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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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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第六章

第九部

第六章

窗外长空如洗,楝树的枝条轻微地摆动,一株木棉恰似一片红云。叶雨兰边唱边端详着窗外的世界,那个世界犹如一面镜子般映照着自己。春去秋来,红颜易老,若许年来,家庭的风波,让她厌烦,眼下大通要重振旗鼓,而丈夫却愈老。这时她才意识到一道无形绳索的存在,她才意识到这个安静地走向衰微的院落不应当是自己的归程。
“卞先生,咱们接着商讨。”奚伯荪又伏到了桌前。
黑暗中,她没做声,抱着被子坐在卧榻上,紧缩着身子,怕冷似的在颤抖着。
这些天来,他天天来。他们曾打过照面,也曾侧身而过,还曾远远地彼此望上一眼。当她一人独处时,东摸一把,西抓一把,心猿意马,始终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女红拾起又放下,琵琶拿起又放下,词书翻上两页慵懒地丢在床上,她给自己找事,找到了种种所要做的事,却又没有哪一件是她需要做的事。
脚步声仍是那么单调、固执地响着。
当占德魁在侨兴旅店时,卞梦龙正在奚伯荪家中。
楝树叶子在夜风中飒飒作响,一只憩伏在树上的长腿鹭鸶扑扑打打地扇动着翅膀飞开了。当一切又重归安静时,他背着手,在园中的小径上踱开了。
卞梦龙像是无奈般站起,收拾铺在桌上的本册,并时不时忧都地望望窗外黑沉沉的夜。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他们接着商讨,下面是件难度挺大的事,即把多项概算核一核,总概算要控制在两万元之内。
阿香端上来一只鸡,两碟青菜,一锅米饭,他们也没进饭厅,在书房吃罢,待暮色四合时,又翻开账了。
窗外,那个男人的脚步声不散不乱,不急不慌,带着一种韵律,忽远忽近地、https://m•hetushu.com.com倔强地响着。
一只茶壶从卞梦龙的左侧伸出,茶壶一歪,茶水从细细的壶嘴中向茶盅流去。他坐着不动,却感到腿肚子在抖;他与她离得很近,她在弯腰倒茶,他只要稍稍偏一下脸,脸颊就会碰到她的头发。他用眼角的余光一扫,瞥到一张苍白的困倦的脸,这种发白的倦色使她的脸愈益楚楚动人。茶盅快满了,她直腰之前,侧脸看了他一眼,然后一直腰,悄悄退下。淡淡的幽香和轻轻的脚步声渐远。他细细地品着她的那一眼,那种怨艾柔弱的韵味,好不叫人爱怜。
她闭着眼,抚摸着自己的全身,当情火烧起来时,她梗着脖子,仰起头,在床上扭动起来。末了,她疲惫了,紧紧抱着被子躺着,突然发觉眼里流出了两滴热乎乎的泪珠。泪水顺着眼角向下弯弯曲曲地流去,落到耳边的枕头上,她甚至听到了噗噗的声响。如果是荒原上的独狼,这时会向着寒星发出一阵痛苦的、使人毛骨悚然的嗥叫。而她,喉咙口咕嘟一响,竟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拖得长长的叹息。
他站起来之前,又往那女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爱情这东西在他身上早已死亡了,但她让他动心,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吸引力,那个像未成熟的毛丫头般的身体,让他感到一阵冲动。
他犹豫地站着,嘴唇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当他向前跨出第一步时,他看到被子从她身上滑下来,她向他伸出了双手。
这几天来,这个年轻的女人突然发现自己身上起了一种异样的变化,这使她感到心慌意乱。她是“琵琶仔”出身,这行一般是不接客的,她才刚满十八岁就赎身嫁给了奚伯荪。大富者奚伯和-图-书荪占有的是一个处|女的身体,也唤醒了她从一而终的愿望。但一个男子突然闯入了他们宁静的生活,成了她男人的合伙人,成了与她的家庭命运休戚与共的人,而且,这个在身体和心智上都比她那个近乎迂腐的男人强得多的人,又把内心的渴望含蓄地暗示给了她。这时,她内心的一种原始本能苏醒过来,她渴望着某种另外的东西,但这究竟是什么,她自己若明若暗。
西屋看来原本是奚公子的住房,陈设简单,井然有序,除正面挂了轴红脸关公夜读像外,无其他饰物。
这时,窗外的脚步声停了。
阿香正在门外的小竹凳上坐着打盹,听到喊她的声音,揉着眼睛,拖着脚步进了门。
奚伯荪抬抬花镜,不耐烦地看了来人一眼,又低下头拨拉开算盘珠子。
那个男人的脚步声在窗外有节奏地、顽固地响着。
“阿香!”奚伯荪唤了一声。
阿香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终于静下来了。他从床上翻身坐起,拉开门出去。向左扫一眼,一如他的直觉,正屋偏西的这间屋里,还亮着一盏微弱的灯,透过绣着碎花的白绸窗帘,显得那么温馨。
不错,她听到了,也想到了。
神经性的战栗流遍全身,紧紧拥抱着的灼|热的身体,喷在对方颊旁耳畔的炽热的呼吸。他们闭上双眼,全部身心都倾注在对既往的生活的疯狂报复上。
玉阶后伫立,宿鸟归飞急。
他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万籁俱寂,只听咔嗒一声,又轻又脆,这是她打开门闩的声音。
卞梦龙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弹琵琶者,只见她略带忧愁的脸上,闪烁着一双明亮而多情的眼睛。琵琶声急,在她身体前后摇摆时,发髻开了,一绺柔软的秀发散乱地https://m.hetushu.com.com飘拂在鬓旁。他痴痴地看着她,心里却并不痴,他对她的神情并不掩饰,只是要让她意识到他的痴。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奚伯荪也来了情绪,“好!今天核完,咱们先吃晚饭,晚上接着来。”
“雨兰,来来来,唱一段为我与卞先生解乏。”
她平躺着,像身上发冷,她用双手摩挲着自己的双肩,接着是胸口、腹部、大腿。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就是要这样做,在她的心灵深处燃烧起一股小小的然而是炽烈的火焰,这股火焰驱使她沸腾的血液沿着每一根血管在周身奔流,唤醒了那种使她感到又喜又怕的情欲。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卞梦龙心里有根弦动了,出于一种直觉说道,“今天要给它搞完。”
“我已乏了,今天先到此吧,明日再说。”
“卞先生,我看你是太累了。今天先到此,明日再核。”
卞梦龙匆匆洗罢。一歪身子倒在结实的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静静地躺着。他毫无睡意,只是在谛听。
奚伯荪专注地打着算盘,卞梦龙则在一旁唱数。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唱着数的同时,体察着身后,一阵熟悉的幽香从身后袭来时,他动也不动地用余光扫着桌面,一只小手把一个茶盅悄然无声地放到了桌上。
卞梦龙淡淡地拍了拍手。“这段乐府是不是唱给我听的?”他闪过了这个念头。她抱着琵琶站起,低着头从他眼前匆匆走过。带过一阵淡淡的幽香。他侧过脸来,似乎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的背影,哪像个少妇,倒像个发育中的少女,身体的线条显得尖削而欠柔和,稚嫩而生动,叫人回味无穷。
人有时干事不考虑后果。他走和图书过去,吱呀一声推开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门,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间温暖的小屋中。
“也好,免得我来回跑了。”卞梦龙随口应道。
近清晨时,他挪开了在梦中仍缠绕在他身上的女人的身体,悄然离去。从几天前相见第一眼到现在,他们居然还没说过一句话。
琵琶声转缓之际,她亮出了和婉而悒郁的歌喉:
往下,他脑子乱了,所唱的数怎么也对不上。两个人忙了一个时辰,账越核越乱。奚伯荪一推算盘站起,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疲倦地说:
奚伯荪双手随节奏拍击着,喜不自禁地侧耳倾听。
叶雨兰云鬓花颜,抱着个琵琶款款而出。她在椅子上坐定,顺手拨弄一下弦子,发出清亮亢急的声音。五指在弦上灵活柔和地一滚,一泓清泉,一条湍溪,一道飞瀑便倾泻出来,在室内缭绕着。
夜很静。正房那边传来絮语和木盆触地声,是叶雨兰服侍她男人睡下时发出的声响。那边的一扇门吱呀响了一声,又咔嗒一声,闩上,是叶雨兰回自己屋了。洗漱声传来,是她在擦拭身体,其声如山间流泉。
过去她并不感到需要丈夫以外的男人的温存,对在家中进进出出的男人也不曾注意。她曾与奚伯荪有过数不清的温温存存,卿卿我我,在奚伯荪身体不胜之后,她只是感到寂寥难熬,却也在熬着。但这几天不同了,勉强拨几声琵琶,声音散乱,勉强翻词书,专找那些春闺幽怨的段落,勉强做几下女红,针尖扎了指头,她看着殷红的血珠从指尖上冒出来,却无心用嘴吮吸一下。现在她突然搞清了这些日子以来全部失态的根子,这个男人不是自己的丈夫,但他惊扰了她,悄然无声地挑动了她。
奚伯荪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现在市里m•hetushu•com.com治安很差,兵匪猖獗,夜路械劫事时有发生。我看这样吧,如卞先生不弃,便在我家里住一宿,明日再接着核账。”
卞梦龙听到了这声发自心底的叹息。他仰望黑沉沉的夜幕,浩瀚无际的星空仿佛在无休无止地传递着女人的这一声悲歌。当他扭正脸时,窗户里的那盏灯熄了。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这些天来,他除了夜晚,每个白天都泡在奚家。他既然要投资,既然要翻建大通旅店,就有很多具体事宜要商定:大到工程概算,小到客房里挂什么布料的窗帘,他都要与奚伯荪一一敲定。
脚步声不重,但清晰可闻。他断定,她听得到,她会拥缩在被子里揣摩这难以入眠的脚步声的含义,不仅如此,她会听出,这声声脚步犹如声声孤独的叹息。
这些天来,奚伯荪嘱咐阿香,不会客,不管什么人来了都说他不在家。他则搬出了咸丰末年建大通旅店时所存的全套图纸,逐一摊开,和卞梦龙认真推敲着改建规划。古谚,夜长梦多,他要趁卞梦龙没来得及变卦时,尽快见到钱。
晚上的精神头显然不如白日了。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核得很慢,待墙上挂着的那个法国造自鸣钟敲响九下时,奚伯荪略感惊异。“嗯?都亥时了。”他咳嗽了几声,捶了捶背,摇摇头说:
双方都很认真,时有争论,又很快趋于一致,所以都感到对方是可容人之人,可交之人,因此,关系颇为融洽。这天他们商讨事项累了,奚伯荪把满桌子图纸推开,扬臂呼一声:
一曲罢,奚伯荪拍了拍手,说道:“‘劝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这首固然是好,只是伤感了些。”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奚伯荪吩咐道:“把西屋给卞先生收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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