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转过头看着曹敬,挑眉问道:“你……真的在我的梦里出现了么?”
“别装死狗,给我起来。”
特二班的教室就比较喧闹了,津岛郁江是典型的精力过盛型,中午完全睡不着。这个问题在她后来升初中的那一天得到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入学考试上,曹敬亲眼看到前排的津岛郁江写完试卷后趴在桌上睡着了。从那之后,或许是二次发育的关系,津岛郁江在初中是出了名的喜欢在课堂上睡觉,到了高中这个习惯变本加厉,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睡过去了。
津岛郁江有些焦躁地跺着脚,把曹敬从手里放开,“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每次做这个梦的时候,都会感觉到很难受。但刚才你拉着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好像舒坦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
但是日本国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哪怕是曹敬这样的孩子也知道,亚洲-太平洋人民政治会议,或者说亚太政治局,已经在事实上治理着共和国全境,从唐努乌梁海到苏禄群岛,从北海道到兴都库什山脉与阿拉伯海的交界,作为新罗马、欧共体、苏维埃之外的世界第四极,亚太共和国的创造者们通过席卷世界的战火和金蔷薇主义的革命潮流,将战争中的远东民族锻造成一个命运共同体。
梦境中的男人伸出手,将她高高抱起来,大笑着用胡茬蹭着她的脸颊。
沧师大附小一直有吃完中饭睡午觉的规矩,大约是为了让少年儿童的身体得以发育。教师中午都要轮流查班,以确保没有精力过剩的学生溜出去玩,或者偷偷看闲书。
流动的魔怪将血肉之躯吞入其中,泥浆、石块、金属、树木……生猛的腥臭散发着死气,盘旋、啸叫的流动野兽任性地把人摔打、碾压,血肉和骨骼豆腐般散开,人类温暖柔软的身体一瞬间就被分解,与混沌的浆流化为一体。
曹敬第一次听津和-图-书岛郁江谈起自己以前的家庭,洪水来临的时候,他还太小,没有留下之前生活的记忆。而津岛郁江年纪比他大一点,还记得在那之前家里的事。
有一段时间,曹敬很确定自己认识的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在那个时候的孩子们眼里,未来的人生道路很简单。姐姐和二哥会去当兵,老三大概会去做生意,自己可能会去读书,然后念个大学,当个普通白领。而活用自己身体性能优势,带着一群小孩打架的津岛郁江——她肯定会变成一个女混混,黑社会大姐大,或者杀手。
“……”曹敬过了一会儿才晃了晃头,“你看见了什么?”
“我再离你远一点的话就得从楼顶滚下去了。”曹敬诚实地反驳,“我们平时不是睡的通铺么,你应该习惯了跟人睡一起才对啊。”
“你父母以前是做什么的?”
曹敬估算了一下两人的距离,大约有十五米之遥。
曹敬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津岛郁江似乎睡着了。曹敬也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或许因为物理层面上的接近,曹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津岛郁江的梦境。这个梦境狭小而温暖明亮,传来蜂蜜和面包的香气,就像是漂流在在幽暗海洋中的一个小光泡。曹敬穿越繁复的精神波纹,笨拙地介入她的世界。
“我羡慕你才对。你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所以你没什么可失去的。”津岛郁江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最让我难受的就是,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爸爸和妈妈的样子。”
“医生。”津岛郁江轻轻地说,“我记得我爸爸是个医生,我妈妈是全职主妇,在家里照顾我,烧饭……”
福利院学生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小社区,加上这种歧视对待,自然更加排外,与普通学生隔离。体育课的时候,操场上向来都是泾渭分明,两边各玩各的。
两个小学生一本和-图-书正经地讨论进化者带来的社会阶级变革,说了几句后忍不住一起笑了。
曹敬把上次给曹雪卿讲的那个故事给她再讲了一遍。
“在哪里?”
楼顶有一层防水隔热层,锡箔纸包裹住的软软一层。曹敬学津岛郁江那样直接躺下来,发现跟床垫一样,躺着很舒适。天上的阳光并不刺眼,他发现津岛郁江瞪着天上的云,姿势有点僵硬。
那个时候的曹敬还不知道国家从1960年开始就有了进化人士津贴这个东西。
两人躺在天台上,教学楼的楼顶一般没人上来,有铁门锁着。津岛郁江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娴熟地带着曹敬绕过地上堆叠的废旧课桌椅。
“我以前看书,据说德国有个疯子相信历史是由英雄驱动的。英雄就是与众不同的人,就是具备领导众人的意志力的强者。”津岛郁江的声音似乎变轻了一些,“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家里有很多书,我爸爸经常教我认字,拿书来给我念……念了很多奇怪的书。但都是日文,我能读日文,中文就很一般了。”
作为一个国家的日本,已经从地球上消失。日本民族的文化,也在战后的“大西进”中与大陆文明再度碰撞融合。在以百万人计的大迁移运动中,作为少数民族的日本人文化已经在潮流中逐渐被淹没、遗忘。津岛郁江曾经的家乡——沧江市附近的归化镇是全国都有名的大型归化民群居点。
【我们使用的语言造就了我们。我知道,你以后会在学校里学会中文,并且以中文作为你的第一母语,但是……小郁江,别忘了我们的语言。如果我们使用的语言,我们的节日,我们的礼仪与精神最终将在历史中消亡,如同许许多多已经消失的民族一样……至少你还会记得,并且把它们传承下去。如果这点薪火还能够继续传承下去……】
女生一把拎着他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
www•hetushu•com•com揪起来,严厉地逼视着他,寒声道:“你看见了什么?”
在这一刻,以梦境为介质,他和津岛郁江的情感和思想在瞬间连接在了一起。粘稠的恐惧、绝望、悲伤和愤怒灌入他的脑海,曹敬几乎一瞬间就惊醒了过来。他感觉胃很不舒服,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像是得了疟疾。头晕、耳鸣,像是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尖叫,严重的耳鸣令他感觉到天旋地转。
每天中午的时候,特一班的教室总是很安静。哪怕没有人管,纪律也很好,所有人可以各干各的,就是不能发出声音,因为老大要睡午觉。曹雪卿睡午觉被吵醒的时候会很易怒,而曹雪卿生气的时候,那个发出声音的人通常会被“教育”一顿。
“你的意思是,你确信觉醒的超能力,会将进化者从精神上改变成一种超越正常人类的生命阶级。”曹敬陷入了沉思,“世界上任何一个经典社会理论都有一个前提,就是组成社会的每一个个体,在统计学意义上来说都是平等的。然而进化者并非如此,他们是‘异常’,难以用以前的社会理论来预测其动向。”
“上次搬东西,清理旧教室,把东西抬到楼顶上来。我拿着钥匙来开门,后来器材管理员没把钥匙要回去,大概是忘了。”
沧师大附小作为公立小学,教师质量不上不下,再加上那时候师资资源不够多,很多老师素质都很低。普通班的学生经常被老师拿来跟特殊班的人比较,当时最流行的骂人话是“你连特殊班的痴呆都不如”。这自然是很歧视的言论,但说这句话的不仅仅是学生,连老师也经常这么骂,还有“将来只能跟特殊班的人一样去扫马路”之类的话。
“你躺在我边上,让我浑身都感觉不舒服。”津岛郁江跟曹敬说。
津岛郁江干脆利落地说。
【语言是一个民族的血脉,小郁江,要好好记住我们现和-图-书在的语言,它是我们民族上千年历史最后留下的精髓。或许两百年后,就再也没有独立的日本,也没有大和民族的文化存在了。作为日本民族的一份子,你要努力记住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文化,记住我们的根……】
“我睡不着。”
“这个跟我力气大不大又有什么关系。”津岛郁江摇摇头,“你是男生,我是女生,男女之间保持距离才安全。我们现在已经十岁……十一岁了,第二性征已经开始分化,心理上的性别意识已经萌芽。哪怕我觉醒了超能力,但短短两年的超能力体验还没能把我从心理上改造成一个超越普通性别阶级的进化者。所以我对靠近我的男生感到敏感……是很正常的。”
“干什么……”
男人手里捧着一本书,用日语朗诵诗歌。曹敬不太懂日语,但却能够听懂他在说些什么。诗歌中有一些他暂时还不能领会的东西,他后来听津岛郁江给他讲过日本文化的几个核心元素。但他现在还不懂什么是物哀,什么是侘寂,打动他的是这个中年男人朗诵声中的悲哀和深切的,对逝去祖国文化的热爱。
几分钟后,津岛郁江承认自己睡不着。
【小郁江,小郁江!】
曹敬闭上了眼睛。
“你真的想让我睡着吗?”津岛郁江枕着手瞪他,“这个故事我这两天听过四五回了。”
福利院的两个班“待遇特殊”,几乎没有老师管他们。可能觉得这群没爹没妈的孤儿不可救药,老师从不来这两个班里查班。当时一个班有五六十人之多,人多了就难管。后来是直到曹敬在教育局上班后第二年,才听说系统里要搞小班化教育试点。那个时候,抗洪班的人分了一个班,成长班和归化班分了一个班,叫特一班和特二班。
“真羡慕你,我也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但是我怎么回想,都只有一点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什么也拼凑不起来。”
“那些是m•hetushu.com•com女生。而且和很多人睡在一起,以及跟一个人睡在一起,这两者有很大区别。”津岛郁江翻了个白眼,“你,给我讲点无聊的事,让我能睡着的就行。”
曹敬后来发现,普通班的小孩其实很怕福利院的小孩,他知道有一些流言,说福利院的小孩都是流氓,喜欢跟人打架。搞得福利院学生的名声在学校里变得特别差,不过客观地说,这也不能算是完全的假话。津岛郁江带领的归化班,确实很好斗。
然后洪水卷了进来,浑浊的水流将小小的房屋填满。精致的家具在水流中慢吞吞地漂浮起来,他们身下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漩涡将在场的所有人吞没。温暖瞬间远去,只剩下粗粝的浊流撕碎牺牲品。
“我……记不太清。只记得我在家里,大水冲进来了,然后你……拉着我的手。”
梦境中的“我”只会跟着他牙牙学语,这个令“我”深具安全感的高大男子影子仿佛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他的声音充满了磁性,让曹敬深刻地记住了他的每一句话。
过了好一会儿,曹敬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干呕。津岛郁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语言本身就包含着神性和隐喻,它不光是一种工具,它是文明的基因,文明的最基本组成元素,甚至是我们作为智慧生命的思维基础。语言是抽象思维诞下的神之长子,如果我们需要崇拜一个形而上的事物,那么我们就应该崇拜我们使用的语言,语言就是我们的基督……】
“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怕我非礼你?”曹敬觉得自己短时间里想不出更有意思的故事了,对津岛郁江这种婆妈的风格感到大不耐烦,“你这么个力大无穷的妖怪,我真的要非礼你就被你一脚踹下楼去了。”
“我看见……”津岛郁江突然卡壳了,迟疑了好几秒钟后,她才不情愿地说,“我看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