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张突兀的病床横在码头上,这一幕有点滑稽,曹敬想从记忆中苏易城的脸上分辨出表情。
说话的时候,走廊尽头又有大量脚步声传来,两人扭头,领头的男人个子矮小,但肩背笔挺,衣着打扮一丝不苟,站在众人中如众星拱月。当路兰亭抬起手向他们招呼的时候,袖口的猿人图案袖扣闪闪发光。
人死后的痕迹比他预想的还要轻薄,几乎只剩下一点情绪,一点记忆。那些琐碎的日常,常人所具备的一生的回忆都被冲刷殆尽,意识的沙滩上只剩下最坚固、最古老的砂城遗迹。朽坏的速度正在逐渐增长,每一秒钟都在塌陷,残存的信息开始坍塌,逻辑断裂,时间和因果都融化了,越来越难以辨识。
乔尼,他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毫无疑问是假名。来自异国的情报官现在只剩下一点点残迹,只剩下一点点痕迹,他记得在地铁里乔尼给他讲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事。一个连自己家乡都背弃了的人,早就没有故乡的人,又为了什么而在这里付出生命呢?曹敬以己度人,很难想象乔尼也会有不惜玉石俱焚的牺牲精神。
“什么表情?”吕君房讪笑着转过脸。
“……我知道哪些人会造就历史。”吕君房的嘴唇微微上扬,“从旁边见证他们影响历史的瞬间,是难以忘怀的体验,你知道自己正在目睹历史的发生。而曹敬,这位曹先生,他给我的感觉很微妙,他给我那种奇妙感觉的同时,却又与之前我所见和*图*书过的大人物都不一样。”
“关键在于对欲望的追求和正面的生命力。”吕君房做了个手势,“你见过那些人,精力充沛,雄心勃勃,充满斗志,意志坚定……这是好的方面。坏的方面我们姑且不提,但这些方面的特征都表现出我所见证过的那些人类社会中具备改造世界能力的英杰,他们过人的生命力。其作为雄性动物(甚至包括女性个体)的充满强欲、刚强、顽强、坚毅与乐观的那一面。”
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乔尼?如果乔尼背后的指使者有一个任务交托给他,为什么不选择别人?无论乔尼有多出色,一个上了当地黑名单的情报员?为什么不派一张陌生的脸孔过来?
“他的生命力是来自月亮、阴柔的、精神面的。”吕君房点头赞同,“他有一个我们无法触及的精神的世界,而他或许把所有的强烈的心愿、欲望全部藏在了那个属于月亮和梦境的世界里。这也让我对他此刻的状态越来越担忧。从沧江市开始,他遇到的事情逐渐把他性情中那些被藏起来的生命力激活,让他的精神方面愈发活化,蜕变出他表皮下的真容。但……”
如果让曹敬本人听到门口的对话,大约会苦笑。他不能否认自己具备超卓的感应能力,如果某天找到某个支点,那或许自己确实有改变社会的潜力,但他没有这个意愿和欲望。他知道自己胸无大志,没有太多家国情怀,要求很低,只要能和-图-书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心满意足。只是很不巧,过好自己的生活这件事,偏偏对他来说又很难。
太阳浸没在海水中,像是把海对岸烧红了。
朱烽皱眉。
吕君房站在遭遇爆炸的病房门口,之前他不知所措的神态已经褪去。周围的人都在看守现场,他地位奇特,没有人阻拦,于是他是唯一一个凝视着正在进行感应仪式的曹敬的人。
“哪怕牺牲其它一千万人?只为了拯救一个人?”
“朱老师,你也是大人物。”吕君房突然笑道,“不过你作为‘大人物’,显然和那些手握重权的大人物不同。”
“能力对于进化者本人来说并非全是命运的馈赠,有时它也是不幸的诅咒。它强行定义了一个人的生命,将他扭转为某种……能力的载体。和我非常亲近的人,曾经,被自己的能力毁灭了。当然,能力并非是所有能定义一个人生命的东西,大到肤色、种族、国籍、语言、家乡;小到财产、天赋、容貌和身体的健康,都是很难改变的外界因素。”
“卡夫卡。”曹敬低声召唤,猫按下播放开关,暮光、云朵和对话开始流动。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我认识曹敬这孩子这么长时间,他确实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无论是能力、态度或是性格……但和你所说的‘强盛生命力’几乎可以说是背道而驰。”朱烽抱起双手,皱眉看着房间里的曹敬,“我的观点和你或许有所不同,我觉得曹敬的生命也是很顽和-图-书强的,如果你记得之前在沧江市时的事。”
曹敬抓住乔尼剩下的吉光片羽,空气中漂浮的鬼魂,其意识最后留下的痕迹。在抓住的那一瞬间,曹敬知道了。
“我无法对她见死不救。”苏易城说话了,“如果世界上所有其他人都想让她死,而只有我想救她,那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乔尼起身道:“我的家乡曾经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出生在一个海边的渔村,连收音机都没有。我很长时间里唯一的消遣就是在码头上钓鱼,钓到月亮出来,蚊子开始绕着我的油灯转为止。我为了改变我的家乡而远走他乡,寄希望于一次来自外部的侵略……或者说‘和平政变’能够改变我的祖国。但当战略级登陆后,我发现我错了。”
吕君房默然无话,又长叹一声。
“你是说所谓的‘阿尔法雄性(Alpha-male)’吗。”朱烽大致理解吕君房表达的意思。
海边的老旧船屋,曹敬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截被晒得发青的水泥码头上。黄昏,黑色短喙的水鸟沿着码头庄严肃穆地排列成行,像是暮色下的卫士,而戴着草帽的乔尼坐在一只板凳上,专心致志地钓鱼。在他身边有一只白色塑料桶,里面只有两尾半生不死的小鱼。
苏易城道:“她只是被使用的工具。”
朱烽尴尬地咳嗽道:“请别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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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尼大笑道:“这正是她最危险的地方。”
“虽然不是完全准和图书确,但可以这样概括。包括你在内,大部分我认识的‘大人物’都具备这些极富生命力的特质。”吕君房解释道,“哪怕老朱你自己不觉得,你身上也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包括这么一把岁数了还活跃在一线,包括你坚毅沉着的性格,不屈不挠,总是保持乐观,你是当之无愧的‘大人物’,这不是我吹捧你,事实如此。”
吕君房默然点头,两人片刻无言。
“宝象国的商羯罗事件后,我知道了你姐姐的存在。”乔尼凝视着在天的另一侧闷燃的夕阳,“她是人类的敌人。她已经毁灭了一个地带。我发自内心地为之战栗,任何目睹过现场且存在理智的人都应该承认,她这样的战略级对于当前人类来说,是太过沉重的东西。”
从现在的角度回想,曹敬意识到或许乔尼的计划中就包含了自己被捕的可能性。他或许没有意料到骆雯能够迅速追上他,但显然做好了自己失手的可能性。毕竟骆雯说,乔尼曾经在大陆被捕,被永久驱逐出境,以她来看,这次行为可以说是自杀性的……一语成谶。
“你想说,这对他本人来说并非好事?”
“你在看什么?”朱烽跨过封锁现场的警戒带,以及竖在警戒带前的“生化危险”警示牌,“我很久没有见过你露出过这种表情。”
“好久不见。”乔尼说,“我已经见过了她能做的事。”
“生命和自由不该做算术。”苏易城低声道,“我从来就不是好学生,也不是一个好儿子,https://m.hetushu.com.com也不是好的情报员。那你呢?你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苏易城的病床横在他身后。
“严肃的表情。我不知道对你来说,什么事能让你严肃对待。”朱烽沉声道,他转头看向病房里的曹敬和守卫他的骆雯,后者正看向他们,扬起一边眉毛,露出质询的意味。
“又一位大人物来了。”吕君房笑道。
吕君房慨叹道:“我们出身与众不同,更能体会身不由己的无奈。但同时,世界上也有亿万人做梦也想与我们交换人生。而年轻的曹先生,一度曾经摆脱控制,但现在却又回到了漩涡的中心。”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朱烽低声道,“他是个好孩子,所以不会逃避,也不懂得怎样逃避。”
吕君房摸了摸口袋,掏出那支他喜欢把玩的烟斗,笑道:“我从小时候起就有一种禀赋——和现在你们知道的那种禀赋不一样,我说的是对人的认识上。我见过那么多的人:权倾天下,升斗小民,甚至包括绝大部分的第一蔷薇和第三蔷薇……我见过他们。而我能够准确分辨出那些改变世界的人。”
“你不在乎这些,我的朋友,你不在乎成千上万的人会死去。你只想拯救一个人。这就是你所追寻的东西?你把这称作自由?你背叛了你的世界,只为了把她拉回生者的土地?”乔尼高声质疑,“有些人活着就是错误,我知道这很不公平,但她不该属于这个星球。你为什么要和他们做交易,你觉得这是所谓的侠义吗?”
“你指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