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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堪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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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渔灯隔水

番外 渔灯隔水

直到前头小步跑来一个内侍,一把扶尘夹在肘间,因跑得有些急,银丝便在这清冷又空旷的大道上飘飞。“哎哟喂!宣相!宣相!皇上正等着您呢!您老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看风景哪?也不怕叫雨淋着了!快随奴才进去吧!”
“我来……”她声音一顿,目光中浮过一层涩意,“作别!”
那时,他以为她终究还是认命了……
后来,再后来,许多细节他其实已记不清楚了。大抵他们相熟是在过了年之后吧?是了,她真正重用于六爷的军务,也就是那致命的一剑之后的那段共事里,他才真正有机会较深地接触她。

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官员勉强收回惊色,见她行礼,忙不迭拦住,“不敢当!不敢当!……平,老夫人请随下官来吧!请!”
他脸色变了变,眼神顷刻间变得有些深沉,只见他唇上的髭须微微动了一动,终于还是平静地回话:“臣启皇上,臣以为如果有人能让先皇找了几十年都没能找到,只怕皇上也只是徒劳而已,还是请皇上……”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局促的声音,平澜回眸看他,笑得很欣慰,然而出口却是,“大人莫不是弄错了吧?老身生平,从未收过一徒。大人真是太抬举老身了。”
如果,出蒙乾镇的时候,师傅没有对我作过那样的交待,我或许也不会如此执着,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自己也不信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规避着自己也向往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谋算着自己也无力的结局……
修月受过百官的贺礼之后,回宫就寝。寂寂的花好月圆,喧闹的宫闱,然而,一切就如同她初嫁凌州府,清寂!所有的喧闹其实都不属于她!
坐上马身的那一刻轻微的晃动过去之后,宣霁低头朝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不由“呵呵”一笑。已有好些年不再骑马了,以为自己会有所生疏,然而当手再次触及缰绳之时,他才忽然发觉,原来,马背上的生涯曾经已那么深刻地镌镂在他的记忆里,无从遗忘,也无从生疏。
偌大的冀陵里,耳边隐隐回响起方才进来时宫婢的谈话:
一卷圣旨,宣霁入狱。

落幕萧萧

“是。谢皇上体恤,臣告退。”宣霁终于弓背得出,他快步而行,像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安元殿。直到走了许多路,他才顿住,回过眼来看这座不动如山的安元殿,忽然发觉这座宫殿不仅巍峨,而且狰狞,似是能把人一口吞下的巨兽,让人想逃离却又手脚发软。
家童搬过矮凳,他瞅了眼,不知怎地心头突生豪气,硬是牵过一匹健马,勾鞍,踩蹬,翻身上马。
“他愿意?”修月微怔,继而有些欣羡,为什么,看去他们都似能够放下?即便痛着,无奈着,也都走得一无返顾!到底谁才活得这般不痛快?
平澜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金牌,只觉得沉甸甸的,几乎让人拿不动。
“惭愧惭愧,我在战场上是一直居于后方的。”不复见当年的窘迫,现今的她,坦然而随意,开着小小的玩笑,让人惊异于她的平淡。
“咦?你,你不会骑马?”家童大惊。
修月也笑,“我也知道你要见我的原因。”她笑着叹了声,“怎么变,你多管闲事的性子都不会变!只要那人能使你觉得像朋友。”
手中一颤,修月望着她良久,终于只是笑了笑,喝茶,作别!
“有劳严大人通传。”宣霁笑着转过身,引见平澜,“啊,这位是……”
“呵呵呵,你这小子!”燕巧摆了摆手,仍是不说话,然眼神却渐渐地摆远了。
人死灯灭,亦或者,有人间地狱。那么喝过孟婆汤,便什么前尘旧事也忘却了。终于,生生死死,爱恨情仇,休了!
“臣在。”
眼前的人愣愣地盯着这块黄玉,经久平淡的面容也泛开涟漪,宣霁捕捉到那迅速阖上的眼中掠过的破碎的心伤。原来,一切情义,即便过去,亦是难忘。这让他想起当初儒辉走时的一叹,永郁心头的死结,虽能被时间掩埋,然而那结终究还是在的。
“回皇上,一切已准备停当,只等明日送先帝爷入冀陵。”
宣霁只觉有两道冰冷一如冬泉的目光投注到脊上,让人心猛地一缩。
默默地办丧事,默默地谢礼,直到守灵的一天夜里,先爷突然来了我家,抱起我瞧了又瞧……
谌鹊给六爷谋划,稳稳当当地除掉了二爷、三爷,而四爷,虽留得了一命,却也在一年后抑郁而终。
十五岁的少年,本该是云清朗月,激昂慷慨的少年,却在山坡上喝了一夜的酒,一种隐忍的颓丧,一种抑郁的愤慨,一种克制的不甘,全在这一夜暴发。
他起身,绕开书案,直走向她。
帝王蓦地眯细了眼,几步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朝他一笑,“朕说的是,平澜!”
没来由地,君王有了些恼意,一句带着意气的话不经思索地脱口,“你把头抬起来!”然而说出口,他又觉得极不像话,觉得闷在他眼前的人定会笑话。于是,眼光中便带了层恼羞成怒的怨气,让他自己都讶异的孩子气!莫名的孩子气!
“回大人,九江早过啦!现在已到三龙潭,估摸着未时便能到元州歇脚了。”家童伶俐地回着。
“贞平十四年二月,羌蒙宝清公主的次子夭折,宝清公主伤痛欲绝,以致抑郁成疾,药石难医,可有此事?”
心中忽然有些不愤,全军的人似乎都为了她能一展笑颜,然而死去的那个呢?他只能将这些忽然生出的,连自己都有些莫名的怨愤淹在满案的食物里。
这是一个怎样的玩笑?那一瞬,他似乎就预见了她的凋零。她,或走,或留,然而那都不是一个让人喜悦的结局。
“启禀太后!宫外有人用金牌送来一壶蜜子酒,据说是明州蒙乾镇酿的原酒。”
君王看着一行人离去,朝外殿唤了声,“青霜!”
犹记得那一晚,他抱着酒葫芦想去看看虞靖的墓,那个将满腹的雄心与才华俱掩埋在一抔黄土中的女中丈夫。
……
六爷是怒的,然而到底是怒她斩杀了五万丰岗的兵卒,亦还是怒他自己根本无法宽释她心中伤痛?
我爹是先爷手下的大将,跟着先爷打过三川河谷,却在一次行兵时,为救王……为救胤王而叫乱箭射成了刺猬。
一阵恍然袭上心头,平澜抑止不住地抬眸望去。
那官员朝宣霁瞅了眼,浅浅一笑,拱手一礼,“宣相,皇上说了,宣相远来劳苦,请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入朝禀事不迟。”
修月在亭间坐下,看着平澜一派寂然之色,心不知怎地缩了一下,“好歹……喝了喜酒再走吧。”
一席话说得几个老人一阵心酸,张了口想说什么,却又讷了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本来满腹的委屈,满心的不平,都压制在心底,因着昔日心中的仰慕而振奋。然而此番如此清晰明白地道来,一瞬间,一些旧有的放不开的梦全醒了。
其实我也累了,念得太沉,埋得太深,可是……我却一天坚持过一天……
旻持,你我之间的沟虽深,却并不宽,只要,我们都狠得下心!
最早跟着先皇的人?除了宣霁还会有谁?可是那个宣霁,他如果肯说,此番又何需等到把那个人都抓回来?
那个肇始的凌州府院,那个月夜下的禁区,那座明净的水纹湖,那间她立过重誓的竹榭,那儿的柳,那儿的月,那儿的风,那儿的始终!
虞靖,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正脱开了包袱?
帝王抿紧了唇,只觉胸中腾地烧起一把火。就是这种表情,带着回忆,带着神往,更带着他根本无从理解与想象的渺远,让他感觉到手中的皇位是这般的孤寂凄清,而这皇位却是曾属于他们的热闹与炫目,他们那群人曾经一起激昂,一起壮阔过来的岁月的见证!现在好了,他们一个个都回忆起来,把他堂堂一国之君却抛之一旁,什么都参与不到,还时常带着这种似是怜悯,似是遗憾的神情招摇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他最恨这一套!“朕只是想知道,父皇去同西,是不是就是为了见她?”哼!堂堂一国之君,晋朝的开国之君,却如此偷偷摸摸!只是见一个女人,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通过羌蒙来找人,再来貌似巧遇的相逢?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不知怎地,她难受起来,那石门默无声息地立着,就像是立在她心上,让她承受不住。她想走了,然而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扇石门,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抚过。说不清什么,她只是脑中一片空白地站着,抚了半晌,心头却是重重地一痛,冰冷刺骨。
“皇上恕罪,奴,奴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内监跪在地上,小心地回话,“皇上请恕奴才斗胆。那,那平澜……很早就跟着先皇,娘娘认得……这段事应该挺早,如果皇上想知道,问最早跟着先皇的人,他应该知道一些。”
一迭声地陪笑讨好回荡在耳边,终于让宣霁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自失一笑,便朝着那内侍拱了拱手,“有劳公公冒雨来唤宣某人了!”他的笑意里有一种深邃的自嘲,让人不由自主也想跟着他笑,苦笑。
旧迹如新,一些回忆,一些她曾以为的忘却,便汹涌而至。原来,她与他,终有一天,会有一方永远的不见,永不再念起,永不再回忆。原来,她与他,终有一天,会如断线的风筝,一头与一头,永远的断绝!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帝王忽然一笑,清隽的面容上由那双肖似的凤眸转出一抹流光,溶溶的,如天边月色,看得宣霁有些怔住。“朕记得,在贞平十四年,父皇曾经忽然离开神都,去同西行宫住了近一个月,是吧?”
只有,当统帅这些人的人越出色,死亡才能越少。保命!在这个一下子摆陈到面前的乱世里,我和儒辉忽然明白到:我们的所学,其实是为了保命!保战士的命!保自己的命!
明日就是先皇要下葬冀陵的日子了,宣霁微有些发颤地走在由政务房通向安元殿大道上。五尺宽的青石砖大道平阔而绵延,像是无穷铺展开来。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隐隐飘洒下雨丝的秋空,冰冷的、如凉丝般的细雨便洒在他已划上褶纹的脸上。
虞靖,你有没有怪过我?拖住了她那么多年,直到人都死了……
血洗丰岗!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忽然明白到六爷、水www.hetushu.com.com先生、乃至全军的兵卒,为何尽着力想着法儿地要让她展颜了。原来,他没见到的她,竟也有着绝决到残酷的心境。
“老身平澜,见过大人!”平澜神色却是丝毫未变,不着痕迹地接下他的话,敛衽一礼。
宣霁曾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过往的事如此波动心神了,但骤然间在一天之内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他以为的平静以对原来竟是这般不堪一击。面对眼前一脸阴沉的帝王,宣霁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是,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之意。”语出时,声音里有着几分颤抖。
一刹时,就如同当年的剑锋,直贯胸臆,逼得她踉跄。
宣霁朝身后一直侧身而立的平澜看了看,才把眼光放回眼前的青年官员身上。心中微露赞赏,一直知道这个名叫严华宇的年轻人颇有灼见,此番一见,显然他那守分的举止更是难得。平澜也算是响誉了整个大晋朝,此番皇上下旨寻访,能视而不见,与自己先来行见,可见其行事之稳。
想着想着,平澜便笑了开来,对面那人亦笑,许久才停下来,“修月,为什么要见我?就不怕我仍记着恨着?”
“呵呵”平澜浅笑,既而大笑,“修月,你真的这么以为?你真的以为,这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是他放不下的?你真的以为,选立后继之君的事会因我而异?修月,如果你真这么以为,莫怪他要看轻你,我都要看轻你了!”
所以,她决定为爹守完孝之后就改嫁。
修月……
“回,回皇上,事隔那么多年了,奴才老来糊涂,已记得有些模糊了。”其实又怎会忘记?虽说第一眼并不深刻,虽说也并非美得让人过目难忘,但是,那一年之后,先皇每每望着那格书奁,每每拿出那一卷《霄汉》三叠,他便跟着回忆一次,重叠的记忆,每隔一段时日便刷新一次,又如何能忘?
平澜浅淡地注视着他,忽然说,“……我们都很老了……”语声似是隔着层峦叠嶂地传来,在宣霁心里徘徊成一圈又一圈的回声,让他提起一口气的激动,瞬间平复了下来。
她低头抚过神龟,浅浅地漾起一笑,转身,离去!
“嗯,爱卿辛苦了。”很随和的语调,但殿内的气息却因他接着吐出的一句话而变得异常深凝。“父皇去了,那么,那个找了近一辈子的女人是不是也该找到了?”依然是随和的语调,但听入宣霁的耳中却忽然变得扎耳起来。
“是,正是奴才。”内监心头滑过一丝凉。
“呵呵呵,是不是,我变得啰嗦了?”
平澜微笑,眼中也因这笑浮动点点微光,“我素不喜这种热闹。”
晴峰的重见,那时的她已不成人形,双目中掩盖不去的悲凉与疲倦,让他黯然。许多话临到口,却又无法吐出。那种伤痕似是刻在了她的眼神里,镂在了她的意气里,使得她不再有往日出谋划策时所展现的灿亮与锐意。现在的她只要一关及虞靖的事,便会神情紧张,那种隐忍,相信六爷看得更为真真切切。
“回太后,那送酒的人正是如此说的!她说,恭贺太后大喜!同喜同喜!”
其实,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听着娘不跟我在一起,心里就有些恐慌。娘跟我说,去了那儿就可以有许多先生教你念书。
宣霁等不及地推开车门便下了车。百人的队仗前面,一身淡灰的布衣袍子,一头层霜染鬓发丝,轻简到平凡的老妇人装扮,却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妇人的身影,就这么立着,淡定而从容,稳秀而夷然,沉静中那是一身在千军万马中历练出来的怎么也消退不了的傲岸,即便刻意地掩盖,即便平易地装扮,她依旧不同。
车仗即时返程,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他与她之间,不知因为什么,竟然在一时之间无法对语起来,除了那初时的寒喧,再无别话。
其实也并不很年轻了,宣霁在跪的时候漫想,不知为什么,人老了,总是特别容易记起以往的旧事,特别是在先皇大渐直至崩逝之后。当年,他入先皇的书房时,不过十七岁,而先皇才不过十三岁就开始打理一方军政了。眼前这位已近四旬的君王,眉目间虽极似先皇,但终究是少了那份沉潜自然的气度,而多了一分戾气。
身旁的内监看着眼前跪着的人与他所伺候的君王,只觉得很想叹气,那种压得心口沉甸甸的气,从贞平十四年开始便郁结着,一直到今天,已经憋得不行!
“谢皇上恩典。”
“回皇上……”她正欲答,却听得外头一阵高声唱喝。
那时候,他才明白,并非只有男儿重义,她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居然也能为朋友、为姐妹做到这个地步。以身代死,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冲动,然而之后不悔的付出确是让他真的感佩万分。
君王有些不愿,其实也觉得心头有许多疑问想问,却终于只是点了个头,笑道,“母亲都开了口,孩儿哪有肯不肯的!只是您别累着了!”
她浅浅地笑着,依旧是乌州垅县吴波,淡定而从容,而她的话,也像是那两个月的授课,细密审慎间见真章,委婉隐约间见锋芒。
“……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宣霁不明白为何自己忽然要说这些,但起了头,似乎已再难停下了。“我是几乎跟了他一生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总之,直至马车成为视线中的一抹黑点,与浓重的暮色融成一体时,他才回过身来。而身后是一道清拔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却像是永远不会离开。那一刻,他在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近乎烟雨江南的缠绵与悲哀来,那么深邃,却那么平静。忽然主子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很重,很牢,似是在忍住烧灼在肺部的呛漱。直过了很久,那手力才渐渐松了下来,那张明丽淡雅的面上缓缓透出一抹无力的笑意,“她终究还是走了……”
永不立姜氏为太后!
喘了几口气,她抚着宫墙缓缓走出去。途中似有宫婢奇怪地看着她,也似有人想上来搀扶,但是她却像是隔着屏风似地,什么反应也是隔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我和儒辉都忍不住笑了,他却哼着说,等我们再见的那一刻,我一定驯服了一匹你们一个也不让骑的俊马!
“到什么地界儿了?”宣霁问着,前日才由着陈州知州送行入夷州,照行程,应该快至夷州九江了吧?“是到九江了么?”
“太久没这么花心思了,修月,好像许多事怎么都瞒不过你。”平澜笑着,仰头望着碧蓝一片的天,默了会才道,“曾经,我想就这么在乌州过一辈子,永远都不出来;曾经,我想在那儿守着燕巧,守着虞靖过一辈子,永远都不用想其他的。直到……那天,国丧了……”那一天,她忽然就觉得许多本来想得清楚的事情再也想不清楚了。
同喜同喜……
那老人莫名地怔了怔,“军……军师,我们,我们都没有忘记过……”
平澜闻言抬眸,似是有些惊异这一问,许久才一笑,“不是你要我来的么?”皇上仁孝,如果她不想让她来,在这长长的一个月里,随便开句口,自己便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谢皇上。”宣霁再次站起时,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幸而方才引他进来的内侍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扶,才稳住了身子。
“爱卿平身。”帝王的口气非常平和,听去只觉是带着笑的。
“朕……是不是曾经见过你?”一定见过!那个时候,他那个年纪,一定见过的!
提起告示,宣霁不由又想起六爷……不,该称之为先皇临终时交给自己的那样东西了。他抬眼看她,而她正与崇仰于她的家童闲话家常,行止间早已隐去了那层经久不化的悲哀与伤痛。时间,让伤痛终于有所平复,至少也是淡了。
虞靖,你猜,我们的爹娘,亲生的,收养的,到底有没有恨过我们?
唉……
皇陵新建,凿空的山腹装点出不逊于身前盛世的碧光琉璃。冀陵,便这么耸峙在山前,巍峨而庄雄,殿宇一进又一进,入到主室,护在驾外的正是一具马俑。
是了,当年她追随父皇夺取天下的时候,他也已经出生,一定见过!熟悉也属平常。
虞靖,你说,我们七个,是不是真的有天命?

少年阙

没有封号,却是尊称,且能让当今皇上如此恭谨的,全天下,只有一人!
先皇入殓的葬品极少,但有一只檀香盒子,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平澜浅浅一笑,抚过那马身,以及背上雕镌的两上字“黑魁”。石室紧闭,厚重的石门完全挡住了视线。
“母亲!您怎么来了?”君王立时挂起浅笑,迎了上去。
然而,他却有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居然那么容易便找着了?宣霁是父皇的亲随,为什么父皇在世的时候找不着,到了现在,却轻易地就找着了?为什么?
她去那里了……
其实他明白六爷失去的是什么,然而,明白了又能如何?
那一晚,他不知着了什么魔,也不上前劝阻,也无法离开,她站了多久,他便在那丛灌木丛里躲了多久。而远处,他瞧见另一侧花木的阴蔽处,还立着另一条身影,清拔而沉静,默然无声,就如同儒辉的叹息,深深沉沉,像是永郁心头的死结,让人恼恨却无奈。
“你……”君王一怔,被她的平静所触动,一句问不由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让父皇找到你?”这么多年,宁可苦苦守于千里万里之外,到如今,却反而回到身边。他不明白,当年的事,他只是隐隐听说,然而,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父皇眉宇间的郁结,也不明白她眉宇间的淡渺。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舍弃了一辈子,却又坚持了一辈子?
太后!一语出,便震住了两人。“你……”君王讶声想问,却叫自己的母亲止住。
她接过玉佩,只是拿在手中摩挲,低垂的脸让他瞧不清她的神色。一瞬时,那抹化不开的悲哀轻烟似地笼在了她的周身,也轻轻覆盖上了他的心房。他盯着那黄玉,以为或许会捉到那滴落下来的泪,然而他错了。
他如此笑着盯紧她,她闻言,那层闪亮的水晕便迅速退去了,却也只是浅淡地一笑,侧过头看着撩起的车帘子。她的眼神如此之深,如https://m.hetushu.com.com此之沉,宣霁却看不到复杂,只是一味深邃,像是历经川流急湍的扁舟,伤痕被一层又一层的漆覆上,再看不出痕迹。
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熟谙于军务、老练于政事的文书,然而却居然是个小丫头。乍然的惊愕与警戒让他对她印象极深,这丫头藏而不露,不是个易与之辈。
“谢皇上。”宣霁吸了口气,稳稳地站起身,一身素白孝衣的他在抬起头时,依然有着当年光风霁月的神采,自然而从容。
然而,清冷寂静的月下,那坟前已立着一抹孓然的身影,单薄而憔悴,孤清而死寂,她只那么静静地立着,夜里山间的凉气依然侵肤,而她只是寂寂地看着碑,一直站到天明。
平澜边走着,边眯着眼看。这许多年,那么一座进出着频繁人事的禁宫,居然如此的没有人气!

落日松杉覆古碑

修月看着她,很深,也很沉,“平澜,是不是,他对你也是这般重要?重要到他死以后,你也不再背负什么,你也想跟随而去?”
平静的语气,仿佛从远山远水间飘过来。这让君王的怒意又添了几分。她总是有着这种让自己极不自在的感觉,就像自己只是个淘气的孩子,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你一眼,然后不语。
话意这般轻淡,然而因着她目中的那片潋起的彀纹,君王却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看着,一声叹息不明所以地出口。他挥了挥手,随手又从案上拿块金牌,“拿着它,你可以到皇陵!”话出口,他像是怕她追问什么,不合礼仪地扔在她怀里,然后迅速起身往殿外走,“母后还有事要吩咐你,你这就过去吧!”
“宣相,别来无恙。”含笑声音,清清澈澈地传入耳中,引起一阵徘徊。
这种脆弱的维持直至虞靖的死……
平澜扫了眼清旷的四周,远远走过几道宫内监的身影。她的神色忽然就淡下来了,连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如果大人心中存着对老身的几分念旧之心,那就请大人忘了你我曾有过的师生之谊吧!这儿是神都,是天子脚下,你既已登科,就只能算是天子门生。我……不过是皇上安抚的老妇人,哪配拥有如此显赫的门徒!”
“宣霁已经七十多了,人老的时候难免重听……”稍微觉出些不妥,平澜又加了一句,“皇长子不是快要大婚了么?”
六爷本是七个手足,在这五年里,战死的、病逝的却有四个。单单剩下了二爷、三爷和四爷。而先爷的逝世,凌州便乱了!
修月瞅了她一眼,举盏喝茶,“如今我如许地位,又何需怕你记着什么恨着什么?”说罢,她也一笑,满是自嘲,“曾经这么处过,也算是一起长大,我还会真的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
六爷笑了,连水先生亦是唇角轻掀地朝自己看了几眼。于是,在她入帐之前,看到的便是他狂吃猛喝的景象。
宣霁的话停在那里,眼里透出些笑意,很有意思的笑,童趣!
她虽没有儒辉的潇洒,她虽有着连自己都没有的执着痴念,但是,她却有着比儒辉更为放得了手的旷达。她能舍,舍得尽自己,只为成就一个初衷,一个心愿。直到那时那刻,他才明白,她的心中,是真的存着天下的,为了举世呈平,为了不复离乱,或者,也为了那五万丰岗的兵卒。
“大人还真是龙马精神哪!”家童笑嘻嘻地奉承了一句,继而是周遭人一阵轻轻的微笑。宣相在朝里,可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便是这些禁军兵士,亦带上了几分亲近的笑意。
君王走至身边,并未叫她起身,只是驻足在她身前,玄色的龙靴那样清晰地映入眼帘,让她平静已久的心忽地一颤,一种说不清的刺痛便浮衍开来。
他去见她,带着六爷的请托,然而就连六爷也明白,他留不住她。终于走了……
然后,她离开了东南的战局,回去打她另一场凶险万分的仗。或许预料到了她的胜负,然而他却没料到她竟然就那么离开了,一别就是两年多。再重逢,谌鹊不在,儒辉不在,世事已翻然变迁,就连她亦不再是以往的她了,那双眸中沉寂一片,是恩怨的掩埋?是情仇的泯灭?亦还是人事的沉哀与无奈?
宣霁说:
这眼神让平澜也不由微眯起了眼,回想起明乾镇的种种,那种单纯的快乐……
她一擎酒壶,微晃,向着南边的凌州,遥祝!
“娘娘驾到!”
“你们不明白的。”她淡淡一笑,冲着西北的天际忽然一举盏,似是遥遥对酌一般,不知是对着谁。
温婉有仪,举止合度,世事洞明,藏之于心。
“草民平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因空旷而显得冰凉的大殿上,安息香冲破了几许冷意,闲闲淡淡地缠绕着龙柱,一圈一圈地上升。
君王对如此安排显然很满意,让他杀宣霁,毕竟会牵起太大的浪头,能如此自然最好。可也因这份满意,让他对眼前这人越发地忌惮起来。
帝王见他如此服软,想着他托孤的份量,终还是把语气缓了下来,“父皇找了一辈子了,临去前也心心念念,不忘于她,总得把她给找出来,以慰父皇在天之灵。”他平静地陈述着,眼却凌厉地眯起。
话,讲得沉稳而淡定,他真正成了六爷,我们的主子,不再是那个上马要抱,骑马要带的六爷了。往日明丽的脸上,只有少年英武而坚韧的刚气,只有沉定的执着。没有天真,没有倔强,没有悲伤,抖落一身的兵戎之气,他的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凌厉。
云鬓缭绕,典丽大方。
皇长子大婚,大赦天下,宣霁等贬回原籍。
宣霁呷了口家童新煮的茶,是封州云罗。淡清的色泽,清澈而恬静,一如当年的人。他将茶盏轻轻在边一搁,车马仍在行进着,那茶盏便轻轻地发出“咯咯”的声音,混着车轴毂毂的响声,回忆便这么衍开。
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宣霁也笑了,笑得喟叹又舒朗。无声中,两人在午后暖和的日光下达成默契,一如,曾经的共事!
旻持,既然你已经了了你的一生,那么接下来,该是我了了!
宣霁重又端起茶盏,轻掀茶盖,嗅着那屡屡清香,眼微微闭起,人似入了睡般靠在车壁上。
她只是低头一笑,再抬眸时,眼中却有着闪亮的水晕,仿似笑出来的。“宣霁,你一直都那么忠心,那么多年怎么都不会变?”
每个人都是一则故事,兴许开头是别人设好的,但结局却是自己设定的。
宣霁听了不由笑得开怀,“哈哈哈,你没听说过,她可是坐于战车上的军师啊!”不自觉地,他又重拾了年轻时的顽笑,戏谑着。
“宣相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什么身份,相爷什么身份!能和宣相说上几句话的,便是奴才等的福份了!”内侍并不年轻的脸上,那笑意似是刻上去的,一双惯看人间最险恶世情的眼中此时闪过的却是宽厚的光芒。
心中一动,几乎让宣霁拿不稳手中的茶盏。
谁知这一见,却叫那青年官员惊得微张了嘴,神色剧变,“老……”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居然,会是我来看你,隐藏在石门后的你,沉默在冀陵里的你。
她或者是有回避的,或者是有怨尤的,但她却是明白地展示,她要自保!她要保她的姐妹!为求安身立命,所以,她愿意交付忠心,坦荡无伪。
“都老了?”修月将茶盏搁下,眼中浮现一抹似是刻意的怨恨,想瞅着她,却下意识地别开,“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过去,他为什么留下‘永不立我为后的’的遗诏?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他为什么选立闳儿为君?”她语声一顿,却执意说下去,“他以为闳儿系着那颗桃胡便当真什么都记得!他以为这样,闳儿便会让你安然呆在乌州呆到老死!他以为……只要不让我为后,就永不会找你麻烦!他……终究太看轻我姜修月!”
“是,皇上。”她应声抬起头,明明是带着些许情绪的要求,她却应得相当随兴,甚至,还有一抹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慈霭与柔软。
“臣宣霁,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宣霁重新拾起这套礼仪,在大殿上冰凉的地板上跪了下去,膜拜晋朝的新帝,那个甫一登基便使得全天下从此以后都必须把“闳”字缺笔以书的年轻帝王。
内监心中有数,然想起姜氏的严整,心头又寒过一重。“是,皇上。”
“你去!到母亲那儿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就伺候着!”
“你们都退下!”一入殿,她的目光便有些不稳,是不想一眼就看向那人的,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许多事,许多情义,摊不开。只是,久经隔世的身影,那眼角一瞥,已是禁忍不住。
东南!想起东南,他的眉宇不禁沉了。若说一切在开始都已注定,那东南一行便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修月忍不住轻笑,她接过酒,细细地触抚,又小心地拆封,仔细地喝了口。
你是不是终于累了,所以……决定放手?
不该她问,然而平澜竟也答了,“我想去凌州……永陵。”
“军师!”
她抚上胸口的那块玉,温温凉凉的,贴着肌肤,贴在胸口。
六爷的意思也是这个么?记得当时他便向六爷询问,然而眼底相同的深邃与疑惑让他明白,六爷显然也是惊讶的。
帝王冷眼瞧着,淡道:“爱卿年迈,朕这儿没事了,你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她轻轻地笑起来,手却是半分不犹豫地推开车门下车,平静的眼,噙着笑意望过哭倒在地的老人。他们……该是曾经跟着她打过同西,事后却被解散的旧兵吧?
“皇上,你怎么可以让人如此跪着?”她跨前一步,似是要去扶,却又顿住,只是冷冷地质问着儿子。
君王听着这声叹息,心中蓦地一紧,像是……像是曾经幼时的心悸一般,引得心房一阵说不清楚的紧缩。
纵是已在心中打了万千个底,在乍然听到这个数十年不曾再听过的名字,宣霁仍是觉得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抬起脸注视着眼前帝王的面孔,觉得连周遭的空气也稀薄了起来,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与陌生。良久,宣霁在对视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情似是掠上一层让帝王都瞧着有些讶异的散淡来,“皇上,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
“……我知道,但告https://m.hetushu.com.com诉我的,却是六爷和儒辉的仇人。”她忽然唇角一掀,“崔长河,隔了那么多年,我都不会忘记这个人是死在我手上的!”她生平恨至刻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崔长河,另一个……是谌鹊。
这一迟疑,姜氏被尊太后一事便定了下来,紧接着,皇长子崇范的婚事也说定了。
当六爷终于滑倒在地的时候,自己叫来侍从相扶,然而六爷却一手挥开,只是踉跄着趴到窗格上,低语,“……终究,你比我心狠……”
闭了闭眼,她轻轻落跪于地,“平澜领旨。”
其实我并不知道先爷和娘说了什么,只不过在他走后,娘跟我说,她要我入府。但如果她跟着去,那我就一辈子只当个奴才,出不了山。
“那,你见过她么?”冷肃的话如一柄刀锋,直逼了过去。
“朕听说羌蒙的汗王与公主与她都颇有交情吧?”
宣霁回神,发现自己又走神了,连忙收拾心神不敢再想。
严华宇一愕,随即想到了宫门外的一幕,心中凛了凛,神色微见挣扎,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老师,您永远是华宇的恩师,即便藏之心底,也永不会变!”语罢,他躬身一礼,“请!”
“哼!不知道?”
车仗在官道上辘辘而行,由神都南下,直往乌州。
“即日起,擢尚书令宣霁寻访先皇遗诏中所要寻访者,以为我朝之用。”帝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宣霁蓦然间煞白的脸色,薄薄的唇角微掀,“如若找不着,那也罢了。朕曾听说当年合力打败‘丰化双杰’之一黄天正的还有一个人吧?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叫刑儒辉是吧,宣相?”
为什么有那么一点熟悉呢?难道曾经,他见过她?
事后,他其实心底明白,自己是在迁怒。那个计策他也参与了谋划,然而,他只是被俘,而那个双十芳龄的女子却芳华永逝了,带着她的功勋,带着她的不甘,带着她的心伤。同时,也带走了那人最后一点期盼。
听着他们聊到羌蒙的马,宣霁不由笑着插嘴,“平澜,数十年了,可曾学会骑马?”
修月一怔,惊喜地看着这壶酒,几步抢上前去,“你说……这是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蒙乾的蜜子酒,是她么?
平澜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宫门外的那些老兵,有一点点心软浮上来,让她不由地伸出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我也不过是讲过一两个月的课而已,算不得什么授业恩师……”
“是,大人。”小童应得分外响亮,一下马车时更是昂首阔步,一派骄矜之色。
我以为,我会走得比你早。也曾想过,当临终最后那一眼时,我会不会非常渴望走到你身边;也曾想过,到最后那一刻时,我们是不是都能放下这背了一辈子的重负。
这问话一出,平澜倒是心平了平,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包括……那个‘七星’!她淡笑着抬起头,“皇上,您觉得见过草民?”
然而年逾古稀的宣霁还是老了,行马不过半个时辰,他已颇有些支持不住。在家童的劝说中,他回首再度瞧了眼骄阳下漫卷的旌旗,翻身下马。步履已微有些蹒跚,身形亦有些龙钟,不复当年!他举目向四下里这群年轻的生命一一看着,一种深刻的叹息隐在胸间。他……真的老了。那么,她呢?
鲜于醇将军将兵屯于衍州晋平,以防胤王趁势搞出什么花样;陈何年将军屯兵青河,防着豫王。先爷的旧部俱放在外,而偌大一府里,就只剩下六爷孤军奋战。
防忌之心仍是有的,为着当初先爷留下的话,也为着“七星”这个名号,更为着她不同寻常的智谋独蕴,他百般试探。他想知道,在那致命的一剑之后,她是否还依然能对六爷付出忠心?
她听了这话微怔,继而浅笑,“既然走了,又如何能够回头?他有他的背负,我……也有我的背负。”
“哦,这么快便要到元州啦?”他端起茶盏正想喝茶,却听得车仗一顿,外头有禁军喊话,“哪来的刁民,胆敢阻拦侍中大人的车仗!”
“燕姨,我们下山去找吧!”拿着锄头正翻着地的青年男子忽地停了手,将锄头狠狠往地里一栽,锄头便这么斜立着。“都快一个月了!以前再怎么有事,也会捎个口信回来!”
“不明白?”帝王一声冷笑,“那朕就一桩桩说给你听!”
她忽然感到一片茫然,脑中所有的一切都渐渐退去,让她只能怔怔地望着这扇石门,望着那压得倒山川的厚重直朝她压过来。
沉默了良久,才听得她问了句全然不相关的话,“宣……宣先生,皇上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为什么她的眉眼总是如此渺远?这里面的沉淀让他熟悉。曾几何时,他在南书房的窗格子上偷看父皇时也见过。
无拘无束地过日子,直到有一次,先爷带六爷亲历了攻打池州的一役。不知道六爷看到了什么,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忽然之间沉肃了许多,一晃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书好好念了,武也好好练了,不过半年,文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几个兄弟里面也越发出挑!
车仗稳稳地入了都,一群老人牵着孙子、拄着拐杖,默默地跟随,直入皇城,终于在离禁宫东门尚有几十仗处不得不停下。
“那就好。”帝王俯低的身子缓缓仰起,带着丝冷冷的笑意,将手一摆,“宣相也年岁大了,起来吧。”
我喜欢那种把书捧起来闻的感觉,就点头答应了。也从此,再没见着我娘了。后来长大了,也曾多方打听,但娘一直杳无音讯,据说跟了一个外乡人走了,走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燕巧摇了摇头,只是自斟自酌那壶花茶,半白的华发,稳稳地盘成髻,自有一股清脱的味道,并不似这山间村妇。
宣霁不由自主地望入那双一如声音般清澈的眸中,忽然发觉,那双眼睛里,少了许多东西,似是繁华落尽,只见着真真醇醇的本相。“别来无恙。”他叹着,原来,她竟真的舍了。
我们再次与六爷会面,是在五年之后,先爷的临终。
平澜举目望向庄宇威檐的安元殿,心头浮过一屡不知名的叹息,举步走上那道道汉白玉阶。
“那我便带着人走了!”她朝低垂着眼的平澜瞅了眼,似乎有些急切,竟不顾礼仪地上前拉住了平澜的手,往外殿走。
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平澜的心就这么一落,眼神晃了晃,眉目间的淡渺便更深更远。原来,不管多久,她仍是无法走到他身边!
宫娥想要试毒的请给她避过,她只是拿着酒,望向窗边,这旷寂的宫殿,这隔山隔水的热闹居然也慢慢释出几分温情。
宣霁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严华宇如此恭谨地将平澜引入宫门,心思微转,便已猜到其中原委,当下一笑,返身登车,回府。
平澜一笑,也喝了口茶,“修月,时间过去,再深的恩怨也会浅淡,但有一些事,你我都不会忘记。”何需如此亲热?难道她们会忘了曾经的摔杯断义?
浅淡的嗓音,似是什么挑动了记忆中的一根细弦,君王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你……你就是,平澜?”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帝王生硬地打断,“宣霁!你不要倚老卖老!父皇找不着是因为他心过仁厚!况且,父皇找不着,朕就一定也找不着么?”
一年,也就是一年,我和儒辉在泸州震惊地听到了凌州的变故,水夫人的变故,六爷的变故,水先生的变故!
两人再度沉默,他看着她将手中黄玉握紧,终于挂上了脖颈。宣霁缓缓一笑,靠入车壁,“平澜……”他直觉地又要称她为“姑娘”,然临出口终觉不妥,想了想,也只是唤了个名,“其实,你们后来有机会的……”
她望着居高临下的冀陵,视线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迷蒙,似这山川都晃了一晃。她深吸了口气,扶着神龟站起来。
“是啊!燕姨,不如我和张大哥下山去找吧!”正巧拿着一壶水出来的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也跟着劝。
“不行,不行喽!年轻人,该有年轻的一辈了!”宣霁状似无意的脱口而出。内侍那双隐在笑纹里的眼亦是不动声色地闪了闪,将宣霁引入安元殿中。
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宣霁停了下来,朝平澜看着,“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那事……或许水先生和你说过,或许六爷和你说过……”
“修月,我们……都老了……”一句叹息很重,似是压住了修月欲举盏的手,只那么僵着,一动不动。
“反正他也老了,让他回乡养老也算是皇上的仁厚了。”
“呵呵,天生无缘罢。”她笑道,眼中流过一抹不知名的光,略带回忆,随即消隐。
他没见到他俩相逢,他不过只是瞧见了那一驾马车,在一个残阳西尽的孟秋,驶离。简易的马车,在古旧的官道上驰过,带出两痕深深的辙印,如此之深,艳红的晚霞照亮了黄土上的辙痕,如同是刻上心窝的剑痕,如此久远而平静地痛着。
他抬眸,令人满意地挂上往日的笑脸,令自己也惊讶地说出一个请求,“六爷,宣霁实在饿极了,可否先赏顿饭吃?”
恬静的春辉宫,秋日静静的洒下光来,空旷而明静。
“那你还来干什么?”修月很想冷下声音,却发觉事隔多年,每一年便如一世,如清泉洗过的记忆,究竟还能执意些什么?
宣霁撩起帘子看了看,眉宇便是一锁。四周围满了百姓,有的好奇,有的却已热泪盈眶。他从怀中摸出官牒,交给家童,“交给宫门侍卫,请回禀皇上,宣霁不辱使命,携人待诏宫门外。”
“母亲,朕……”君王朝跪伏的平澜瞅了眼,一拂袍袖,“你起来吧!”
“宣相可是社稷栋梁哪!”
“皇儿,母亲与这位故人是旧识,不知道皇儿肯不肯放人,让母亲先与她叙叙旧?”笑意点点,依旧温婉,容颜的老去似乎并带不走那身姿仪。
她也终于放下了……
“你不知?那这禁宫里还有谁会知道!”君王冷哼。
“你明知道,我方才那番话只是试你。你也明知道,我清楚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更知道,我清楚你在朝中的弟子有哪些。”她拨着手中的茶盖,话意有些冷了,“你这么清楚地道明白这些事,是想让我动手吗?”
然后授https://www.hetushu.com.com课的先生却是走了一个又一个,原因无他,受不了六爷刁钻古怪的问题,也受不了六爷别出心裁的构想。
那官员讷了讷,脸微微涨红,却仍是憋着一股劲,“华宇知道,华宇资质平庸,平生没福气做您的徒弟,可,可在华宇心中,您不管是乌州‘垅坡书院’的吴院士,还是有着治国平天下之能的平澜女军师,您都是华宇的授业恩师!”
宣霁看着帝王阴阴晴晴的脸色,沉吟着仍想再折回来,“皇上,或许,她已经死了……”
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的没有负担?
其实,所谓的情深似海是需要两个人一同经营的。如自己这般,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粟了,而这多年的争斗与怨恨,再怎么深,也消散无形,更何况当初就不曾深浓。
但是,那句‘不立姜氏为后’的话,只怕多少还存着意气之争吧!是因为他?亦是因为她?
大婚?说倒是说了一门,但仍未定下。如若真的不想大开杀戒,那么倒也不失一个借口。修月抿了口茶,“大婚大赦,得够身份!范儿为长,倒也成。”
“何以母亲也会认得她?”还如此熟识的样子。
宣霁扫向身后的兵卒,那些毛头小伙子可曾注意到,自己便是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看着眼前这个人依然无法趾高气扬的跋扈?
他始终没看到她的泪,再抬头时,即便那抹痛镌肤刻骨,如同烙在心窝烙在眼中,她依然是无泪的。
帝王的眼微微地眯了眯,将手中的一本牒子放在书案一边,“大葬的事安排得怎样了?”
我,也有这么一则故事。
奉诏离都,那一列儿的旌旗招摇,百人的卫队,在这个秋雨初歇的朗日,出发。宣霁手擎过圣旨,那一声凝重的叹息流落在眼角那道道深痕上。在将圣意放置妥当之后,他漫看这一列的禁军,重盔铁甲,在这个朗朗晴日盈射出森森戾气。那般熟悉,几乎让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戎武之气呵!
君王端着手中的茶盏,轻掀着茶盖,默了会儿才问,“朕记得,贞平十四年的时候,是你伴驾去的同西吧?”
“皇上有旨,宣平澜入殿觐见。”
“燕姨!”二人都不明白,为何平时甚好说话的燕姨,却严禁他们下山找人。都不见了一个月了!一定是出事了!为什么燕姨仍是如此平静?太奇怪了!
“相爷小心。”
“她终究得走。”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但亦是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原来也是理智得近乎残忍,他原来与他们都一样。
一想到这,他又复恼怒,瞪了她的平淡一眼。
我和儒辉在泸州,便算是直面了战争,第一次看着人在我们面前倒下,死去,永远不再醒来。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六爷为什么会变了。
十岁的一天,突然传来消息,我爹死了。我和娘有几年没见着他了,我更是忘了他的模样,这个时候要说伤心,我是全无感觉,就连娘,也只是一瞬间的愕然,过后便是如枯井般的沉寂。
修月的眸光有些涩了,想开口,却终究开不了口。良久的静默,她拣着话问,“你打算去哪儿?”然而话一出口,她却想到,这一句,她不该问。
“奴才不知。”
我曾听到纪大人说过一句话:一手好字!一片情重!
“不!您……”严华宇显然因为她的举动而激动起来。
记忆里,好像那人也是极怕冷的,在平定东南的时候,她还时常想着法儿讹他的暖炉去使哩!
宣霁闭了闭眼,只好道:“回皇上,臣不明白皇上所指的是谁?”
宣霁的面色凛凛一变,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如果这都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眼前这位君王所不知道的呢?他垂下眼帘,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君王腕处十几二十年却依然系着的,明显与帝王不相衬的桃胡,唇际泛起一味苦涩来。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此时,宣霁的心倒反而平静下来,他甚至是带着一抹笑回话的,“回皇上,老臣不清楚。”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只能装糊涂。
修月拿着茶盏,沉吟了会儿,“矫诏……是大罪!”
那一天,我读懂了儒辉故事的开头,也读懂了六爷故事的开头。
五年,六爷真正踏出了凌州的大宅院,征战到哪里,他便在哪里,不避前锋。
近五十年呵!当年的风采是否依旧?尤记得浅浅的笑意,淡定的眼神,以及,那一句“宣先生”。那一段烽火岁月,谁能真的忘记?她只怕也不能。
他记得,那人泡得一手好茶,馨香芳冽,神韵悠然。有时候看着她这么着理着茶道,手稳,心静,真的很难想象,她居然也是个如此刚烈,有时甚而冲动的人。但那茶确实滋味清醇,连鲜于将军都时常称赞,直至走后,依旧怀念不已。
茶香屡屡,他轻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毡毯,家童立刻上前替他整掇好。秋了,年轻时便承不住冻,现在老了,更是不行,一凉,双腿就开始痛了。
其实我对我爹的印象不深,我的读书认字是娘在教,我的衣裤鞋袜是娘在做,我的糖缠是娘在买,我的……在我十岁以前,我一直觉得,除了姓,什么都是我娘给的。那个爹,可有可无。
自己当时大约是想劝些什么的吧,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得了,但却牢牢记着六爷那个惨淡的笑,风华尽偃的笑,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从他身上流失了。
情义已断,所剩的,不过是残留记忆的旧迹,纵使重逢,亦只能一片荒芜!
两人对坐,却久久都不曾说过话。
忍不住在神龟底座处软了下来,她喘着气,望着冀陵,微微闭上眼。
“皇上明鉴。”宣霁只觉得这天渐渐开始闷起来,不透一丝儿凉风,把人的汗都给闷出来。
笑容刺眼得很,让君王瞬间抹平了方才莫名的心悸,人马上站了起来,“先皇一直下榜找你,你胆敢违抗圣旨,藏匿不见!你到底是何居心?”
既然打定主意要找,那也不必再回避什么了。她会在哪里,这从来不是个难题。便是真找不着,只要守在那青岗峰上也总等得到她。
有些讶异他纡尊降贵的举动,平澜微垂了目光,不禁扫过君王腕处系着的桃胡,微怔之后,她终于叹气出声,“回皇上,草民正是平澜。”
十四岁的六爷就骑着它征南战北,亲手打下了西南,一场一场的仗,那是身先士卒的拚杀……
直到走出冀陵,那巍巍殿宇又回复到雄峙的半山腰,那只石雕的鼋鼍又重回她的眼睛,她才觉得意识回来了。
隐隐地,一些旧事浮上心头。或许当初那些人做的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吧?看着如今这局面,事隔五六十年仍能依然怀念,当时的情形只怕还超过她的想象。
说话间,已有一名中书舍人出来传旨。清清朗朗的一名青年官员,浅蓝的官服,举手投足间有一抹令宣霁感到些微熟悉的气度。知礼而守!
……
不知人群里谁喊了声,继而马车外便传来一阵隐隐的啜泣声。平澜闭上眼,盖住了一眼的叹息,“都五六十年过去了,哪还有那么深的记忆!”她不知是在说给谁听,语气的淡然与话意的讥诮竟然完全不相衬,反显得格外的随兴。“这么得热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车了!白发苍苍,满面尘霜,竟然还会有人怀念这样一个人?”
“母后说了,要朕给你一块可出入任何地方的金牌,朕会给你!”君王紧紧盯着坐于下位的人,藉着这一问,他也细细审视着她。
内监凛凛地打了个哆嗦,马上跪下,“回禀皇上,奴才,奴才好似见过。”
“老,老师!您,您就是平澜?”
也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到我爹原来真的很不普通!我也忽然遗憾,我最终没能记住他的样子。但是,他应该可以放心了,他的儿子,将继续做完,他未尽的事!而到了今天,我已做完!
重重的宫宇,一迭又过一迭,青石砖铺就的大道,却是旷寂得很,隐隐中透出森冷与死寂,没一丝儿人气!
“嗯,母后顾念旧情,但这腰牌也不是哪处都去得。”君王忽然一笑,像是抓住了什么要害,“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
宣霁看到了,所以他也笑了,满是深深的自嘲,“唉!老啦!才走这么些路,便心神不舍啦!”
这让他有些狼狈,既而恼羞成怒,而愈怒,他就觉得愈狼狈,如此周而复始,让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她。然而又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想盯着她,就好像有她这么站在身边,他的所作所为就多了一分笃定。
许久,久到宣霁觉得她不会再说的时候,她却又回过头来,冲着他一笑,很旷达的笑,“那么,现在他也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放下?”
五年后的六爷,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今往后,你们便跟着我!
不过百人的卫队,此时却在众围观的百姓面前威武起来,仿佛就似凯旋之师。
“不敢。劳烦军爷通报一声,我……故旧平澜求见。”
之后,他看到了六爷由袖中拿出的那折上表。直到尽数阅毕,他才明白,原来他其实并未真正了解过那个人。一直以为她是认命,却不是。她只是尽命,尽人事,然后,听天命!
月白锦绣云龙的锦袍,烟色牡丹花罗的朝裙,典丽繁复的带扣,晃动着步摇钗钿过来。
平澜一怔,“什么?”
车仗行了数日,宣霁也便回忆了数日,偶尔望望窗外,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忽然间这么感慨起来。是真的老了?是这秋日的红叶?亦还是因为她?那个见证了过去岁月的人?
宣霁一愕,讶于她的直呼其名,也讶于她这一问里隐隐的质问。突然之间,语出就有些坚涩起来,“……你,我始终都是六爷的人,是臣,是友,倾心相随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变……”他深吸了口气,忽然笑得有些讥诮起来,似是年轻时那抹傲气又冲回了胸腔,“自始至终,能守住承诺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了……”
他不会忘了,那一晚,在父皇的御榻前,已陷入重度昏迷的父皇一直喃喃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么缠绵,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恋。他曾经一度以为父皇是清冷的,近乎不沾儿女之情,却不想,居然有这样一个女人,这样长久而深刻地种在他的心里,从来没说过,却一直深深地记着!而此刻这样重情的父皇,在清醒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却说了这样一句话hetushu.com•com
终于,似是承不住这寂寥,有人开口,“你为什么要来?”
“尚书令听旨。”
“老臣愚迷,老臣失言,请皇上恕罪。”宣霁凌着眉目,终还是再度跪了下去。脑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清醒,眼前这位初登大宝君王是想着要革新换代了。不过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况且他还是托孤的重臣,现今的帝王既非小童,更有钧谋,他其实只是一个靶子,将先皇旧臣都拴在一起的靶子。
家童倒是好奇,觑着空儿便问,宣霁笑着公布她的身份,然后所有人震惊。平澜,不管她愿不愿意,已经成了大晋的一则传奇。立国之初的诋毁,早在那一折上表中折过,而昔日的赫赫功绩,小至拔柳城、夺九茶、守晴峰,大至以弱胜强大败薛温晋、结盟羌蒙、大挫突利、夺回同西,这些不只彪炳千古,更是喜为闾间所传颂,当然,更传为美谈的便是那一段几十年放榜寻人的告示了。
哦,就是那道表疏和一首填词啊……
就在天下大定的时候,她,这个对于大晋来说有着赫赫功禄的人,却忽然之间成了天下的大敌。
我不还了,也还不了……
“燕姨!你不说,我们哪会知道!”年轻男子嬉皮笑脸地挨近,浑然拿出小时候的一套。
六爷这一闹自然常把府里搞得天翻地覆,水夫人也头痛得紧。先爷家法很严,六爷这一回来,自然要罚,或跪祠堂、或挨打,先爷没手软过,但六爷却也没服软过。每每还要水先生这个舅舅来求饶。
宣霁在心中暗叹一声,向来清明的眼神里掠过一抹说不清是感慨,亦或是惆怅的意绪,就如同这八月里的秋雨,冰冰凉凉。他把目光稍稍移下,看到了正前方的安元殿,空旷的寂静中,那种巍峨宫房与伛偻身躯的强烈对比,使得宣霁忽然间觉得有些迷惘起来。那座平日里不知要入见凡几的宫殿,也让他有一瞬间的陌生与模糊,这一迟疑,让他停驻了脚步,再也跨不出去。
“好似见过?”
御座上的人正紧紧地盯着伏地跪着的平澜,从她入殿始便盯着,直到她跪下,叩拜着自己,他才恍过神来。
尚书令宣霁身居高位,先皇重臣,曾授以要机,嘱以重托,然不思身报皇恩,枉负鳌岱之重,矫诏逆行,结党营私。朕心甚痛,今着刑部严审,念其乃先皇亲授顾命大臣,旧日亦屡建其功,如今老迈,特此恩诏,刑不上身!钦此!
听着她的改口,宣霁忽然生出一丝感叹,“有留恋,却不记得了。”想着新皇手腕上的那个桃胡,他觉得世事有时候真的弄人。
原来,终究,你比我心狠……

纵使相见应不识

“啊……原来你也知道了……”
原来,他们真的老了,岁月堆积出来的,许多感情,许多情绪,都已沉淀。
撇了下头,她走到几个老泪纵横的人面前,扶起对方,只是笑着问,“这样的我,你还认得出来?”
或者,就是因为谌鹊做得太狠太绝,连先爷的亲骨肉都下得去手,所以,六爷一直对他用而防之,也之所以,在那一次,谌鹊毫无反击之力,引颈就戮。
众人退去,安元殿里只剩下三人,静得发慌。
一阵沉默,直到哨卒来报,“军事已回师。”他看到六爷扫过来的眼神,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那不是“琼饮”,呛辣的酒液灌入腹内,继之而起的是喉咙口的干燥。
生平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女子,看着她最初那双清流恬适的双目,若说没半点心动实是自欺欺人。然而她是“七星”,更别说六爷对她有情。
“我在来时路上听宣霁讲了个故事,当年,他接手凌州,也是险中求存。”平澜顿了顿,“皇上的才具够,但或者还未够老辣。没有外戚,比之其他几个皇子,皇上省力太多了!”
当时的我还远未曾接触到过这样的阴谋,然而儒辉却明白,明白得咬牙切齿,明白得恨意汹汹。
还有什么!不就是谁也不能动的那东西!以前摆在香奁里,先皇常拿出来看,如今自然也要带去的。
说起来,自己对茶的嗜好还是给她带出来的。然而在初见之时,他却无缘尝到她的好茶,足以让他侧目的首先是她那手漂亮隽秀的行书。隽而有骨,放而有致,平柔处锐意迸现,锋芒处含而不露。正如那封信的内容,拟得聪明而持重。
“那燕巧呢?你这次来,她居然没拦着你?”修月自嘲地一笑,听着她语声中的空旷,不禁想起同样空旷的禁宫。这整座禁宫是不是也如她般空旷呢?
黑魁就是六爷与我们约定的那匹马,这天下,只认一个主子,只让一个人骑!
其实那时候的六爷很淘气,喜欢爬树捣鸟窝,喜欢下到荷花池里抓蝌蚪,喜欢去田边小水渠里挖泥鳅,喜欢放炮仗,喜欢捉弄几个哥哥。捣鸟窝时遭过蜂子的蛰,抓蝌蚪时被水蛇吓得哭过,挖泥鳅时拉过蛇,放炮仗时烫过手。最头疼的就是,虽然小得还不能骑马,却时常命令我和儒辉带着他去狩猎。自然溜掉了先生的课,也避过了府上人的眼睛,玩到天黑,却还要千哄万哄地才肯回来。
都七十三了,自己其实也很老了,连他……都走啦!
宣霁朝平澜缓缓地笑着。
仿似从来没听过这般的问话,平澜微微一震。为什么不让他找到她?为什么呢?以前,她从未想过……“皇上,草民也不清楚。”
“你觉得,你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很理所当然?”修月极深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会放你入皇陵?”
气息突然之间有些不畅起来,宣霁不禁咳了几声,家童连忙过来帮他顺气。然而他却挥了挥手,皱着眉忍下。
那一夜,“御风阁”起火的时候,六爷叫自己坐在他的安元殿里,不是议事,是喝酒。人事阒暗的时候,他喝着酒;火起的时候,他也喝着酒。只是火愈旺,他喝得愈凶,到最后已是整坛整坛地往下灌。
见允了,平澜便不再说话,只是望望那片碧云天。日光极亮,刺得人眼不由眯了起来。
“呵,呵呵,是啊,是啊,她终究得走,终究得走!”主子忽然激动起来,虽经战风,却因长年休战而有所恢复的,皎洁一如月光般秀洁的手猛地一挥,就像当年挥师北进神都一样,是那样的绝决与果断,甚至还带着一刀斩敌的杀伐之气。他转身离开,那方向竟也是执拗地背向着马车驶去的地方。
“呵呵,我也好些年没碰过马了,没想到这把老骨头居然还经得起这么一个折腾,呵呵呵呵。”他笑着,斑白的华发,亲和的面容,那层深深的褶纹虽将那双明睿的双眼给遮却,但那一瞬,看在这群同行的人眼中,眼前这名垂垂老矣的侍中大人依然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潇洒不尽之意。是爽利,是旷达,是豪迈!仅仅一记跃马,仅仅一记抬眸,亦仅仅是那一笑,那种曾经豪气干云的气势便不自觉地挥洒其间,耀人双目。
“不管怎样,我都已经来了。”她抿唇一笑,再度望向修月的眼神竟带上了旧日仍在凌州的深锐,“修月,我知道你要见我的原因。”
于国于公,未有丝毫嘱咐,但却留下了这么一道遗诏!姜氏,终母后一生,她从未被封过妃!甚至过的一直是冷宫般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了,父皇都要走了,却还要给他来一个难堪!他可知道,自己打小是怎样在别个皇子嘲弄的眼光下过来?他可知道,母后是怎样的忍辱偷生,才把他带大,没让他在宫廷中被暗算!他不甘心!凭什么让一个几十年不曾见过面的女人抢去了所有心神,终死不忘!
我入了府,和另一个十岁的孩子,一起跟着六爷上学堂……
宣霁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压抑的颤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血染征袍的厮杀、仗剑而立的英武、勒马丈原的凌厉。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和儒辉被带去了泸州,那一次,六爷送我们出凌州。那时的他已有九岁,硬要他舅舅带着他骑马来送。
“皇陵!先皇的陵墓,你平澜永远都去不得!”君王的声音顿时冷厉起来,逼出的不知是对于她的恼怒,还是对于旧事的愤恨,亦还是多年的不甘。
“一位君王,他的权威必须由自己确立!而遗诏,想来也是一个借口吧!”
旻持,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恨我师傅,更恨那个说出‘七星’神谕的人。如果没有这些,我就不用背负这许多,背负到寸步难行。
然而,我们却太执意,执意要求彻底,你的背负重,我的背负深,一拖,就拖到今天……
“谢皇上……太后恩典。”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刻,平澜有点重拾了很久以前的敏锐与深沉。
气氛经由此一说,两人之间终于能够畅谈无阻,重拾了旧日的那份熟稔,宣霁终于深沉了下眼神。看着默然无语的她,他忽然道:“当年,你本不该将此物也交还出来。”他从怀中摸中一块黄玉,小巧而精致,握于手中温暖异常,那背后,还刻着几行小篆。
比意识中更为沉定的语声,虽是癸违已久,却仍是记忆犹深,她居然没怎么变?怎么可能?
朝局即刻掀起惊澜,一干老臣重臣纷纷想替宣霁求情,然因那句矫诏牵涉到了当今皇上的生母,这其间尴尬便深了几分,言语间也迟疑了几分。
“你劝的?”修月一笑,“连他的遗命都可以不顾?”
那一天清晨,他刚由邱御幸这儿被救回,入了行辕,却在六爷之外看到了另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水睿水先生!六爷的亲舅,‘七星’的师傅。
“奴才在!”一年近五旬的内监便小跑着进来。
行到头来,她忽地有些想笑,师父对她们七个一语成箴,不知为何对于自己却仍是看不透,亦或是,也已经看透了,却也如尘世俗人般无奈。
“是没忘记过我,还是没忘记过我的名字?”她笑问,满意地看到对方又怔愣起来,她才摆了摆手,“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了,就在家歇着吧!让儿女端茶倒水的不好么?偏偏要这么跑出来!不就见个人?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有什么人是过不去的?即便心有不平,看着这四海安澜的大晋朝,也该笑着醒了。”
“宣霁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他最大的聪明就在于,能舍,也能背。”舍得去清名,也背得了黑锅,只要,于大局无碍。
她遥望着西北的天际,层层山峦过后,那儿是有一座小山,名叫青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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