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臣领旨。”孙业清讶异于这最后一句，和战两备，可见女皇的意思是于和中备战，看来自己儿子那套做法正撞着了圣意。

国事为先，私仇为后……那样的话，那样的郑重，他的爱，也是有条件的吧？她有些绝望地想，他救不了她的吧？她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呢？他救不了她，没人救得了她……

在众臣的叩拜中，妫语走上殿堂，这夹着威仪与沉重气势的紫宸殿忽然间变得让她有些陌生起来，她一眼看下去，就瞧见了闻君祥与闻谙，隐隐的寒意透入胸臆，让她一时忍不住咳了起来。

她拿了把剪子挑着烛花，那爆开的灯芯恰似一朵红莲，在巫策天这个神圣而近乎神秘的宫殿里，知云竟有种与神对晤的错觉。他不知道巫弋为什么选择在天盘下与他会面，天盘是巫策天最圣洁的地方，碧落国的主祭司在这里为国祈福、为国运卜示、以及巫族的修行。硕大的白玉制天盘直指天穹，上以玛瑙缀出二十八宿，在烛光与夜明珠的互映中，格外深邃而渺远，一如女皇登临朝堂时的眼神。他蓦地一震，瞧着巫弋嘴角的笑，很宽厚，也很深邃，融入了俯视天地的慈悲，却隐着无奈。

“皇上，先喝口茶，定定神吧。”知云破例地站在了床榻一侧，却只是远远地候在流帐处躬身问着。眉峰微微蹙着，方才的那声惊呼仍有些回荡在意识里，那么绝望，那么苦涩，甚至还带着点想放手的疲倦。他不知道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梦到了什么，只是那样白的面色，乍醒时那样茫然而没有方向的眼神，让他忽然间觉得有些骇怕，她的生命原是那般的单薄与脆弱。

好半晌，她才能微微眯着眼看向自己的身侧。明黄的流帐，笼烟笼纱的泻在铺着淡青色细毡的地板上，轻柔又飘乎。明黄的床帏，轻软的衾被，以及立在身旁的两个身影，让她的心微微镇定了些。清醒的意识开始回流，她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原来是梦魇。

“啊，是，是。”

她蓦地睁眼，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喘气，眼前忽然闪过极亮的光线，刺得人眼睛很难受，接着依旧是一片漆黑与阴森的感觉，她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纷乱妖娆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发出来，围着她打着转儿，一圈圈，如同白绫般绞住她。

“臣在。”

知云露出习惯地一笑，翻身下马，还了一礼。“李侍卫那么早就起了？”

“皇上，我……”

“皇上，与匈奴和议之事，不可缓行……”

“皇上……是。”和_图_书知云犹豫了下，仍是退出了他逾矩闯入的流帐。

“公公回来啦？”城门侍卫讨好地上前行礼。

“好。”妫语笑着点头，但看在有心人的眼里，却是那样的空洞而渺远，墨彩的眸子里深深浅浅的琉光斑驳。“那朕就钦点你为和议大使，去与匈奴大单于和议。”她吸了口气，将手稍稍松开，“左散骑常侍岳穹。”

知云张了嘴，却不知说什么话，只是看着那串串滑落的泪，看着那双迷蒙中夹着怪异的悲哀与欣喜的眼睛，如清泉洗练而出的隽洁，如此纯净的悲哀，和泪笑颜。

知云沉默，知道她送客的意思，憋了会儿，他只得起身告辞。东方曦微，已透出鱼肚般的白亮。他遥遥地看着晨曦中的禁宫，紫宸殿的顶上，那青龙鳌首，那鸾凤展翅，迎日而腾，透出碧落的泱泱国势。他瞧着瞧着，不禁有些痴了，在宫门处，百官朝觐，长长的一队，有序而行，那种厚重的颜色在禁宫冷寂的青石砖大道上，竟让人觉得是如此振奋，深远的振奋。

“兵部尚书孙业清，你速传朕的旨意给常玄成，让他重兵把守，和谈一事与他无干，若撑梨孤涂有意犯边，可便宜行事。”妫语微微闭了闭眼，喉咙口有些骚扰，直觉就要咳出来，她忍着气一咽，把咳意压下，快速将话说完。

他会么？他会么……她抱着头痛苦地想，他会么？她不知道，她毫无把握，她……竟是这样的迷惑，他会么？她真的一点都不能确定。

“咳咳，咳，众，众卿平身。”

“臣遵旨。”

“谢皇上。”

还想跑！你挣得了么？你的命是注定的，注定的，注定的……

他一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天台是没有穹顶的，可以清晰地看到满天繁星。知云有些新奇，人们都说冬夜才是看星的时候，但他忽然发现，即便在春天，晚上的星点也依然是如此璀璨，耀了满目。

“皇上，要不要再躺会儿？才三更天。”知云的眉拢得更紧了些。

孙预一凛，只得收回与妫语对视的目光，努力吸气持稳心神。因着这一退缩，他没有瞧见妫语眸中闪过的晦暗与苦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好不了么？他问，是第一次如此逾矩。

“三更天？”她愣了下，随即看了知云一眼，“你先去睡吧，这儿有小秋伺候就够了。”

“皇上，皇上！醒来，醒来呀！”

并不是每一世碧落的君主都有一颗君星，但这一世有。

绞白了的手指https://m.hetushu.com.com没有一丝血色地紧抓着桌沿，很用力很用力，直到，她听到了知云的话，一口憋着的气忽然间松了下来，“是梦啊，我都不想让自己醒过来……”她语气幽幽的，仿佛梦呓，有着说不出的温柔，听来软软的，叹着气的声音像是能把人的骨头都软下来。

“咳咳咳，退朝吧。”她有些疲倦地皱了皱眉，“甪里烟桥，你随朕来。”

“皇上！”

小秋快手快脚地马上倒来一盏茶，喂着她喝了，瞧她神色似乎是好了些，才心中渐安。

“知云睡不着，皇上就让知云伺候着吧。”知云笑得有些勉强，似乎这一个暮春的深夜里，有一种东西在他所注视的女皇身上流去，一种叫做生命的东西。这样的认知让知云莫名地有些恐慌起来。

“如果没做，现在就去做。今日朝会不用你了。”她衣袖一摆，就往殿外行去，那里，迎候多时的銮舆正等着她。

她扶着小秋的手站起身，黯淡的眸光扫过孙预，顿了顿，撇开头下朝。孙预直觉不对，却碍于朝堂上百官齐集，不能追去相问，但那最后一眼里的叹息，他瞧得清清楚楚，昨晚一定出了什么事了！

初临朝堂的小秋有些发慌起来，众臣仍跪着，但皇上却忽然，忽然……她欲待上前，却被妫语纤手一扬而止住，雪白的手青细的筋脉隐隐，但她却瞧见了果决。

哈哈……哈哈……你以为谁还能救你？孙预么？……哈哈哈哈……他救不了你的，救不了你的……这里只有你是异类……只有你！只有你……

“皇上，您真的要去么？”小秋担心地替妫语系上腰间的玉带，她分明瞧见那苍白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皇上，臣……”岳穹瞧着似乎有些不对劲，便忙出言，不想项平也在此时站了出来。

“皇上！”知云惊唤，记忆里从未见过如此失去理智的女皇，他的惊讶中有些慌乱流露出来。

“皇上！”知云实在忍不住，出手点了她的昏穴。

妫语眼神有些散乱，但吐出的字却坚定异常，“去。”

忽然间，凌乱墨黑的发丝间泻入几屡光亮，接着便是一张美得可以夺尽天地之色的容颜，那张脸上挂着妩媚而温柔的笑，蚀骨的甜柔，却是如此的阴暗，如同乱坟岗上出没于荒草间的蛇，那么阴湿。她想挥开这张脸，却蓦地被掐住了下巴，一双残忍而突兀的眼睛近在咫尺地盯着她，她想叫，却发现自己忽然发不出声音……

这分明是挑闻谙立功，闻君祥面上一喜，和-图-书闻谙早已笑润于目地出列大声道：“为国为君，臣万死不辞。”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这个声音是四面八方的，就只有她被囚在里面，她无论跑向哪里，都只是徒劳。

“呃，”妫语试了试自己的嗓子，虽然仍有些疼，但好歹能发出声音了，“更衣吧！”

“皇上！”知云叩头在地，“皇上，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摄政王爷的，要相携相守，共开碧落盛世的！皇上！”他并不知道他们之间许诺过什么，但是皇上的性子他知道，孙预的做派他多少也能猜着几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皇上忽然之间会变得如此脆弱，像是一直坚守着的什么忽然松了，忽然没了。

小秋着宫娥拿来衣衫、梳洗的水盆，一一伺候好了，才挂起流帐，扶着妫语出来。长长的乌发垂及腰膝，那墨黑的色泽流淌下来，衬着这副纤细的身量，衬着这张虽绝美却苍白的容颜，看去竟是如此的孱弱。

“皇上……”知云有些喘地赶到，看到她雪白的容颜，眉宇便是一皱，“皇上，您不妨歇一歇，昨晚没睡好，上朝精神也差，百官……”

她在跑，风刮过脸，将她的发都吹乱了，她什么都看不见，胸口很闷，心跳得越来越激烈，如同火烧一般，燎烤着她的肺，让她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如此的炙灼。她就在这种折磨与黑暗里奔命，没有什么是看得清的，她只知道往前跑，不停地跑。可那个妖娆中显得阴阴湿湿，一如毒蛇信子的声音却一直贴在她的颈后，如同她的发般，一直粘着她……

祭司大人的意思是……他惊喜地站起，无妨么？可是那般的毒，即使他并不知晓是什么毒，但那种挣扎，他瞧得清楚。

“咣啷”一声，镜子裂了道缝，如同被人划伤了脸，镜中苍白的娇颜亦划成了两面。她猛地站了起来，口气不稳，“毁了！将禁宫里所有的镜子都给毁了！”

你逃不掉的，逃不掉的……他救不了你，他不会为你舍尽天下，他不会救你！不会救你……

她瞧见知云仍在一边站着，便问，“怎么还没回去？”

巫弋回过头来，斑白的发很平和地盘在脑后，深墨色的长袍一直拖到地上。她淡淡一笑，布满青筋的手一指天盘所向的夜空，已经四更了，月儿淡了，然星辉依旧明晰。知云通晓天文么？

“马上去御药房拿些安神定气的药来。”知云让小秋将她扶回床榻，立时回身冲着发愣的宫娥吩咐。

“君主的职责，我怎么能不去呢？我是碧落的君主和-图-书呢！”不知为何，这话说出来时带着一丝酸涩。

“此事朕已有决断。”妫语打断项平的话头，将自己的手紧握成拳，深吸了口气，才朝闻谙看去，面上绽出苍白而瑰丽的一笑，“左丞闻谙，你可愿为国一行？”

你难道不明白么？他想的是这个国家……是他孙氏的使命……

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切齿，她几乎听到了里面似是磨着石头的声音，“吱吱吱”地，像要朝她咬过来！她手一挣，蓦然间被落入了控制，她尖叫起来。

你以为你可以逃得掉么？逃得掉么！逃得掉么！

嗯，她发觉自己的喉咙很疼，无法说出什么话，只得点点头。

我也不明白，还是再看吧。知云公公，她有她的心结，外人帮不了。所以，公公对于有些事，还是不要知晓得好。

“皇上，臣有本上奏。”

你看不明白么？他姓孙，流着孙氏的血……他渴望着孙氏的荣耀，你算什么？嗯？你算什么？他会为你舍尽天下么？会么？会么？呵呵呵呵……他会么？会么？

孙预瞧见这样的眼神，只觉满心疼惜，刹时心如同心被绞了一刀一般，疼得人额间筋脉突突地跳，浑然不觉此身是在金殿之上，众目之下。

“二位爱卿有何事奏？”淡淡的语声一如往常般飘荡在殿堂里，只有近旁的小秋听出了其中的隐忍而婉曲的哀伤。那一瞬，小秋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疼了。

“皇上！”小秋与知云一同跪在她的身边，那种迷乱的眼神里，透出让人心肺俱疼的悲哀来。“皇上，不要想了，那不过一场恶梦，醒了就没事了，什么事都没了！”知云在旁一直说着话，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祭司大人，我不明白。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她蓦然惊醒过来，眼神竟有如惊鹿般有些慌张，“是啊，是啊，我答应过他的……”她承诺过他的，是不是她一直不与他的江山有违，他便能一如现在这样的守着她？是不是？是不是？她有些悲哀地笑起来，会的，应该会的，她只要把这个江山努力地打理好，他应该就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爱她，守着她吧？

“皇上……”小秋张着双手，紧盯着手中那颗由那张美丽无比的脸颊上滑落的泪珠。她从未看过皇上哭，那么优雅，那么从容，那么威严，那么美丽的女皇怎么会哭？她第一次怨恨起身旁这个位阶大过她好多的知云来，“公公，皇上方才让你下去休息了！”

“我叫你把宫里的镜子都毁了，你做了没有？”妫语的声音有些厉。

不是！他说他会护https://www.hetushu.com.com着我的，他说过他能让我安身立命的，他说过的……

“朕钦点你为副使，与闻左丞同去。”

“随你吧。”她忽然间很累，就着小秋的扶持坐了下来，身后是小秋在替她挽髻，眼前是一面镶金缀玉的铜镜，由烛火照出的明晃晃的光影里，她清晰地瞧见了一张脸，如此清晰的五官，如此明朗一如朝花炫烂，即使苍白了些，即便清隽了些，但却是那样得像，那样的肖似。她心一紧，伸出手便一把将铜镜抹到地上。

他摇摇头。

“皇上？”

说到这里，巫弋却皱起了眉，我解不了毒，皇上的身子也的确很差，而且在我看来日渐虚弱……但是星相却示以绵长的福泽，贵命！

“我去通知明日罢朝。这儿你看着，约莫一个时辰后，皇上会醒过来。”知云神色复杂地看了床榻上的人一眼，转身退下。他需要找巫弋问问。许多事，许多人，许多纠葛。

“朝会？”知云一愣，不是已经吩咐了罢一日么？他回身朝紫宸殿一望，灵台一清，原来那些是上朝的朝臣。他心思微转，顾不得再与旁人寒喧，便疾步往煦春殿赶去。只剩下呆愕的侍卫不敢置信地瞧着知云倏乎即逝的背影。

这一去巫策天，直过了卯时，知云才跨马回宫。巫弋并没有告诉他什么，只是问他，皇上在他眼里是怎样一个人。他看她幽黑眸子里的那抹慈霭与祥和，原本焦灼的心不知怎地静了下来，然而要说皇上是怎样一个人，他却发现自己说不上什么话来。

那么您呢？祭司大人怎么看？他如是问。

侍卫微微讶了一下，随即回道，“每日朝会，小的自不敢惰怠。”

孙预听着那有些暗哑的咳声，心中一紧，想起那个绝尘纱，他修长的手指亦微微一抖，眸中的关切表露无疑。

“快，知云，叫喜雨把奏折呈上来。还有……”她努力回想着白日还未曾批阅的国政，却一时脑中空白，她咬着唇想，握紧成拳的手白得已呈一片透明之色，“甪里烟桥，叫他过来，我要让他整出军费，还有岳穹，他要出使，还有……”

死心了吧？呵呵呵呵，死心吧！你只能是个傀儡，你没有将来，没有！你只有满身的毒，没有人会怜惜你的，没有人会救你的，没有人！没有人！

不管她是什么身世，她已成为碧落的君星……你看，夺目的耀眼，星辉遍临天下，可比皓月之光。

妫语虽勉强克制住了心神，眼神却仍未尽敛恍惚之色，她幽幽的目光迎上孙预，似是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只柔婉得让人神魂颠倒，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