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只好互相体谅。”我道。
悲痛或许会随着时间变淡，可自己连累母亲早逝的心情却永远只能埋在心底。我知道母亲不曾怪我，一切也非我一手造成，可我依旧难以释怀。
待说书的退下，茶馆方才重新人声鼎沸，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你这半年的经历我倒也略有所闻，如今辽国上下都把你当巾帼英雄。若得不到你首肯，我即便强求，也求不得了。”他云淡风轻地说出了让我心生不好预感的话。
正如他走前所言，他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西北战事。他曾说一回来就会娶我……若是母亲还在，定会为我十分高兴。我想到此处，心情忽然十分低落。
我从没有想过，我回来三日后，母亲便与世长辞了。
原来那日我被耶律斜轸所救后，高烧三日不退，一直昏迷不醒。当时军医认为我极有可能挺不过来了，耶律斜轸急切之下，只得派传讯官将我们路遇狼群几乎全军覆没而我亦命在旦夕的消息报回了上京。母亲得知后，当即吓得病发，如此挨了一个月。若不是苦撑着要与我见最后一面，恐怕早已撒手人寰。
近日里我和衣娃都得到了消息——耶律休哥这次又打了胜仗，不只将女真部落先前占领的土地全部夺了回来，还迫使他们仓皇退兵一百里。捷报传回上京，龙心大悦，随即加封耶律休哥为北院大王，惕隐府随即变成了北院大王王府。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入了冬。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半咬着下唇问出了口，“你大哥……他喜不喜欢我？”
我觉得他话中有话。
说书人说耶律休哥从军数年，从无败绩，此番得胜归来，定会荣宠备至。
城内，早有家仆等在城门口迎我，受了父亲之命，管家章奴亲自领了几个家仆和丫鬟一早便在城门口候着我了。早先并不觉得章奴有何特别，如今一月未见，又是历劫归来，再见这位长辈，竟觉得分外亲切。
在宫门口追上了去北院大王府宣旨的公公，我骗了宣旨公公说ｈtｔｐs://wｗw.ｈetｕsｈu•ｃｏｍ.cｏm皇后有事正在找他。
我出来时，姐姐已去了皇上那里，宣旨公公等不到姐姐，必会在姐姐宫里多停留些时间。我则趁此机会跑去北院大王府去找衣娃，没想到刚巧看到衣娃在收拾行李。
他幽幽地看了我一会儿，再未说什么，转身离去。
衣娃兴高采烈地听着说书人毫不吝啬地夸奖着耶律休哥，她的快乐也感染了我。还记得送他出征的那一日他说的话，而今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从韦室部族的臣服，到打败女真部落，这两场仗耶律休哥打得非常漂亮。
“谢李将军深明大义，不与我等小女子斤斤计较。”我眨了眨眼，道。
红衣女子闻言劝道：“小姐，公子也是迫不得已，你莫要怪他。”
我们去了那里才知道说书人今日讲的竟是耶律休哥的事迹。
我第一句便是问阿月关于我母亲的近况。阿月忽然红了眼眶，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我见状立刻丢下她们，急奔母亲所住的琴方院。
我重重地点头，微笑起来，让自己看起来高兴些。我对母亲说：“娘亲不在身边，没人知道花儿喜欢吃什么，没人疼花儿，花儿瘦了。这下好了，花儿回来了，娘亲把花儿当宝，很快会胖起来呢。”
我这才知道衣娃昨日便已暗中得知了赐婚的事。她一整晚没睡，最终下定决心，打算去边境寻我大哥。
我刚下了马车，阿月和乌里珍便相继扑了上来，拉着我左瞧右瞧，随后还有日常照顾我起居的几个丫鬟在后面连声地嘘寒问暖。
两个多月后，日子归于平静，我已从悲痛中恢复，只是衣娃总埋怨我越来越喜静。自打母亲去世后，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几日便去佛寺听师父讲禅，或抄写半日佛经，或静静坐上半日。
吃惊之余，我才明白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哥虽然对衣娃百依百顺，却木讷得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心思坦白说明，以至于一个患得患失，wwｗ.ｈｅｔｕsｈｕ.cｏm.ｃｏｍ一个还以为自己一直是单相思。不知该说衣娃隐藏得太好，还是该叹她不会表达。这样一双小儿女，明明心系对方，却还在一直疑惑着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可我听到衣娃这句话后，仍然忍不住欢喜地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大哥喜欢你好多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单相思，为此总一个人喝闷酒。”
我奔入内室，却见丫鬟红玉正在擦拭着地面。她见到我立刻开心地唤了声“小姐”，似又想要遮掩什么，我却早她一步看到了地上的那抹猩红……
到了萧府门外，远远便见阿月和乌里珍在门口伸长着脖子，模样甚是好笑，却令我心中一暖。
每每想到这一点，心情都难以平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去佛寺，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禅房抄写半日经书，或坐在后园静静地看着一花一木，感受生命。
女子一笑道：“走吧，出来得久了，想必大哥也等得急了。”
“看来这大半年你经历了许多，学会了隐藏锋芒。”他道。
确如他所言，他此次前来辽国的目的之一是与辽国缔结姻亲。而皇上认为耶律衣娃是当下最好的人选，皇上今日就会派人去北院大王府中颁布旨意，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姐姐虽没有明言，言下之意却是让我别再逞强蹚这趟浑水。
耶律休哥尚未征战归来，整个惕隐府由衣娃掌管。她变着法地逗我开心，或许是离开了家里，不再每天对着熟悉的场景和母亲的遗物，或许是衣娃让我开心的法子终于起了作用，我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
红衣女子正对着我们，长相娟秀可人，当下说道：“小姐，这耶律休哥出身皇族，不只骁勇，还足智多谋，倒是个英杰人物。只是我听公子说，耶律休哥和萧家的一位小姐过从甚密，极有可能缔成姻亲。”她们的讲话声虽然不大，我与衣娃却还是听得真切。衣娃向我眨了眨眼，示意她们口中的萧家小姐就是我。我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每当这个www.hetushu.com.com时候，我不会让任何人陪着我，只自己一个人，悠然而来，悄然而去。
我慌张地起身，想要去为她配药熬药，却被她拽住。我回身，见她已开始大口咳血。我扑跪在床边，再也装不出喜悦的表情，惊慌地唤着母亲。
我心生奇怪，她会是谁呢？
母亲躺在床上，听到红玉的叫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白虚弱的面容。
见衣娃心意已决，我没有多做阻拦。只是路途艰险，我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安危，便问她：“你为何不去找你大哥耶律休哥？”
衣娃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也笑。
我与衣娃均是一怔——这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眉眼间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雅高贵。只是方才她们虽然说的是辽语，但听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士，再看穿着打扮，似乎不是辽国人。
冬天不宜战事，各国都进入了休养生息的阶段。我知道耶律休哥快回来了，衣娃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着他的归期，殷切地期盼着他的归来。而我却有些莫名地惆怅起来，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大哥和耶律斜轸是不是也要回来了？我曾间接听说他们驻兵西南，也不知大哥的身体有没有完全养好。
阿月看到我后很激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说我瘦了，说我定是吃了不少的苦。我只有笑了再笑。
母亲去世后，我十分消沉。
她翻身上马，向我挥手道别。
那女子轻轻一叹，又道：“自古红颜多薄命，越是生得富贵越是身不由己。帝王权臣之家的女子难得真爱，不过都是些任人摆布的棋子，是男人追求名利权势的牺牲品罢了。”女子言辞悲切，似乎有感而发。
“是，娘亲，花儿都听你的。”
说书人口若悬河地将耶律休哥短短半年里收服韦室部族、打败女真部落的事情说得惟妙惟肖，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随着说书人的一字一句好似看到了那波澜壮阔紧张刺|激的战争场面。
我笑了，“人都会长大。”
红衣女子对面，背对着我们的女子言道：“萧氏这和图书一代，除了当今皇后，就属庶女萧花儿最受萧丞相宠爱，与耶律休哥交好的想必就是这萧花儿了。”
这日抄完佛经，我来到佛寺后院，看着满地落叶，平静的心莫名地又起了几分惆怅。
我以前没看出来衣娃对大哥也有心，而今听到她这句话，我为大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而开心不已。我高兴地帮她一起收拾好东西，偷偷将她送出城去。
这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答案，衣娃竟然不知道？！
临行前，她拉着我的手支支吾吾地问：“你大哥……”见她欲言又止扭扭捏捏，我有心想问她要说什么，却还是忍了下来等她自己开口。
李继迁故意问道：“谢我什么？”
我深感不安，总觉得他突然来找我是想透露什么信息。我匆忙进宫问过姐姐，方才得知如今李继迁的势力如日中天，辽国为了与他交好，皇上已拟旨欲封其为西夏王，并给他赐婚。
衣娃说：“与其让我哥哥为难，还不如去找你大哥将生米煮成熟饭，就再没人能逼我嫁给李继迁。”
“我方才也说了，是人都有私心，我自然也有我的。”他笑着重复了我方才的话，“我们只好互相体谅。”
我懂姐姐的意思，更明白李继迁为什么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他正是想我去蹚这趟浑水，而我的确无法置身事外。
日夜更替，时间如水。
上次他没有为难我和衣娃，我犹自心存感激。此番再见，立时想到为上次那事道谢，便向他恭谦地施了一礼，道：“没想到能在此得见李将军，上次李将军走得匆忙，花儿还未来得及向李将军言谢。”
李继迁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方叹道：“你谢得太早了些，这次我真的是来求亲的。”
红衣丫鬟道：“我听公子说，这萧花儿是大辽有名的美人。不知美到何种程度，竟连我们公子也求不到呢。”
母亲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突然间颤抖起来，我一边帮她顺气一边为她号脉，脉息微弱得我几乎探不出来。
这个习惯不知不觉竟已养成半年。
旁边一桌坐着两和_图_书个女子，金钗布裙，想来也是哪家的小姐。
“好……好……”母亲伸手轻抚我的面颊，道，“花儿没事就好，花儿没事就好。”
我扑倒在床边跪下，握住她冰冷微颤的手，隐忍着不让泪水涌上双眼，带着笑意道：“娘亲，我回来了，女儿回来了，女儿回来了！”
我尚未来得及接话，便听他又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想必你觉得只要不是你和衣娃便好。”
母亲艰难地咽下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你所做的事，你父亲都已告诉娘了，娘为你觉得骄傲。娘今生能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是娘的福气。只是你还年轻，未来的日子还长，将来经历的事会更多。你要答应娘，以后不要再让自己置身险境，凡事也不要太强求。娘从不在乎什么荣辱，只希望你一生平安。”
回去的路上，衣娃也有此怀疑，只是我俩全无头绪。
难道他还没有对我死心？
我回头望去，竟意外地看到了李继迁。
在她虚弱得不得不放下手臂时，我适时握紧，把脸贴放到她的手心，快乐地说道：“娘亲又不听大夫的话了吧，不按时服药，夜晚肯定又出去闻荷香了……”
母亲笑了，摸了摸我的脸颊。
忽听一人在身后道：“大半年没见，你清瘦了许多。”
推开厚重的红漆木门，一股药味扑鼻而来。
我和衣娃互望一眼，很有默契地听了下去。
她们丢了些铜钱，起身欲走。衣娃回头看去，我也十分好奇说话的女子是何人。待她转身后，我们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
我沉默不语，他又道：“人都是自私的，你有你的自私，我也有我的。”
衣娃每天都来陪我，一会儿拉我去逛街，一会儿拽我去听书，后来为了怕我触景伤情，干脆拖着我去了惕隐府与她住在一起。
衣娃高兴地向我说着耶律休哥的消息，还拖着我去茶馆听书。
母亲终于止住了咳，躺在床上温柔地对我说：“娘……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娘好累，好累……花儿，要记得娘……的话，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