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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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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庙堂篇 第二十五章 太清一和

第二部 庙堂篇

第二十五章 太清一和

“诸位臣工,昨日台谏院正卿上了一道劾表,劾的是常玄成。今儿,大家便给议议。”妫语淡淡一扬手,“知云。”
知云走在一边,感觉到甪里烟桥注视的目光,眉梢微挑,有一抹隐约的笑意溢在眼底。他意识到平州的“闲墨”有望得手了。平州素有三奇:一奇为平绣,用得是夷州的绢,学的是乌州的绣技,再配上平州的风物人画,端的是好价值;二奇为平江岩茶,那茶中绝品的滋味让人饮过难忘;三奇便是这闲墨,由闲人居的录妙闲人所传,墨色亮而纯,丰肌腻理,落纸如漆,万载存真,且其墨烟料质理坚细凝重,又加匠心巧制,或清雅高妙,或玲珑婉约,最是贵重。知云一向只好这个墨,屋中亦收罗了好些名贵的墨,眼见着这甪里烟桥由平州而来,又出生富商之家,自然不肯放过。
其实本来以他的出生是不得入考的,但因皇上着力赋税,有才者皆可取,也便收了进来,谁知还夺了个头名。但知云对于他特别留意的原因却不光是因为他中了头名状元,更重要的是他来自平州。想起平州,知云不免有些寥落,十五年了,自他七岁离乡,便再无机会回去了。一切有关平州的消息他只能从皇上的奏本或朝臣的议论中才依稀知晓一二。想起这些,知云又一阵自嘲,都无亲无故了,还想那儿做什么!
妫语细细瞧了遍,“明儿罢朝,将前十子召来安元殿,朕要见见他们。”
“是。”
甪里烟桥捧着簿子上前,一心扑在数目上,自然也未注意旁人惊讶中略带不豫的眼神。
“皇上,臣以为甪里烟桥明知故问,确有欺君之嫌。”风显明眉头一皱,隐隐有些猜到他想说的话,心中有些恐慌。
“启禀皇上,其实碧落赋税之所以会有如此漏洞,皆由碧落税制不当之故……”他扬扬洒洒,娓娓将赋税之制的弊端细细道来,分析得当,精辟处,亦是一针见血,引人深思。在座的众士子不由都肃目而听,不时纷纷点头,心中钦服。
“回皇上,孙将军的伤早已养好。”喜雨脑中灵光一闪,摸着女皇的意思,就又补了一句,“已于三月前便入营练兵了。”
知云于是又将簿子送至坐于靠前的一名士子手中。女皇面前,谁都想施展一下自己的才学,核帐,心算当然最重,而对于这个,速度至关重要。那士子目中看数,口中计算,一一报来,如流水般一会儿功夫便把一本审计都对了,然后合上将给后一个,起身向女皇一礼,“回皇上,学生赋然,已合完数目,分毫不差。”这般说话,自然又是向德王与户部的风显明讨了好。
甪里烟桥心神一振,思路顿时一清,把背一挺,朗声道:“学生以为国政支出,细分为傣科、公廨、赃赎、调敛、徒役、课程、通悬数物、仓库出纳、营造、佣市、丁匠功程、勋赏赐与、军资器仗、和籴屯收等十四项。”
他一直看着殿前那块书着“班序海内”的大匾,以至在受觐见时,脚下被那最后一级玉阶一绊,险些滚下来。惊慌中,一双手忽然在他腰间一托,随即人已稳稳站住。呼出一口气,惊魂甫定的他赶忙朝那双手的主人看去。
妫语将“准奏”二字写在方才取阅的那道表折上,才将笔一搁,把折子接了过去,“他说了什么?”
“何大人参劾常玄成将军私调兵马。”喜雨说得沉稳而小心。皇上是早一步授了密信给常玄成的,但有些事,终究不能摊到台面上来讲。先斩后奏,终是不合礼法,且有乱朝局。
“臣等谢皇上恩典。”
知云https://m•hetushu•com•com捧着簿子上前时,妫语却并未接过,反而是笑着朝那群只顾低着头的士子瞧去,“在座的都是算科的士子,论算术,当少有人堪敌了,你们来核核,放出胆子说,无论什么话,朕都恕你们无罪。”
“臣领旨。”
“士子小心了。前些日子才下过雨,这阶滑了些。”带着笑意的语声轻轻松松地解了他的窘迫,甪里烟桥忙道了声谢,看见那双手已收回到淡紫色宫服两侧,沉稳而镇定,仿佛从来不曾伸出来过。
知云的声音一落,朝堂上蓦地静了一阵子,又复热闹起来。众臣都开始私相议论,各持己议而争。何秉四平八稳地站在一侧,一向耿直而沉默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柔和了过刚的气息,似是一位欣慰的老人瞧见了子女的成材而终能独当一面的情景,期盼已久,而终于到来。
这一声话落,朝堂里又一静。孙预颇有些思量地朝水扬波看了眼,继而又将心神放在闻谙接下去说的话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将军审时度势,胆大心细,弼违救失,不以自身为念,终使洮水郡得以保全,匈奴强兵得以被阻关外。此为舍己身之义而救国于危难之举。臣以为非但不罚,反应嘉奖。”
喜雨微怔,随即回道:“四月初十,皇上。”
引路的是个年岁与他相仿的公公,淡明一如平江般清隽的面容,始终挂着亲切的笑意,眼角笑纹隐隐,如此明朗。但这样一个亲切近人的公公,却使得德王爷与风大人如此讨好陪笑不已。甪里烟桥微觉奇怪,他轻昂起脸,不意正好与那人带笑的面庞相对,清冷冷的眼神如一流初春的山溪晃过,微冷。甪里烟桥垂下眼,觉得那双眼里并无笑意,但那人却是笑得如此开怀地与他人说着客套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皇上。”
“文武殊图,勋烈同归。碧落当文武并重,方能共举盛世之兴。”
“碧落之国政所支细分者哪几款?”
孙预瞧见妫语缓缓点了下头,心中忽然有些明了。常玄成是老将,用兵素来颇有章法,且因长居军中,又心细如发,比之胡前自是资历老得多。因此,对于朝廷与统兵之间的微妙对峙,他是极其洞明于心的。又兼之为人谨慎,会连支会朝廷一声都没有,就发兵救援么?且他统率的还是三州的兵力,没有君主的授意,他再救急也调不动三州的兵力。
后几人也都如此,直至传至甪里烟桥面前,他也没多说什么话,只翻开簿子细看起来,一页页,缓慢而细谨。德王早已放松下来,朝女皇觑了眼,见她神色款淡,便放心奏道:“皇上,依臣看,今科士子出类拔萃,俱是国之栋梁啊。”
“那你拣个日子,咱们去看看他练的兵。”
孙预听得这一声相询,却是在心底暗笑了声。这一手棋,她下得漂亮!
风显明见德王一跪,心知不妙,便也跟着跪地求饶,“皇上恕罪,臣,臣实不知有这等帐目……臣,臣……”他说出这句,又觉大大不妥,后悔不迭,一时支吾不出声音来。
“你说。”妫语一摆手,表示同意。
“好!”妫语微笑着颔首允诺,“叫云献拟旨,擢甪里烟桥为户部度支郎中,国政的预算便交由你去操办了。朕信你,你也当做出一番成绩出来。”
“四月初十……制科近了吧。”她忽然转回脸来,“算科进士的名册誊出来了么?”
正在此时,甪里烟桥却拦住了二人去路,朝御案前的妫语一礼,“皇上,请再听学生一言。”和-图-书风显明与德王虽有意外,却都站住了脚跟,朝女皇望去。
“拟旨。申饬常玄成未请旨而率行之过。然因其统军有方,力保边关,功过相抵,另赏黄金百两,进一级。”
妫语轻轻将眉挑着,微沁的笑意铺在眼角,温润如玉。“爱卿所言有理。太傅?”
“王爷,风大人,各位士子,请在殿外稍候。奴才去通报一声。”知云微微躬了躬身,转身入内。
“对了,孙须的伤养好了吧?”
“皇上,皇上……”
“平身吧。都坐。”妫语随意地将手一摆,“无须拘谨。今儿,朕想和诸位好好商量一下碧落的税政。”
这么说来,她是早在兵部简书之前就已知晓了?匈奴异动,局势微妙,兵部其实早在年前便有一份公文投来,只是当时竟无人提及。这其中的缘由,孙预猜着八九分,再加上今日的动静,便是十分确定。如果常玄成必惩,其罪可大可小,一旦罚了,作为君王的面子摆不住。而若要从中开脱,必会翻到前案,这一牵连,只怕自己的三叔也会给扯进去。
走得近了,妫语才细细把人瞧了通。这一瞧,便瞧出几分眉目来,她微微一笑,问得有丝亲切,“有何疑问?”
“皇上,碧落国政所支按理应与这十四项累加之数相合,方为审计之确。”他一顿,又拿过知云手中的簿子,“这边数目的确相合,但学生方才发现这十四项中有几个数目不对。仓库出纳与各籴屯收两个条目下,其数明显所录不确。”他将簿子送到御前,一一指与妫语看,认真的眼神中清明一片,“以常识论,碧落尚无如此高之出纳,除非是赈灾。但据学生所记,去年的灾粮灾款各州累加也未必有这一州之高。”
一旁书记着《起居录》的木清嘉淡淡地垂下头,将事誊录于上。
“那么怎么整?”
“皇上,要留中么?”
“臣闻兵者,国之利器也。其刃既能伤敌,亦能伤己。非亲掌于君王之手,弗能也。令不擅出,方为保国之用。今安平果毅都尉常玄成矫诏出兵,虽后确阻匈奴于洮关之外,然其行不惟君命。名不正,师出乃私,于国君之安危,实不可不正刑名。陛下严法初修,始发大号,若姑纵其行,便为二言,如此,八表生疑心,四时失大信。臣诚智识短浅,窃为陛下惜之。故请奏劾都尉,以明国法。”
“文大人话只讲了一半,‘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可今常将军却是‘功当其事,事当其言’非但无理可诛,且有理当赏。将军远在边塞,战机一现不可再求,他当机立断,发兵相救,守住边关,阻劫敌虏,正是将士之本责。何罪之有?”水扬波浅浅淡淡地又驳了回去。
直至用过晚膳,妫语方才回宫。虽略有倦色,却仍是往安元殿走。宫人掌着灯笼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她。然而在整个禁宫浓郁的黑暗中,妫语觉得,她这一方的光亮是如此脆弱而飘渺,仿佛风沙一起,就会吹灭似的飘摇。
闻君祥虽与常玄成有隙,但眼着着儿子都出言相助,便也不再为难,更何况,今日他出言相救,不过是顺水人情,但在朝官眼中,却是他闻君祥不计前嫌,以公为上。如此一举两得之事,他又何乐而不为呢?想停当后,他便稳如泰山地答道:“古语有道: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今匈奴兵犯北防,一路势如破竹,国近于危难。而常玄成能体国之急,挽危于万难,阻敌虏于关外,实是功勋一件。胜出之将,若以微罪而罚,臣以为此不但贻笑外https://m.hetushu.com.com邦,更寒军心。”
妫语顺着他指的细看,越看脸色越沉,直把安元殿的气息都沉沉地压了下来,使人几欲跪下请罪。待此二条一一过目完毕,她抬眸朝德王与风显明冷冷一扫,眼角已丘挟风雷之厉。“德王,你理的好帐啊!”
到底曾是兵部武将出身,闻君祥于军政上的头脑仍是相当清晰的,一时朝中再无二话。
“皇上,学生有一疑问,还请皇上圣惠指明。”他捧着审计的簿子,面容上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之气。
这是甪里烟桥第二次如此亲近地仔细打量禁宫。上一次是他中了第一名,在金殿上被召见的时候。紫宸殿是威严而堂皇的,近乎于华丽的铺张,朱漆金粉的硕大梁柱,撑起高高的屋穹,那样高,以至他总觉得当群臣响朗地山呼万岁的声音,要隔些时候才能传到穹顶,再被回传下来,构成弹向四面八方的一串音符,飘荡在整个亮堂堂,静穆穆地大殿里,震得人耳朵眼里“嗡嗡嗡”地直响。那时,他没敢抬头,自始至终,他只把目光放在脚下光可鉴人的汉玉地上,或者就是前面的玉阶,那儿雕龙雕凤,翔云瑞合,阳文斑斓。
“是。”知云接过奏章,清越的嗓音便在紫宸殿中回荡起来。
这一声总算把甪里烟桥的魂给叫了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当下便红了双颊,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妫语倒也是从未被人如此盯着看过,暗里也有些尴尬,但瞅见红了脸的甪里烟桥,心中又有好笑。
“皇上圣明。”何秉拱手一揖。
“臣在。”
妫语朝何秉沉默不语的身形看了眼,神色亲和霭然,“夫大利必有小害为之倪。何爱卿,你以为如何?”
甪里烟桥微微一顿,咬了下唇,昂起脸道:“重开‘上计’之制:每年,六部及各京都所署和地方长官,必须把本地、本部门一年内各种开支、民事、经费开支及赋税预计数目录于‘券’上,呈于皇上,须得皇上认可后,方可将‘券’剖分为二,将右券留存,左券退臣下执行;年终,臣下报送‘计书’,由皇上召人与年初所定之‘券’相合,此可补户部帐务之漏。计书所纳款目当由原先的细目归于户口数、垦田数、牲畜数、赋税征收数、仓库存粮数以及地方民政六大目,每目总列其数,目下各设细款,上计数目当精至石以下的斗、升、合。再由核算,层层而下,当无差池。再者,最好一年一次上计,皇上亲自听取奏报。如此,税务之查可确。”
甪里烟桥并不以他的话而露出丝毫怯意,而是诚恳地看向他,“风大人,学生正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才有不明。”他微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女皇看去,本是欲作打气的举动,却冷不防遭妫语的绝丽姿容给摄去了心神,一时间气堵在胸臆间,竟怎么也提不起来,只能这般愣愣地瞧着,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众士子因他一静,没了声音,便也都朝他看去,当然更是顺带着瞧见了碧落至尊至贵的女皇,一下子大殿里静默一片,针落可闻。
德王在首席客座上欠身一礼,由袖中抽出一本户部的审计簿子,由知云呈上御前,“皇上,此是历年来赋税总目,请皇上过目。”
她叹了口气,正欲端起时,却听得坐于最末一位的甪里烟桥站起了身,沉婉的嗓音穿过了几阵阿谀奉承,直扑妫语面前。
“圣主不以纤恶盖大善。臣以为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边关战事若须事事禀圣而方可定夺,则将者何用?”孙预说得温温吞吞,但其平缓的语势中自有高和*图*书屋建瓴的凌厉。
妫语朝他瞥了眼,微微一笑,带上了几分明了的嘉许,气氛顿时一松,喜雨自觉,不由也跟着放松了崩紧的面皮。
此时左谏议大夫文彰邺已出列相驳,“臣以左丞大人此言差矣。臣闻古语有云:‘功不当其事,事不当其言,则诛。’常玄成违制矫诏,以错行始,纵后微建薄功,然情何顺而不可徇。今碧落新法方由皇上着楚宋二大人修定,正当立民立信之际。必当有法因循,违法相究。正如正卿大人所言,圣上新法始颁,当取信于民。”
“你让他把话说完。”妫语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已挟不耐。德王在旁看得心中一惊。
“是。”知云朝甪里烟桥看了眼,在御案一侧安了把椅子。
这种镇定让甪里烟桥更为好奇,圆滑如此的公公为何会出手帮他?他记得方才他滑跤时,他与他相隔仍有些距离。
“台谏院秉国法而直言,不以功高者为怯,实是社稷之正臣。赏何秉、文彰邺绢帛五百匹,以滋嘉奖。”
“臣等参见皇上。”
这情景瞧入德王与风显明的眼里自是有些讥嘲,但落入知云的眼里,却是暗暗叹息,这个士子,怎地这般没有计较!不过,话说回来,初见女皇的人谁不是这般呆头呆脑,想自己时常侍奉在侧,有时亦不免给瞧呆过去呀!如此想时,知云上前,轻轻抽了甪里烟桥手中的簿子,躬了躬身,“士子请落座。”
“臣领旨。”德王与风显明无奈,只得起身退出殿外,临去前不忘朝甪里烟桥投去怨毒的一眼。
“回皇上,台谏院正卿何秉有一道表疏。”喜雨由衣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呈了上去。
眉峰一拧,妫语将手中何秉的表折粗粗一阅,不由叹了声,“文臣武将,文臣重法统,君命至上。武将尚战机,君命有所不受,自古难调啊!”
妫语见大势已定,便决断道:“太傅之言甚是发人深省。国有外患,尔等更当戮力同心,君臣一体。兵戎者,卫国之本也。民忘战则殆。我朝现今缺的就是将才。常玄成骁勇,虽有违制统,亦不失为良将一员。中书舍人云献。”
“怎么?还想朕亲自派人押送你们入刑部大牢么?”
知云看在眼里,微微冷笑。
风显明很不满意这个柔柔弱弱的士子这般没有眼色,当下便微哼一声,“甪里烟桥,你考取的状元难道是作弊得来的么?居然连国政所支都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难道连看都不会看么?计书上不都条条写得相当清晰吗!”
文彰邺一噎,随即又想反驳,却被妫语扬手止住,“摄政王有何高见?”
妫语想了会,心中已有决断,“不,不必。明日早朝时廷议吧。立条规矩出来也好。”她眸光沉沉地看了会灯烛,忽然问,“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哦?”妫语朝他看去,淡黄色的文士春衫,轻薄飘逸,隐隐有种婉约之姿。这种感觉有些不对,妫语直觉地皱起眉,“你站过来些。知云,在前给士子搬把椅子过来。”
妫语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才把目光放到闻谙身上。闻谙一怔,似是不解,一旁的水扬波却悄悄在一侧说了几句庆。闻谙点了点头,便出列朗声道:“皇上,臣以为常将军虽有过,然不足以罚。”
“哼,甪里烟桥,到底有何话,怎么还不见说?莫不是存心戏弄皇上不成?”风显明冷笑出声。
“已呈上来了,在这儿。”喜雨在一叠子奏本中抽出了礼部的公文。
“不错。还得整!”他重重点了下头,“虽皇上已定下‘量出为入’之制,然由何而定?如何‘量’?此皆须有切实之法以行,方得重整和*图*书户税之清,否则,只会贪上加贪,到时一笔烂帐,谁都无法理清。”
妫语将簿子一把扔到二人前面,“从今日起撤去德王在户部之职,在家闭门思过。风显明,你欺君惘上,私改计书,交刑部审理,自己除了官服去刑部吧!”
“谢皇上。”众人纷纷落了座,因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圣,登科的几名士子多少有些紧张,一名士子在入座时因慌乱,还重重踩了甪里烟桥一脚。他吃痛皱眉,咬住了唇深深抽了口气,才使自己没叫出声,但也因着这一吸气,他隐约闻到一股药香,里面有着他平素最为讨厌的当归味。
直到这时,甪里烟桥才仿佛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恍悟过来,他此时正与其他人站在阶前。而抬头,便是安元殿连宇层层的宫楼,天色并非晴朗,但这相对较小却锐意更甚紫宸殿的安元殿却撑住了这抹阴沉,硬是使天地变得高阔起来,而不露压抑之气。这便是禁宫,主宰天下的气魄。
风显明也在旁附言:“常言道圣主明而德才集,可见我皇德被苍生,恩化海内,是以天下才俊相集。真乃社稷之幸,社稷之幸!”
听了半晌,妫语也沉吟着思索起来,“那依你之见,这税制还得整?”
他瞥了眼甪里烟桥,名如其人!烟柳画桥,衣带当风,确是画般人物,是平江水洗出来的儿女。他冲着那双明明秀秀的眼微微一笑,发现那双眼中流露出惊慌的神色,不由又觉好笑。今次科考的两名状元还真是清一色的天真单纯哩!只是覃思还带着一腔抱负的清傲,而眼前这个甪里烟桥却是一派清涩,于沉默中微透出些灵动。这样的人,能在官场中混么?知云眼神一淡,敛了笑意,引众人入殿。
“……帝心甚可,遂以进士之身擢甪里烟桥为户部度支郎中,无品阶,理国之预算……”
禁宫依然是很静的,除了风声,便是晚虫低吟,偶尔有惊月之乌飞过,带过凄风似的啼声。因为是春日,还稍稍生动些,清晨一起,总有百鸟啼晨,再挨一会儿,便是蜂蝶争春。她微合了合眼,神色淡明,在灯笼明明晃晃照着的夜里,忽隐忽现。
“今儿有什么要事么?”落座后,妫语扫了眼堆在面前的奏章,一手取了翻看,一边执了朱笔。
这一次是皇上特召,他随着一同登科的几个士子以及德王与户部的要员风显明走进了禁宫——这座在世人眼中无比威严而神秘的皇宫。甪里烟桥忽然间有些迷惘起来,经岁月打磨得异常光洁的青石砖大道,笔直通向一座又一座巍峨的宫宇。而偌大一个禁宫,总有些散在四处清扫的宫人好奇而淡漠地瞧着他们,那种冰冷中又带着古怪热切的目光似是如影随行,不管走到哪处,转向哪边,都跟随在侧。这让甪里烟桥很不舒服,但一时又别无他法,他只好将注意力放在宫宇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哨,二十步一哨,三十步一哨,五十步一哨,那些戎装侍立的佐卫执戟如雕般立着,似是已融入了这方天地,那般冷漠而严肃。
妫语似笑非笑地朝两人看了眼,不痛不痒地一笑,并不接话,瞅见小秋又捧上一盏汤药,脸色顿时有些微沉。她回过头,朝默立一旁的知云狠狠瞪了眼,唇角微抿。知云只作不见,从等了许久的小秋手中接过汤药,呈于御案一角,又默默退在一旁。
德王心中一抖,跟着一跪,“臣疏忽合计,臣有罪。”其实他本也有些委屈,户部的摊子岂是那么容易理清的?挑他来理户部,不过就是要逮他的错儿而已。
甪里烟桥一愕,呆了好一会儿,才磕头拜谢,“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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