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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何以堪

作者:姒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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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番外

他抑了口叹息在心头,颔首,下山。
略有些恼意地瞅着她,同伴忽然有些看不惯她的笑,撇过了头,冷淡地问,“那你到底是哪个?是平澜?还是吴波?”
原本的闲散有些褪去,她凝了眉暗了脸,不知是不是隐在墙阴的缘故,她的面容忽然间有些黯淡下来,“不,我不想再受要胁。”抬起眼,那双几年来一直明快的眸子,此时却又沾染上了那曾经深隐了沉抑得化不开的沉痛,克制了,掩饰了,却仍是泄露在知己的眼中心上。
“燕巧,等会儿上马车,你就把刚刚杭木顿塞给你的火信子发出去,然后跟他走。”
那被称为将军的羌蒙男子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一眼玉庭城,随后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递到那身着暗黄麻衣的人面前,“小人会在此逗留三日,如有需要,马上赶到。”
“嗯?”她回视他的眼神,背上忽然有些凉飕飕的。她直觉地马上收敛了神色,一派清明地承接他的质问,“这几年一直无心于这类事,许多东西也都随之忘了。”
如果,如果虞靖没死的话……
“……是!臣这就去办。”宣霁的眼微微一跳。乌州,原来他一直知道人在乌州……
“换,换了我们的户凭……”
座上的人有一张明丽的脸,俊挺而清隽,似乎一直都是沉而稳的神色,却在这一刻有些晃动。宣霁晃了下神,几乎以为是日光的折射,竟让这张脸讶出难得的激切。
他忽然在她耳侧道:“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民间有俗,立秋日若雷鸣及有虹,则有害农稼。
他暖暖地笑着,声音便从耳里热到心口,烫烫地在心里烙起一字一字的泡。涩意挣扎上了眼梢,却又被她逼了回去。“好,等到……那一天,我就收下它,带进我的棺材里。身后……自然,若有人盗墓,却也作不得准了……”
那内监‘扑嗤’一笑,冲着宣霁招招手,几人便随意地至一处亭间坐下,浓阴遮蔽的庭院里,因为喝过几盏冰镇莲子汤,宣霁的暑热便退了几分。
“大,大人……”眼见着他又要哭着跪下来,她板了脸瞪他一眼,“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你快走吧!”
曾经也想过是否还要回去明州蒙乾,现在想,那儿也只是她人生的一处客栈,匆匆一晃眼,只余下最美好的记忆与最天真的开心。便一直留着那一处吧……
沉厚的嗓音,褪去了年少时的清越,却格外地挑动她的心绪。“那时候,只想着,要将同西十六州呈到你面前……”所以,她才拚得一往无前吧?所以,她才做得如此凌厉激勇吧?她看着他,迷蒙中,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手不自禁地抚上那脸,由眉到眼,由眼到鼻,由鼻自唇,风霜沾染的痕迹总是在的。他们都不复年少,可是,他们却依旧无可奈何……
“啊,不必不必!多谢郑统领美意,宣某只是热了些。”他叹笑了声,回首来时的路,不由自嘲,“也没见长了多少年纪,这身板却早不如以前。曾经跟着皇上打豫王冯定山时还在马上睡过觉哩!”
“哦……”她唇角微动,原来,当初早就已经散了她的兵,那之后的妨忌一说,又是从何而来?她幽居深宫,并不清楚,然而,他们却是清楚的。他,也清楚……
心弦在那一刻挑动,似乎脑中什么也不能再想,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容颜。她并不美,却有一股别样的清韵,深深地扣住他的心。“……你来了就好……”他拥紧她,也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感觉到怀中的她有些微的羞涩与挣扎,他心情蓦然大好。那句如此示弱的话也吐得这般轻易。
宣霁一笑,爽爽朗朗,正如同骄阳一般明亮,他笑道,“郑统领,宣某也是初到行宫,和那位正主儿还没碰过面呢!怎么会晓得!”
心绪蓦然间平定下去,这么多年了,她依旧防着他……对于那个明哲保身的燕巧,她也仍是坚定地维护始终。但为什么,对于他,她却从来都不曾坚定过?才觉得亲近,却又因为什么而忽然退了开去。总有理由,总有不得已,也总是退开!
“这乌木令是你的?”
以后,还会再见么?
“她生的是双胞胎!一个活了,一个没了,伤心或许是伤心,哪能到药石难治的地步!”
“你这几年倒会享受!乌梅汤那么好,你便也泡来我尝尝?”他端起盏子咽了口,也从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但听她这么一说,倒真起了些兴致。看着她眉间的疏淡,不禁也想尝尝她过的日子。
一壶烧酒,是应了景的‘荠麦香’,劲头很大的酒,入口却是干醇,喉咙也不干。三杯两盏过后,两人不由得放开,什么计较也不顾,什么离合也不管。
是不是最后能放她走,也是因为这一句?原来,他一直忽视了,她也有她的抱负……
“今儿已是立秋。”她望向雨细绵绵的天,“下的是细雨,应不会有雷鸣,也当不会见着虹出。”
都十四年了,不是么?
同西的行宫建在雍州,是扫清了突利残部之后建的,很是宏丽,包圈了整座戎山作后|庭。殿宇倒并非有多少华丽,只是依山而建,设了烽台。如若登临戎山崖顶,便能望到整一带同西十六州的烽台是如何蜿蜒成龙,盘伏在起伏的山峦之上。这里,俯瞰了北关。
她仰起脸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心头也似这夜空般澄淡下来。不知玉庭什么时候才能到,她累了,很想回家。
“别想那许多!”他俯低头,抵着她的额低语,将一记唇吻印上她的,一直纠缠到神魂里。
大暑一过,天便落了几阵雨,檐角水线如漏,拖着水车‘咯吱咯吱’轻响。她被他带在怀中倚着,精致的竹椅,随着这‘咯吱’声一摇一摇。
终究还是放不开手,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即便已经沉默了十四年,不听不闻不看不问,然而却是长埋心中。
她点了点头,“边关安靖,自是最好的。”
没过多久,乌木令使传来了消息:伊尹事桀君且待。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像是要碰触,也像要回应,更像是要确证,没来由地一阵骇怕,这一次,她的手真的能碰着他么?真的能够碰到么?
原来生离死别竟是这般容易!
“你……你,你是平……平……大人!”那车夫忽然站了起来,朝着她僵直地一跪,“大人!还以为您,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您!小的,小的……”那车夫一激动,不禁哽咽出声。
“后会有期!”身后传来咬字特别重的男音,似乎带着什么预料,让她心中微微一紧。
七日,他从不知道七日这般难以渡过,可是,她没有醒。
“嗯。”那人听话地灌下几口水后,又朝她瞅过去,“她的病要紧么?不是说药石难治么?”
闪避!那一滑,她感觉到了。轻喘中,她握住了他的手,牵引着去碰触那道疮疤――曾经一剑贯胸的疮疤,曾经几乎夺命的疮疤。
她听得一怔,这声‘平澜’叫得极为爽朗,仿佛是久违的明快。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从未有人提及,而这一个月终于有人这么唤她时,那潜抑在声音里的压抑,仍是相随始终。此时如此爽朗而不带芥蒂的唤声,她真的许久都没有听过了。听他提及同西,她很浅地扯了扯嘴角,“夺回了同西,可是却让北地的百姓赋税压身,让北地的男儿死伤十中八九,这样的人,又有哪里好?”
她眯着眼笑,轻轻环住他瘦劲的腰,脸便埋入他的胸膛,“当然恨过,更怕过。然而……恨是因为你操纵了我们的命运;怕也是你操纵了我们的命运……”
“哦?为什么?”他正凝神审视着棋盘上的落子,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夫人这么晚了还赶着去玉庭,有紧要的事么?那可要赶三天车程哩!”
那车夫愣了愣,大声道:“已经过了――车里头闷得慌吧?您要不坐到外面来!这秋老虎虽厉害,可一过傍晚风就凉快了!”
话似乎一点就破,然而在点破时,那御座上的人仍是微微怔了怔,许久之后才苦笑了一下,带过涩意的双瞳一片暗敛的微光,似是暮色的尽头犹剩的那点点霞光,火红而跳跃。“她想做的事,几时没有做成过?”
“过长原了么?”低低的声音被辘辘的车辙声覆过,车夫听不清楚,只回头大声问了句,“您说啥?”
他听着这话,唇角微扯了扯,一把拖她入怀,“嗯,取笑我!”他拢紧了她,像是要揉散了入骨一般,只是紧。
顿了顿,他忽然又道了一句,“宣霁,你把消息递出去,三日内,一定要传到乌州!”
曾经在离开时劝谏不要妄用兵力,然而他却追亡逐北,彻底扫荡了突利的残部,将同西稳稳握于手中,原m•hetushu•com.com先,她以为他是想要一个巩固的边防……
她笑,闭了闭眼,似将那朦胧眨去,“六爷,我们这一见,难道不是一种作别?”
月光似乎轻了,薄云暗拢,两人却都带上几分激狂。手有些抖,唇也有些颤,然而那萦需索却是温柔的,带着分别十四年的缠绵相思。吻渐渐潮热起来,呼吸也渐趋浊重,薄光轻洒的月,为两个人的肌肤都施上一层盈润的光泽。
“大人,小……小的拜别大人!”他仍是挡不住地磕了个头,才登车而去。
“夫人请下车。”
或许泪流得太急,以至于都擦不及了,他索性只拥她入怀,紧紧将她压在胸口,感受着那湿意渐渐渗到胸口,温温地濡湿整片心臆。
“我也没见过。”他浅笑,长臂一伸,揽她在身侧,“大约只在白日里才勉强望得到几处烽台,也只不过似一坨黄土垛子,盘在几处山峦尖上,空旷旷的,也并没多少气魄。”
在城门下,她唤住车夫,“老磨头,就到这儿吧!”她下车,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票子,见他“不,不”地退着,便一手逮着了他的背褡,往他手里一塞,“给老婆买件好衣裳,好好养好孩子,教他念点书,日后给讨个好媳妇!”
“呵呵……薄薄酒,饮两钟。粗粗布,着两重。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隐居求志为之从。本不计较乐华尘土北窗风……”她拿了筷箸在玲珑的酒盅上‘叮叮’而敲,口中放歌,似是身居乌州时那般逍遥而忘却一腔遗愁。
她低头默默冥想,耳边蓦地传来微热,“想什么?”
“他也死了。腰斩弃市。”兰裘生一直就是这样子的人,可是,如果不是她,只怕他也得不了这样的势,作出这样的歹吧。她望着越来越挨近的城,这片已呈安宁的江山,曾经的疮疤正在渐渐恢复,可曾经的伤痛呢?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忘去吧。
她起身,从屋中木格中拿出两片楸叶,笑着走回他身前,“立秋日,食豆水,戴楸叶,衣白裳。”她捻着一枚叶,在他发上轻轻一插,温淡地一笑,“听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可是,我总觉得,你若一袭白衣,也是一样俏的!”
“大,大概是五天前吧……在尖顶山附近碰上的,她……她说,这木头很宝贝,可以把我们遭抢的马给要回来!”她口中虽这么说着,然而看着小将头上的汗,心却拎得高高的。
是真的么?她不禁要怀疑了。
他唇动了动,似乎唤了一句什么,然而她却听不清,只是看到他伸出手来,伸向她。马上的他弯着腰,然而眼睛却一直亮亮地瞅着她,片刻未移。
“她会好起来么?”跟着商队,一身粗麻很闷,浑身都是汗,感觉哪处都是濡湿的,这粗糙磨在身上便显出些微疼来。
“大人您忘啦?”老磨头回头咧嘴一笑,“就是您带着打过突利,夺回同西的军队啊!”他顿了顿,“纪大人就是当朝的右仆射纪清纪大人。”
可笑的是,当江山美人的问题摆在面前,他却是真的犹疑了。是因为她看出那点犹疑了么?所以才走得一无返顾?
我们心中都有一样东西,比之情爱更为重要。我是,你更是。
轻轻掀起车帘,十多年未来,这雍州却是似变非变,模样儿总似旧的,但却多添了几分热闹,几分安定与闲杂。雍州,同西的行宫就建在此,据说,那戎山巅峦上,能够一望一十六州郡的烽台。
她默了会,开口道,“曾经,我在书上看到过:‘边关简书羽落,狼烟四起,野人登崖顶而视之,烽火蜿蜒,如龙盘踞,照夜如昼。’我原本以为,即便瞧不见烽火,总见得着城墙垛子,却不想,这城墙垛子亦只是勉强。”她语中带着笑意,似乎将曾经挥戈跃马,夺回同西的旧事抛得一干二净,笑得如此轻快。
那一个傍晚,看着儒辉与鲜于醇抬回了虞靖,她心冷,他也跟着心冷。虞靖的死,似乎把她眼里最后那一点点光亮都一并带去了。
然后,他微紧马腹,健马便驰纵而去。
然而此刻的他,却看着她浅笑,如清风扑面,“你大概不知道,戎山这一带,百姓都喜欢哼唱《将军调》,特别是俞安和炎城两地。”
他有些失笑,唇角忍不住勾起,她有的记忆,他一样有,记得也一样深。“这是黑魁的孙子,叫紫骝。”
“呵呵,想不到这十多年,你已学会如何放达!”他也笑,浓浓抑抑的眼神在微染酒意的朦胧里荡漾,“可惜风流在蛮村!”
是呵,到头来,所有人,都被世事操纵。他凝望住她,很深,很沉,让她都觉得,他的目光似一柄刻刀,在他的心窝上镌刻着她的模样。
马车渐驶渐远,在落日尽头融成一粒黑点,恰似眼中的瞳仁一点,清晰却黯淡。黄尘满天的道上,似乎只剩下这一点车影子,让人的视线凝聚,痴了一般看着它消逝,刻出两痕不能回头的车辙。
眼眸微微缩紧,她由最初闲散的气息冷淡下来,整个人静静地,只立在那里演戏。今日之事,只怕已经无法善了,如果他忽然已经不想放她走了,她还能逃去哪里?望着依旧白亮刺目的天,那日头折射下来的光异常灼|热,连隔着一层粗麻的皮肤都似乎翻起一层褶皱。人热得受不住了,猛然打了个噤,脖子后头的汗毛便随之一竖。
游离的手轻触到胸口,却不意掠过一处不平整,他的手一颤,迅速避开,甚至连眼神都不再深深地纠缠。
“哦?公公想问什么?”见说是喝的,宣霁转过一丝纳闷。
其实也不算没有,当年,他的那块玉佩就系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十四年前,她还了他,以示断绝。这盟誓便彻底地没了。
思绪到这里一断,他复又瞧自己的双手,在清月下微颤,那种感觉依然存在。只知道自己从未如此焦躁过,看着她时断时续的呼吸,他几次想一掌下去,断了她的痛苦,也断了自己的念想。
也罢,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嗯。”批阅着折章的人头也未抬一下,整座殿里,除去窗外的蝉声喧闹,以及宫娥打着扇子发出的沙沙声,一切都静极。
马车停下,她笑着轻快地一跃而上,注视着那双温暖带笑的眼,“燕巧,我们回家!”
“咦?信上不是说二皇子夭折,伤心过度么?”
他转身迅速退下,心头莫名地因着这个可能会重逢的机会而微微振动着,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刺痛,像是那点点滴滴的回忆都在瞬间漫过胸臆,太过快,快得让人窒息。转出大殿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响起一道清澈而干脆的声音,“吩咐下去,朕要移驾同西行宫!明日便出发。”
他负着手站在戎山的四面峰顶上,头顶是茂密葱茏的满天繁星,这夏夜的星空也似这人间的物候一般,繁茂得让人拾不过眼。鸣虫四唱的的山间,有着花木的青草味儿,清新而带着泥土的潮湿。这一切,本是让人的心都能静下来,然而他却始终难以平复。
她启口,他皱眉,忽然很怕她叫出他不想听的称呼。她也同样蹙眉,微闪过迟疑,却是低低地唤了声,“……六爷……”
因为,他手中有燕巧,他以为,她根本不会走。谁想,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人去无痕!找人!这辈子都没这么心乱过,无法冷静思考,只想着要找人!以为她便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见!
“郑统领。”

上篇 歧路又相逢

直到桓河一役……她说过她不会骑马,然而那一处孤身奋战里,却眼见着她不避刀剑地冲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没有顾忌,没有防备,没有斟酌,没有闪避,甚至连那平时因为要顾及她姐妹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对上她的眼,里面全是他的身影,笔直地过来,拉住他,走!
身后是侍卫统领郑首,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身戎装盔甲。看着自己的一身中衣,白色在暗夜里也显得如此暗淡。
“启禀皇上,玉庭关守将有急信报。”
车夫见她这般模样,以为提及了她的伤心事。想想也是,如果现在还是官家小姐,又怎么会雇他的车?还在这日落之时仍在赶路?
直到,儒辉送来了谌鹊的罪证。谌鹊从来都是要除的,然而会让儒辉也插手的,在大仇得报之后仍会插手的,就只有她了。
她知,他亦知道,小榭不由沉寂下来,雨仍是细细润润地落着,那水车也依旧‘咯吱咯吱’地想着,然而,两人之间,却是真的沉寂下来。
“夫人您不知道吧?这颖城可是个古迹哩!当初皇上和钱王就是在这儿交锋,而那个钱王还派了使节来求和,说要划江而治哩……”车夫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将由说书人这儿听来的,巷子里传颂的全都和_图_书讲了出来,“您不知道,那钱王是个昏君,而且还是个怕死的孬种!那个兰裘生,抢人家的老婆、霸人家的田地、还放火杀人,这种该油煎刀砍的人也能当个大臣?那狗皇帝真是瞎了他的眼!”车夫愤愤地说着,那神情,似是也遭过兰裘生的劫。
“呃,夫人吩咐准备马车,可就在上马车时,有,有人截走了另一个……守尉正着人大肆搜查,皇上请放心,定能将人找着一并送至此处。”那驿丞冒着冷汗,夏夜的山风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他仍是汗流浃背。
那人也笑了,良久才仿似叹气般地道:“不是……是我妹妹。”大约是怕车夫再问下去,她马上又道,“老磨头,既过了长原,那现在是哪儿了?”她藉着微光四下里扫过,这处原野在暮色里特别寂静,暑气似乎一下子褪去了,在这一处汇成一股凉风。风沙似乎大了些,穿过胡杨的时候发出一些‘呜呜’似哭的声音。远处似乎有一座城池黑魖魖地压过来,夺人呼吸。
心头一紧,他立时抄过侍卫奉上的信件,“信使呢?”
“好。”她抬眼朝他笑,清韵的眸光里,有日光的折射,映在还未干的泪痕上,五光十色。
他坐在马上,手提缰辔,一身淡明的薄衫,似乎什么都没变过。他依旧那般清拔,那眉那眼,那身姿,甚至连那眼神也未变过。
望向蓊郁的星空,天淡银河斜垂,月快落了,他绽出一抹苦笑。在她心中,是不是助他成就大业,远比他重要?誓言永比他的情义重要?
“不是!”他猛地扣住她的手,紧得很,几乎勒断她的腕,而她却眼也不眨地只是凝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平澜,当某一天,我们都变心的时候,再说作别吧!而现在,即便是不清不楚地纠缠,也让它……纠缠到底吧!”至死方休!
怔了怔,她才明白他说的话。难怪,有些耳熟……只是当时是怎样的心境?她有好几年都回避去想,纵使这封上表有多少恳切,有多少言出肺腑,隔了那么多年,她也在刻意中忘却。朝廷政务,大抵她是说到了要息兵、要设仓、要和蒙、要选才选吏、要讷言,这些都是应时而述,无所谓记得牢不牢,忆得深不深。
郑首哈哈一笑,没再闲话,只引着宣霁入宫。到了正殿,碰上了随侍的值事内监,便问了声,“有劳公公通传,中书令宣霁有折本上呈批奏。”
出了会子神,却在“啪”的一声折子猛然合拢的声音里回神,宣霁略有些奇怪地朝御座上望去。
犹记得那一晚醉酒之后,第二日的朝堂之上,他是清醒的,因清醒而冷冽,诏书一道接一道,让原本有心上谏的人一个个都蔫了下来,如纪清,如曲旷之。
“夫人一定是读过书的官家小姐!”老磨头瞅了半晌,忽然肯定地说。
她扶着车壁弓腰出来,盛夏的艳阳骄烈而刺眼,一暗一明之下,让她不由微微细眼。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马车只停在一处原野上,前望不着行宫的影子,后望不着官坻的楼身,只有几处横亘的山岳,以及远远的农田,大约正是农忙,四处散着一小簇人影。
宣霁带着一摞折子走入行宫,同西行宫依山而建,这便要走半天的山路。骄阳下,已骑了大半日马的他热得有些发晕。
宣霁定定地注视着那抹车影驶离,亘古的道上,黄沙轻卷,覆过车辙的痕迹,像是吹开了疮疤一样生疼。
她所记住的,刻在心底的,是那一首一并作给他的《霄汉》三叠。那场火依然烧在眼前,她与他,彻底划开界线,彻底斩断牵念。手不由一颤,她直觉地想要缩回,却叫他握得牢牢的。
“所以,我将这风流也教给你,寿乃公!人生长长,遗恨迢迢,可是那夜台无晓日,沽酒能与何人醉?还是世间好!一醉唱尽天下愁!”她藉着酒意,眷意珍重。
他一手接过那一包裹折子,边问,“宣大人是否要座便轿,我叫几个弟兄……”
“那公主……真的药石难医么?”声音努力克制了,却仍有些晃动。
“我问――过长原了么?”声音不由提高,依旧是清澈沉婉的,却带了分让人说不出的旷阔,就似这古道的风,刮过胡杨,吹得起尘世轻沙。
她原本伸出去想扶他的手,不知怎地又缩了回来。背靠上车框,眼前那再不用一盏茶时间便能触摸到的城门,已在暮色中轰然阖上。那车夫,或者应该称之为曾经跃马杀场的兵卒,仍扑跪在那里,哽咽着说着过去,说着现在。
戎山,四面峰上,北斗横斜,银汉清浅,远远地垂落在那几座黑魖魖的山头。
他也应了一子,随口问,“那你平日做些什么?”
“六爷,”感觉手中传来微凉的触感,他直觉地反手握紧,听她道,“当初会走,是因为不想称一声‘皇上’,不能称一声‘旻持’;十四年了,我的心,一直是那时的心,看得清,而放不下。”
之后城门官下来了,顶着个守城小将的戎装,感觉又闷又热。幸好没站在日头底下,不然可会烫得起泡。但无论怎样,这小将看得她又是冒了一阵汗,下意识地就想去拿水囊。
明明很正经,但听入他耳中却刁滑得很。没错,刁滑!就似是初入他书房时的模样。明明是去偷吃了,却还正正经经地回说,是在泡茶。
那车夫结实的身板,只穿了件北地常见的背褡,光着膀子驾着马车。本是说的玩笑话,没料着雇主当了真,还真的纡尊降贵地坐了过来,担心她站不稳,车夫便放缓了速度。
“不只是边关安靖。”他看向她,眼神坚定得似一句承诺,“同西十六州,丢了它,就是丢了大晋的行辕!”
他随手拿了根树枝,拨了拨一旁薰着的艾草,夜风里,夹着艾的清芬与烟的呛辣一起散开,别样的勾起那段戎武岁月的回忆。“为建勋业出神都,西向轮台正桃花。雍州三月犹寒衣,俞安烽火战催发。昨夜才报羽书急,突利已在戎山下。英雄勒马丈原东,平岗惊起万里沙。将军拥旆夜出征,平明已传凯旋歌。风云帐下健儿心,气冲霄汉凛重甲。晓来清点胜绩处,多少胡尘归征伐……”
她大概也知回避不过去了,只好撇了撇头,强声道:“不过是延请了几名乡间的秀才举人,办了个学堂……”
那低哑的语声,由胸口震颤着传入心房,让他不由搂紧了她,“我……当时并没有想……”他有些吃力地想解释,却叫她仰脸吻住了唇角。
她抬头朝着玉庭的关门望了会儿,深吸了口气,才从包裹里取出一支竹管。火信子放上,半刻后,一驾马车由偏门出来,驶向她,缓慢而平稳。
她扫了眼围上来的兵士,又朝同伴瞅了眼,忽然道,“不必麻烦了!你们要找的正主儿就是我。”她语气极淡,淡得几乎就听不出一丝儿对峙与严厉,甚至在外人听来还有那么一股子闲散。
她什么时候会来?
他的手由她的手侧穿过,在她骤然失望之时,那矫健的臂却勾住了她的腰,一提,人已飞身上马坐于他的怀中。
十四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渡过了那么长长一段岁月,恍如隔世。然于他,却似只如隔日。
静静的晌午,知了鸣得声嘶力竭,微热的风带来屡屡花香,说不上名儿,只一味葱茏。
耳边似有马蹄声掠过,似乎有什么人在说什么话,她听不清,接着,马车门被打开。那晃眼的日光便一并投射进来,亮得她有些恍惚。
心泛起酸来,久别后的重逢,先什么也别再想吧……她主动地,迎向他,手环住他的脖颈,细吻便洒在他的胸口。
“呃,呵,也是,也是。”郑首尴尬地一笑,忙端着莲子汤大喝了一口。
“宣大人一定没来过行宫吧?”内监眼见着他点头,便继续道,“这山北有一处山泉,其水冰凉,当日皇上瞅见这一处,便叫在那儿搭了个小榭。”
她脉脉与他互望,良久,才莞尔一笑,薄醉的脸颊透出一股别样的清韵风流,“那便醉吧!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将军调》?”她莫名,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提起这个,完全地摸不着头脑。
“皇上,这儿有羌蒙那边过来的消息。”安元殿里,宣霁将一封牒文轻轻搁在御案一角。
他已在此等了五天了,盛夏逼人的暑气一阵阵袭来,更添了几分焦躁,论避暑,同西的行宫是差了一层的。
十四年啊!相悖了十四年,相离了十四年,这一重逢,他们打算怎么办?行宫毕竟不是神都,人总有要回去的一天。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办?
他沉默了会,终于点头。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接下去的话自是不用明说了。宣霁笑笑,再喝了口莲子汤,心中却有些意外,她居然会愿意留下。玉庭的事儿,他也大致听说了,hetushu.com•com燕巧应该还在那儿吧。
那内监笑眯眯地朝两人掠了掠眼,“宣大人,请先偏厅里坐坐吧,歇一夜再走。今儿皇上只怕不会批折子了。”说话间,他指指北侧,郑首自然知晓那是个什么去处,当下,也没有多话。
“玉庭驿丞崔丙参见皇上,吾皇……”
同伴浅浅笑了下,总带着一丝懒洋洋,那么久的习性,让她在面对如此的场景时,依然摆不出质问的架势。“早在出乌州的时候,你就已经料到了不是?”
“哦。”宣霁微微打量内监略有些游走的神色,不语。
马驰得飞快,柔软的鬃毛拂过指间,是真实的感觉。风很大,沙尘也大,然而那肩背所抵的心跳却更大。一震一震,由肩背传到胸口,接上自己的,一起跳动。耳边是那抹曾经异常熟悉的气息,拂动发丝,在耳后汇成一股骚动的暖流。环在腰间的手,真紧!根本让她无法动弹,上马时未调整的姿态都一起夹着,有些微的难受,却这样真实!
一见问,饶是那内监知道宣霁不会答,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他同样也好奇。不过,或许,他知道那是谁。溥天之下,还有谁是能让圣朝之主如此挂怀于心的人?纪念一个人,再大的排场也不过是将凌州旧府改建成永陵吧。而且,那是为了皇上的先妣。那么,还有谁?是那封珍藏于御书阁香奁里的表疏与一曲《霄汉》三叠?是那被禁封的任何人不得擅闯的被焚旧迹?亦还是那张贴于天下,月月换新的寻人告示?
岁月如梭,光阴荏冉,其实她的事迹,当初还盖得严实,可到了后来,随着那捧火,随着那道表疏的诏告天下,随着那一纸寻人告示,家喻户晓。
十四年了呵!
“那是为什么?”特意从乌州招她们过去,虽则是羌蒙的皇族,可也是由北到南,伸过了整个大晋的国土啊!
事隔经年,曾经的阻力所剩无几,只是,横跨在两人中间的,他们跨得过去么?
“哦。奴才记下了。多谢宣大人。”
是真的么?竟然是真的么?十年踪迹十年心,原本以为从此陌路,竟还有可能这样一骑双人的驰骋么?
他怔愣了一下,不曾想过,这竟会是她第一句话。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询问,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解释,首问的,是一匹马。
惯使的剑不觉重了,她却始终冷静如昔。直到冲出阵来,她却开始颤抖。是为了刀光不避的厮杀?亦还是为了两人的性命?亦或,只是因为他?
她看着它驶近,心头涌过一层说不清的感动,像是临空的心终于落了实地。想着车上的人,她明白,乌州垅县那处小小的山头才是她的家。
皇上的用情不可谓不大胆,那么深,却也不怕天下人知晓!那么重,却也不怕朝中诸臣舆情相阻!
十四年了……这情形……他想要做什么?
“呃,冰镇乌梅汤?”宣霁讷讷地讶了讶,不由脱口道,“那都是些民间捣鼓的花样,皇上怎么突然会想到要喝这个?”话一出口,他即知原因,不禁暗道失言,马上干咳几声,“呃,公公,这个冰镇乌梅汤其实只是民间消夏的饮品,说起来简单得很。宣某虽也并不知其法,但想来也不出这几样吧。嗯……就取薰制的乌梅来煮汤,微加些柠檬薄荷,估计会有些酸,如是味儿重了,不防放些冰糖也就是了。”行军打仗,夏日酷暑难避时,他也曾向农家去讨碗水喝,有时客气的农家便也拿出乌梅汤来招呼,只是并不知冰镇。
“怎么?”他听出来,也因听出来而心头一揪,她不愿来?
那人淡淡瞅他一眼,侧眉笑了笑,“不敢!”她举手遮阳,朝前面不远处的玉庭关望了望,才道,“将军,劳您远路护送,眼下已到玉庭,我二人就在此告辞了!”
换上了汉地的丝绢,她才终于觉得皮肤好受了些。想来不由一阵失笑,虽总觉得自己命途坎坷,但一辈子好似也没吃过什么苦,连这身寻常家所穿的粗布衣裳都不习惯。也当真娇贵了些。
“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消息,说我办了学堂,想叫我去给那十岁的娃娃作师傅!”连蒙带拐,苦肉计都用出来了!啧!她想着这一个多月来的担心,想着死赶活赶的风尘仆仆,那把火又起,忍不住把才盖上的水囊又拧开灌了几口。
见她坐定,车夫不由憨实地一笑,侧头朝她瞅了瞅,“夫人,呃,俺本是说着玩哩!雍州这块地方风沙大,怕不吹了您的眼!”
然而因着她的后一句话,心却有些扬起,“平澜,留下来好不好?”他要求着,留一时,是一时。
“呵呵,主子也是仰慕您的才学,您就别气了,都气一路了!”身边忽然传来一道浑厚不羁的笑语,一名壮硕的羌蒙男子走到近旁,朝两人拱了拱手。
“那烽火连缀的景象固然能叫人目眩神迷,然而,我却永远不想在这戎山顶上,看到任何一丛烽火。”他的眼睛,在暗黑的夜里如星辉般灼灼,深黑却晶亮。
“皇上,快四更了,您请回殿歇息吧!”身后再次传来郑首的声音。
依旧是懊闷的天,天边有闷雷滚动,时而滚到头顶,豁喇喇地震落一下。粗麻布的衣裳磨得手肘处蜕了皮,一动便生疼。
“哎,对了,宣大人,您久跟在皇上身边,奴才倒有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内监见宣霁有些肃了脸色,马上又笑着补上一句,“是关于喝的!”
“行了!她现在人在哪里?”他边就着侍卫的火把看信,边问着。心绪透出些激切来。她真的来了么?
“官家小姐?”她讶然极了,不禁莞尔,然而笑意未尽,心头又掠过一抹莫名的寥落,连带着,让那抹笑都似这暮色,失了光彩。
“大哥觉得我有那么娇贵么?”声音带笑,却又带了丝寥落的怅然,很浓,却散在风里。
看着这样的她,他忽然心底有些着慌,她不再挣扎,是不是证明她已经放下?放下了伤痛?还是放下了他?
原野上的风的确大,夹着黄沙,依旧刮脸。天色愈见暗了,由淡紫而呈黑紫,渐渐的,人的面貌全成了一具黑线描画过的轮廓。
“夫人是南边的人吧?哈哈,前面就是颖城了!赶在天黑前咱入城歇一宿,明儿一大早再赶路。”
“在颖城被打下之后就回乡了!当时是纪大人收编的旧部,各户嘉奖了番,便尽数遣散回乡了。还免了咱三年役。”
“哼!活该!”车夫狠狠啐了口,但到底还是老实人,咂了咂唇,气便也平了下来。“他死的时候倒也可怜,全家老小六七十口人,全都一起死。那小儿子才圆桌那么高,巴掌大的小脑袋,也跟着……唉!要说起来,还不都是那个昏君的错!干嘛要找这样的人当大臣!嗯……他唯一的好大概就是用了平澜军师,啊,不!是右仆射大人!”那车夫复又笑起来,爽朗朗的,“在她手里,总算把同西给夺回来了!”
寒蝉依旧在胡杨上鸣呤,天愈见暗淡,而那分懊热却还不肯褪去。马车并不宽敞,这一闷,便让车里的人忍不住将帘子打了起来。
为什么?哈清公主……啊!难道是!宣霁湛亮了双眸猛地瞧了上去。“皇上,您是指……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未必会出关,出关需要户凭的!”
兵卒不由自主放了行,任她这么闲散地走过去,扫了一圈众人,低头与同伴说话。兵卒互相看了眼,不由退开到一边,虽守着,却已离了十步开外。
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她是冒死来救,那一刻纵马的时候,她所想到的就只是他么?她就没有想到自己不会武艺、不会骑马?她就没想到自己可能没见着他就已经死了?
“哪里!公公言重了!”宣霁有些莫名,他们两个,真的这般轻松惬意么?心中有疑虑,更有不解,让他试探着问了,“公公,皇上近日可好?”
她笑笑,温淡的眼瞧向方才还哭得凶的车夫,转了话问,“什么时候回乡的?”
她拈子在其黑子处来了手断,才挑眉回道:“我不会!从来都是燕巧掌勺,这些不用我过问。”
“是。”宣霁瞅着他的神色,皱了皱眉,这神情,只有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才有过,不复平静,不复沉抑……
“皇上,夜凉了,是否回寝宫歇息?”
她微有些迷茫,不由四下里一张望,然后,蓦然地心悸浮起。她一昂脸,便望入一道镂入骨头、镌入神魂的身影。
“去接一个人……回家。”
不是疏得天上地下的“皇上”,却也不是当初他给她系上玉佩时所期望的“旻持”。心头不知怎么了,有些庆幸,也有些失落,让他应不出来。
原来,那几年下来的笑意只是浮华掠过;原来,她们都不曾忘记;原来,有一些伤痛,有一些爱恨,只要曾经存在过,便会一直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那人瞅着眼面和*图*书前的竹管,曾在军中呆过那么长的时间,这是什么,有着什么用途,不说也清楚。然而她却并不接手,“将军盛意,在下心领就是。这便告辞吧!后会有期。”她一拉同伴,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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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见她如此,他心中更感好奇,不由紧紧盯着她。
车夫是个老实人,自然听不出这其间的心思,只是觉得这声音让他莫名地想和她说话。“您还叫咱大哥哇?我老磨头可有些吃不消!您如不嫌弃咱,叫声老磨头就行啦!”
“哼!分明是骗我过去!”她抹了抹唇,脸色难得的黑了回。
出关时也经过这么一仗,她并不担心穿帮,然而才要回答,却在那小将若有所待的眼神中凛住了眉。直觉地,她马上改了口,“军爷,小人不敢隐瞒!这玩意儿其实是别人和我们换的!”
“回皇上,正在前往雍州的途中,小人是骑快马连赶了一天一夜前来报信的。呃……”那驿丞忽然有些支吾,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却不敢说话。
“我……其实也没什么……呵呵,不过是山间野民,随兴而至地玩玩,算不得什么。”
“而你,被世事操纵……”
立足玉庭城下,往来进出的客商百姓很多,大概是近年来两国交好的缘故,这边的关卡总不似以往那般盘查,只要出示一下户凭或者通商的官凭,便可畅通无阻。
她怔怔地望入那双眸子里,一直觉得他的眼是世上最美的,如星辉,粼粼地映射出惑人的气息。一直觉得他是清冷的,如春雪初融的溪流,冷冽而孤傲。一直觉得他是心中是天下,或者有她,也只是一抹匿于心底的影子,从来不是最重的。
“好啊!”车内人扶着车架子出来,坐到车夫身边。
他回过身,那道身影便立在身后,目光远远地追着那驶去的方向。似乎从开始的时候便望着,一直望着,像是永远不会放开。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了。是怨他么?冷淡的笑,戒慎的眼神,说话都是字斟句酌。是防他么?
“你宫里的人不会想花样!其实夏日里最好的就是乌梅汤了,生津解渴,也很入口。莲子微苦,但加了冰糖又嫌腻,而且这是怎么也炖不酥的……”她看着他在边上落了一着,也不由思索起来。
“嗯。”原来已经到了颖城了,颖城呵……难怪此处如此萧瑟苍凉,终是饱浸了将军热血的土地,终是掩埋了烈烈战魂的黄沙。
她静静地听着,月初的月儿早已顺着日暮而落,孟秋的风也终于带来凉意,即便仍夹着尘沙。耳边有人诉说着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浴血厮杀,曾经的篝火庆功,曾经的战勋赫赫……那段烽火岁月,真的那么难忘么?
那内监笑眯眯的眼转了转,先呷了口莲子汤才道,“奴才跟着皇上也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皇上有那般的笑容呢!”很轻很散,闲适里透出深韵的笑意,看去真的让人舒服。然而这笑意里却也有着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愁绪,如影随形。
这不经修饰的葱茏,这山间自然的夜风,这清新而洁净的芬芳,就如同初识时候的眉眼,有着独成一统的安分守己,有着灵慧的天真……
会留住儒辉不放,是因为她,知道她对朋友的看重,所以,软禁了燕巧,所以,留住了儒辉。如若不是宣霁的恳求,他想,他会一直留着他们二人,直到她回来。
“你下去吧。”
“这又不是她的错!”车夫极为维护,忍不住争了一句,“那税又不是她加的!人死得虽然多,但那是打仗嘛!那年头,哪儿不在死人!如果突利打进来,每年都要死上一批人!你是南边的人,一定不知道这儿有多苦!唉,一个女人,总是不大懂这些打仗的事的!”
这算不算是生死相与?从记事到现在,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生死相与的感受,行军打仗,身先士卒,全军的性命都交在他手上,但那不是真心的同生共死,他只是想要胜。然而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了份量,手上、肩头,还有着她。
“换的?她换你什么?”
“六爷,不要再派人找燕巧了好不好?”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这一次是我来见你,不要再有什么牵绊好么?”
她承接住他似有些激烈的眼光,温淡地问,“怎么啦?老磨头?”
呼吸渐紧,手臂也被勒得有些微疼,她不动,半声也不吭,只是轻轻抚上那五指。眼角扫到肩上散乱的发丝,有她的,亦有他的。
然而她二人不是商人,也没有户凭。感觉到身侧的人退了一小步,她有些苦笑,讪讪地走近一旁的城门小卒,将一块乌木牌交到他手上。那小卒愣了愣,即刻便跑上了城楼请示上司去了。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说什么?他在承诺什么?大晋的行辕该是神都的禁宫!可是,他却在这里设了行宫,正面同西,无有以挡,原先她以为是威慑……
宣霁却并不知晓,只略略猜测是和那人在一起,也没有坚持,只道,“那这摞折子我晚膳时呈吧。”
手刃大仇的激愤,让他根本不能自已,那一瞬心头忽然空下来的慌,让他只想着见她。静立在床头,她正睡着,然而呼吸却是那样的浅,带着涩意,一如她微拢的眉。忽然间,曾经那种潜入房中守着重伤昏迷的她的那种感觉又浮了上来。
“怪不得他们要把我安排在别帐,还这么热络地招呼我,原来不只是因为你们交情好……”
十四年了呵,别来无恙……
这一住口,便是真正的不知所出。
然而那夜,穿在她身上的却不是。
她微有薄醉,而他却是从头至尾地清醒着,“只知一醉万事已,哪知身在尘埃里。平澜,当我们都需藉酒浇愁的时候,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走到了头?”
错过了颖城,马车只能就着夜色赶路。那懊悔不迭的老磨头不停地骂着自己的蠢,同时向身边这位让他景仰万分的人保证着,“大人!请放心!小人一定护您周全!虽说各地山区总有些小贼,但有小的在!小的一定拚死保护大人!”
果然,那小将朝她及那名同伴上下打量了一眼,慎重道:“此事事关重大,上头交代了,持乌木令者,一概……”他本想说拘押,可上头吩咐过不许有过粗的行为,这说拘押似乎不妥,可……他由头盔边隙里伸了个指头进去搔了搔,又抹了把汗,盯着两人说,“总之,你们两个要先在玉庭呆几天,交给上头处理。”
但为何,听入她的耳中,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曾经……既是曾经,为什么还舍不得放手?毕竟都过去了不是么?功也好、过也好,情也好、仇也好,十四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都过去十四年了,都沉默十四年了,即便那告示年年换新又如何?即便那重逢的激切依旧镌刻于心又如何?即便那扣于她双肩的手依旧深紧又如何?
孟秋的残阳里,秋光寥落,雨早停了,落日的余辉一映,官道像未曾着过雨似的,仍复干燥。风沙吹起,刮痛人的颊,刮痛人的心。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微带迟疑。同伴听出来了,沉默了会儿,又道,“我可以跟着他们等。”
她笑得眉眼弯弯,略略上勾的唇角牵动眼角的一尾细纹。那面容即便有岁月的烙痕,却依然有着独特的清韵,浅淡而高阔。“我就知道,你一直不曾忘过。”
他忽然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明锐的眼轻轻一垂,那浓长的眼睫便覆上了原本清明的视线。
听他念出这一句话,她微有怔愣,不解地回望他,“哪个臣子上的表疏?似乎有些耳熟。”莫非他的臣子上表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
她笑得更开了,甚至还带了丝讨好,“无论平澜还是吴波,都记着那句话,只待他朝共归田。那儿是我们的家,望着……虞靖,开着学堂,收着弟子,左梧的娘子在替咱们看家,张炳的儿子可还等着咱们带好东西给他……给我些时间,你,在玉庭等我。”
他无声地问,问完了,幕天幕地的残阳余辉里,那马车渐渐成了瞳仁中的一点,终至再也分不出形迹。
低低的语声幽咽在风里,但却涨了他满心满怀。十四年,他心里没变过,她心里亦如是!然而也在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到,他与她之间真的是一场错过,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直到他放缓了速度,指尖轻轻滑过脸颊,她才察觉到,自己的泪原来流得这样急,止也止不住。来时途中,她想过一千种一万种相遇,她想过,自己不会哭的!她以为,曾经的错过,再相见,纵有情深不悔,也只是过去了。她与他仍是陌路,他是他,她是她。
那一刻,宣霁似乎看到有一种光华从这位执掌天下的君王身上流去,轻轻地,带痛人的心。
那守城小将愕了愕,m•hetushu•com•com对于这样理所当然的命令有些缓不过神来,“喂,你……”
“呵呵”笑声遗落在风沙里,那鬓间的发丝款款撩起,舞动着暮色。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以前和你们换的?”那小将头上的汗像是被水淋过一样,顺着脸颊叭嗒叭嗒往下滴。
他从未想过要假她的手来做些什么,自从……那一剑之后他就再没动过这种念头了。想起那一剑,他心头一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原来,假装遗忘的不只自己……
看她微有诧异,继而沉默地抚过那深黑的毛发,他也沉默。十四年,终究横亘了十四年,什么都变过了,他与她,也在情愿与不情愿中汰换了许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揽紧她。
后来,即便知道她会走,可是依然放任自己要了她。那一身秋夜里的中衣单薄,她看去如此荏弱,淡月下,那白色的中衣轻轻透出盈润的光晕。或许有几许冲动在里面,然而,那晚,他是真的没打算放手。
是呵,经历过那么多,便是再潇洒的人,再无羁的心性,终究不能抛下的。遗忘原来也是一种奢侈,贫瘠一如她们,终究,挥霍不起。
他的吻由脖颈而下,蜿蜒着温柔与热度,偶尔超过克制的激切使得她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月光下,那一层肌肤似能让人着魔。
郑首朝他上下一打量,见堂堂大晋的中书令有些气虚腿软,微有些好笑,也由心底涌上一层感佩。“宣大人,请。”
还记得内监脸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神色,原来除了那两个,谁都没有预料。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醒过来。相脉是世不二出的神医,然而,他却说只有三成希望,七日之内不醒,神仙难救。
“那你玩的到底是什么?”见她愈来愈回避,他的声音里也不由带上点点笑意。他一直知道她在乌州,也一直知道她身有丰财,过得不错。然而,对于她的消息,朝野上下讳莫如深,他自己也讳莫如深。十四年了,不是怕找不着,不是怕有人再跳出来阻拦,但却是怕她,怕她冷漠的眼,怕她怨恨的眼。这一捂,便捂了十四年,捂到如今,有些心事仍不敢拆开。
“走!这戎山还有一处极佳的避暑之地。”他拉过她,快步转向山北。
她向同伴走了几步,却叫小卒手中的戟给挡住,她冷了眉眼,看着同伴也这么叫人围住,她的语气更淡了,“请你们的城门官备好马车!我跟我朋友说几句话。”
她拉了同伴站到一侧墙阴处,看看依旧刺目白亮的天,又看看同伴,心中泛苦,讷讷地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这原是从左梧那边偷来的……”话启了头,却又觉得极难顺下去,只好作罢。
这一月来,也曾想问过,爹娘到底在哪里。然而临出口,却忽然觉得残忍,对自己残忍,对他残忍,对爹娘亦是残忍。
柔和的馨香由那座铜鼎中袅袅溢出,或许夹了薄荷的味道,闻起来极是舒服。宣霁不由瞧过去一眼。铜鼎三足双纵,不挺大,但外壁上却是一概镂空的,雕龙缀凤的图纹,瑞云呈祥的镌镂,那烟便是从这连缀成图的孔隙中溢出,缠着缠着,宣霁忽然觉得那烟似乎也缠成了龙凤双汇、瑞云呈祥。
马车似乎一顿,放缓了速度。她一震,难道是到了?心跳骤急,然而此时却不敢轻掀车帘去看,去确证。脑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流去,迅速的光影退开,似乎只隐约剩下了那一道清拔的身影,水纹湖畔幽长的萧索,以及,明丽得如同湖光月影的眸子中那点自己的身影。
“纪大人收编旧部?”她微觉茫然,“哪个旧部?”
他一把拉起她,瞅着她的落寞,眼中闪过一道极快的光,随后,便是一抹清朗的笑,疏风疏月,清澈流动。过去了十四年,他依旧是月华清冷的六爷。
“你忘了?那是你写给我的。”他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语气轻,连眼神也轻了。
心中如沙砾磨过般,微微地涩痛着。终于要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都过去十四年了,曾经的一切还会存于记忆么?十四年,可以改变许多……
他没有见到她,初时以为她不会留,而后以为她不会走,再到要走,他以为,曾经的旧识或者会见上一面。原来一切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她回头,一笑,那笑里忽然淡了许多,一层这近一个月来所添上的惬意静静地褪去,如潮汐般褪去,却不会再回涌上来。
“不知道。”朴拙而简陋的暗黄夏衫,因为粗麻的厚重,让说话的人都有些气虚起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烈日骄阳,白花花的光线让她不由有些胆怯。汗似乎冒得更急了。她低头解开行囊里的水囊,边拧盖子边说,“这日头毒,你快喝点水!”
见问到这个,她忽然有些脸红,手中的白子捏起,却又放了回去,只是讪讪地笑。
原本仍浸在一些伤怀中的她,在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不由失笑出声,惹来车夫奇怪的眼神。良久,她才止住笑,豪爽地拍了拍车夫的肩,“只要天下太平,也不必懂那些。”
眉不由一拢,负在身后的手便渐渐攥紧,成拳。如若,当初不是他这般逼迫……他低头看着脚下那茎茎青草,饶是暗夜里,明锐的视线依然能清晰地扫过那枝枝叶叶。
她回眸看他,眼睫上仍沾着方才未尽的湿润,泪洗过的双眸山水一清,干净而放达。十四年未见,她的眼里汰换了许多东西,而旧有的那抹让人忍不住要心疼的伤痛淡了,褪了,取而代之的是洗练。十四年的岁月,可以在原本秀润的脸上划上风霜,然而,那颗心性却饱满了。清韵持稳,她有了当年所没有的透彻,与释怀,点点滴滴浮上来的已不是挣扎,而是沉淀。
“皇上不想用莲子汤了,想喝冰镇乌梅汤,这乌梅自是好寻,只是这乌梅汤怎生做的?奴才问了几个厨子,都是些老人,也没见过这些个新鲜物。您给指点指点?”
“呵呵呵”两人同时闷笑出声。
“这莲子汤没有冰镇乌梅汤好喝。”那语声带着点点笑意,看看案几上的莲子汤,她一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凝视着这道即便已过去多年,却依旧狰狞的伤痕,深吸了口气,他问,“你……恨我么?”
酒滑烧入腹,浓浓稠稠,化不淡的意,解不开的结,都绕在一根藤上。
残阳西尽的孟秋,天光凝紫,在旷寂的古官道上铺陈出一派苍茫。天地间的凡物,一瞬间缩得极小,仿佛细尘之于沙漠,那般微不足道。
曾经有人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是,她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也无缘与他结发。那缠乱的发丝,曾经有一晚他盘结着,然而未曾做过这活儿的他总也结不好。而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是不愿,是不能,亦也只是如他般不会,总之,两人从未有过这种盟誓。
她望着那一片灿烂的星空,又向远眺目,然而,除了深浓的黑,间或杂着几盏家灯,她什么也没瞧见。那据说一瞰北关的雄魄,她找不着。
郑首是个武人,虽生性谨慎,然终究是藏不住疑问的,他瞅了宣霁半晌,仍是忍不住问了,“宣大人,那位夫人是谁?”皇上夜夜在四面峰上翘首凝望,等的可不就是她么?那么她到底是谁?何以从未见过,更未听人说起过?为什么皇上看着她的时候,有着那种表情?就像,就像是生怕以后见不着似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眉眼间的笑意与纯净渐渐褪去?笑意依旧挂在脸上,但那屡无以释然的伤怀却印上了眼底,抹之不去。她,令他惊异地成长着,原先的灵慧由独当一面的沉稳所取代,那笑意里也藏过了几分算计。
“呵呵,是您相公呀?”车夫那个‘你家汉子’在看到她清韵的模样后硬生生地给折了口。
办学堂?原来那道上表,她言出,也身体力行地做着。“诚应遍开州学,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阃有才将,庠序有才士,陇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驵,薮泽有才益……”他伸出手,将那曾经为他挥斥边塞,之后又为他息隐山林的手牢牢扣住。
那车夫顺着她的一拍,浑身一震,手里的缰绳一收,马车忽地停下。余辉已尽,这暗拢的天色根本已瞧不清任何物事,然而那车夫却还是呆呆地瞅住了她,一瞬不瞬。
良久,她才哑着声开口问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还是……黑魁么?”那匹救主有功的马,也是生平唯一一匹让她骑上的马,更是那生死与共的马,她记得很深,大约是抱了永不再见的决心,那曾经的种种便都不自觉地镌于心中,深深地扎根。
原本提在胸口的一口气忽然一歪,他像是被人猛掼了一记似的,愣愣地瞅了她半晌,才有些阴郁地问,“你全忘了?”
即便走,亦是干脆得如一柄快刀,一挥下去便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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