经之事,他没有任何惊诧神色,依旧只是温和地笑:“七妹妹。”
“分毫不差。”婉妤一笑,却隐含忧色,“姐姐,大王会放我哥哥回国么?”
引瑄虽是沈王嫡长子,但沈王却更宠爱妾妃淑夫人所生的第四子弘珀,为此迟迟不肯立太子,于是王后与淑夫人各自拉拢大臣,私结党羽,宫廷内外明争暗斗十数年,两派势如水火。最后王后一派权臣于先王忌日跪于宗庙前,在万千臣民围观下高声说嫡庶之别在于辨上下,明贵贱,质问沈王不予嫡长子储君之位,且待公子弘珀与嫡长子一般无二,以致嫡庶相乱,尊卑无序,何以令天下。www.hetushu.com.com臣民均以为然,纷纷附和,沈王见立嫡长子乃民心所向,这才终于下定决心以引瑄为储。
此刻婉妤讷讷地已不知该与引瑄说什么,而引瑄虽仍温和闲雅地对她笑,似鼓励她说话,但婉妤自知他心里的那双眼睛必不是在看她。
见堇君许以九鼎,子暾唇角才有了上扬的幅度,道:“请君勿忧,寡人领命,会前往卞国斡旋。”
淇葭缓缓对她说:“我问妹妹一件事。国中有一富人,家奴众多,他特别赏识一能力出众的,赏赐其不少土地财物,让这家奴自立门户。家奴耕耘数年大有收获,财势盖过了主人,便对主人那所大屋宇有了觊觎之心,准备带人去赶出屋里的人,取得房子的支配权。对这样的人,妹妹怎么看?”
引瑄点点头,目示东南方,怅然道:“归去又如何?早晚要面对一场同室操戈的杀戮。”
淇葭一笑道:“妹妹刚才还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大王攻西羌有十成胜算,可速战速决,而勍攻卞必会遭到其余诸侯反对,堇君与卞侯也会联合周围诸侯国全力抵抗,勍国就算能攻下卞,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大王此刻表示要大举攻西羌,也是暗示勍王,他不会分兵力去助卞,让勍王大胆去攻。想来待大王灭了西羌时勍王一定尚未攻下卞国,那时两国均已元气大伤,而大王灭了西羌自是声威大振,卞国若想再寻强援,必会求助于樗,为求大王答应,卞侯自会主动奉上好处若干……”
引瑄轻叹:“妹妹说哪里话。你嫁到这里,恐怕也是为我所累。身居樗宫,势必有许多难言之苦,如今来探我,也必殊为不易。倒是为兄有愧于妹妹。”
婉妤低眉轻声道:“我资质平庸,原难获大王垂青,这一生,大概就这样过了。”
婉妤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婉妤回想浥川君那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略有些感慨:“浥川君貌甚文弱,没想到竟会这般仗义。”
引瑄恻然一叹:“此事真相如何我也不知。但宫中妃妾为君王所忌,招致杀身之祸,总不外乎两点:谋权干政或争宠夺嫡。婧妹心高气傲,必不甘心长为媵妾,且她言行一向率性,樗王性又怪异,阴晴莫测,婧妹稍有差池,便极易触怒他……”回看婉妤,他目色柔和,“所幸妹妹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当无此虞。”
婉妤默念淇葭适才说的话,沉吟片刻后问淇葭:“这话说得真好,是书上写的么?”
淇葭道:“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无土地则无以立国,无人民则无以存国,无政事则无以治国。诸侯职责便在于佑民护国,故为人君者莫不以此三者为宝。何况君子不素餐,太子既为储君,身受万千臣民奉养,理应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勤政爱民,护卫疆土。如今太子因一时忧虑,竟视弃天下犹弃敝屣,避于他国,虽通河滨而处,吹篪作乐,但却又真能终身訢然,乐而忘天下么?”
婉妤听他提及婧妤,有心问他是否知道婧妤死因,但忽地想起淇葭等人尚在一侧,便咽下此问,转而言道:“哥哥请宽心,樗国大臣也就你之事常向大王进言,今年正旦,浥川君还向大王递呈了一封宗庙神官的上书,众人联名,请释你归沈。”
引瑄打开琴盒,看看其中物,赞道:“确是好琴。”随后又问婉妤,“这琴是王后还是妹妹选的?”
引瑄一笑:“若非如此,我又岂会长居菡泽?”
翌日入中宫,恰逢玉府又向王后进奉一批金玉玩好之物,其中有数件古乐器。淇葭逐一细观,待走至一面十弦琴前,素手漫不经心一拨,响起的又是《淇奥》的曲调。
婉妤默看许久才缓缓过去,轻声唤他:“大哥。”
内宰称是,道:“大王只让诸臣各抒己见,自己默默听着,极少开口说话。”
引瑄未立即直答,但说:“世人所尊者,无非富贵、长寿及善名;所乐者,无非安适、美食、华服与声色。若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则大忧以惧。对所爱之物,都全力争夺,拼死竞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说此即世间至乐事,我却看不到其乐所在。此前夫人曾提及,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而此言后尚有一句:‘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再观今之诸侯,只怕宝珠玉者较多罢,常为一己私欲,频频交兵争霸,为此累军民,损国力,乃至生灵涂炭。可见名利确为乱世之源,错以权位珠玉为宝,招致灾祸是迟早的事。故知足者不以利自累,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耽于名利福禄,倒不如一一舍去。人若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婉妤略有一惊,想问他为何有此结论,却又不好意思追问,只得红着脸将头垂得更低。
婉妤蹙眉再问:“你甘心让出储君之位,连大王也不做了?”
淇葭便微笑道:“你们兄妹久别重逢必有许多话要说罢?我是外人,在你们身侧恐会令他有顾忌,未便畅谈。”
“是,”引瑄道,“但对樗王而言尚有另一忌——莘阳君。妹妹日后切勿在他面前擅自提及莘阳君。”
引瑄与婉妤转首一顾,见说话者是淇葭,她正缓步走近,看着引瑄,神情冷淡。
相国范婴坚决反对:“勍王蛮横贪婪,常侵犯邻国,且屡次与我交兵,为人又狡诈成性,万万不可信赖。就算与其一同攻下卞国,他也必不会依此前承诺与我国分卞国土地财物,一定另有图谋。何况天下人皆知勍王攻卞意在堇君,欲挟天子以令诸侯,若大王与他联手,便会与他一起为千夫所指,不见得能获利,反而会落得个不仁不义的恶名。攻天下之所不欲,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大王不如发兵助卞抗勍,堇君深受勍王威胁,必也会全力支持大王。届时大王助卞退勍,既会赢得忠义美名,又可获堇君信任,大王继续与堇密切往来,将来即便不以兵戈相迫,也足可借堇君以令诸侯。”
子暾与诸臣商议,诸臣意见有三。大夫申秀说:“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而今堇王室与卞国正是天下市朝。大王不妨先与勍结盟,一同攻破卞国均而分之,如此我军亦可驻于堇君心腹处,将来设法消除勍国影响,再借堇天子名义号令诸侯,成就霸业便指日可待了。”
淇葭身后的青羽目送他远去,不禁笑出声:“怎的浥川君如此怕王后?一直躬身低垂着头看地面,好似生怕抬高点头王后就会给他一棒子!”
舟泊于湾畔,禁m.hetushu.com•com卫上前查看,见是宫中人,便退后数步躬身行礼。淇葭朝内小臣示意,内小臣心领神会,上前对禁卫道:“妤夫人得王后许可来此探望兄长,请诸位开门相迎。”
“哦?”淇葭微蹙眉,“我不知仁义尚有庶民与诸侯之别,请太子赐教。”
依乐声寻去,绕过两重屋舍至后院,但见翠篁蓊郁,绿竹成荫,其间有一小径,曲曲地蜿蜒向竹林彼方。淇葭牵着婉妤手循着这曲径穿行于竹林,乐声亦越来越近。须臾,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原来竹林之外又是河洲临水处,天水相接,景观开扬。一位着素白深衣的男子坐在岸边奇峭礁石上,双手持一支新竹制成的篪,微仰首,闭目吹奏。眉间舒展,唇角含笑,他神态安闲,临水凭风,似怡然自得。
引瑄答道:“君子得志,确应行天下之大道,泽被于民。但推行大道应出于本心,静心而为,不宜掺杂诸多外因。若起因不纯,事绪繁多,便会心乱,心乱则忧患生,忧患增自身亦难保,更遑论佑民护国。古时圣人,往往先修身立德方去扶助他人。而今我自己只是个无德无能的庸人,未及修身齐家,自不敢奢谈治国平天下。”
淇葭随她所指视玉篪,亦微微颔首:“君子乐不去身。沈太子非俗人,必不可一日无丝竹。他那篪是自制的,想必守卫严苛,不许他抚琴鼓瑟,将他所带乐器没收,所以他才以竹为篪,自得其乐。”言罢一笑,“他是穷亦乐,通亦乐,而所乐非穷通。”
“莘阳君遗训?我一直未听说过。”婉妤笑道,“一定是大王告诉姐姐的罢?”
引瑄闲闲地笑,像是在说一件根本与主题无关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嗯,我也没见过。”
今年堇君寿诞,诸侯入堇京朝贺,与堇国相邻的卞国盛产美酒,照例奉上千坛,堇君饮后笑对诸侯说:“寡人记得年幼时蒙先王赐卞酒,饮后但觉齿颊留香,妙不可言。而今即位为君,卞侯年年进贡美酒,但寡人再也饮不出当年之味了。”
嘉旻答应,又再施一礼才低头离去。
“姐姐不高兴?”婉妤见状觉得奇怪,“大王若夺得这天下,姐姐自然也为天下之母,却又为何叹息呢?”
见婉妤听得怔忡,淇葭暂停,浅笑道:“那日听你哥哥吹篪,我略记了几段曲调,如今再奏,也不知是否与原曲相符。”
引瑄似有异议,摆首欲再辨,淇葭眼波一横,冷道:“你空有一身过人才华,如今却在此外露心神,虚耗精力,凭风而吟,据翠篁而瞑,以口舌之争为乐。岂不正所谓‘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十几只大小各异的陶碗依次列于案上,每个碗中又盛有深浅不一的清水,那眉目疏朗的男子雅坐于后,微微后仰,侧首,半垂目,斜睨水色,唇角含笑,双手各持一箸,悠然点敲不同的碗缘,不同的清脆音符随之响起,组成的乐音宛如磬乐。
“妹妹误会了,此无情非彼无情。”引瑄解释道,“我所说的无情,是指人无志、无欲、无嗔、无喜,不以好恶内伤其身。”
婉妤想想,答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觊觎主人屋宇的家奴不得人心,必有人会助主人与他对抗。而外乡人去剿灭山贼,城里人一定很高兴,自然是鼎力相助,所以外乡人胜算大……”话音未落她已明白,“大王就是决定做这外乡人!以樗之兵力,去剿灭西羌这小小的蛮夷之邦便如用豺狼去驱逐羊群一样,易如反掌。”
子暾离国都已久,宫中无事,更显清静。婉妤每日去中宫,往往人未至院前便能听见有琴声悠悠自宫室内传出。
婉妤一时不解他何以提出这突兀的问题,惟如实回答:“没有。”
婉妤称是,却不多作解释,转顾陶碗而言他:“哥哥好雅兴。”
引瑄一怔,旋即哑然失笑。
那琴造型别致,岳山上有十条弦槽,采弦十根,琴面略呈波浪起伏状,尾端翘起,其上刻有一枚玉府所加的翟形纹章,以示为王后御用。
引瑄未见过她,且她身着便服,引瑄一时猜不出她身份,便微有些诧异,但随即温雅如常地朝她欠身,道:“愿闻其详。”
先前二人对话婉妤不尽明白,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也不敢插言,而现在乍听引瑄语意直指王后,立时警觉,欲提醒他:“大哥……”
婉妤也一笑,让同行的菽禾将礼物奉上,说:“这琴是宫中之物,我求得王后恩准,特赠与哥哥的,已向禁卫说明,想来他们不会就此再为难哥哥。”
淇葭点点头。内小臣这才躬身领命,随即让舟子改道往水曲处。
婉妤淡淡一笑:“没有。”
引瑄执篪后退一步,躬身道:“非也。引瑄自幼所受教育,无非仁义之说,圣人之道,如今略有些感触,所以胡乱说出,并无深意。”
婉妤着意听了片刻,手指乐音源头问淇葭:“那是何处?”
出至院中,但见千朵柳絮随风舞,从行的宫人嫌它飘飞如尘沾人衣,蹙着眉头左拍右扫欲拂去。这情景却使婉妤想起另一个体态娉婷的女子,任何时候都会留意保持优雅的风姿,在这样杨花似雪的时节,她一举一动仍从容,仅以团扇掩口鼻,轻罗裙幅划过沈宫后苑香阶,在童年婉妤的凝视下,迎着漫天飞絮,徐徐走入千重城阙的画境。
最后走出的是浥川君嘉旻,也全无喜色,神情凝重。淇葭见他之前的臣子都走得远了,便轻唤他:“浥川君请留步。”
引瑄淡淡一笑:“这不算是个好处所,但我也想不出除了这里还有何处是我可避于其中,而父母无法把我寻回去的。”
淇葭微笑问:“这次要我同去么?”
“不,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影响他的决定,他决定攻西羌自有他的道理。”淇葭断然否认,须臾,凝眉浅笑,不知是喜是忧,“他能有此远略,这天下,迟早会是他的。”
婉妤欠身谢恩,道:“容我稍作准备,明日一早便送去。”
“为何?”婉妤问,“哥哥可是担心我因此触怒大王,于我不利?”
嘉旻转首见是淇葭,先是一愣,净白的脸忽地红了,匆匆低首,再转身向她郑重行揖礼,左手压右手隐于袖中,举手加额,深欠身。
淇葭转视她,目中也有讶异之色:“妹妹没想到么?他要夺的这天下,也包括你我的祖国。”
婉妤想起出嫁之事,不禁双目微红,只得再深垂首,不让引瑄看见眼中泪意,另寻话题道:“我离沈时父王反复叮嘱,要我向樗王进言,许大哥归国。无奈这一年来我却并无与樗王独处的机会……但日后我会设法面见樗王……”和*图*书
樗军占领西羌后,子暾与尹同分国中财物,但对尹王说,征伐西羌是为扬堇君国威,樗、尹未便私纳西羌国土,应请堇君将西羌收为属国,另立国主。尹王自不好有异议,子暾遂上表堇君,请改西羌为侯国。堇君为此大为嘉奖子暾,命子暾择立国主,其余事宜也可自行定夺。于是子暾立西羌王幼子为国主,改称西羌侯,再任樗臣为相主政,如此西羌虽名为堇属国,实际一切皆为樗王控制,等于已划归樗国版图。
引瑄摆首笑道:“我不过是穷极无聊,找些事做罢了。原本是带了张琴来的,居于此处闲时便抚琴作乐,不想禁卫大人们觉得聒耳,把琴劈做柴烧了。我便取出行囊中的埙吹着解闷,未及两日又被他们夺去一把击碎。好在天高地阔,可做乐器之物是取之不竭的,我还可以竹为篪,以碗为磬,他又能奈我何?”
“大哥是担心真与四哥兵戈相向,所以索性避于这里不回去?”婉妤由此问引瑄。
婉妤欲行大礼,引瑄忙道:“妹妹不必多礼。”一壁说着,一壁自礁石上下来,以手相扶,“七妹妹来樗,我亦听说过,却没想今日竟能相见。”
引瑄含笑道:“闲谈这许久,我尚不知夫人应如何称呼,颇为失礼。”
淇葭点头道:“西羌与尹国为邻,我父王在位时偃武修文行仁政,对外决不主动用兵,面对西羌的挑衅也但求自卫而已。去年父王禅位于我哥哥,哥哥年轻,自然希望有所作为。若大王此刻去讨伐西羌,定会得到我哥哥的大力支持。西羌只是蛮夷小国,又没受过教化,政事混乱,行军想必也无多少章法,若两国以踏弩等利器同攻,他哪里抵挡得了?樗国得到西羌的土地可以扩大版图,得到西羌的财富可以富足百姓,虽是用兵,但战事不在国中,不会伤害一般臣民,他们不会反对。何况大王即使灭了西羌也不会受到其余诸侯国任何非议,扫灭的是蛮夷之邦,诸侯不认为是暴虐,即使樗夺走西羌的一切财富,诸侯也不以樗为贪。大王只要做讨伐西羌这一件事,就可名利双收,甚至还能得到除暴安良的美名。”
淇葭又道:“某地城郊有一伙山贼,常掠行人财物,甚至还不时跑入城中烧杀抢掠。城里人为此烦恼不已,却又一直无法赶走他们。忽有一天来了个外乡人,表示愿率家奴去剿灭山贼,妹妹又觉此人如何?”
淇葭垂目听到这里,又深看引瑄一眼,道:“太子此言似隐有所指。”
她的背影那样美,以致几乎无人想到她会有不美的结局。
婉妤立即答:“那自然是忘恩负义,为人所不耻,必遭天下人唾弃。”
嘉旻闻言平身,手再次齐眉,之后才徐徐放下,但头仍低垂着,不敢再看淇葭。
天下诸侯原本皆为堇君分封,数百年来诸侯们也奉堇王国为宗主国,但时至今日堇国直辖地越来越小,堇君的影响力也一代不如一代,堇国式微,群雄割据,诸侯争霸,强势者早已无视堇君,堇君实际只是名义上的天子,处境尴尬,惟在道统道义上还有一定的号召力,诸侯表面上对他仍很尊重。
婉妤隐约有些明白:“原来,哥哥知道大王有这忌讳,所以故意提莘阳君激怒他……可是,大王为何……”
引瑄颔首道:“他秉性纯良,幼时居于幽篁山淡泊度日,后得以封官晋爵,亦不为名利所缚,竟能保其赤子之心始终如一。为我仗义执言,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一线希望,不惜触怒樗王……我此番入樗,能结识他这良友,于我是一大幸事。”
此刻但听一旁有人诘问:“太子知君子有三乐,却又知诸侯有三宝么?”
回到宫中时已暮色四合,淇葭与婉妤自正门进,远远地便瞧见正殿灯火通明,淇葭遂问上前迎接的内宰:“大王还在与群臣议事么?”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淇葭每旬日必往北苑定省王太后,往昔若非节庆便独自前往,如今再去均带婉妤同行。这日自北苑出来乘舟回城,因天色晴好,水面风平浪静,淇葭便命减慢舟速,让婉妤欣赏沿途美景。
又散碎地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终于淇葭过来说天色已晚应回宫,婉妤像是松了口气,匆匆向引瑄告辞,跟着淇葭朝外走。引瑄将她们送至门前,在禁卫的阻挡下未便前行,遂止步,引篪吹奏,目送淇葭与婉妤的兰舟隐入波上暮烟中。
那九鼎传说是禹以九牧所贡之金铸成,有三件圆鼎、六件方鼎,鼎上铸九州山川名物,气壮山河,一直为历代王朝视为镇国之宝,鼎在国在,鼎失国亡,现藏于堇京,诸侯往往求见一眼都不得。
此次子暾并没有直接回洺城,而是先赴幽篁山祭祀莘阳君。
婉妤暗暗打量十弦琴与淇葭,小心翼翼地在淇葭脸上寻找异样的情绪,而她竟没有,仿佛这对那处境尴尬的别国储君的馈赠无任何须避嫌之处,神色十分坦然。
见婉妤答应,引瑄又自冠发上拔下玉笄,在把篪递给婉妤之前,衔着他温雅笑意,以玉笄尖端在篪身上再刻下一行诗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淇葭道:“仁者,人也,源自人性,亲其亲者为重;义者,宜也,事事合宜,尊贤敬德为重。中正而和乐外物,兼爱而无偏私,此即仁义之意。”
申秀、范婴、嘉旻各有附议者,三派激烈辩论,僵持不下,一争便是数日。
禁卫略有些迟疑,但在内小臣催促下终于开门,请她们进去。
婉妤大为讶异:“哥哥无意归国?”
内小臣一愣,只疑自己听错,试探着问:“菡……泽?”
婉妤在心底叹了口气,对淇葭道:“姐姐,可否许我前往菡泽送此琴给哥哥?”
篪音暂停,那年轻男子睁开眼睛,待看清婉妤模样,他按下手中乐器,温和地对她笑:“七妹妹。”
引瑄向婉妤道谢,再伸手解下随身所佩的竹篪,道:“可惜我如今身无长物,不足以回妹妹与王后之礼,惟待来日再还。那典妇功夫人,我当日受她教诲,颇有感触,一直想向她致谢,今日又承她选琴之谊,无以为报,暂且以这竹篪相赠,烦请妹妹带给她。”
而樗军攻西羌进展则异常顺利,尹王对此喜出望外,不但为樗军让道放行,允许他们择地驻扎,提供一切便利,还另派兵同攻西羌。西羌骑兵虽骁勇,却终究抵挡不住两国十数万雄兵与踏弩的连番攻击,仗打了四月已不堪重负,最后国主自尽,臣民或殉国或逃逸,剩下寥寥几人无奈之下开城门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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