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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枭

作者:冯精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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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八章

第五部

第八章

他往梁家的途中,跺了跺脚,受惊的母鸡戒备起来,不安地格格格直叫,把小鸡唤到一块儿。其中一只在远处,闻声迅速跑来,但被一只大手抓住,捧了起来,他笑着向这个毛茸茸的小生命呵了一口热气,便把双手掬成一个巢,弯腰把它送回了母鸡那里。这时,他的脸庞闪现出原野辽阔、芳草连天所带来的柔和的光泽。
“更不可能了,那两个道士是卞先生的熟人。”
“卞先生。”他直着脖子,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那神态恰似末路王侯见了朝中新贵。
“我实在是不知会串的事。”肖少泉嗫嚅着,“少泉的本意是想让金子下小崽儿,灭灭大旺钱庄的威风,也、也、也让梁秋和先生您不再小瞧我。谁知道……谁知道三十几个时辰全熬过来了,到末了会出那种事。”
梁老板说:“请随我来。”说完甩开男仆前面带路。
“你走!你走!”梁秋带着哭腔喊着。
“我的老脸被你丢完了!”梁老板勃然大怒地喊着,“满场的人等着我的将上门的女婿演出,嚯!女婿不来,派出女儿去请,原来夫婿正跟一个道姑淫媾!”
“一字不假!”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坐到床边。
“知何如?不知又何如?终日玩票,坐吃山空,他得给自己的今后想办法,那是他自己的事。既然我不打算把女儿许配于他,他在哪里存钱亦与我梁家无关。你更无必要告知于我。”
“放屁!这时候了还要狡辩,卞先生早告知你了。”
也是在这时候,懵懵懂懂,狂饮滥喝了三天的肖少泉才开始醒过点味来。
卞梦龙心中一阵喜悦,又不动声色地说:“肖公子最近把祖产全部存到大旺钱庄上了,不知先生是否知道?”
梁秋抱头哭号道:“卞先生也不见!”
焦山为京口三山之一,屹立江心,中分二水,山上的摩崖题名石刻和镌刻数代名家墨宝的碑林闻名遐迩,其中摩崖石刻中的《瘗鹤铭》被誉为“书家冠墨”。这本是一篇哀悼家鹤的文字,但铭文的撰者究竟是谁,却不详,只镌有“华阳真逸撰”,“上皇樵山书”。宋人曾考证此铭为南朝齐梁时的陶弘景所写,陶拜齐左卫殿大将军,入梁后即隐居于茅山华阳洞,自号“华阳隐居”和-图-书,成了个著名的大道人,所以与“华阳真逸撰”相合。
卞梦龙一见,忙撇开其他顾客迎上前来,“难得,难得,稀客稀客。有何贵干尽管吩咐。”
“少泉该死,少泉该死。”他连连磕头,又直起腰来,“可满场人等我会串实是不知。”
其时他很狼狈,多少天没刮的胡子七短八长,乱糟糟地爬满下巴,脑袋缩在微微耸起的肩膀里,一对眼睛既无神又无礼,和酒鬼没什么两样,面部就像畜牲那样阴暗和难测。他边走边搔虱子,满世界一抓,衣衫上飘出一股子汗臭。他提着箱子,呆呆地站在钱庄中,在来来往往办事的顾客中,像是一个被生活折腾垮了的纨绔败家子儿。
“赔什么礼?”梁老板面带不悦。
他表情肃穆,把她揽入怀中,她挣了几下便不再动了。他平缓地摩挲她的头发,她像只小猫般柔顺地承受着。突然,她抱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头上哭泣起来。
肖少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规规矩矩地坐下来,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梁老板听得很仔细,听完之后便让人叫来了孙伯曦,携上肖少泉,一起去了肖宅。
他拾起汤碗上下打量起来,又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放下碗,他决意找梁先生去。他原认为无颜去见梁家人,可现在倒认为,即便被乱棍打出来,也要替自己申辩几句。
“活腻啦?”他抬头张嘴要骂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扔下猪蹄转身便要走,却被从侧面上来的警察拧住了后领。“这是肖公子。”警察说,“是你认识的人,我再带你认识他一回。鞠躬!”板牙忙向肖少泉鞠了个大躬。警察说:“你的猪蹄蹭了肖公子一身油,舔了!”板牙伸出臭烘烘的舌头就要舔肖少泉的前胸。“免了吧。”肖少泉厌恶地把他推开,“金山之仇我不跟你计较了。你现在跟我走一趟。”说完便转身走了,板牙像条被调|教出来的狗一样,跟着他身后走了。
梁老板有警察局的朋友,那人曾在大旺钱庄搁了不少钱。肖少泉托他打听一下当地占码头的一个门牙往外豁的人。那人从嘴角边吹了口气,“你问的是板牙吧?南门的一霸。明天我带你会会他去。”
肖少泉随这对道姑、道www.hetushu.com•com士上了焦山,入定慧寺,到砌干宝墨轩内《瘗鹤铭》残片前,听到了他俩的几句对话。“王大神棍,这上的‘华阳真逸’是谁?”道姑搔首弄姿地问。“管他娘的呢。”道士心不在焉地答着。道姑卖弄地说:“上次卞先生带我来的时候,说是‘山中宰相’陶什么弘所撰。”“陶什么弘?他怎么红也不及我的小黛玉的胭脂红。”
“你给我坐到那儿!”梁老板往椅子一指,“把前前后后的事原原本本给我说出来。不准有半句假话,说!”
卞梦龙推开门,立在门口,庄重地翘起下巴。梁老板朝他点点头,转身出去。
“梁先生息怒。”他小心地看看对方的脸色,说道,“那两个道人本是我从外头找来的,后被肖公子接回家中。客串之前,肖公子正在家中修炼,闭门谢客。我无以见他,便让那老道代为转告,不想那老道为骗肖公子钱财,在他修‘金生金’时,竟有意不转告,因为时值那道姑勾引肖公子,又以铁条换金条的当口,他当然不会把我的话告诉肖公子。我对此失察,错信了那黑心的老道,致使如今。望梁先生公平对待肖公子,并原谅晚生的过失。”
梁老板劝解她:“是你的恩公卞先生。”
歪倒的炉子,那个道姑总借口添炭在炉前流连上一阵。帐幔,和那个道姑就在这里荒唐的,可原本是并无此心的。一堆乌黑的铁条,没有金生金也罢,它们绝不是那些金条变成的。空的汤碗,怎么一喝了这汤就想及男女之间的事?
“好好好,我要做一笔大生意正缺本钱,这笔钱来得太是时候了。”卞梦龙话锋一转,“您这么信得着我,就不怕我做生意做赔了,把您先人留下的钱也给砸进去?”
十根金条怎么分?
有种可怕的东西在向他靠拢,向他逼近,企图毁了他,企图把他推入一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深坑。这不完全是直觉,也是脑子告诉他的。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
“有何干系?”仍是冷冰冰的声调。
“病急乱投医,拉着鹦鹉作证。”梁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略略缓和一些。
卞梦龙不置可否地看看他,掏出手帕擤了擤鼻涕,又把手帕叠好,装入衣袋,走了。和-图-书那个窑姐本来对他来说就无足轻重,现在论功行赏,让那两个人自己掂量着办吧。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梁秋才是这出戏的终点。
才几天,梁老板面颊塌陷了,眼睛周围出现了黑圈,仿佛黑圈里隐藏着不愿意消逝的黑夜。他被男仆搀扶着迎了出来。
“滚!”梁老板一跺脚,“滚出去,我不认你,梁秋更不认你!她宁可嫁给要饭的也不会嫁给你这个败类!滚!”
梁老板疑惑地看看他,思索起来。
“上次少泉客串时不到场又与那道姑淫媾一事实实不能全怪少泉,与晚生的失察不检亦有干系。”
卞梦龙看看他惨兮兮的样子,嘿嘿一笑,朗朗说道:“就凭肖公子如此豪爽,卞某也当全力经营好钱庄,叫肖公子稳稳地吃上一大笔股息。”
呆滞失神的眼珠直直地瞪着,神色疲惫不堪,嘴巴紧闭着,只有嘴角边隐约露出剧烈悲恸的余波,梁秋已这么躺了三天。
肖少泉千恩万谢之后,缩着脑袋走了。卞梦龙心里却犯了嘀咕,这笔巨款来得蹊跷,这家伙是真的服软了还是另有打算?他要到梁家去摸摸底。
第二天,他上街了,直奔潮州会馆客栈。
“噢?”
“梦龙今日赔礼来了。”这是他见到梁老板的第一句话。
大笔的钱,称心的女人,稳妥的今后,一齐在眼前飘动,再往前努力一把就能全到手……卞梦龙从梁家一出来就感到,三天后去金山,那时要摊牌了。
一男一女走出来,仍是道士、道姑打扮。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出了东门,到了无人处,那老道却把手合在了道姑的肩膀,道姑水蛇腰一扭,笑嘻嘻地挣脱了他,那道士不过瘾,拧了道姑的脸蛋一把。两个人就这么戏耍着来到江边,方正经下来,乘船渡江上了焦山。
少女的背脊瘦骨嶙峋,小巧的肩胛骨因悲恸而颤抖着。他用手掌感觉着她的身体,说出一路上早想好的话:“别难过,有我在。”
“唉!说出来就好。”梁老板的面孔露出点笑意,“那两个假道人的来路和你对他们的轻信,我在事后不久便已摸清。原以为你没有胆量回来承认过失,既然来了,赔了礼,也正是老夫所望之事。我与梁秋深知你出此差错系失之于粗率而非本意,也就不会m•hetushu.com.com与你计较了。至于肖少泉,量也是为奸人所骗才干了那种事,情有可原,但此事为梁家门风所不容。这事你也不用替他求情了,不知梁秋对他是否有些许眷恋,只是在老夫处已无望了。”
“你去!你去!”梁秋急剧地摇着头,“你给我出去!”
梁秋坐在廊下望着天际梳理头发。她仍未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又像在编织一个新的梦幻。
一片晴空。
跪在他面前的肖少泉直起腰来,直眨巴眼。
肖家的客厅中,一切与那天夜里一样:翻倒的炉子、帐幔、炉灰、一堆寸把长的乌黑的铁条,再就是扔在地上的空碗。
事情说完,肖少泉回到家中,便四处收敛浮财,并把家中钱财装成一箱,价值在四万银子以上,于两日后进了大旺钱庄。
心稳稳当当地落到了肚子里。他又扯了几句非正题上的话,便要走。刚欠身子站起,看见梁秋正从窗外向他窥望。四目相接时,她含羞地一笑。
“唉!金生金不成,又干出那事,梁秋已深深责于我。我对她无以回报,左思右想,还是听梁家人所言,把钱存到卞先生这里吃利,谁叫我一个唱戏的不懂生意上的事呢,再说,卞先生这等精明之人怎会赔进去呢?”
“冤枉啊……那几日我只与道人独处,从未见过卞先生。”
他开始在客厅里慢慢踱来踱去。由于两腿发软,脚步迟疑而不稳定。头部因为发痛发涨,有点摇晃,下巴无力地耷拉着。尽管他不断地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努力使双唇合拢,但不一会儿就又垂了下来,张着黑洞洞的嘴。
“我谁也不见!”她从床上坐起来喊道。
为什么要吃我一个玩票的呢?他痴怔地坐在地上。半晌,他举目四下望去,目光依次扫过那些曾伴随了他三昼夜的东西。
当梁老板和孙老板离开他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星星静静地闪着微光,夏夜,宁静的气氛使人有一种快|感。但是,肖少泉再不相信星空的平静了,他好像觉得,从那冷漠的环宇中也传来了厮杀声、呻|吟声和哀求宽恕的喑哑声,那些星星仿佛是冷酷地放声大笑的人群。有多少信赖,就有多少条鞭子;有多少期待,就有多少刽子手;有多少忏悔,就有多少绞索。他再次扫视自己https://m.hetushu.com.com的客厅,那里有半人半兽的愚行。这些铁条和那只空碗,正是邪恶和痴癫的结晶。
“嗯?”
王三千是个老油子。分了金条还不算完,他揣摩着卞梦龙的表情说,想跟小黛玉“那个”几天。搭档了这么几天,这小娘们撩得他够呛。事没成前不敢往这上想,现在事已成了,一个点都不差地把肖少泉装进去了。是不是……
他心里像被忽地扇起了一把火。“梁小姐,”他似乎不经意地凑过去,“三天后,金山。怎么样?”看到对方眼睛忽闪着点点头,他一甩头大步走了出去。
卞梦龙说:“梁小姐受惊了,我去看看,给她压压惊。”
这两个纯与道门无缘,不过是江湖上骗钱的狗男女。肖少泉往回走的时候,对这点已经透亮了,他颇为懊丧地想着,当初居然把他们误认为是茅山下来的了。
肖少泉听着,大彻大悟地点点头。
第二天,肖少泉在南门转悠间,板牙扎着条大板带啃着猪蹄晃晃悠悠地走来。他低头吃得正香,迎面撞到一个人身上。
肖少泉指指鹦鹉说:“您听,连鹦鹉都说‘不对头’。”
卞梦龙难得地表示自己不拿主意,主意由出了力的王三千和小黛玉去拿,更为难得的是,他表示自己不要。这么一来就好办了。王三千和小黛玉二一添作五,各分五根。
“那就是道士封锁,使卞先生的话未能带到。”
肖少泉眼不带眨地追随着梁老板与孙老板在客厅内的活动:孙老板用脚踢了踢铁条说:“什么金生金,金条在放进炉子的时候就已经换成铁条了。”梁老板弯腰拾起空碗嗅了嗅,说道:“所谓汤,是很浓的春|药,守着炉子的人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空着肚子喝下春|药,对女色已难以抑制,而到第三天夜里,药配得很浓,常人喝下去根本无法抑制,肯定会对那个假扮的道姑演出那种事。”孙老板接着说:“而在做这事时,那个假道士便闯入,说由于守炉人心发邪念致使金生金不成,原来的金条也生成了一堆铁条,这么一来,金条也归假道士了。”
头上方的鹦鹉叫道:“不对头,不对头。”
“少泉实是不知会串一事啊!”
他出示一个小皮箱,说道:“这是先人传下的全部家底,存到卞先生的大旺钱庄上,盼着滚点利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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