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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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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第四章

第八部

第四章

那个老者紧随其后,嘴里不断地提示着他:“踩稳,踩稳,走——慢着!脚下悠着点,这步要踩实。”
“那……猪呢?”他边问边四下看看。
他仍看着那男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学好不易,学恶谁不会。”
“刘亮。”老者说道,“你呢?”
在窝棚区,从码头上时不时地盗来点度日的米面等并不是很难的,难的是做饭的燃料。广东人多用木炭做饭,窝棚内的人用不起炭,大城市中又没有可打柴之地。码头上堆有煤,可煤块又不易往外夹带。卞梦龙看不到别人如何对付这事,只是见到刘亮顿顿饭都为此犯愁。为了搞柴火,他几乎有空就到市区去划拉干树枝子。
刘亮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吃,脸上的笑纹像是凝固了。两年前,他给一艘运牲口的货船卸货时,顺手把只小猪娃抱了回来,窝棚里的人们用泔水你一碗我一瓢地把它养大,他却总不舍得杀,总想拣个日子让大家乐呵乐呵。可窝棚里哪有正经日子,这猪就一天天地活了下来。昨晚听卞老弟透了点心思,这识文断字的人要和老兔崽子林寿山开干,他一下子觉得日子有了指盼。今儿心里一乐,和窝棚区的几个老娘们儿一道把猪杀了。汤汤水水,家家都匀点,而猪脊梁上那两条里脊肉,却全部留给了卞梦龙。
中午时分,有一段吃饭时间,老者拉他坐在一个水泥墩上,打开一个布卷,递给他两块黑糊糊的东西。他一口气吃了个精光,却还没品出是什么东西。当他咂吧嘴时,才想起到这会儿了还不知老者的姓名。
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刘亮依旧笑https://www.hetushu.com•com眯眯的,却不说话。门外一个河南腔的女声代他做了回答:“猪在碗里呢。”话音刚落地,一只女人的手从门外伸入门内,手上端着一只大海碗,碗里没有葱花,没有青菜,清一水儿的全是猪肉,堆得冒了尖儿。
刘亮郑重地看看手中的钱,淡淡地说:“走吧。”
“歇手吧。”刘亮把碗放到膝间,眉宇间透着忧虑,“要让林寿山那老兔崽子闻出味来,非扒了你的皮。”
卞梦龙却抹抹嘴,端详着伸进窝棚的这张脸。没错,这张漂亮的面孔原来见过,到底在哪儿见的?他自称为“区爷”,可印象里从来没跟个姓区的人打过交道。
“那大伙儿怎么活呢?”
“他手底下有一帮人。”
第二天,刘亮推说身子不舒服,没到码头扛活。
“有咱们臭苦力人多吗?这窝棚里的人是蔫忍惯了,他还别那么横,要真给咱们弟兄惹翻儿了,怎么样?谁也不是好养的鸟!”
刘亮从身后赶来,“没想到干一天才拿这么几个卵钱吧?也就将够糊口的。”
“丢!”那人讨了个没趣,骂了声,悻悻地走了。
“老兔崽子可不是好惹的。”刘亮在激他。
“卞龙。”他临时给自己的名字去掉了一个字。
刘亮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个过程。待卞梦龙把一碗饭端到他跟前时,他笑着,不解地摇摇头,接过碗大口地扒拉起来。
“不过是把被他们抢走那份工钱饶回来一点。”卞梦龙在咀嚼间淡淡地说。
轮到他时,一个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后的青年男子验了验他的工牌,懒洋洋地递hetushu•com•com给他一把铜制钱。他数都没数,扭头便走,走了两步,步子一顿,哎?这人像在哪里见过。他回身着意看了看,那人穿件广东人常穿的黑色短袖衣,端正的脸蛋,齐刷刷的短发。在哪儿见过?他拍拍额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点亮光在刘亮昏暗的眼窝里闪了闪,他半晌无语,但显然在想着什么。过了一阵,他俯过身来,小声说:“卞老弟,你真有心思跟他们斗斗法?”
“你小子,满肚子鬼点子。”他边用筷子尖往嘴里捅饭团子,边含混不清地说。
这里变干净了,不像原来那样满世界的浮土了。进门的那块空地连土都换了,干燥的红土上铺了一层不薄的河沙。
这天卞梦龙刚入码头,便顺手在地上捡了块青砖,又拾了段铁丝绕在砖上,铁丝上端折了个钩。他走到一大桶一大桶的桐油边,用铁钩钩住桶沿,把砖头扔入桶内,转身走了。
“凭我们挣那俩钱,还能吃上这个?”他问。
“甭管你这话是不是真的,”刘亮一阵燥热,兴奋地动弹了几下身子,“听到有骨头的话我心里就舒坦。”
“反正不能这么窝瘪。”
往后一连几天,天天如此,刘亮终于看出了门道。
卞梦龙却仍在琢磨着,到底在哪儿见过这小子?
偷法倒也巧妙。比如扛米包时,一手在上用力提住口袋上角,一手在下用削尖的竹管戳进麻袋,竹管藏在袖内,外人看去,以为双手上下扶持是为稳住米包,岂不知随着脚步迈,身腰耸,那白花花的大米已顺管子流入袖内。他们称此为“珍珠入洞”。此外还有“白龙缠腰”、和*图*书“水漫金山”等,方法都差不多,只是一次所偷的量略大一些。具体运用时,视码头上搜查的松紧而定。
这时,两个小把头窜入了窝棚区。他们用木棍敲着各个窝棚的门,嬉皮笑脸地说着:“哟?打牙祭啦。”
窝棚里,刘亮拢了堆树枝、纸片,正待引火,他进来了,扒拉开树枝,把那块砖塞入灶间,用几张纸片引着了火,浸透了桐油的砖便在锅下面燃起来,火苗子很冲,待火慢慢地熄了,一锅饭也焖熟了。
刘亮眉眼带笑地盘腿坐在竹床上,乐滋滋地看着他。
收工了,忙累了一天的弟兄们拖着疲惫的步子三三两两地往回走,他则来到油桶旁,提出那块砖,没事似的走了。一如所料,来到码头的铁门旁,几个水警见谁腰间鼓囊囊的便扑上去搜谁,对打着赤膊,空手提了块砖的他,仅瞧了一眼便放过去了。
“老哥尊姓大名?”他问道。
“有法子。”刘亮诡秘地眨了下眼,“日子久了,你就能看出点道道了。”
“还不知谁整治谁呢。”口气仍是那么淡漠。
“嗯?!”那张脸逼视着刘亮。
刘亮接着说:“工牌是这些把头把着的,发给你工牌,他把头就要从你的工钱里三抽一。剩下的还要交‘规矩钱’,这‘规矩钱’的花样就多去啦。码头的总把头叫林寿山,老兔崽子赌输了,这儿的弟兄要交他赌资钱;他要嫖妓了,要交他花枝钱;还有他姨太太的胭脂钱、草纸钱、戏园子钱和少爷的笔纸钱、包车钱。实在叫不上名的,就叫‘随爷钱’,一‘随’可就‘随’得没边了。”
随着有节奏的“嗨哟”声,一长溜搬运工扛和*图*书着沉重的麻包鱼贯而上横在船舷上的又高又陡的跳板。卞梦龙走在其中。他从来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而有挺结实的身体,但毕竟没干过重活,上百斤的东西压在肩上,着实一步三摇晃。“过上几天就习惯了,要糊口现在只能这么着了。”当又咸又苦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时,他就用这句话警策着自己,只是心里有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在晃动着,这种日子长不了,一旦逮着个机会就能翻过把来。这种念头竟成了他的全部精神支柱。要没它撑着,他早被麻袋压趴在跳板上了。
刘亮扫了他一眼,“卞老弟不大像一般人哪。”
跳板颤动着,吱吱嘎嘎地叫唤着。它高悬在混浊的水面上。要没有提示,新手一步踏不实,随着颤颤悠悠的跳板一晃荡,早就连人带包掉到深深的江水中去了。
窝棚里,刘亮咬着牙根子说:“这群狗,又闻到味了。”话刚说完,门被推开,一张脸探进来:
家家都在打牙祭,家家的孩子都瞪圆了眼盯着锅里飘着的几块肉,家家的女人都在算计着如何从孩子口中夺下一片肉给老爷们儿吃,因为他们明天还要去扛大包。苦中寻乐,翻搅出的那点乐子又浸着更浓烈的苦楚。但这个晚上,窝棚区的气氛到底有点不一样了。
“老刘头,听说你的猪杀了,怎么也没孝敬你区爷。”刘亮磕磕烟灰,转过脸去,权当没听见。
他大口吃着,咽得太猛了,噎得直打嗝。他喝了几大口水顺了顺,又狂吃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泪水顺着鼻梁流进了碗里。他知道,可怜的老刘亮在用一头猪,也就是全部家底,给他撑腰,淳朴的人对m.hetushu.com•com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就是这么容易轻信。他是憋着和那些盘剥他的把头们斗一出,但又不知道在这场交手中,利益会把他引向何方。可怜的人居然指盼一个不打算把树定根的人。
刘亮指指干净的河沙,“往后你就在这儿睡。”
卞梦龙臭累了一天,硬撑着回到窝棚里,刚进门就感到跟原先不一样了。
“刘老哥也像是有一番来历的。”他是说的心里话。
白色的蒸汽冒了上来,透过蒸汽,卞梦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竟是一锅白生生的大米饭。
这地方是干一天拿一天的钱。到傍晚收工时,他已累散了架子,却仍得排队领工钱。
“接着,全是你的。”刘亮开了腔。
刘亮琢磨了一阵话该怎么说。他吸了口凉气,看着对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搁谁谁也不干。他们这么明着抢咱们的,咱们也得想辙捞回一抠抠呀。”
他想了想,拿过刘亮的手,把刚领到的铜钱一巴掌拍到他手心中,说:“刘大哥,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这钱你拿着,往后我就跟你在一口锅里搅和了。”说这话时,他鼻子一阵发酸,却不知道可怜的到底是什么。
他接过碗来,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他抬眼看看刘亮,深深地咽了口唾液,用指尖拈起一块,慢慢地送入口中,缓缓地咀嚼起来,哎!这股子香味于他是久违了。
“老哥,这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
晚饭时,刘亮一脚把母猪踢出去,郑重地招呼他的新搭档过来。停顿了一下,才猛地掀开锅盖。
怎么“捞回一抠抠”,干了些日子,卞梦龙和大伙儿混熟了,也就看出门道了:偷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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